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初政,三箭齐发。清查亏欠,铁腕治贪;变革政制,提升执政力;造势道德教化,构建和谐的社会风尚。尤其是后者,将面向全民的普世教育列为新政,令人刮目相看。
雍正元年二月,召见张廷玉,就道德教化一事作了一次深谈。张廷玉系康熙朝进士,授任刑部侍郎,到雍正元年被提拔为礼部尚书,《明史》总裁官。之后晋升保和殿大学士,兼管吏、户部及翰林院,后为军机大臣。雍正视之为亲信谋臣,对未成熟的政务决策,事前与张廷玉总有推心置腹的交谈。此次话题是道德教化。
雍正说:治理社会首要是道德教化,移风易俗,鼓励百姓从良从善,让每个人都知道要遵守的法度规训,是以忠义廉节为重点的。朝廷每次深思熟虑谋划新政,总要在诏谕内列上表彰孝义贞节的条文。朝廷已将道德教化、移风易俗列入治政的重要议程,但内阁大员及各省督抚却不以为意,令至而不行,往往视为一般公文,敷衍了事,不下功夫访查民间孝义贞节人物之事迹,精心宣传推广,只凭地方府县具文申表即行转报了事,纯粹是敷衍搪塞。
雍正要求张廷玉以礼部名义行文传谕各省督抚、学政,督责所属府、州、县认真收集、核实各乡报荐的实迹,申报表彰嘉奖。不能因为普通百姓而轻视阻止,也不能以出身富家豪门而滥于表扬,勿辜负其教化民众,真心实意表彰道德从善的旨意。
雍正的谈话,表达了一个崭新的治政思路:道德教化、移风易俗,将是新朝治政的国策;道德教化不限于各级官吏的德政训导,要广及普天下之平民、蒙童;不拘于一城一地,须深入民间、山村僻壤;教化之内容是忠孝廉节,鼓励为人至孝至善。礼部应承担道德教化的职司;各省封疆大员须亲力亲为,不得敷衍搪塞,不准虚假作伪;表彰孝廉不准有性别、贫富、贵贱之歧视。
雍正对移风易俗的道德教化作了如此充分的深度思考,这在清代历朝可称是破天荒的。历代封建帝王论治政国策,总是将国强民富、太平盛世列为终极目标,较少提及社会的和谐,而系维和谐社会的则是伦理道德的价值取向以及民习风俗的教化。有数千年文化传统熏陶的华夏民族,孝廉节义则是系维社会和谐的精神纽带。雍正整顿吏治,治理国家的同时,将目光投向民众的伦理教化和道德建设,是很有智慧的。这是为实现国强民富的政治目标,提供必要的社会基础。这也是历代帝王尚未思考而留下的治政空白。
对礼部作了充分部署后,雍正召集内阁大臣,为造势道德教化作了一次动员,就教化的内容、含义作了精辟的解读。
由头是新开科进士的应试论题。新朝开恩科,论题是:宋代儒贤说文人应有礼义廉耻。雍正亲自抽阅试卷。诸生答卷的文章工夫优劣有别,但文义均无新见,鲜有文题中的意蕴,除了背记词章的老生常谈,便是枝微末节的咬文嚼字。雍正就此借题发挥,说了一通道德教化的题中之义:古代人常言礼义廉耻,系维国家的就是这四个字。道德之天下,四海之民众,教化皆在范围之中。上至圣启,下至人臣,均应以礼义廉耻之教化为要务。
破题之后,接下便是一番颇具哲理的演说:
言礼。礼可分大小。大者“立教明伦”,使天下人尽知为臣忠、为子孝。小者“进退周旋,俯仰揖让”,举止谦和,彬彬有礼。也就是从大局而言,遵礼是让民众立道德风俗,明悉伦理规范;若小处着想,则是熏陶个人谦恭的修养。
解义。大义,“开诚布公,荡平正直”,让天下人无党无偏,和衷共济;小义,则是“诺不欺,出入必谨”。大义说的是追求公平、正义,人际真诚互信,不偏不倚;小义则讲究个人谨慎,不以力制人,不以财欺人,不以势压人。前者是指社会诉求,后者则是个人行为的约束。
说廉。大廉,“理财制用,崇俭务本”,致力天下人均能富足,“路不拾遗,盗贼不生,争讼不作,贪官污吏无以自容”;小廉,“箪食豆羹,一介不取”。朝野若能倡守崇俭为本,力戒奢华侈靡,就会培育出淳朴的民风,廉洁的官风;廉洁自好的个人,也应该不取非分之食。
论耻。大耻,君者“以不为尧舜为耻”;臣者“以一夫不获其所为耻”。小耻,“不失言于人,不失色于人”。君、臣若不能以善政而治天下,不能实现朝野、万民的和谐,则是治政者的耻辱。而言不能信者,行不求果者,则是个人口是心非之耻辱。
雍正从全局、论政、君臣,以及个体、社会、庶民等不同层面诠释礼、义、廉、耻所包容的内涵,将道德教化的内涵、外延阐述得如此透彻和精彩,既有思想的深度,又有文采的光鲜度。
雍正在演讲中反复强调,道德教化,只要朝野一致,君臣一心,经几年努力便可使道德风貌焕然一新。人心风俗蒸蒸日上,大清盛世指日可待。雍正演说的结语充满着激情和期盼。可以猜想,御前聆听的大臣们一定是热泪盈眶,但各人的心理感受也一定是五味陈杂。
雍正的演说,表达了他对造势道德教化的判断和决策路径:
自朝廷重臣至科举新进入仕者,对道德教化、移风易俗之要义认知不足,知之不详;
道德教化应以礼、义、廉、耻为核心的道德追求、伦理价值取向及行为规范去改造社会风尚及个人的修为;
道德教化是全民教育,涵盖臣、民各色人等,不同对象的伦理规范应有各自的准则和操守;
道德教化要有理想目标的追求,更要有道德底线的坚守。礼、义、廉、耻所倡导的是教化的目标,也是道德底线的界定。
这些可以看作雍正朝推行道德教化的理论大纲和实施指南。雍正在演说中有两句话颇耐人寻味:朕自身体力行,为天下先;诸王、内外大臣,文武官弁与乡绅富户,当深体朕心,钦遵朕谕,期共勉之。君臣共勉,是在表示其推行教化的决心,也是告诫朝野,除全力以赴,别无选择。在语切情恳的背后,却是冰冷的压力。
从《清史纪事本末》的记载上得知,雍正推行全民道德教化的第一步是启蒙教育,选择示范读本。
雍正元年五月,指示礼部尚书张廷玉,确定《孝经》及康熙钦定的《孝经衍义》为全民启蒙读本。《孝经》乃是儒家典籍,被列为四书五经同等重要的七经之一。《孝经衍义》是在《十三经注疏》的基础上,对《孝经》作诠释,为康熙所认可。作为启蒙读本,雍正又亲自为《孝经》作序,直言《孝经》是彰明规训,启蒙民众,详述家庭、国家伦理的必读课本。为何首选《孝经》?雍正对张廷玉说得很明白,“《孝经》一书与五经为并重,盖孝为百行之首”,也就是,百善孝为先。孝道之伦理涵盖全民之人伦、全社会之风气,故而,道德教化就是以“孝道”破题,开启民风德修教育。礼以孝为先。孝之传统,是弘扬尊老敬老,引导家庭和睦、社会和谐的思想基础。雍正对草民社会不先宣“忠”而首选宣“孝”,将社会稳定作为道德教化的重要归旨,乃是睿智所容也。当月,经雍正批准,礼部刻印满、汉文版《孝经》及《孝经衍义》颁布全国,成为全民读本。(www.daowen.com)
雍正要求礼部采取两项措施让道德启蒙教育深入人心,使天下之人都能阅读背诵,作为修身务学之本。一是明令各地私塾学童照本习读,能记能背;二是谕示各地乡试、会试,恢复《孝经》为题。学童、士子教育的普及性、广泛性会牵动每家各户。无论官吏富绅及庶民,均应阅读熟记,照章履行。
当然,启蒙教育要入耳、入脑,易记能懂,符合平民和幼童的文化认知程度。为此,雍正再三提醒张廷玉,庶民的道德启蒙如同学童习读背诵那样,需要谆谆引导,不厌其烦,让庶民真正懂得一些浅显的道理,诸如要懂得与人为善,必有好报,待人凶暴,必将得祸,等等之类。而照本宣读,教条式的宣讲,不接地气,称不上真正的道德启蒙。雍正对张廷玉的指导可谓思维缜密,用心良苦矣。
雍正多次规定,各级官吏在道德教化中须做到身体力行,为平民起表率作用。此说并非是套话、空话。
雍正登基不久,江宁织造衙门按内宫惯例进贡绣品示贺。此次上贡金银线绣织的黄龙袍达九件之多。外省督抚也纷纷进贡,香囊、宫扇、玉雕之类饰品不计其数。装饰华丽,雕刻精工,堪称华粲、工巧、奇观。雍正对进贡之风甚为反感,就黄龙袍、玉雕等贡品借题发挥,下了一道长谕,言称,贡品是开风俗奢侈之端,助长华靡之风。为政者须牢记“治天下之道,莫要于厚风俗。而厚风俗之道,必当崇俭而祛奢。若诸臣以奢为尚,又何以训民俭乎”?当官的以身作则,防微杜渐,先树崇俭之政风,才能教化民众励行道德新风。身体力行者,应为天下先。禁贡品虽小事,却事涉民生风俗者至大。为君、为臣均应自正其德。
由进贡惯例而导入整饬政风;教化民间移风易俗须先端正君臣政风。雍正禁贡品的亲自示范,对朝野的道德教化是一种警示,也是一次造势。
君臣以身作则,身体力行是道德教化的一种表率;树立民间典型更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示范。以民间扬善的典范导引民众的伦理取向,可取得家喻户晓的理想效果。在这方面,雍正是下足功夫的。
河南省孟津县有个名为翟世有的市民,拾得陕西棉商路经孟津县遗失的货银一百七十两,竭尽心力寻访失主,经历数月,终得以归还遗金。失主欲赠银答谢,翟氏却分文不受。雍正朝初期,一品大员的年俸仅一百八十两,翟氏所拾遗金可谓是一笔巨款了。翟氏拾金不昧的义举清操在陕、豫两省引起轰动,坊间广为传颂而成为美谈。雍正从河东总督田文镜的奏报中悉知详情,立刻下令表彰嘉奖,指示河东总督在省府官衙亲自宣读嘉奖圣谕,并造势宣传,让翟氏的事迹家喻户晓。
雍正在嘉奖的诏谕上,给翟氏以最高褒奖:天下能否太平在于民风习俗,而风俗的教化在于端正人品。翟氏守法奉公,安分知足,则不贪苟得之财,不为非理之事,昭示了社会风气之祥和,但是像孟津翟氏淳朴作风还不多见。雍正期盼拾金不昧之行为能蔚然成风,形成天下太平,人心向善的淳朴民风。溢美之词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差一句:翟世有乃钦定道德模范了。经这番造势,雍正又助推了一把,钦赐翟世有七品顶戴,赏银一百两,表彰其善良品德。奖励之重令朝野惊叹不已。雍正赐官赏银在民间的影响远远超过拾金归主。造势翟世有的意图就是让民众有效仿之榜样。人人学习,自觉效仿,道德的教化效应就是应该如此。
雍正二年,京畿四郊受水灾之害,灾民纷纷逃荒,流向京城乞讨度灾。一些富绅主动捐款设普济堂、育婴堂,救助流民及散于坊间的弃儿。雍正认定此乃是善举、义举,立刻下谕礼部给捐款者建坊立碑刊刻姓名予以表彰,同时要礼部督责各省督抚大员,凡募捐施善者,均仿照京师之例办理,以期营造“起其仁心,善于为善”的社会风尚。
同样,江南诸府县频发水灾,松江、苏州、常州等地乡绅慷慨解囊,资助米粮赈灾,施医捐药治疗流行病疫。雍正接报后谕示内阁:“以此拯灾扶困之心,不愧古人仁血之谊,风俗淳厚,甚属可嘉。”他要求两江总督亲赴捐施之府县宣读嘉奖诏谕,按捐助多少者论赏。少者给予匾额,免其差徭;多者申报礼部,另行奖励。清廷对捐施乡绅的回报远超过其付出。雍正看重的,是施捐之善能教化一方社会的淳厚民风。
若说,扬善旨在导引教化的伦理取向;那么,惩恶则是确立教化的道德底线了。雍正造势惩恶纠俗也是不遗余力的。
雍正三年,江南发生罕见水灾,朝廷蠲免当年钱粮税赋。苏州、松江两地知府涕感皇恩,以表崇敬,便发动富绅、乡民诵经立碑,盖造龙亭,聚会演戏。这在清代官场是习以为常之举,说白了是拍皇上的马屁。雍正却在纠俗上做起了文章。雍正训斥苏、松两府:蠲免税赋是朝廷顾及民生,并非有恩于苏、松两府,尔等撰文以祈朕有福是曲解朕之本意,崇尚圣上是虚伪之恶俗。雍正未扣上欺君之罪,算是客气了。雍正将话锋转到了道德教化。自己临御以来,晓谕天下人民务本重农,力行节俭,而建造碑亭,聚众演戏,更属奢靡浪费,此是江南苏、松地区的恶俗,概行停止。雍正连带该省督抚一起问责,力行节俭是其晓谕天下的底线,不容触犯。
又如,赌博是伤风败俗之恶习。聚赌诱发为匪作盗,作奸犯科。社会治安的失控,放僻邪侈之事均由赌而起。其涉及社会面甚广,痼疾顽习甚深,历朝历代都未能禁绝。因此,禁赌、戒赌也是雍正道德教化的一道底线。
雍正在禁赌的律令中,特别强调,偷盗赌狎均是有伤风化、损害礼义廉耻道德的恶俗,现列为禁区,朝野官宦无不例外:读书居官之人沾上这个恶习,必然丧失良知,志气消沉,昏庸迷失,何以能上进!若说,庶民参与赌博是道德教化的底线,官宦、士绅参与赌博则被列入违纪犯法之禁区了。
维护道德底线需要建章立制,奖惩制度化,方能使教化常态而持久,用今人的话来说,是要建立长效机制。
诸如,历代王朝禁赌不绝的现状引起雍正的反思。雍正七年,指令礼部制订“禁造赌具劝惩之例”。规定,劝惩赌博须清其根源。查获赌徒,必查清赌具之由来。一旦查明赌具出于某县,该县知县以渎职例革职,知府革职留任,督抚司道各降一级留任。地方官员能缉拿赌具制造者,各加级奖励。此规定于雍正八年起实行。雍正立法、执法显示了铁腕手段。但平心而论,这种强制性的规定仅是短时的威慑而已,未能根本改变历代禁赌不绝的状况。
相比之下,雍正推广“乡约”制度,对移风易俗的道德教化更有实效。康熙年间有个大乡的村庄。村民和睦相处,自动发起签订“乡约”。所谓“乡约”,是同乡同村人共同遵守的道德规约。签“乡约”者须恪守承诺,如德业相助,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劝人为善去恶。康熙朝大乡的村民还将组织阅读康熙帝亲撰的《上谕十六条》列入“乡约”。雍正认为,起自民间的约定俗成是道德教化的最佳形式。于是,下令礼部积极推广“乡约”,并给予指导,让建立“乡约”的乡村、坊间均备置两种簿册,一记善行,一记过恶,以便规劝与奖励。记善、记过由民间自行实施,规劝、奖励由府、县官衙责成。官民共同建章立约,其效用可消除对行政强制性的抵触,使道德教化成为民众自觉的行为。这确是一个高招。
雍正造势道德教化可谓深思熟虑,谋划周全。教化之内容、目的,树立典范、官衙承担的职责,配套的建章立制,乃至营造氛围等均有具体谕示。推行教化按部就班,深浅兼顾,有声有色。如此精于谋划,规模宏大的全民德化教育实为旷古未见。
更为令人感叹的,是雍正执政的最后一年,在其患病期间仍不忘道德教化事宜。雍正告诫诸重臣,“屏弃虚文,敦尚实政”。“风俗淳良”,“则和气致祥,天道之感应,捷于影响”。也就是,道德教化、易风移俗,非一朝而就,是长时期的,不能追求立竿见影;要见实效,立为实政,不能作秀、做假。雍正要求将这一谕意刊刻发布,务使远乡僻壤人人知悉。这也算是雍正的一个政治交代吧。
雍正不遗余力造势推行道德教化,已超过一般的政务治理。其目的究竟何谓?有些史学家会作这样的论断,雍正之举纯粹是要维护封建皇权的统治,以封建礼教灌输、约束民众,达到稳固大清江山之目的。这一点,雍正在给张廷玉的指示中也说得很明白:教化之义乃是“明伦纪”、“维朝纲”。这样的评说不能判其错。否认这点,雍正不是封建帝王,倒成了现代革命者了。但恪守这一教条,去评析雍正的治政策略,也会陷入庸俗的政治实用主义的泥潭。历史没有镜鉴的价值了。
雍正造势道德教化,阐明了一个历史的逻辑:国家的兴衰,民族之强盛,均与社会道德风尚息息相关。无论是新桃换旧符,还是社会变革,一旦道德伦理失范,道德底线沦陷,见利忘义不以为耻,侈靡奢华引以为荣,权力寻租不以为耻,恶习得以蔓延,江山社稷岂能长治久安?道德沦丧与政治窳败往往是一对双生子,互为因果。雍正治政意在救赎。就这点而言,乃是历史的进步。而他推行道德教化之谋略,宣传造势、启蒙教育、立章建制、讲究实效、杜绝作秀等决策,对时下的社会都有镜鉴之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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