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开启了现代新儒家祈向生命的致思方向,但其理论探索还仅仅停留在比附、对接的初级阶段,在此基础上继续深入探索并实现本体构建的是现代新儒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熊十力。熊十力将人类的学问分为两类:一是科学,一是哲学,同时指出了二者的不同,即:科学是从实用的日常生活经验出发,以理智为工具,通过向外追求来发展自身的,而哲学只能反诸自心,以“性智”相应。这种反诸自心的学问,就其构成来说,大致可分为本体论、宇宙论、人生论和知识论四类,这其中,熊氏最看重的便是本体论,“学不究体,自宇宙言之,即万化无源,万物无本;自人生论言之,则迷离颠倒,无有归宿;自道德论言之,即成为无本之学,无内在根源;自治化论言之,离却天地万物本吾一体之本,即无根基;自知识论上言之,即王阳明所谓的无头学问,无有知源”。[37]正因如此,熊十力将自己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对体用问题的探讨上,他初随欧阳竟无大师研习佛学,于1932年出版了文言文本的《新唯识论》,该书便旨在创建以探究体用问题为核心内容的“新唯识论”体系,而后,熊十力又于1944年出版语体文本的《新唯识论》,并于1953年对其进行了删节再版,从再版的内容来看,熊十力的哲学思想不断走向成熟和完备,其中由佛入儒之学思重心的转变更彰显出其面临接续民族文化的历史使命之时,选择构建本体论,并意欲通过确立道德理性的本源意义来凸显儒学现代价值的思考和努力。
熊十力将宇宙看作是一个生灭相继、绵绵不断的变化过程,基于这种认识,他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有能变否?二如何成功此变?”第一个问题实际上是在追问究竟有无本体,第二个问题则是要探究本体显发为用的方式。对于有无本体,熊十力指出了存在的几种观点,即有的哲学家根本不承认万变的宇宙为实有,如此更遑论承认本体;还有哲学家虽然承认这一点,但又无法透彻地领悟宇宙本体,只将这有认作是由无而来;另外还有哲学家把宇宙看作是客观独存,非但不承认本体,甚至认为谈论本体根本就是故弄玄虚。与上述这些见解不同,熊十力本人对有无本体的问题持肯定态度,他说:“云何知有本体?以万变非可从无肇有故,犹如众沤必有大海水为体故,无能生有理定不成故。”[38]这便是说,既然有变化的过程,就必然有促成变化的动力,因此,作为促成这种变化的动力之源的本体也是必然存在的。
值得注意的是,受柏格森生命哲学的影响,熊十力认定宇宙本体乃是“生命”,“吾人固有生命即是宇宙大生命,易言之即本体。”[39]在他看来,“生命”本身所具有的绵延变化之特征最能说明本体的状态,但是与柏氏不同,熊十力并不同意将生命创造看作是非理性的盲目冲动,而是站在儒家心性之学的立场上,首先将“生命”与“本心”同视为表示宇宙本体的概念,指出与“生命”相等同的“本心”,是人与天地万物所同禀的真性,“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则云真性(笔者按:自性),以其主乎吾身则曰本心。”它有两个突出的特征,一是虚寂,“无形无象故说为虚,性离扰乱故说为寂。”一是明觉,“离暗之谓明,无惑之谓觉。”[40]与此同时,他又结合《周易》,以“仁”作为“本心”的核心质素,“《大易》显示心体,特举仁而言。”[41]而且指出心体的这种“仁”性充分反映在《乾卦》的“天行健”之象当中,“《乾》之《象》曰‘乾为仁。’仁者真真实实,纯粹至善,生生不息者也,故成其健。唯于纯粹至善,健动而生生不息之仁,以识吾所固有之主宰,涵养而扩充其力用,是乃所以继天立极也。此之言天,亦本体或本心之名。人能实现本体之德,是即继天以立人极”[42]。于是,本心作为宇宙本体,便有了强烈的伦理学内涵,其真实、健动、至善,涵备万德、圆满至极。
如果说以上是熊十力对有无本体、有怎样的本体等问题所做的探索,那么对于第二个问题,即这种“能变”的生命本体是如何发挥其势用的,熊氏也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熊十力指出,含藏在万变之中最普遍的法则就是“相反相成”,因为只有相对的双方才能引起内在的矛盾,进而促成其发展,基于此,熊十力提出了所谓“翕辟成变”的说法,“翕”就是一种聚敛的能量,“夫恒转至无而善动,其动也,相续不已。相续者,谓前一动方灭,后一动即生,……不已者,恒相续故,说为不已,使其有已便成断灭,有是理乎?此种不已之动,自不是单纯的势用,每一动,恒有摄聚之一方面。若无摄聚,便是浮游无据,莽荡无物,所以动的势用方起,即有一种摄聚。摄聚力用积极收凝,乃不期而成为无量的翕圈。”[43]熊氏认为,这种聚敛的能量形成的将是一个物质的世界,“翕圈抑或形向,以其本无形质而由动势摄聚,有成为形质的倾向也。物质宇宙由此建立。”[44]熊氏同时还进一步指出,如若让这种能量一直发挥下去,很可能会使宇宙执守不住自己的本性从而面临物化的危险,所以就必须有另外的一种力量来对之进行限制,“当翕的势用方起,却有别一方面的势用反乎翕而与翕俱起。惟此种势用固是恒转自性显发,毕竟不是恒转。……此一方面的势用,是能健以自胜而不肯物化,正与翕相反。申言之,即此不肯物化的势用是能运于翕之中而自为主宰,因以显其至健,卒能转化翕,终使翕随己俱升。《易》云‘保合太和,乃利贞’是也”[45],在熊氏看来,这种刚健而不物化的势用,就是“辟”,而宇宙总体就是在翕、辟两种力量的相互作用下变动不居、生生不息的。(www.daowen.com)
此外,熊十力在构建生命本体论的过程中始终坚持“体用不二”的原则,这是其生命本体论的最显著的创新和特色,他首先批评了有的哲学家只要一谈本体,就立即将其与现象对立起来,将现象视为实有,而把本体则当作是置于其后、超越其上并衍生了现象的根源。在此,熊氏有一个用以说明二者关系的著名譬喻,“夫用者体之类,譬如众沤是大海水之显;体者用之体,譬如大海水即遍与众沤为体,非超脱于众沤之外而独在。”[46]可见,在熊氏看来,若是离“体”,“用”则失去根基、无以存在,而若是离“用”,“体”便无法显现、落至玄虚,正所谓即体即用、即用即体。也正是因此,如要认识世界的生命本体,就不能徒凭理智,因为它尽管“是思维和推度与简择等作用,能明辨事物之理则及于所行所历简择得失”,但它是外在的,“恒驰逐于物,即常以物为外界独存”,[47]因此总将是万物与其生命本体相离异,无法领悟到天地万物皆自心之所流通无间。
有鉴于此,熊十力指出,我们只有借助所谓“性智”才能识别本心,识别世界的生命本质,“性智者即是自性的明解”,它“贞明,无虚妄分别”,[48]就像是王阳明所说的良知那样,是人所固有的,因而要倚赖笃实深纯的修养之功,才能获证见,同时他还特别指出《周易》中所谓的始万物之知就是此性智,因此他批评以柏格森为代表的西洋哲学家所谈的生命实际上并未彻底彰显其最本真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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