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荆梅 图/蔡荆梅 王治新
建于东晋的荆州承天寺(原址在现荆州古城的荆州饭店、钟鼓楼至行署院一带,东至黄金堂,南北向)曾是荆州最大的寺庙,规模和地位超过章华寺,但抗战期间几乎被日军烧毁殆尽,仅存部分建筑。1959年扩建街道时,承天寺的两座钟鼓楼被拆毁,寺庙妙应塔的宝顶大铁镬(当时被误认为曹操的行军锅)被移至开元观内。如今,我们只能在照片中领略承天寺昔日的辉煌和 荣耀。
公元1095年,在落木萧萧的岁末,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在荆州城内一座名叫承天寺的寺庙中,应智珠大师之约为佛塔作记,写下《荆南府承天院塔记》碑文。老人姓黄,名庭坚,字鲁直。
那时,寺庙虽废圮待建,但寺还在,塔还在。
历尽沧桑的荆州古城墙
公元2014年3月,笔者站在千年前老人寓居之地,荆州古城的中轴线上,试图打捞一些有关承天寺的记忆,但身边车水马龙,在一个量贩超市前、一个深幽的小巷、一个名叫“钟鼓楼”的地方,我的目光穿不透时光——不见王侯将相拜天祭地,不见巍峨壮观的承天寺,不闻钟和鼓的煌煌天音,只能遥想当年的晨钟暮鼓和曾经的繁盛与荣耀……
一舍宅,一段辉煌的历史
东晋永和年间(345—356年),湖南耒阳人罗含背负着“荆楚之松竹”的荣耀,步入荆州,寓居荆州城东一处舍宅。
这位深受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桓温器重的帐前主簿,累迁至廷尉,在乞休致仕的当天,庭前兰菊丛生,惊喜之余,秉承天意,将这座舍宅取名为 承天寺。
这位承天寺的首位主人后来如何了,我们无从考证。但此后,南北朝时期,佛事大盛,荆州作为南朝的西部重镇,寺庙林立,香火鼎盛。宋、元两代后,承天寺变成了佛门古刹。那时,承天寺南北走向,砖木结构,两座钟鼓楼、天王殿、地藏王殿、势至殿和大雄宝殿四大殿,庙宇巍峨,金碧辉煌,气势非凡。千年来,善男信女诚心朝拜,佛教虽数度兴废,但唯承天寺得以保存。
明弘治三年(1490年),明辽王改藩荆州后,承天寺再度重修,规模益廓,有“荆南第一寺”的美誉。辽王亲撰《重修承天能仁禅寺三门记碑》。明代的承天寺,大小建筑上千间,占地2000多亩,千年古寺被誉为“荆南第一禅林”。
在清代,荆州承天寺的荣耀和辉煌达到极致。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平定三藩之乱之后,清廷在荆州设置将军府,在承天寺大雄宝殿前新建“奉安龙亭”以拜领圣旨。
此后,历代荆州将军皆循前例,将承天寺作为与满汉文武官员议事或举行盛大庆典的场所。“奉安龙亭”象征着天子驻跸的圣地,承天寺这座宏阔巍峨的千年名刹更为其增加了一道神奇的光环。
经过历朝荆州将军屡拨重金、时加修葺的承天寺,显得愈加恢宏壮观、气象辉煌:大雄宝殿四周,12根嵌金楠木大立柱环峙;殿前露台下的一座三门石牌坊高矗。这座开间宽阔的牌坊中门石枋上,镌刻着“万寿无疆”4个楷书大字;两边的侧门左曰“尧天”、右曰“舜日”,护卫着供奉有万岁龙碑的“奉安龙亭”。
清朝八旗军驻防荆州,在位于满城中的承天寺筑“奉安龙亭”,荣耀鼎盛的承天寺,也令人由然而生“凛然若赴阙拱辰”的肃穆和崇敬。
据《江陵志余》卷六载:
承天寺,在城东,晋罗含之廨舍也。相传此寺旧在荆门长堤村,君章致仕,有兰菊之异,舍宅迁入城内。故宋罗愚官此,更建丛兰精舍。然考史,称含在官舍,有一白雀飞集堂宇。及致仕还家,阶庭忽兰菊丛生,则丛兰之寺当在城外,官舍内止有白雀之异尔。宣和中,蔡京禁世俗用天字。改“承天”为“能仁”,故一名“能仁寺”。内有古舍利七,唐画罗汉十六尊。大铁镬一。
一口镬,一个仅存的千年链接
两千年的光景,放进时间的长廊,只是一呼一吸之间,于众生命和城市,却是艰难而长久的历程。
公元2014年,在荆州博物馆里,我在一座古亭中,发现一口油黑发亮的 “大铁锅”。锅高1米,直径1.5米左右,壁厚约10厘米,生铁铸造。
关于这个庞然大物,还有一个传说:它是曹操下江南,赤壁兵败后留下来的,故又称“曹操行军锅”。由于锅很厚、很大,民间流传俗语:“承天寺的大锅,烧了三天不滚(沸腾),滚了三天不冷。”
是锅?是镬?
“八旗才子”、成都将军魁玉之子穆克登布早在清末就曾告诉我们:这不是锅,而是承天寺塔顶的一个“帽子”,名镬。
穆克登布自幼随父亲转战江浙一带,更兼多得名师教诲,既博学多才,又见多识广。光绪年间,自苏浙游学归来,穆克登布进入承天寺,发现山门左侧“有一物如釜,径四五尺,围丈余,铁质斑驳,不知其为何物”。他询及其来历,众友人皆告之为“关公的行军锅”。
承天寺遗物大铁镬
原来,清军入关之前,努尔哈赤常以《三国演义》指导将弁排军布阵,及至清之后,各代皇帝皆奉关公为神,尊之为“武圣”。荆州为关公坐镇10年之地,起初见此“巨釜”,众人不知其为何神物,后经人穿凿附会,方才认定此乃关公当年所遗“行军锅”,从此便以讹传讹,相沿成习。
穆克登布认为这“行军锅”之说颇令人费解,经过详细考证,最终证实了这件器物的来历:“按承天寺旧有妙应塔,作于宋绍圣二年(1095年,编者注),住持僧智珠修复之。山谷为作记,谓其岿然立于云之上,是寺之有塔明矣。”(www.daowen.com)
穆克登布据此写下的一篇《承天寺铁镬考》,不仅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廓清了所谓“关公的行军锅”实乃佛塔铁镬的讹误,还将久已废圮的荆州承天寺妙应塔及曾为之作记的北宋著名诗人、书法家黄庭坚引入人们的视野。
《荆州驻防八旗志》卷十六中穆克登布《承天寺铁镬考》说:“府县志皆谓为铁镬,而不明所由来。忆丙寅(1626年)春,于金陵聚宾门外亦见是物凡二,俱偃卧于瓦砾榛莽中,形质与此无少异,唯较大十之三,询之土著者,皆谓报恩寺塔顶,塔为粤逆所毁,顶以无所用,故置此。”
一段碑文,一段被改写的命运
让我们从一段碑记,进入千年前的那场相逢。他,一位姓黄、名庭坚、字鲁直的男子进入荆州。从陈留,经许昌、江陵,进峡,经巫山、施州至黔州,都不是被贬男子黄庭坚的终点。
宋绍圣二年(1095年),因开罪于当朝权贵,51岁的黄庭坚被贬到黔州为官。他一路西行,途经荆州,与荆州承天寺的智珠法师一见如故,时常在寺中品茗谈诗,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当时,承天寺废圮,待重建,僧正智珠慕其才名,约其为佛塔作记,黄庭坚爽快应允。
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经历了6年的贬谪生活后,黄庭坚奉诏回 朝,再度来到荆州。那时,承天寺佛塔已大体完工,智珠和尚接任了方丈。二人久别重逢,智珠请他履行前约,黄庭坚提笔濡墨,一挥而就,写下了《荆南府承天院塔记》碑文。
碑文写成后,依定例,但凡是荆州的地方官,均可列名其上。黄庭坚的笔下,却偏偏落下了刚来湖北做转运判官的监察御史陈举。
两年后,黄庭坚正在鄂渚(武昌)闲居,陈举从《荆南府承天院塔记》断章摘句,密报朝廷。与黄庭坚早生龃龉的宰相赵挺之阅后大怒,认为黄庭坚“幸灾谤国”,当即削夺其全部官职,并将其流放到广西宜州(今宜山区)羁管。
再遭贬谪,黄庭坚将妻儿老小安顿在湖南永州(今零陵区),孤身前往宜州。垂暮之年,戴罪之身,离别亲人,处境窘迫,愁苦之情难以排遣。
也许累,也许怯,也许心先于身死去。苦熬两年后,黄庭坚殁于宜州城楼的一间破屋中,卒年61岁。
斑驳古朴的铜钟
江西人黄庭坚在荆州的那段岁月应该是愉悦的,也为荆州文化留下了精彩的一页。
《宋史·列传·文苑六》载:“庭坚在河北与赵挺之有微隙,挺之执政,转运判官陈举承风旨,上其所作《荆南府承天院塔记》,指为幸灾,复除名,羁管宜州,三年,徙永州,未闻命而卒。”
史载,宋人洪迈在抄录了《荆南府承天院塔记》的部分章节后,大发感慨:“其语不过如是,初无幸灾讽刺之意,乃至于远斥以死,冤哉!”
一个彻底湮没的古刹
清廷八旗军曾在荆州驻扎200多年,从最早的4000人,发展到清末2万多人。1911年10月10日,武昌事起,清王朝的统治开始土崩瓦解。
乱世春秋,断了官府的施舍,昔日香火旺盛的承天寺,庙祝逐年减少,庙堂缺了修缮,几十年的光阴,诸宝殿尽成败落之相。出现在《湖北旧影》中的承天寺,尽管略显破败,但大雄宝殿和山门,其宽敞的庭院,高大的门楣,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殿宇,依然是荆州满城彻底摧毁之后尚能保存完好的唯一建筑群落。
1940年,荆沙沦陷。日寇以华中派遣军第十一军为主力,发动枣宜会战,先后出动上百架次飞机对荆州进行狂轰滥炸,荆州城被严重破坏。
6月8日,守军萧之楚部退守沮漳河西岸,日军强征夫役,拆毁了承天寺大部分殿堂,要在荆州城内的东北角修建一座简易机场,用作由汉口起飞的轰炸机中途加油的前进基地。
日军借口承天寺的大雄宝殿屋顶太高,影响城东机场飞机起落,将大雄宝殿的屋顶去除一半;大火在荆州城上空燃烧,弹片横飞,烈焰遍地,在一片爆炸声中,承天寺的几重大殿连同僧寮宇舍悉数被夷为平地。
1959年,荆州扩建街道,承天寺的两座钟鼓楼被拆毁,唯有那个由穆克登布考证出来的塔刹铁镬,作为承天寺留存于世的器物,被收藏在荆州博物 馆中。
承天寺已渐渐在荆州人的记忆中湮灭
如今的承天寺原址上,刻有“鼓楼市场”4个大字的牌坊业已拆掉,钟鼓楼遗址上,荆州饭店和鼓楼市场已经悄然站立了几十年。钟楼、鼓楼,在荆州古城还是都城的时候,所拥有的地位,我不曾想象。
承天寺对于我们,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钟楼和鼓楼,是荆南路上公交车站曾经标有的“钟鼓楼”站站牌,是荆楚历史资料中的寥寥几笔记载……
往昔繁盛不再,人们只能在画册中、书籍中依稀想见这座号称“荆南第一禅林”的荆州承天寺曾经雍容华贵的恢宏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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