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一代尊奉程颢、程颐及朱熹的理学,考举取士、吏治政务,以理学精义为准则。宋明理学便成为大明朝维系朝纲、治国修身的意识形态。清朝入关之初,仍沿袭明制,继续信奉理学。康熙初年,鳌拜等四辅臣擅权,则废除理学,以清朝先祖训诫取而代之,排汉尊满,维护满贵族的权益。四辅臣在罢黜理学的旗号下,擅权敛财,侵吞归己,受贿纳垢,腐化之风严重危及吏治肌体,官吏失去儒家的价值观念和道德伦理,致使理学精义不学、不讲、不立,是非训诫不明;官吏以揣摩上司为立命之本,沽名钓誉,官场腐化成泛滥之势。于是,复尊理学已成为整饬政事得失的关键所在。康熙亲政后,立即重新尊奉程朱理学为官学,复归儒家理道,并亲临太学堂,谕示:“圣人之道,用资治理。”
康熙尊崇宋儒理学,在吏治上颇注重“德政”,强调为官者的操守必须从善。尤其是,省思鳌拜集团的劣迹,更需倡导廉政。朝廷上下唯有廉洁,百姓才能得以安康。治天下以惩贪奖廉为要。这是康熙思考铲除辅臣擅权、尊举理学所得出的一个结论。
康熙七年,曾谕示吏部:民生之安危,在于“吏治清浊、惩治贪污”。但辅臣擅权酿成的官场腐化之风,已是积重难返。各省督抚纠错敷衍了事,或将已革职、已故贪吏案件上报充数搪塞;或是隐匿庇护,蒙混了结;更有的,我行我素,上下勾通,变换花样,顶风作案。惩治腐败的诏谕成了官样文章。康熙对此等情弊,深可痛恨。显然,仅靠空洞的劝勉诏谕是难以形成廉政新风的。南巡考察吏治,咨询朝廷政要,康熙逐渐形成了清晰的倡廉路径:立廉吏标准,树清官典型,推保荐制度,举任前训诫,定廉政考核等措施,将倡廉落到实处。这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就封建吏治而言无疑是个创举。
康熙所立清官标准是“廉能从善”,重在二字:一是廉,二是能。廉,是指道德操守;能,则是执政能力。康熙谕示朝廷文武百官:为官之人,不取非义之财,一心为国效之,即为好官。或操守虽清,不能办事,似此清官,又何益于国事?显而易见,康熙要求清官不仅是操守清廉,更须善政。否则,清官乃徒有虚名,或是沽名钓誉,有损于政府形象。此言虽重,倒是切中官场的弊端。据《清史纪事本末》记载,康熙亲政之初的十余年间,屡次对各督抚、朝廷大员提出要求:“地方大吏,以操守为要”,“操守廉洁,念念从爱百姓起见”;“始终如一,毋改其操”,方为善者;“恪守法纪,勤修职业,公而忘私”;廉政须“言行一致”,“掩饰之事,断不可行”;而安心任事,洁己爱民,安稳地方,钱粮不加派,刑名公正,使民治实惠,这些就是执政能力的表现了,如此等等。康熙二十三年,亲自撰写清官于成龙的碑文,将廉政的清官标准规范化、系统化。碑文云:“朕读《周官》六计弊吏,曰‘廉善、廉能、廉敬、廉正、廉法、廉辨’,吏道厥惟廉重哉。朕用是审观臣僚,有真能廉者,则委以重寄,赐以殊恩,所以示人臣之标准也。”若用现代语言解读,便是:我读《周官》用六个标准去裁断官吏:廉洁奉公,才能干练,人品受人敬重,一身正气,遵守法纪,辨明是非。这是一个廉吏必须遵守的道德操守和政治素养。我用这个标准观察、衡量每个官吏,够得上廉吏六个标准的,将委以重任,给予特殊褒奖。这也是要公之于众的为官标准。康熙以这一标准审察、考核、使用官吏,而将清廉标准定为吏治的廉政条律,以碑文形式公之于众,形成朝野监督之舆论,可谓是用心良苦。
树立清官典型,推动廉政的从善效应,这是康熙倡廉的一个举措。康熙二十年,特谕嘉奖于成龙,将其廉政操守事迹公示天下,令各级官吏效仿。康熙在诏谕中说:“直隶巡抚于成龙自起家外吏,即以廉明著闻,历升巡抚,益厉清操,自始至终,迄无改辙。凡在亲戚交游相请托者,概行峻拒。所属人员并戚友间馈遗,一介不取。”特嘉之,钦定“天下清官第一”。这是大清朝对廉吏清官的最高评价。
于成龙被誉为“清官第一”,确是名副其实。于成龙科举出身,考取副榜国子监生员。顺治十八年,年过四十五岁才被派任边远穷县罗城知县。后升任知州、知府、道员,直至康熙十七年,因执法不徇私情,而擢升福建按察使,成为督抚的属吏。两年后,晋升直隶巡抚,两江总督,成为封疆大吏。二十余年的官宦生涯,三次被举“卓异”,用今日之用语,就是有突出贡献者。其卓著政绩和清廉,深得百姓赞誉。康熙钦定“清官第一”后,更是蜚声朝野。于成龙信奉程朱理学,其心得:儒家仁义礼智的精义即是“天理良心”。处世为人,入仕从政,均以顺“天理”为信仰,以从“良心”为操守,这便成了于成龙的一生追求。
于成龙初任广西罗城,那里是边荒的不毛之地,城内仅有居民数家,县衙是三间破草房,县令栖寄破落的关帝庙。前任多逃亡。穷乡僻壤,百废待举。于成龙为县令八年,不以清贫为苦,不图私利,安贫乐道,勤于政务,招募流民,垦荒植耕,访问农事,奖勤诫惰;组织百姓修民宅、建乡学、筑城墙,让百姓安居乐业。时仅三年,罗城已是人丁兴旺,良田葱绿,面貌焕然一新。于成龙的清廉与才干,被广西督抚保举为“卓异”。离任之日,罗城上千人哭送数十里,有人高喊:“公今去,我侪无天矣。”清官不在,百姓又将暗无天日了。可见,于成龙在罗城民众心目中的分量。
于成龙赴任合州刺史,下属三县,荒芜百里,丁口稀少。衙门开支仅为纹银十四两,支付不足便靠索取百姓以维持。于成龙主政,以招抚百姓为急,垦荒养农,严禁州、县官吏肆意勒索,亲自下县乡区划田舍,借贷耕牛、粮种,不到两年,合州人口骤增,垦荒政务显现成效。除农垦荒政显示其行政能力外,公正断案也凸显其善政的智慧。铁面无私,维护法纪的公正,伸张百姓之正义,善于从细节中发现案情结症,屡屡破获重大悬案、疑案,纠正错案。尤其是,“慎刑”案犯,宽严并治的法治之道被各地官府所效仿。百姓称赞其为包龙图再世的于青天。
于成龙勤政善治深得百姓敬崇,而清明廉洁更是有口皆碑。一次,其子于廷冀来于成龙任职地方探亲,于成龙囊中羞涩,只能给半只鸭子送别,合州百姓戏说于公可改名“于半鸭”。任黄州同知,于成龙以糠粥为粮,民众又评说:“要得清廉分数定,惟学于公食糠粥”,由此又得了个雅号“于糠粥”。康熙二十一年,于成龙升任两江总督,经常熬夜秉烛案桌,却无米下粥充饥。官衙众下属无不惊诧,有人叹息堂堂二品封疆大吏竟落得个“无米总督”。坊间的流传,实是对于龙成清廉操守的仰慕和嘉奖。于成龙死后,江宁府百姓竟然罢市而哭。清廷派官员清点其遗产,仅见盐米数升,布被一床,袍服一件,靴带四条。一个封疆大吏,管辖全国最富庶的鱼米之乡,竟然如此清贫!其清廉堪胜明代清官海瑞。
康熙赐于成龙“天下清官第一”的殊荣,意在用于成龙作典型比照,扩大倡廉效应。康熙深悉御臣之术,以廉政从善之道规范臣工。如何使各级官吏自觉遵循?康熙便将官吏清廉与否,须与于成龙的操守和善政作比较。儒家崇尚仁义德行,榜样的引导和规训,康熙可谓应运自如。
康熙谕示吏部,明确表示,考察吏治应以于成龙为标准,予以训诫。南巡江宁府时,康熙召集八旗汉军各将官,着令“务效前总督于成龙,正直洁清”,痛改八旗子弟恶习,洗心革面,要爱民如子,并承诺效仿于成龙者,“朕立行擢用”。对新任两江总督傅拉塔更是叮嘱:“尔此去当洁己行事,前任江南总督诸人无过于成龙者,尔如其行可矣。”其意很明确,为官者,其德行、操守、善政智慧、才能须以于成龙为榜样。傅拉塔悉心而为,克尽克己,勉力廉政。康熙立予肯定,表彰傅拉塔是继于成龙之后两江总督中“惟一居官善者”。显然,于成龙的清官典型对开创吏治清廉之风确有益处。(www.daowen.com)
嘉奖清官廉吏是倡廉行之有效的推动力。康熙赐清官荣誉,兼之物质奖励及擢升、提拔,对营造倡廉的政治氛围的效果甚为显著。重奖于成龙之举曾使朝廷高官们羡慕不已。康熙“赐内帑白金一千两,朕乘良马一匹”。当时,各省督抚的年薪仅一百八十两。此奖金可谓是天价。康熙舍得下血本,在于“廉洁者,奖一以劝众;贪婪者,惩一以儆百”。当然,于成龙获重奖仅是个例,并非所有清官都有此荣幸。山西巡抚倭伦也被列为清官,家计亦贫,但康熙的奖励仅是“赐御用貂服一袭”。这有点令人啼笑皆非了。貂皮大衣虽名贵,却中看不中用,难以接济柴米匮乏之苦。但官吏们受之而诚惶诚恐皆是看重清官名誉将带来的升官机会。
康熙悉知官场的文化心理,故将提拔、擢用作为奖励的重要砝码。吴江知县郭琇居官甚善,百姓至今感颂不已。先升左都御史,后破格提为湖广总督,七品知县跃升为封疆大吏,实是震惊朝野,自然激发了各级官吏廉政的进取之心。直隶巡抚李光地因居官甚好,才品俱优,升文渊阁大学士;江苏巡抚宋荦因操守好,不生事而升为吏部尚书,二人迅速进入权力中心。康熙南巡,问得江苏按察使张伯行居官甚清,而官升一级为福建巡抚。在康熙擢用廉吏的过程中,尤其注意省级官员的品行操守,将之纳入亲自监管的视野。督抚是地方官吏上行下效的直接榜样,督抚之廉政是倡廉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这也是康熙精明过人之处。
康熙规定各级官员应承担保荐廉吏之责,自下而上,选拔廉吏清官。康熙十八、二十年,数次下谕,令九卿、詹事、科道各衙,将居官洁清,办事才能显著者,从公保荐。其目的,是推动基层官府的倡廉,于成龙便是被保荐的人选之一。康熙十八年,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象枢开了保荐之先。他力荐户部侍郎雷虎、班迪,兵部侍郎达哈他等十人为廉吏。康熙特别看中的是曾被降调的黄县知县张沐,被革职过的嘉定知县陆陇其,认为被降、革者,在于地方难治,唯有处在逆境中的廉吏才可有所表现,故特批张、陆赴京候补。
为防止受贿、人情陋习的官场舞弊,康熙要求保荐官吏须有廉政从善的档案,规定各省督抚保荐府州县官员须作廉政担保,受保荐者应按规定申报实迹,明确无营私纳贿的考核评语。显然,保荐并非是作秀,而是严谨、认真的考核选拔。
康熙倡廉的亲力亲为,还表现在对赴任的新官,尤其是封疆大吏作御前训诫。二十二年二月,直隶巡抚格方古德任前陛辞,康熙令其以前任于成龙为榜样,“清廉为官”。八月,江西巡抚安世鼎赴任,康熙训示:“为官之道,宜以操守为第一。持己清廉,爱养百姓,方称大吏之职。”二十四年二月,漕运总督徐旭龄陛辞,康熙亦要求:“尔为大吏,洁己率属,官吏自不为奸。”二十五年十一月,山西巡抚马齐赴任,康熙告诫:“尔若始终如一,毋改其操,则善矣。”康熙的谈话,并非作官样文章,实是付以廉政之问责;既要求高官大吏行为自律,为属官作表率;又应承担所属道员以下、知县以上官吏进行廉政考核之重责,将实心惠爱民生,居官清廉者,具折报送内阁,以作奖惩升降之依据。康熙的御前谈话,既是训勉,更是问责。这在大清朝历代帝王的作为中,实是难得。
康熙倡廉在其初、中期颇见成效,官吏之贪污之风明显收敛,州、县地方也涌现一批廉能官吏,倡廉的清官效应使吏治得到有效改善。但须指出,康熙的倡廉仍缺乏可持续性。至康熙晚期,官场旧习又沉渣泛起。究其原因有如下几条:
倡廉有度,肃贪却无节。康熙树清官,也惩贪吏,但肃贪仅靠圣裁,缺乏类似倡廉的一系列措施和制度保证。一手硬,一手软,顾此失彼。
倡廉重道德操守,却难以根除以利益为纽带,且盘根错节的官场潜规则。清朝官场盛行师生之谊,裙带之亲,利益驱使的潜规则,常见官官相护,藏污纳垢,举廉难免有失真伪。
倡廉旨在兴廉政从善之风,但诸多官吏则视清廉为升官之阶梯,从政未必为善,常有以攻讦而标榜自我清廉者。康熙五十一年,江苏按察使张伯行、两江总督噶礼任的互参案便是一例。被誉“居官甚清”的张伯行奏疏参葛氏“居官贪婪”,后者奏称所参各款“尽属诬陷”,张某“为官不善”。康熙仅以免去两人官职平息了事。康熙的糊涂断事,自然有损廉政之清誉。
康熙晚年,为宫廷内乱,选择皇位继承人所困扰,政务松弛,也无暇顾及廉清吏治。面对诸臣恪守清贫的牢骚,竟然允许官吏有纤毫私纳,即小贪小拿。四十八年八月,康熙特诏谕曰:“所谓廉吏者,亦非一文不取之谓。”否则居官日用及家人差役何以为生?禁门一开,廉政之风戛然而止。官场顽疾及腐化之风死灰复燃便成必然。历史的教训应引以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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