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蔽篇》是荀子的认识论。荀子《解蔽篇》里的思想,实在是中国先秦时代的一种独创的思想。可惜后来的学者,都没人注意。现在既来研究荀子的学说,对于荀子这种空前的独创的认识论,自然不能不下一番苦心,把其研究出来,介绍于国人,现在分条引述于后:
一、显像与物体:在未叙述这节的意义以前,对于显像与物体这两个名词,应当先下一个定义。
显像是什么?是由人感觉(Perceive)物所得的形态。伯洛德(C.D.Broad)称其作“感的现象(Sensible appearance)”。
物体是什么?是物的实体,也就是物的本来的形状。伯洛德称其作物的本形(Physical reality)。
对于显像与物体的问题的解答,在我国先秦时代,恐只有荀子一人,(或者还有他人,不过我现在还未发现。)在西洋却有实在论派与观念论派两派的人。为使读者对于本问题容易明了起见,请先略述西洋的实在论与观念论两派对于显像与物体的解答。兹先述:
观念论派论显像与物体:这派因为认定世间完全没有所谓的物质,世界的一切,只是心的观念所构成的,所以他们主张我们感觉的对象,并不能单独存在。照这样说来,观念论派是主张根本没有物体,既根本没有物体,那么,物体的真假问题,当然用不着讨论;至于显像,事实上任何人不能说是没有的。所以观念论派也主张我们感觉的对象,有一种显像。这种东西,是我们感觉所能直接认识的。可以叫作“感觉与料(Sense data)”。颜色、声音、香味、坚硬、凹凸等,都是。不过观念论派认为,这种东西,是心的一种幻像,而不是物的真相。这种东西,不但不能代表物,甚而它自己也是假的。这是观念论派的主张。
至于实在论派论显像与物体,就与观念论派不同了。他们虽然认为我们不能直接认识物体,但是世界上确是有真的物体单独存在的。所以我们感觉的对象,是能单独存在的。不过我们能直接感觉的,不是物的真相,而是物的一种显像。显像是实体背后的一种东西,这样东西,观念论派认为是虚幻的,而实在论派,却认为是真实的。它虽不能代表物体的真相,然而由这种显像,我们可以有法子知道世间有实体的东西。所以观念论派所说的显像是要受心牵制的;而实在论派所说的显像,只是与心有一半关系的。这段话是新实在论派的理论,并非朴素的实在论的理论。
前面两派的理论已略述过了,现在来引述荀子的主张。不过要预先申明的是,荀子并没有显明地对于这两点加以讨论,只有一段概括的话,所以我们只有从他的言词中,用分析法,分析出来,方能表现出他的主张。现在先叙述他的话:
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见寢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后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步之浍也,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神也。厌目而视者,视一以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哅哅,执乱其官也。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水动而景摇,人不以定美恶,水执玄也。瞽者仰视而不见星,人不以定有无,用精惑也。
从这段话去分析,我们知道荀子对于物体的主张,与实在论派的主张是相同的。荀子也是认为世界是真有物这样东西的。所以我们的感觉对像,也是独立存在的。至于对于显像的问题,我们可以说荀子的主张是和前两派都不同,也可以说是兼前两派而有的。因为荀子在这段话里,似乎是认为显像有两种:一是真的,一是假的。真的是物体所固有的,假的却是我们心幻变的。如同月只有一个真像,如果把我们的眼睛压起来看,那么就好像月有两个像,但后面这种像却是幻变的。所以荀子说石所以变为虎,林所以变为树,百步之沟所以变为半步的浍等,都不是物体所固有的显像,都是由于我们的心有所蔽而起的幻像。实在论派对于物的第二像,如圆的铜元,有椭圆形的形状,认为是铜元的实像;而荀子却认为椭圆形是假像,这是荀子和实在论派不同的地方。观念论派和实在论派根本相反,他认为铜元的椭圆形也是虚幻的。而荀子却又承认铜元的圆形是实像。所以这又是荀子和观念论派不相同的地方。不过从整个来说,荀子虽和两派不同,但在各派所主张的各点当中,都有些相同之处。所以我敢说,荀子对于显像的主张是兼前两派的理论而有的。
以上是叙述荀子论显像的话。现在来叙述他论物体。我已在前面说过荀子对于物体的主张,是与实在论派相同的。但是有何根据呢?我们可以说根据下列一段文章。
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
因为牛虽然变了一只羊,但羊是假的,而牛是真的。真的是有的,况且牛虽被远蔽了它的大,变了一只羊,然而这是显像上的幻变,并不是实体上的变更。所以牛终不因远蔽了它的大失其为牛的存在,牛终归还是一只牛;在远的虽看见它是一只羊,然而在近的仍旧看见它是一只牛,所以求羊的人,不会下来牵羊的。从这段文章去研究,我们可以知道荀子是主张物体独立存在的。况且荀子又说过:
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
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
都是表示心和物,彼此都是独立的。假如他是认为只有心而没有物的,那就是万物唯心了。那么物在心的里面,是心的一部分,这样物怎样还能倾心呢?并且物果真是心的一部分,那么物就是心。心就用不着等到大清明以后方能见万物了。所以从这点来说,我们又可以知道荀子是主张物体是离心而独立存在的。
二、认识发生的程序:从荀子的原意去研究,我们知道荀子所说认识发生的程序,恰与佛家唯识论的理论相吻合。简略的话,已在荀子正名论当中,“所缘以同异”一段里叙述过。现在为使读者容易明了荀子的认识论起见,再来详细地叙述一番。佛家分心为八识,眼、耳、鼻、舌、身、意为前六识,末那识为第七识,阿赖耶为第八识。前六识都各有根,叫作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意根。但前五识须受第六识的主宰,所以第六识较前五识更为重要。至于认识的发生,据佛家的意思是前五根——根就是净色根,净色根就是现在生理学上所说的视神经、听神经等,与外尘相对,而由第六意识的加入来分别,方能发生。所以意识的力量较大,佛家称呼这个叫作五俱意识。荀子也认为我们的五官及心,是认识的机关,同时也承认心是可以主宰前五官的。不过因为荀子只承认五官与心有关系,不像佛家主张万法唯心,把一切法都包在心的范围以内。所以荀子所说的心,没有佛家所说的心的范围那么大。荀子对于认识机关的主张,既是恰与佛家相吻合的,因此他也把认识发生的程序,如同佛家一般分配。第一步认为须缘五官,就是五根对了五尘。第二步再由心加入工作,辩证五尘到底是什么,到这个时候,认识方才可以说是完全发生了。所以他说:
心有征知。(这是说心能辩证五根所对的尘是什么。)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这是说心辩证五根所对的尘是什么,须在根尘相对的当儿。)(《正名篇》)
不过荀子说了第二步(这第二步就是佛家的五俱意识)后,接着又说第三步。他说:
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同上)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心虽然可以辩证根所对的尘是什么,但是还得在辩证以前,有过相当的经验,如果没有相当的经验,我们就不能辩证心所辩证的知是否不错,这样一来,就与佛家大不相同了。因为佛家并不主张第三步要用外来的经验为凭依的。他是主张第三步用自证分为归宿的,所以佛家说,我们听到声,是根尘相对,知其为什么,是意识加入证明。我们所知是什么声,那是自证分的作用,就是佛家认为认识到第三步的时候,是内心自己告知的。至于荀子,他说我们听到声是根尘相对,知其为什么声是心的辩证,也为自证分的作用。但是根于过去的经验,不是内心的告知,就是认为认识到了第三步的时候,是经验告诉的。从这样的研究,更可以知道在正名论当中所说的荀子注重经验的话不错了。也可以知道荀子虽和佛家有相同的地方,那不过是起首相同,归根结底,还是不同的。
三、认识的起源:从荀子上面所说的“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一句话去研究,我们知道荀子所主张的认识的起源,和佛家的主张完全不相同,而和西洋的经验论派的主张完全相同。荀子认为我们的知识,完全是由经验而来的。例如初生的小孩,到二三岁,手可以移动摸物的时候,他见着火,只觉得是一团红的微动的东西,至于热不热和烧人不烧人,那完全是不知道的。等到摸过一次以后,经验过一次火是热的和可以烧人的,于是他的天官簿就记下来了。再到第二次,他看见了火,就有点儿不敢伸手去摸,但是因为天官簿所记下来的经验还少,不能和他的好奇心相抵抗,于是他仍然伸手去摸,他当然还会碰到和前次同样的事情,又经验过一次火是热的和可以烧人的,于是他的天官簿再把它记下来。到第三次,他遇见火,就知道火的性情,再不敢去尝试摸索了。所以一个孩子知道火是可以烧人的,那完全是由经验而来的。有了这种经验,以后再遇见火,他的心就会告诉他,叫他不要再去摸索。心能告诉他,叫他不要再去摸索,那就是心能征知;但是心所以能够知道火是不可以摸的,这个原因是过去的经验,被天官簿记下来了,所以荀子说:“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至于佛家,始终不注重经验,并且以为人的经验,完全是建筑于无明上面的,这是根本不同的地方。
四、心的研究:心是认识的主要角色。所以不能不把它研究一番。
荀子对于心所安放的位置,恰和佛家安置意识一样。佛家把意识和前五识并列,认为意识是认识的主要角色;荀子也把心和五官并列,同时又认为心是认识的主要角色。所以荀子初说:
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竽奇声以耳异,甘、苦、咸、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洒酸、奇臭以鼻异,疾、养、沧、热、滑、铍、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善、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
这是他把心与五官并列,而认为各有各的作用,也和佛家把意识与前五识并列,认为意识也有它自己的作用。但接着又说:
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以上均《正名篇》)
这是他认为心是认识的主角,总握五官作用的大权。这又和佛家认为意识是完成认识的东西相同。所以根尘相对以后,须有意识加入,认识方才发生。
从这点去研究,我们知道在荀子思想当中,心所处的地位,比任何东西地位高而且重要。所以荀子自己又说: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
心所处的地位,我们既明白了,现在再来看他的状态是怎样的。荀子自己有一段说明心的状态的话,让我先写出来。他说:
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鬓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庶理矣。(《解蔽篇》)
从这段话去研究,我们知道荀子所说的心,静时是一椿亮晶晶如静止的槃水一般的东西,它只可向外照见外物,却不像佛家所说的心,包藏了万物。所以依照荀子的主张,我们如果要知道外物,只要先把自己的心放平来,使它不要波动,更不要被障蔽,那么自然可以照见外物的道理。如果依照佛家的主张,那么我们要想探知外物,只有向内心参证,使心入定,自然就可以知道一切的物的道理。一向外一向内,这是两家完全不同的所在。
心的状态既知道了,再来研究心的作用。据荀子自己说:
一、“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
二、“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
三、“心有征知”。
四、“心也者道之工宰也”。
五、“心知道”。
上面这五点,是荀子自己所说的心的作用。心的作用既明白了,我们就来研究心为什么有这等作用呢?据荀子自己说,心所以有这种作用,是因为心有虚、壹、静的特性。《解蔽篇》说:
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藏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
何谓虚呢?他说:(www.daowen.com)
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藏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
何谓壹呢?他说:
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
何谓静呢?他说:
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
这虚、壹、静三者分开来说,就如上面的界说所说,合起来说,就叫作大清明。荀子说:
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
心所以有上面的作用,就是因为有这大清明的特性。有了这大清明的特性,所以:
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
因为心能够这样,所以心就有上面所述的五种大作用。
心所以有上面所述的五种大作用的道理既明白了,现在再来研究如何养心,就是养心的法术。关于养心的话,我已在前修身论当中说过一段;不过那所说的,是关于整个的人格修养的话。并且在那里也没有详细分开说,现在要来专说关于认识作用的心,应如何修养法。在《不苟篇》所说的“诚养心”,是养认识的心的第一种方法。关于这段话已在修身论当中引述过,无容再述。
这里的诚字的意义,和孟子所说的“诚道”的诚字意义相同。这里所说的诚,是说保持心的原有的状态,使他不被外物所倾,或是所蔽。心的原有的状态是怎样的呢?是亮晶晶如槃水一般,可以照见最微细的物理的。这种状态就是心的原来的一种大清明的特性,它的作用很大,所以我们要永远保持它。如果一个人能永远保持这种心的状态,那么我们对于一切外事外物,就没有不明白的。所以荀子说:“能如神而化,如明而变。”
现在我有一个声明:孟子因为主张性善,就主张诚道;荀子因为主张性恶,就主张伪道。所谓诚就是尽量发展善性,或保守善性的意思。所谓伪就是变化恶性,而起善性的意思。因为主张性善而主张用诚道,因为主张性恶而主张用伪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一看就知道的;但是荀子为什么在这儿又要说诚养心呢?主伪的人,为什么又主张诚呢?这岂不是有些自相矛盾吗?事实上并不然。荀子主张伪,是对性说的,主张诚是对心说的。心与性固且不是一样东西,就是心与性的状态也是不同的。据荀子的意思,性是本恶的,心是本来清明的。性是恶的,所以要用伪道变化它。心是清明的,所以要用诚养它,如孟子主张性善,乃用诚道去发展或保持善性一般。不过孟子所说的诚,又是对性说的。所以诚的意义虽然相同,然而诚的用处是不同的。我们不可因为一字的不同,就以为是荀子自己矛盾。荀子是一个博学笃实的人,他岂肯发出自相矛盾的话?
第二种养心的法术,是以理制心,就是心要暗与理会。《正名篇》说:
故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
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无为谓知达理则不作)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无强谓全无达理也)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解蔽篇》)
以上是叙述荀子养心的法术。养心的法术既明了,再来研究用心的方法。据荀子所说,我们用心,应当专一。如果能专一,那么就不为博杂所困。他说:
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其物也杂博,其情之至也不贰。《诗》云:“采釆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故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以赞稽之,万物可兼知也。身尽其故则美,类不可两也,故知者择一而壹焉。(同上)
荀子这种用心专一的方法,就是《大学》所说的定于一的意思。也和佛家所主张入定的方法差不多。所以荀子引曾子的话说:
是其庭可以搏鼠,恶能与我歌矣!(同上)
这是说外物诱心,那么思不精,不能成歌了。又说: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虫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虫之声,闲居静思则通。(同上)
以上两段都是荀子说明心如果同时兼用,那就会害事的。
不过专一是一种方法。但所专一的是什么?我们应当再来研究。据荀子的意思,他所说的专一,不是说心要专一于物,而是说要专一于道。《解蔽篇》说:
农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贾精于市而不可以为贾师,工精于器,而不可以为器师。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精于物(精于物指农精于田说)者也。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故君子一于道而以赞稽物。一于道则正,以赞稽万物则察,以正志行察论,则万物官矣。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
但所谓“一道”,并不是说一个道。因为宇宙间只有一个整个而又绝对的道,没有许多道。所以荀子要人专于一道,并不是从许多道里择一而专。那么所谓一道是什么道呢?是整个的道,或是一贯之道。故专一就是要精于一贯之道。荀子在《解蔽篇》里评当时各家学说说:
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执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俗谓之道,尽嗛矣;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执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
思仁若是,(此指辟耳目之欲专一于物而言。)可谓微(微即精于道)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虫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也,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同上)
上面的话,不但可以证明荀子教人用心要专一,并且还可以证明他教人要以一贯之道为依归。所以荀子评论当时诸子的学说,不说是异道,而说是道的一隅。认为诸子见道的一隅而蔽其余的道。所以要做《解蔽》一篇文章去说破他们。
以上是心的研究。现在再来研究认识的目的:
五、认识的目的:就普通来说,只要认识一种东西就足够了。例如见花要明白那是什么花,又要知道那种花的香色,但这是一种粗朴的目的。认识还有一种更高深的目的,那就是要知“道”。《解蔽篇》说:
圣人知心术之患,见蔽塞之祸,故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兼陈万物,而中县衡焉。是故众异而不得相蔽以乱其伦也。何谓衡?曰:道。
故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知道,则不可道而可非道。人孰欲得恣而守其所不可,以禁其所可?以其不可道之心取人,则必合于不道人,而不知合于道人。以其不可道之心,与不道人论道人,乱之本也。
夫何以知!曰:心知道,然后可道;可道,然后能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心取人,则合于道人,而不合于不道之人矣。以其可道之心,与道人论非道,治之要也。何患不知?故治之要在于知道。
六、荀子论道:
甲,荀子所说的道,和道家所说的道不相同。道家所说的道,是一种无往而不入,自然自在的天道。荀子所说的道,是切近于人类生活的一种一贯之道。这种道非天道又非地道,是人之道,换句话说,是人类生活的真理。《儒效篇》说:
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
道者何也?曰:君道也。君者何也?曰:能群也。(《君道篇》)
乙,道的情状:道这样东西,既是人类生活的真理,那么,他到底是时时转变的,还是超时空绝对不变的呢?据荀子的意思,道的本体是常住而不变的,即是绝对的。不过他的现象却是变化无常的。同时也是浑沦不可分的。所以荀子在《解蔽篇》说:
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
荀子的认识论,虽没有西洋近代的认识论那样组织完密,也没有佛家唯识论那样说的透彻,然而也有许多和两者相吻合的地方。并且有许多独创的思想,这可以见到荀子学问广博而笃实和在中国的地位了。惜乎宋明诸子一见荀子道性恶,就退避三舍。幸喜近来学风转变,有人再向荀子书中求珍藏;然而又不幸这种有价值的解蔽论,没有被人认识,有些人竟说荀子的《解蔽篇》是荀子的心理学。张冠李戴,真令人发笑!心理学是研究人类行为的科学。认识论是研究人类知识的东西,彼此虽有相通的地方,但总不能混为一谈。荀子的《解蔽篇》所说的完全是关于知识各方面的话,如果说是心理学,那岂不把认识论和心理学混为一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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