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纯良

继山席公既葬之逾月，其子潢手一状副今国子先生旷君志铭[2]，以乞余文而表之碣[3]。余谢曰：“子先人行谊[4]，载在口碑，其大者，亦既有托以不朽矣。复安取远吏，赘诸吏传？舍也。与时有无[5]，恩怨不同情[6]，好丑不同口，枘凿不同见[7]。朝而俎豆[8]，暮牢筴矣[9]。朝而丹蒰[10]，暮涂泥矣。其己之不有而人是庇，子其有速朽之见也夫[11]。”

[1]席锵，席书重孙。天启年间任菱府训导，后又被授予国子监助教。席锵晚年居于遂宁东门外一小园，时常与亲朋好友一起，喝茶饮酒，吟诗作赋，其乐融融。墓表，犹墓碑。因其竖于墓前或墓道内，表彰死者，故称。

[2]状副，状牒的副本。志铭，即墓志铭。

[3]碣，圆顶的石碑。

[4]行谊，事迹，行为。

[5]与时，追逐时机。有无，古代哲学范畴。有，指事物的存在，有“有形、有名、实有”等义；无，指事物的不存在，有“无形、无名、虚无”等义。

[6]同情，谓同一性质；实质相同。

[7]枘（ruì）凿，“方枘圆凿”的简语，喻格格不入。《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持方枘欲入圜凿，其能入乎？”枘、凿，榫头与卯眼。枘圆凿方或枘方凿圆，难相容合。后因以“枘凿”比喻事物的格格不入或互相矛盾。

[8]俎豆，古代祭祀、宴飨时盛食物用的两种礼器。谓祭祀，奉祀。

[9]牢筴，猪圈。

[10]丹蒰（pán），给草染色。

[11]速朽，迅速腐朽，很快磨灭。

席生再拜固请，卒不获辞[1]。于是慨然曰：“嗟夫！公固文襄公孙也。文襄当世，庙决大礼赞[2]，庶几卓立寮寀间[3]，称一代伟人。而其时伯仲奋飞，龙拏凤峙[4]，如天半蛾眉[5]。余少时读史，便知西南奇气，光怪烛天，蔓然万里。直叹为异代辽渺而已[6]。今距公三世，流风余韵尚在。今既得拜瞻庙貌[7]，岁修祀典[8]。而又从容燕笑[9]，以晋接于饮射[10]，祝法间益以观世德[11]，而淑风范何其幸也[12]！公为人澹宕乐易[13]，出自天性[14]；老成经练，得之阅历；蕴酿醇厚，得之家学。以故至性所发，款妪似狎[15]，柔退似避，倜傥好友似豪举[16]。衔杯酣放[17]，又似高阳酒徒[18]。而至于蒿目时艰[19]，抵掌利病[20]，侃侃不回，有古烈士风[21]。学士大夫，无不敛手危听如师傅然[22]。非公素履雅操，有以心折之耶[23]？方奢酋之震邻也[24]，势已无遂。暨奏师入境，蜂攘乌攫[25]。当是时不烬虏焰，即饱师腹耳。而公单骑责帅，首义犒师，遂是用完[26]。壮哉！虽群国人尸祝之可也[27]。然公自儿时，内捍外御，早自树立。吾闻异时有构奇祸者[28]，即昔之偪而犄公于失怙者也[29]。公多方营解，凡载祸载解之无倦心。鸱鹗之鸣[30]，翻为损篪[31]。虽使文襄复起，以辉煌于伯仲奋飞之日，果孰多哉！夫遂，岩邑也[32]，人心习俗，去古益远。余所见仇又薮恶[33]，虎角虿尾者不一一是闻[34]。公名尚足以戒而遽夺之去。何公之仁而予遂以生，复忍而置遂不慭也[35]。何天笃于大用之器，而卒阨之遇也[36]。”

[1]卒，最终。辞，推辞。

[2]庙决大礼赞，席书在明朝“大礼议”中，取得了绝对的胜利，是其人生的最大亮点。庙，王宫的前殿，泛指朝廷。

[3]寮寀，即僚寀，同僚。

[4]龙拏，喻群雄相争。拏（ná），同“拿”。凤峙，形容巍然屹立。

[5]天半，犹言半空中。蛾眉，也写作峨眉。山名。在四川峨眉县西南，因山势逶迤，有山峰相对如蛾眉，故名。

[6]异代，前代、前世。辽渺，遥远渺茫。

[7]庙貌，《诗·周颂·清庙》郑玄笺：“庙之言貌也，死者精神不可得而见，但以生时之居，立宫室像貌为之耳。”因称庙宇及神像为庙貌。

[8]祀典，祭祀的礼仪。

[9]燕笑，即宴笑，宴饮欢笑。

[10]饮射，古代的典礼，饮酒射箭。

[11]世德，累世的功德；先世的德行。

[12]淑，美；美好。

[13]澹宕，恬静舒畅。

[14]乐易，和乐平易。

[15]款，殷勤招待。妪，母亲。狎，近似于亲近而态度不庄重。

[16]倜傥，豪爽洒脱而不受世俗礼法拘束。豪举，指豪侠之士。

[17]衔杯酣放，饮酒纵恣狂放。

[18]高阳酒徙，《史记·郦生陆贾列传》：“初，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徙也，非儒人也。’”后用以指嗜酒而放荡不羁的人。

[19]蒿目时艰，蒿目，极目远望；时艰，艰难的时局。形容对时局忧虑不安。语本《庄子·骈拇》：“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

[20]抵掌，击掌。指人在谈话中高兴的神情。亦因指快谈。利病，犹利弊，利害。

[21]烈士，有气节有壮志的人。

[22]敛手，拱手。表示恭敬。危，端正。

[23]非……耶，反问句，难道不是……吗？心折，佩服。

[24]奢酋之震邻，指奢安之乱。明天启年间，四川永宁（今叙永）宣抚司奢崇明及贵州水西（今大方一带）宣慰司安位叔父安邦彦的叛乱，在贵州又称安酋之乱。战争从天启元年持续至崇祯十年，前后共17年，波及川黔云桂四省，死伤百余万，大规模交战持续9年。最后被四川巡抚朱燮元、石柱总兵秦良玉、四川总兵杜文焕、贵州巡抚王三善等平定。酋，古称部落的首领。奢、安均系四川、贵州大土司。(www.daowen.com)

[25]蜂攘，旧时比喻叛乱。

[26]用完，耗用殆尽。

[27]群国，犹举国。尸祝，祭祀。

[28]构，诬陷。奇祸，使人不测的、出人意料的灾祸。

[29]失怙，丧父。语本《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30]鸱（chī）鹗（è），猫头鹰一类的鸟，叫声凄厉，性情凶狠。古人视它为恶鸟，以之比喻恶人。

[31]埙（xūn）箎（chí），亦作壎箎。壎、篪皆古代乐器，二者合奏时声音相应和。因常以“壎篪”比喻兄弟亲密和睦。《诗·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壎，仲氏吹篪。”郑玄笺：伯仲，喻兄弟也。

[32]岩邑，险要的城邑。《左传·郑伯克段于鄢》：“制，岩邑也。”

[33]薮（sǒu）恶，恶人聚集。

[34]虿尾，虿的尾部。虿尾末端有毒钩。比喻毒之所在。

[35]慭（yìn），愿。

[36]阨（è），同“厄”，困苦、灾难。

余何幸早遇公，得窃观文襄典型[1]，以稍快其生平读史之衷。而又何不幸，一旦失此直谅[2]，卒莫余教以畀于成也[3]。呜呼！此余于世业、人望之际[4]，别自有感，姑以写其不谖之思[5]。古有貌人者[6]，不貌人而貌意，涂之人弗是也。其家之人，卒然遇之则泣然以悲，斯岂非其感激哉？按志状[7]，公讳锵，字鸣甫，别号继山。父太学，讳上琮。皇父二干石讳和[8]，是为石川公，皆有贤名。而宰相文襄公书，其大皇父也。子潢，诸生[9]，有文行[10]，能世其业[11]。公少补博（乾乙本作“学”）士弟子，后以保障功[12]，题授国子助教，非其志也。憩一小园，东门外，日与亲朋婆娑觞咏为适[13]。盖犹有松云绣尾之遗慕焉[14]。葬郭外二十里凤台上之麓。葬之日，执绋哀导者塞野[15]，虽四方之旅其地者[16]，为之罢市泣送。呜呼！可以观公也已。铭曰：“无禄而仕轾以轩[17]，不战而胜镞以琨[18]。龙唇凤轸抱竹孙[19]，清吹长啸登天门[20]。”呜呼！蔚葱山之樊。

[1]典型，典范，具有代表性的事件。

[2]直谅，正直诚信。语出《论语·季氏》：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

[3]余教，遗教。畀，通“俾”，使。

[4]世业，先人的事业、功绩。人望，众人所属望。

[5]不谖（xuān），不忘。

[6]貌，描绘。

[7]按，考查，研求。志状，墓志和行状。

[8]皇父，叔父。二千石，汉制，郡守俸禄为二千石，即月俸百二十斛。世因称郡守为“二千石”。

[9]诸生，明清两代称已入学的生员。

[10]文行，文章与德行。

[11]世，继承。

[12]保障，保护，保卫。

[13]婆娑，逍遥，闲散自得。

[14]松云，青松白云。指隐居之境。绣尾，谓美好的晚年。

[15]执绋，泛称为人送殡。

[16]旅，旅居，寄居外地。

[17]以，连词，而。轾以轩，言坐的高车。

[18]镞以琨，言武器轻捷而美。镞，箭头。琨，美玉。

[19]龙唇，琴唇的美称。或说琴唇以龙为饰者。凤轸，琴柱的美称。竹孙，竹节上生的新枝。

[20]长啸，撮口发出悠长清越的声音。古人常以此述志。

刑部主事方叔忠墓 在象山。

宁夏通判李春官墓 在龙龟寺。

大学士吕文肃墓 磨溪迁嘉禾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