《道隅》第一

周自文武道衰，王官失职，百家九流，应时并起，荀子以为道有一隆。（《儒效篇》：君子言有坛字，行有坊表，道有一隆。）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绌，无见于信（同伸）；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天论篇》）；又以为墨子蔽于用，而不知交；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同智）；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解蔽篇》），而非一隆之道也（隅偏隆中也。故曰：先王之道，比中而行之）；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然则所谓一隆之道者何也？《儒效篇》曰：儒者法先王，隆礼义，又曰：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礼义是也。是则荀子所谓一隆之道者，先王之道，礼义是也。荀子固以为礼莫大于圣王者也。故《非十二子篇》又曰：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如是，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舜禹即荀子之所谓圣王也。制，即礼也。要其所以法仲尼、子弓者，亦谓其法圣王故也，所以谓慎、墨为一隅者，亦谓其不法圣王故也。（刘向《荀卿新书》序云：方齐宣王威王之时，聚天下贤士于稷下，尊宠之，若邹衍、田骈、淳于髡之属甚众。咸作书刺世。是时荀卿有秀才，年十五，来游学。诸子之事皆以为非先王之法也。又曰：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辞。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长卢子、芋子皆著书；然非先王之法也。哲案非先王之法一语。实得荀子真诠。又案年十五，《史记·荀孟列传》作五十。）故荀子者，以先王之道为道者也！虽然，荀子之言性也，固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伪者，为也。彼其意以为尧、禹者（荀书每举尧赅舜，或举舜赅尧），非学而具者也；（《荣辱篇》：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为，待尽而后备者也。）故法之有道，为之有渐。《儒效篇》曰：涂之人，百姓，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为之而后成，积之而后高，尽之而后圣；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积而致也。积也者，所以移质也。尽也者，所以全善也。求则固无礼义，强学而求有，不知礼义，思虑而求知；所以为也。（《性恶篇》：今人之性，固无礼义，故强学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礼义，故思虑而求知之也。）此其所以为尧、禹之道也。为之如何？亦如仲尼、子弓之法先王而已矣；亦毋若慎、墨之蔽于一隅而已矣；是则荀子所谓仁人之务已。

抑尝闻之，学者皆曰：孟子法先王，荀子法后王，而吾乃以荀子为以先王之道为道，何哉？曰：荀子之法后王，非法之也，为法先王，故言古而节今，以近而知远耳。（说见《后王篇》。）顾其法先王也，则又有与孟子异者。孟子之论政，固曰：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为政不因先王，可谓智乎？孟子之于先王，遵焉已耳。因焉已耳。荀子则不然，其所法于先王者礼，而其言礼也参于法，故其于先王也务于合。是故孟子者以己规先王者也，其为德也达。荀子者以先王衡己者也，其为道也固。是则其异已。(www.daowen.com)

《学行》第二

《劝学篇》曰：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同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牧。《修身篇》曰：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要得师（《劝学篇》：学莫便乎近其人……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其人谓得其人而师之，此得师之说，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散即庄子散木之散，此由礼之说。盖自学言，则礼重于师，自礼言，则师先于礼；礼重于师，故曰莫径，师先于礼，故曰莫速），莫神一好。（即《儒效》并一而不二，则通于神明，成相好而一之神以成之义。）夫所谓治气养衰者，入耳箸心，布四体，形动静也；夫是之谓美身。然则荀子之学。其用在治气养心，以美其身；而所以为之者三：一曰由礼，二曰得师，三曰一好。虽然，《儒效篇》曰：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乎行之而止矣。所谓闻之者，入乎耳也；然而未若见之也。所谓知之者，箸乎心也；然而未若行之也。荀子固以为闻之而不见，虽博必谬；见之而不知虽识（识，默识，亦志也）必妄；知之而不行，虽敦必困（亦见《儒效》）；故又曰：行之明也；明之为圣人；圣人也者，本仁义，当是非，齐言行，不失毫厘，无它故焉，已乎行之矣。是故礼也，师也，一好也，所以美身也；行之，所以为明也。明者，大也。（《小雅·车辖正义》云：明，亦大也。中庸高明，所以覆万物也。左成十六年传《夏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将慎其细也。今而明之，其可乎？是明与大同义。）何行乎？曰礼。故曰：行也者，行礼也。（《大略》）然则其所谓圣人也者，人之所积而致也云者，亦行其所知之礼，积之而明且尽者也。荀子之学，至乎行之而止矣。抑吾闻墨子之言有曰：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虽禹、汤无以易之；兼仁与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取也者，取而行之也。然则荀子所谓见之而不知，虽博必谬；知之而不行，虽敦必困者；毋亦墨子兼仁与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之义欤？（所谓不能知者，即不能，如荀子所谓不失毫厘耳。）荀子之学，其参于墨子者，固亦多矣。是故墨子以可用为善，而荀子以益理为中；墨子以中利为义，而荀子以两得为兼。（说各在其篇。）学也者，固时会之所冶也。荀子固亦曰：君子之学如蜕，幡然迁之。（《大略篇》）凡荀子之学之有所迁蜕者，皆随义诠证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