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美对生命的“价值”问题非常重视，认为它是人生命创造的指向和目的，“每个人都有一种生命，当其挟着种种冲动向前猛进时，首应推敲生命之意义，始觉合理。”^[31]只有这样，才可以“把他的精神妙力，透过价值实现的程序，而贯注到一切宇宙森罗万象之中”。^[32]方东美还指出，中国哲学几派的共通点就在于“‘向人性深处去了解，然后体会人性本身与其一切努力成就，处处可以看出人性的伟大。’尤其是从儒家开始‘在创生不已的世界里面，安排人类的生活，表现人类精神生活的伟大。’道家、甚至佛学，都进一步发扬了这点。”^[33]

基于此，方东美一方面领受了柏格森观点的要旨，将生命当作是一个创造性的进化历程；另一方面又站在中国传统哲学宇宙论的立场上消解了柏格森“生命冲动”的非理性，指认其含摄了无限的善性和美感，“藉着理性的神奇与热情交织而成的创造力，点化了板滞的物性，使之成为至善至美的自由丰盛的精神作用。”^[34]如此一来，生命之创造就不再是任意盲目的，而是要含蕴天道之理想价值对自在之现实加以提升和点化，使其抵达至善至美之境，成为合乎主体之目的与理想的存在，正如方氏所说，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此儒家之所以向往天道生生不已，创进不息之乾元精神，以缔造一个广大和谐之道德宇宙秩序者也。此道家之所以宗尚重玄，一心怀抱‘无’之理想，以超脱‘有’界万物之相对性者也。此中国佛家之所以悲智双运，勇猛精进，锲而不舍，内参佛性，修菩提道，证一乘果者也。”^[35]。

如前所述，儒家所讲的“道”是所谓“三极之道”，即天道、地道和人道，“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36]即就是说，阴阳之气化合产生了天，刚柔之质相济形成了地，而人则禀受天地之性完成了人道之仁与义的构建，因此，一方面天道地道之创造力，充塞宇宙，流衍变化，万物由之而出；另一方面人性之内在价值，翕含辟弘，发扬光大，妙与宇宙秩序，合德无间。^[37]这样，天道和地道归根到底还是要落实到人道上来，人类自身价值理想世界的实现，就是凭借着对天之创造精神和地之孕育精神的效仿而完成的，“由天道之原始创造力、配合地道之赓续顺成性普施于人，使人得兼天地大生广生之德，从而阐发弥贯宇宙的普遍生命之高贵与庄严。”^[38]方东美指出，孔孟充分发扬了儒家的这一根本精神，认为中国人能尽生灵之本性，合内外之圣道，赞天地之化育，参天地之神工，因此与天地便同为造物的主宰，他不仅要能够完成自己的生命理想，而且还要推广同情心使其余一切人类的生命亦得以完成，更要推人及物，以平等的精神体察宇宙间其余一切存在，以实现普遍的生命意义及价值，正如方氏所说：“各物皆有其价值，是因为一切万物都参与在普遍生命之流中，与大化流衍一体并进，所以能够在继善成性，创造不息之中绵延长存，共同不朽。”^[39](www.daowen.com)

在道家里面，“道”代表着一种超脱和解救的力量，无论是老子还是庄子，都不仅要在本体论的层面上了解宇宙的一切存在的根源，更要探寻这一根源所含带的取向与价值。在方东美看来，道家所谓“道”的价值趋向，并不是某种相对价值，而是超越于一切相对价值之上的绝对价值，亦即道家所谓的“上善”，“就价值论而言，道体显发无穷圆满之价值，然而，同时抑又将一切争议不决之价值品级，一切争议不已之道德德目，悉化为无谓之谈。道之本身内具圣德，乃超越一切偏计妄析善恶、美丑等”，^[40]因此，老子才讲“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则无不为。”^[41]方东美将“损”理解为“提炼”，认为其意指只有不断地从相对价值中超脱解放出来，才能得着最精纯，也最至高无上的超越性价值，而这种集一切分别的价值为一的最高价值，就是万物之宗，它既是宇宙一切之所由出的源泉，又是生命创造得以持续的保障，它能够使人在创造的过程中“一方面精神向上探索，追求解放；另一方面依据宇宙创生的程序，走到时间上穷途末路的时候，再向宇宙价值的无穷仓库里面去称贷，以弥补现实世界上的种种罪恶、种种痛苦、与种种丑陋来拯救这个世界，使世界上‘人无弃人，物无弃物’，成为一个美满的世界。”^[42]。

方东美对佛家相关理论也做出了自己的思考与判断，他首先指出，佛家的道论有两方面内容，一方面是束缚道，即将人的生命当作是由毁灭与死亡构成的大轮回，但另一方面，只要我们根据身心体验看出轮回构成的原因，便能在历经“苦”“集”“灭”之后，找到一条通往解放的道路，这条道路是以真如为智慧之光照耀出来的，它引导我们向最高的真相和真理及最完备的理想世界行进，“本着最高的智慧肯定人生的理性及价值，然后尽一切的行动力量奔赴前途，才可以完成一种最高的理想！这就叫做解脱道！”^[43]可见，生命的解脱乃是佛家道论的核心意义，而解脱之途则是不断向着充满价值的生命理想之境奔进，“真正的宗教是要把人从现实生命里面提升到理想的生命领域，从鄙陋的行动提升到高尚的行动，然后再拿大慈大悲的胸怀，把一切生活在世界上面的人，都能落实到一个真正平等的精神领域里面。而在那个平等的领域中，我们才能真正把个别差异的心灵，转变成广大和谐的菩提心灵，即所谓的菩提心，这是大心。”^[44]而当我们把最高的精神理想在人类的生命领域中展现之后，便需透过人的创造活动将整个宇宙均加以转化，使之亦成为富有价值的理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