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东美绘制的这张“人与世界在理想文化中的蓝图”里面,我们能很清晰地看到一个理想人格双向发展的情势——“向上超升”和“向下贯注”,即:一方面人将生命境界不断地向上提升,经历物质世界→生命境界→心灵境界→艺术境界→道德境界,最终到达神圣的宗教世界,而其本身也逐渐从行能的人、创造行能的人、知识合理的人等自然人的形态,发展到艺术的人、道德的人、宗教的人等人的形而上形态,在这个过程中,人阅历宇宙中的各种层次,通过各种修养和历练,终使最高的价值理想实现在最完美的生命形态之中,这就是生命超升的上回向路径。然而,当人的精神人格到达这种最高的玄妙境界之后,他一定还要沿着下回向的路径将其分享到的神圣价值贯注到下面的每一种生命境界和每一个人当中去,“人接受这么一个精神力量的贯注,他就从Mereman进到它这个精神力量的成分里面去”,[61]从而再一次向上提升,形成下一个循环。
应该说,方东美提出的这个上下回向的人格发展路径直接受到了佛学的影响,他指出,在佛学上智慧很高的人,像菩提、大菩提及各时代的佛陀,其精神都是在菩提的境界里面,在智慧最高的境界里面,但这只是他理想精神成就的最高阶段,这一阶段的达至乃是通过在现实世界中用回向上的办法不断进行提升和超脱来完成的,现实世界在小乘佛学看来是一个无常的世界,是所谓的受错误情绪、思想和要求支配的无常世界,而且它总是向坏的方向变迁,因此佛学家带着极大的慈心和悲心回到现实世界当中,意在为大多数沉溺在现实世界中的人开辟一条新路,同时他会反省,在自己没有成佛成菩萨之前,没有成阿罗汉以前,他也是一个凡夫,他能够觉悟,能够向上面挣扎,培养智慧,获见光明,那么他能做到的事别人也就能做,所以他一定要下来到社会里面呼召同情,使人人都能够觉悟,“在大乘佛学里面,可以说是具有精神作用上的两个回向,一个是从世俗界升到理想境界的菩提道上去;但是即使说你提升到菩提道上之后,仍然不能忘弃他原来生活的世俗世界上面的一切人类,他还要下来拯救他们,如此就形成双回向的作用。……这种精神系来自具体宗教实验证悟时大悲心的阐发,他一方面具有一种精神上的提升,可以提升到理想世界上面去。但是即使到达了理想世界上面,他始终不会对他原来所超脱的世界开小差。”[62]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方东美提出的这个上下回向的人格发展路径直接受到了佛学的影响,但事实上他认为这一人格修养模式在儒家和道家那里也均可得到印证。如前所述,儒家的理想人格是“圣人”,“圣人就是以道所赋的至善为生命,能把道德理性和理性知识加以实践的人物。这是有确切的路线可循的,这条路线就是以含容周遍的神圣为理想,集中他整个生命,以求最高的价值,使他成为道的化身的至人。”[63]当一个人的人格到达此等完美的境界时,他是不忍心诅咒和舍弃现实世界的,而是要本着现实情怀,取法天道无限创生的精神,依据广大同情之心,身体力行地发泄他伟大的精神人格,为全人类甚至全物类安身立命,使其共同臻于完美之境,也就是说,无论他的道德成就达到多高程度,他都得向下“践形”,将其实现在现实的人生和世界之中,“从自我生命的体验,转而同情于他人的生命,和顺于人人的生命,旁通于物物的生命,浃化于大道的生意,见到无一物无一人的生命及其善性,不与我的生命及其善性合体同流”[64]就此种意义而言,“中国的儒家……他的生命有两个方向:一是上回向,向着精神上面的光芒及价值;二是下回向,再表现他的慈悲,要拯救世界、要拯救人类。换句话说,就是理想世界同现实世界在他的生命里面,应当有一个很亲密的结合。”[65]
相较于儒家救世济民的现实精神而言,道家内在的诗人气质与情怀则使其精神显得格外超拔,他对现实世界不满意,因此主张对人的精神人格进行不断提升,使之达到“廖天一处”,以接近既大且公的“大道”,并将其精神显现在自己的生命当中,从而完成超脱解放的目标。但就另一方面而言,道家的超脱也并不是弃现实世界于不顾,而是在到达精神的制高点后仍要回向人间,以同情了解的精神,把他所接触到的现实世界都变作理想世界的化身,“在超脱解放,享受最高的精神自由之后,把握住一切最高的精神价值之标准,然后你便可以拿着这么一个很高的智慧,再回到现实世界上面,即使有黑暗可以通过黑暗、有罪恶可以消减罪恶、有痛苦可以点化痛苦。然后把那最高智慧里面所悬的价值理想,一一征求人类的同情、人类的合作,在现实人间世上面,把它实现出来。”[66]恰如老子所言,“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67]圣人带着最高的价值理想,以其最完美的精神品格感召世界,使得每个人的精神都得以疗治,因此他没有精神上的优越,没有在自己和普通人中间划一条鸿沟,他是平易近人的。或者可以说,道家追求遗世独立,企图走出这个世界的努力,乃是为了更好地深入这个世界来提升拯救它。
还需指出的是,在人生境界问题的探讨上,除了方东美提出的“六境界说”之外,还有冯友兰的人生“四境界说”,及唐君毅的“心灵九境说”等等。冯友兰在《新原人》中本着对生命意义的叩问,根据人对宇宙人生的觉解程度,将人生概括为由低到高的四种境界,即“顺习而行”的“自然境界”,讲求实际利害的“功利境界”,“正其义,不谋其利”的“道德境界”和超越世俗、自同于大全的“天地境界”。而且他还进一步将天地境界分为知天、事天、乐天、同天四个环节,指出人首先是“知天”的,“知天底人,觉解他不仅是社会的一分子,而且是宇宙的一分子。”由知天进一步便是事天,即“尽天职、尽天伦”,同时在“事天”的过程中,人还会于道德行为之上产生的一种超越性的情感体验,即“乐天”,最后进入“同天”境界,“不但觉解其是大全的一部分,并且自同于大全”,[68]这实际上就是人与天地合一的境界。唐君毅站在人文关怀的角度亦强调应有一种人文理想,可以将人类生命导向高明、广大、悠久、神圣的精神境界,他将人的心灵境界视作是由万物散殊境始,不断升进,经由依类化成境、功能序运境、感觉互摄境、观照凌虚境、道德实践境、归向一神境、我法二空境,最终达至天德流行境这一最高境界的过程,“尽主观之性,以立客观之天命,而通主客,以成此性命之用之流行之大序,而使此性德之流行为天德之流行”,[69]可见,此境通主客并又超主客,人之本心仁性乃天心神性于生命心灵中的流行,人如能尽此仁心本性,便可于当下普万物而无私,上下与天地同流。
综上,应该说方东美、唐君毅、冯友兰等人生命境界的终极指向上是基本一致的,那就是在生命超升的过程中,使主体不断超越个体自我,由自然生命到道德生命,最终到达自同于天地的无限圆满之神圣生命,“人之神性的确证则是人对人之有限存在的超越,获得‘终极的精神之存在’,也即最高的人生境界——审美境界”,[70]即就是说,这一过程既是人对生命之自由存在的逐求,也是对人生之终极意义的确证,其所蕲向的是人生最高的审美境界。李泽厚先生曾对冯友兰的“天地境界”就有这样的说明,“冯先生所说的‘天地境界’即是我所讲的‘审美境界’,在这境界中的人,是‘参天地、赞化育’启真储善的自由人生。”[71]唐君毅的“天德流行”境同样是一种实现了天人、物我统一的即美即善之境,宇宙万物人生中之“至美”在此“无私”的生命状态下始得彰显。方东美这样一个始终以诗人心灵体悟生命的学者,其思想的指向和归宿就更是如此,这是符合中国传统的,成中英指出,“美、善、真有内在的共同性,从形式上来说是美,从目标上来说是善,从根源的基础上来说是真,不能分开来说。”[72]至此,诗意的人生中因有了对人之德性甚至神性的追求而更加显得境界阔大。
【注释】
[1]李天道:《人生境界与审美境界——中国美学与传统人学研究之二》,《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社版)》,1991年第5期。
[2]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第13页。
[3]方东美:《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290页。
[4]方东美:《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294页。
[5]〔清〕王聘珍撰,王文锦点校:《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页。
[6]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72页。
[7]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34页。
[8]同上,第233页。
[9]〔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1页。
[10]同上,第125页。
[11]同上,第144页。
[12]方东美:《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294页。
[13]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0年,第96页。
[14]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0年,第97页。
[15]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80页。
[16]同上,第93页。
[17]同上,第301页。
[18]钱锺书:《管锥编第二册》,北京:三联出版社,2007年,第421页。
[19]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02页。
[20]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46页。
[21]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00页。
[22]同上,第118页。
[2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4页。
[24]同上,第162页。
[25]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第261—264页。
[26]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65页。
[27]同上,第217页。
[28]同上,第227页。
[29]同上,第108页。
[30]同上,第117页。
[3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17页。
[32]同上,第855页。
[33]方东美:《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273页。(www.daowen.com)
[34]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第202页。
[35]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年,第81页。
[36]方东美:《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287页。
[37]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第44页。
[38]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第43页。
[39]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年,第99页。
[40]方东美:《中国大乘佛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91年,第141页。
[41]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年,第26页。
[42]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185页。
[43]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年,第103页。
[44]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年,第14—15页。
[45]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年,第16—17页。
[46]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年,第17页。
[47]同上,第20页。
[48]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年,第21页。
[49]冯沪祥编著:《方东美先生的哲学典型》,台北: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2007年,第158页。
[50]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年,第22页。
[51]同上。
[52]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年,第22页。
[53]同上,第30页。
[54]方东美:《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384页。
[55]同上,第325—326页。
[56]方东美:《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328页。
[57]冯沪祥编著:《方东美先生的哲学典型》,台北: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2007年,第158页。
[58]李春娟:《方东美生命美学研究》,浙江大学,2007年,第120页。
[59]方东美:《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288页。
[60]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38页。
[61]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9年,第26页。
[62]方东美:《中国大乘佛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91年,第422页。
[63]方东美:《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274页。
[64]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第45页。
[65]方东美:《中国大乘佛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91年,第154页。
[66]方东美:《华严宗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93年,第275页。
[67]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79页。
[68]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四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第624—629页。
[69]唐君毅,《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0页。
[70]邹元江:《宗教境界·艺术境界·审美境界》,《学术月刊》,1995年,第12期。
[71]李泽厚:《悼念冯友兰先生》,见陈岱孙等著《冯友兰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5页。
[72]〔美〕成中英:《美的深处:本体美学》,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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