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建文元年(1399年),朱元璋十四子肃庄王朱楧由甘州移驻兰州,创建了肃王府。后经历代不断修葺,到了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陕甘总督驻节旧王府,自南朝北修建有辕门、大门、仪门、大堂、二堂、三堂、内宅、后楼,后楼北部为后花园,最北为北城墙,组成大小十来个院落。院内花木扶疏,其中尤以初夏时节的牡丹最为有名。亭台楼阁参差错落,颇有南方园林之秀。登北楼远可见山峦连绵,近可瞰黄河滔滔,同时又有着北方园林之雄,故可谓雄秀融为一体。因陕甘总督驻节于此,故称节园。
清同治六年(1867年)夏季,节园内树木茂盛,枝叶婆娑,绿草夹径。在清凉幽静中,一位清代官吏双手反背,在陕甘总督林之望、甘肃按察使崇保、署兰州道蒋凝学等人的陪同下,在节园中踱步,这就是时任新疆哈密帮办大臣的景廉。
景廉像
景廉(1824年—1885年),字秋坪,颜札氏,满洲正黄旗人。咸丰二年(1852年)壬子恩科进士,由编修迁至内阁学士。后来主考福建乡试,擢工部侍郎,赐奠朝鲜。咸丰八年(1858年),授伊犁参赞大臣。十一年(1861年),调叶尔羌参赞大臣。据由李慈铭撰、翁同龢正书的《景廉神道碑》载当时的情况是:“叶尔羌者,南北八城之管辖也。汉回杂处,余孽潜伏。时西事萌芽,反侧蛰动。俄人眈眈。”景廉到后筹饷练兵,严禁绿营兵以重利侵夺回民资产,八城以安,人心大悦。
同治二年(1863年)十二月,景廉旧疾复发,上奏朝廷乞休。《清实录新疆资料辑录·同治朝卷》“同治三年五月壬寅”条记载:
谕内阁,奎栋奏“叶尔羌参赞大臣景廉,于正月初四日起程,进口就医,顺道回旗”等语。览奏实堪诧异。前据常清奏,景廉因病咨请开缺,当经降旨赏假一个月调理,毋庸开缺;并据景廉自行陈请开缺,亦经批示赏假调理。景廉如果病势沈〔沉〕重,亦应再行具折陈请,静候谕旨遵行。乃于发折后迫不及待,径自交卸,起程进口,殊属轻率。
正因为景廉因病陈请开缺,但是并未等“谕旨遵行”,而是擅自离任到口里看病而因事获罪,被贬调离。当他离开时,当地数千人哭于札尔玛。札尔玛者,回部栖神之所,意欲祷神阻其行也。景廉遂被革职发往宁夏,到曾任西安将军、督办甘肃军务、署陕甘总督的都兴阿的军营听差。为什么要发往宁夏军营听差?这是因为同治四年(1865年)十二月,翁同龢之兄、前安徽巡抚翁同书病卒于甘肃花马池(今宁夏盐池县),景廉遂接管统率驻扎于花马池的直晋官兵两千名。至此,景廉又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另据《景廉神道碑》载:“(同治)五年(1866年)十月授头等侍卫,为哈密帮办大臣。时甘凉道阻。六年(1867年)冬,始募勇得千余人,骑不满百,持二十日粮,鼓隁西进。”也就是说,景廉此次来兰州是为招募兵勇,前往新疆。
景廉和林之望、崇保、蒋凝学等一行来到节园北城墙下,抬头可仰望到城上高耸入云的拂云楼。他们一行人循台阶缓缓登上北城墙,来到拂云楼下,看到拂云楼北面近堞处有两通诗碑,一为《三觐明藩致祝》,一为《次司马太恒吴老先生韵兼送之甘州》(清初以来所称的“碧血碑”),景廉不禁有感而发,写下了一首《碧血碑》诗:
碧血碑
同治丁卯
明崇正末,流寇陷京师。其党西走陇右破兰垣,肃藩遇害,三妃同时殉节。迄今拂云楼下碑阴渍血犹新。
殉夫兼殉国,生气凛然存。
一代红颜节,千秋碧血痕。
乾坤留短碣,风雨泣贞魂。
凭吊增悲感,楼头日色昏。
伊吾使者景廉题
景廉《碧血碑》
节园拂云楼
碑文楷书共14行,满行6字。拓片高24厘米,宽61厘米。其诗中“崇祯”改为“崇正”,大概是为了避雍正皇帝名讳。碧血多指为正义事业而流的血,称肃王所写诗碑为碧血碑,是因为肃王妃颜氏、顾氏、赵氏等为免受辱,以首触此碑而死。辜鸿铭在《中国人的精神》里写道:“一位真正的中国妇人是没有自我的。在中国一位妇人的生活目标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社会活着。”因此颜妃、顾妃等的死,很大程度上张扬了那个时代的价值取向,而且被当时的理学磨砺得熠熠生辉。因此称“碧血碑”似乎还有丝丝弘扬与褒奖的成分含在其中。景廉题写的《碧血碑》诗后被勒石上碑,该碑藏于甘肃省博物馆,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该碑的拓片。
参观完碧血碑后,景廉又与林之望、崇保、蒋凝学登上了拂云楼顶层。该楼建在明肃王府北城墙上,楼高二层,下临黄河,河距城仅二丈余,石基坚固。该楼始建年代失考,原称源远楼,因楼高出云表,云彩似轻拂而过,故名拂云楼。明清之际,此楼为历代肃王及其家眷、僚属、宾客登临赏景之处。登斯楼眺望,北有群山连绵,黄流绕其下;南有皋兰、五泉之秀;西有木塔、华林之雄,铁桥横亘河上,马车纷驶,翻水车轮远挂城边,真乃极天下之大观矣。
景廉登上拂云楼,已是暮色渐浓之时,看到眼前壮丽的景色后,又联想到他离开新疆时,天山南北正是燹火弥天之际,大规模的民变又加上浩罕汗国的阿古柏入侵,英国、俄国也在伺机觊觎着新疆,不免触景生情,满怀着惆怅和愤懑的心情,以前朝节义激励自己,写下了《登拂云楼》七律两首,以表达对烽火边疆的关注和茫然的心境。
景廉诗碑
草罢军书笔暂投,夕阳影里独登楼。
万家灯火凭阑见,四面云山入座浮。
羌笛吹残边塞曲,大河淘尽古今愁。
不堪回首寻前梦,惆怅临风搔白头。
遥天如盖草如霜,极目平沙古战场。
秦地山川馀戍垒,汉家笳鼓重秋防。
龙城此日思飞将,狼燧何年靖朔方。
两载戍行惭借箸,筹边无计倍彷徨。
同治丁卯五月拂云楼戏赋七律一首,□林秋坪景廉。
因李慈铭撰《景廉神道碑》称景廉“世为吉林钜族”,所以碑刻漫漶剥落的□处当为“吉”字。景廉在兰州时,朝廷谕词严切,迭次催促其迅速出关上任。然而手中无兵的景廉,却无法单独赴任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景廉在兰州滞留期间,对前途是“不堪回首寻前梦,惆怅临风搔白头”。同时,景廉又以汉唐时期西北边塞的历史典故来砥砺自己开疆拓土的豪情壮志,感慨昔日飞将军李广的勇武,“龙城此日思飞将,狼燧何年靖朔方”,但又苦于无法报效朝廷,“筹边无计倍彷徨”。
陪同景廉同游的林之望见其写下了这首诗,也步其韵写了两首七律,据《重修皋兰县志》载,林之望的和诗为:
同袍士卒感醪投,上将筹边憩此楼。
白塔影随斜日转,黄河势接连天浮。
琐窗迴挹千峰秀,谯橹难销万古愁。
闻道贞魂留碧血,摩挲短碣过城头。
故宫碑版蚀风霜,帝子流芬翰墨场。
在昔聊吟传侍御,于今飞檄重边防。
汉家骠骑咸推霍,元老师干总属方。
何日乾坤休战伐,倚栏纵目久彷徨。
林之望和景廉诗碑
但是据此诗的拓片可以看到,该诗的颈联和尾联却与《重修皋兰县志》中的林诗有所不同,拓片上的诗为:
同袍士卒感醪投,上将筹边憩此楼。(www.daowen.com)
白塔影随斜日转,黄河势接连天浮。
群山争赴重门险,谯橹难销万古愁。
□□□□□□□,也将碧血洒城头。
故宫碑版蚀风霜,帝子流芬翰墨场。
在昔聊吟传侍御,于今飞檄重边防。
汉家骠骑咸推霍,元老师干总属方。
何日乾坤休战伐,倚栏纵目久彷徨。
联想到自己与景廉境遇相似,同为满人、同为进士出身、同样的宦海沉浮,崇保也写了两首七律和诗——《同治丁卯夏日和景秋坪星使拂云楼韵》,表达出自己相同的心情:
如胶气味久相投,览胜同登百尺楼。
入画山川供眼底,淡怀富贵等云浮。
新诗且喜添生趣,浊酒偏能洗别愁。
凭眺移时开悟境,去来不碍道头头。
宦游十载历星霜,谁是登场想下场!
沃野于今多战垒,良谋自古重边防。
黄河九曲通佳气,白塔千寻镇朔方。
休息吾民何日事,奠安无策几彷徨。
崇保和景廉诗碑
崇保(1815年—1905年),字俊峰,号学莲,萨克达氏,满洲镶黄旗人。同治二年(1863年)进士,补援西宁道员缺,署兰州道。三年(1864年)署甘肃按察使,八年(1869年)任甘肃布政使。诗中“宦游十载”说明崇保与景廉相识大约是在咸丰九年(1859年),景廉赴任伊犁参赞大臣,途经乌鲁木齐,崇保时任甘肃镇迪道道员,常迎来送往过往的官员。崇保与景廉因相似的经历结下了很深的友谊,诗中第一句“如胶气味久相投”即说明了他们这种友谊。后来,崇保为左宗棠筹兵转饷,功绩显著,朝廷予以优叙。清光绪五年(1879年)九月,崇保由甘肃布政使调为山东布政使。
最后,景廉于清同治六年(1867年)冬,由兰州率捐募的兵勇回应新疆。路途上粮草极为匮乏,冰雪中不少人因寒冷被冻僵相继倒下。景廉秉持着忠义,夜晚支撑起单薄的帐篷,点燃马粪,席地而坐,而且还不时出去安抚、慰问兵勇,使大家能够安心团结。景廉统兵到肃州时,叛贼沿南山西窜,他派遣总兵张玉春大败叛贼于黄花营。后来叛贼又骚扰安西,又被击败。到达新疆后,景廉运筹帷幄,坐镇古城,饮酒习射,若无事然,却不断收到各地的捷报。因景廉战功卓著,被擢升为乌鲁木齐都统。当时叛贼伪元帅马明屡次诈降,令其手下假扮成做贸易的生意人,分布于济木萨、木垒河。景廉侦察后得知这一情况,秘密派部下孔才、金永清等一夜之间将之全部消灭。后来俄国人挟制蒙古、哈萨克人入境要求通商,景廉告知地方未靖,不负责对对方的保护。从此以后,景廉在新疆时,俄国人再也不提通商之事了。
在新疆期间,景廉悉心边务,警惕俄人窥伺,筹饷练兵,“崇正学、开言路、慎牧令、简军实、重农桑、弭异端”,先剿灭肃州贼寇,再歼妥得璘、伪元帅马明东犯之万八千贼众,继而统众军大战白彦虎及帕夏数万众,连战连捷,攻取吐鲁番、巴里坤、玛纳斯,“三路齐举,使贼不相顾”,为其后左宗棠统领大军赴疆平叛奠定了根基。景廉宦游西域多年,在任期间,与士兵同甘共苦,为守土拒侵尽职尽力,受到当地各族人民的爱戴。光绪二年(1876年),景廉奉诏入军机,兼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授工部尚书,再迁兵部尚书。
《重修敦煌县志》卷九《官司志·景廉》记载:“昔人论回疆勘定:左文襄竟其功,景大臣开其基。”其实景廉在光绪元年(1875年)左宗棠接替之前,为新疆平复起到的奠基作用,一直被朝廷与地方所铭记。光绪四年(1878年),清廷在“回疆克复,一律肃清”之后对官员的奖励中,专门对已经调离新疆事务的景廉给予了“交部从优议叙”的上谕。到了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十二月癸丑,还下达了对其在新疆功绩的追认:“追复前乌鲁木齐都统督办新疆军务大臣景廉原官,并准其在新疆捐建专祠,事迹宣付史馆。”
在景廉登上拂云楼赋诗21年后的光绪十四年(1888年),一位他的“粉丝”,在游览节园时看到了他的诗碑,也有感而发和诗一首,这就是近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维新派人士谭嗣同。光绪十年(1884年),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字子实,号敬甫,又号剑芙)任甘肃布政使,此时谭嗣同也由湖南浏阳故籍来兰随侍在父亲身边。谭嗣同的和诗为《和景秋坪节使督署拂云楼原韵》七律二首:
作赋豪情脱帻投,
不关王粲感登楼。
烟消大漠群山出,
河入长天落日浮。
白塔无俦飞鸟回(隔岸即白塔山),
苍梧有泪断碑愁(碧血碑在楼下,肃妃殉难于此)。
惊心梁苑风流尽(楼本肃藩后苑),
欲把兴亡数到头。
金城置郡几星霜,
汉代穷兵拓战场。
岂料一时雄武略,
遂令千载重边防。
西人转饷疲东国(甘肃军饷,岁四百八十万,皆仰给东南诸省。时总督为家云觐年伯,方请假归里,是以有取于谭大夫小东之义)。
南仲何年罢朔方?
未必儒生解忧乐,
登临偏易起彷徨。
光绪十四年四月时随侍甘藩署憩园之乐寿堂
浏阳复生谭嗣同
谭嗣同《和景秋坪节使督署佛云楼原韵》手迹
谭嗣同这首诗中落款提到的“藩署憩园”即布政使司的后花园,原来称鸣鹤园,后又称若己有园,光绪初年,时任甘肃布政使杨昌浚对此园苦心经营,又改名为“憩园”。谭嗣同在这首诗中,既有对当时拂云楼周边风光景色的描写,同时又借景抒情,指出自己和景秋坪诗,不是因为客居异乡的伤感,而是出于豪情,与东汉末的王粲郁郁不得志所做的《登楼赋》不同。他站在拂云楼上,看到远山已笼罩在暮色中,远处黄河水与天相接,一轮落日浮于水面。金城关就是兰州的咽喉所在,是兰州的一道天堑。自汉代以来,这里就成了拓土征战的战场。因此他又转向了对百姓疾苦的忧虑,及因战事长途转运粮草而给人民带来的沉重负担,质问这种穷兵黩武、滥事征讨到何时才能结束?他只是一介书生,所忧乐的未必关系国家利害,但每逢登高望远,总不免触发愁怀,感慨徘徊。这首诗后来也成为谭嗣同的代表诗作,如今这首诗的手稿就珍藏在湖南浏阳谭嗣同纪念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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