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木雕名播四海，清末民初，一批艺高胆大的东阳木雕艺人挟技行走四方，以“上八府”为主要行艺施雕区域，留下了大量传世佳作。2012年被列入金华市级非遗保护名录的兰溪木雕，其技艺就源出东阳木雕，播种者，清末民初东阳木雕一代宗师郭金局。在兰溪姚村，至保存基本完好的慎德堂和衍德堂，经郭金局兰溪姚村的徒弟姚金聚的孙子姚焕强介绍，由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徐土龙现场辨识，其建筑雕饰为郭金局把作，其中至少有9只主牛腿为郭金局亲自操刀。

郭金局何以会在姚村留下如此多的作品，又何以会在姚村收徒？郭金局在姚村的第三代木雕传人、金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兰溪木雕代表性传承人姚焕强讲述了这段尘封的往事。

衍德堂内天井

一、木雕佳构惊鬼神

兰溪姚村，一个绿树村边合的村庄。村中连绵聚集的粉墙黛瓦古建筑，仿佛封印了时光。这里保留着五十余幢清代及民国时期的建筑，以月堂水系附近的齐政堂、崇德堂、奉政第和古戏台为中心，所有建筑都一派温婉清新的江南风格。穿过窄窄的小巷，姚焕强在一幢挂着“衍德堂”铭牌的古建筑前停下来，随着“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向内打开，一片鸟语花香裹挟着盈盈喜气扑面而来。这片鸟语花香，来自桁梧复叠的梁架上，雕刻着的凤凰、仙鹤以及众多鸟雀，还有门窗上所雕的各类吉祥花草。这股盈盈喜气，则源自内天井南北“福禄寿喜”4只木雕人物牛腿。这些人物造型立体丰满，神采飞扬。所有人物两两相对，面带微笑，互动感极强。琴枋和牛腿共同顶起通体雕花的十字花栱，承托着二楼走廊的檐柱和栏杆。这一切正是东阳传统民居的经典装饰符号。

“这4只人物牛腿是郭金局的作品！”徐土龙说，这些牛腿体现了东阳木雕从传统“雕花体”向以写实具象为特征的现代木雕转型期特征，“从人物的身材来看，它们还保留着‘雕花体’五头身的比例，壮男腹部圆而凸出，老人胸部内凹而背微驼，女性削肩长腰；但是衣服褶皱和飘带等的处理已有着鲜明的‘画工体’特征。最重要的是人物的面部塑造运用了现代雕塑手法，骨感鲜明，不再是传统‘雕花体’圆润一团的‘没骨法’，从而使得人物表情更加立体传神。所有这些，正是郭金局成熟期的技法风格特征。”

衍德堂旁边同时建造的民居内的木雕雕饰已于前些年毁坏殆尽，万幸的是，姚焕强保留了一只骑狮武将牛腿，其胯下的衔剑雄狮、胸前的硕大如意锁牌，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气息。从这只人物牛腿上，可以更直观地感受到郭金局对西洋透视原理的应用痕迹：从正面看，人物面部肌肉饱满圆润，但侧视就可见高耸的颧骨、微陷的太阳穴。这种特征在副将的面部更为鲜明，因为副将张口呐喊，使其两颊内陷更深，面部立体感更强。在慎德堂正中天井四角四只主牛腿为郭金局主刀，一对狮子厚重威武，雄视天下，两只《雀鹿封猴》鹿飞扬灵动，奔腾欲下。

“这是迄今为止首次发现郭金局建筑雕饰作品。”市艺海木雕竹编研究所所长金柏松已经多次走访姚村，为发现这些郭金局逝世前两年的巅峰之作激动不已。据他所知，郭金局长期在外地施雕，被发现确认的作品非常稀少，东阳境内只发现1919年其为吴品珩雕刻的一套15块床花板。

“郭金局的牛腿创意瑰丽，塑形写神大气雄浑，刀工老辣，线条遒劲，朴中见雅，乃传世极品。”金柏松说。郭金局从传统的“雕花体”入行，依凭扎实的立体雕（米）塑和国画基本功，广泛汲取中国书画的艺术精华，人物雕刻开始比较写实，立体传神，融入更多的佛像雕塑韵味，谋篇布局讲究疏密对比，前后层次通透旷远，吸收了国画构图精华。郭氏是“画工体”开拓性艺人，是探索东阳木雕从传统“雕花体”走向现代的先驱，是从质朴厚重的雕花体“意象”木雕转型为以写实具象为基本特征的现代东阳木雕奠基人，他和高徒“雕花皇帝”杜云松一起，可以称为“现代东阳木雕之父”。

2020年9月10日金柏松、张伟孝、陆挺丰、蒋宝良、陈霞艳等人在姚焕强的陪同下考察慎德堂

金柏松认为，姚村慎德堂、衍德堂雕饰的发现，不仅为研究郭金局的艺术特色提供了实例，更重要的是为清末民初东阳木雕从传统的“雕花体”历经“画工体”，走向当代东阳木雕提供了实证研究的样本。将同一时期姚金聚父子的兰溪木雕和黄紫金等人的“画工体”木雕作对比，东阳木雕转型之路非常清晰。

二、行艺姚村喜收徒

姚焕强展示了从清代家谱上翻拍的姚村旧貌图，许多建筑至今犹存。他说这些建筑大部分是在太平天国之后重建的，他的祖父姚金聚（1885—1963年）就跟着郭金局参与了慎德堂等民国时期古建筑的雕饰。(www.daowen.com)

姚金聚的养女徐爱文曾于2019年（当时96岁）向姚焕强详细讲述了郭金局和兰溪姚村的木雕缘。

1895年，姚村开工建造齐政堂，由东阳人“宝山（珊）师”（郭金局号宝珊）把作雕饰。时年11岁的姚金聚因为家里穷读不起书，有空就去看东阳木雕师父雕花，并经常向师父提问。1898年农历正月廿八，姚金聚又去齐政堂看雕花，郭金局见他好学，就问他是否愿意学木雕。姚金聚喜出望外，反问此话当真。郭金局告诉他是当真，又说学手艺要经过父母同意，让他回家与父母商量一下。姚金聚回家和父母说后，父母非常高兴，马上邀请建造齐政堂的管事姚桂茂为中间人。当晚，姚桂茂写了《投师契》，并举行拜师仪式。郭金局对姚金聚说：“两年两溪收了两个徒弟。去年收湖溪徒弟，今年收兰溪徒弟。湖溪的徒弟叫‘松松’（杜云松），比你长一岁，是你的师兄。”姚金聚聪慧过人，勤劳肯学，郭金局倾心相授，技艺进步很快。三年学徒期满，郭金局要去安徽行艺，问姚金聚是否愿意同行，姚金聚婉言谢绝后，在兰溪一带开始创业。

“这可以佐证1901年后东阳木雕艺人曾往安徽行艺，是‘东阳帮’参与皖南传统民居营造的有力证据。”一同前往姚村寻访的吕雄心是卢宅传统营造技艺省级传承人，他说由此可见“东阳帮”确实参与了徽州古建筑的营造。

三、再赴姚村传薪火

郭金局离开姚村后，东阳木雕艺术的传播并未在此戛然而止——1915年，姚村富商姚坤鳌开始建造慎德堂和衍德堂，姚金聚推荐了郭金局并受命前往东阳邀请，此时郭金局刚好病愈在家，次日就带上几个人到姚村。其中有位年轻人叫吕加水，擅长雕刻花鸟、草虫，其雕刻的蚱蜢、虫子、鸟雀等，最小者只有黄豆粒那么大，纤毫皆备，栩栩如生。于是，姚金聚又跟师父一起操刀，直到1917年两座厅堂完工，郭金局等人转战金华。

1925年，兰溪诸葛村重建丞相祠堂中厅，派人到姚村慎德堂参观，对堂上的木雕叹为观止，于是托姚金聚找东阳木雕高手。此时郭金局已经去世，姚金聚到东阳请来4位师父，其中一位是白须长者。姚金聚带着姚穆海及徒弟和4位东阳师父到诸葛村丞相祠堂雕刻了两年。之后，姚金聚带着儿子和徒弟在兰溪、金华、汤溪、建德等地雕刻，留下了不少精品，包括童家源中和堂、三泉将士厅、游埠马夫殿、朱家大厅、厚仁琅梅宫、白露山慧教禅寺、殿山胡公庙等。

20世纪20年代，姚金聚在汤溪修缮城隍庙时，遇到了另一位东阳名艺人金君成，两人结下了深刻的情谊。姚金聚童家源中和堂一对人物牛腿，与金君成画水镇画溪村世美堂牛腿题材和造型非常相似。由此可见东阳木雕在这个时期与兰溪木雕水乳交融的状态。

作为兰溪姚村木雕始祖，姚金聚把木雕技艺传给了三子一女，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为长子姚穆海（1911—1982年），11岁学艺，14岁就能雕刻牛腿，建德新叶古村的文昌阁和双美堂、叶氏民居木雕就由其把作，1929年双美堂重修，由其雕刻的八仙人物牛腿，丰润饱满，稚拙传神，得东阳木雕“雕花体”神韵。姚穆海又把技艺传给了儿子姚焕强，经开枝散叶，姚村木雕已传至第四代。据统计，郭金局在兰溪姚村有徒子徒孙共47人。其中姚穆海一代6人，姚焕强一代22人。

新中国成立后，兰溪木雕逐渐转向了家具雕刻，20世纪70年代又转向糕点模具制作，当年郭金局老家湖溪镇的糕点厂，用的都是姚村的糕点模具。到姚焕强的侄子辈，只有4人接受传承。面对兰溪木雕的式微，姚焕强选择了坚守，从模具转向建筑木雕，1987年他的木雕作品被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院）推荐到法国，深受国际友人欣赏。近年，他和他的兄弟们又承担了姚村及其周边地区古建筑木雕修复工作。姚焕强的妻子王海凤从嫁到姚村起就跟他学习木雕，演绎了夫唱妇随的佳话。

“东阳木雕在外地生根并传承4代，目前所知，只有兰溪姚村。”金柏松说，由此推断，当年前往徽州行艺的东阳木雕工匠，也有可能存在类似的传承模式。不管如何，东阳木雕在兰溪姚村的一缕遗韵，值得铭记，更值得称许。（吴旭华　张伟孝）

（刊2020.11.18《东阳日报》，原标题《兰溪姚村留存东阳木雕一缕遗韵》）

由“雕花状元”刘明火和“工艺美术名艺人”金君成联手完成的“吴棋记”民居，保留了义乌佛堂的一段红色传奇历史，也是转型期的东阳木雕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