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翮

天下之有志，自班固《汉书·地理志》始也。其即夏之《禹贡》、周之职方乎[1]。乃汉之地理，郡国以下，止载户口县邑[2]。《职方》十二州以下，止载山川薮浸（一作“泽”）、男女多寡，其利、其畜、其谷。《禹贡》九州以下，止载山川，暨壤之色、赋之等、物产之贡。近世天下之志，则自沿革、山川、形胜、户口、赋役、物产而外，兼载学校、风俗、人物、选举、秩官、祀典、艺文诸大事，罔不备具[3]。以故献之人主，俾人主一览而周知天下之故[4]、五方之户口、地形饶瘠、奢俭漓朴、文教之兴替、职官之贤否、礼义廉耻之修坠、人材之盛衰，皆烛照而数计[5]，于是人主得施其剂量擘画焉[6]。

[1]《禹贡》，《尚书·夏书》中的一篇，中国第一篇区域地理著作。是战国时魏国人士托名大禹的著作，因而就以《禹贡》名篇。梁州，上古行政区划之一，其地大部在今四川，遂宁属于梁州。职方，古指职掌方面之官。《礼记·曲礼下》：“五官之长曰伯，是职方。”职方，也指版图，泛指国家疆土。

[2]止，只，仅仅。

[3]罔，无，没有。

[4]俾，使，让。

[5]烛照，像烛照着那样明白。

[6]擘（bò）画，筹划，安排。

方今朝廷一统志将成矣。一统者何？示王者无外也。同轨之地，县修其志，以上于郡；郡于所属之县志，芟其繁者汇为郡志[1]，以上于省；省于所属之郡志，芟其繁者汇为省志，以上于朝廷；朝廷于是命官汇各省之志，修为一统志。此前代类然也。余阅今所修一统志，至吾邑遂宁，纪载曾不数版。岂国体于下邑不详，抑县志多所阙失乎？余故锐意思所以修县志者，莫谓县志关于一统志特细也。盖凡事起数于下，基始于微[2]。郡县仿古之封建，故郡县通于井田。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制不起井邑，则不成县都矣！一夫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胗；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干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制不起遂、径，则不成川、路矣！“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而出者，有正而不距”，所以能合丘里而并天下，一道德而同风俗也[3]。推之六乡之制，起于五家为比，五比为闾；六军之制，起于五人为伍，五伍为两，莫不皆然。则遂宁之县志，其有系于西蜀之全省者，岂其缓哉？推之而凡吾蜀之如遂宁，天下之如遂宁者，又岂其缓哉？独是成吾遂宁之志，其较难于天下之县志者，盖万万也。天下之县志皆数十年而一修，成书俱在，守令藏之，递相传受。邑之荐绅先生，衣冠之族，莫不抱牍而考故实，子孙世守。逾时一修，特踵其事而增之耳[4]。

[1]芟（shān），删除。

[2]基始于微，从细小开始。

[3]一，使……统一。同，使……相同。

[4]踵，继承。耳，“而已”的合音，犹言“罢了”。

吾邑旧志，有马崇文叙，成于陈中丞、杨太史[1]。盖前明嘉靖时，迨甲申乙酉间（1644—1645），献贼破城[2]，邑人歼焉[3]，诗书不灰烬乎？有于颓屋瓦砾中得志下卷，半皆蠹蚀。李长洲收之[4]，裒附论著[5]，授其子李光禄[6]，未就。余悯邑志之云亡，悼先正之莫究，遂搜前典、访故老，不啻探鲁恭之壁间[7]、经伏生之口授[8]，逾年而后卒业，志之中不具述。余有伤者二：赋役、学校。昔赋七干两赢，今赋增定仅十二两有奇，丁止五口而已。余守吴[9]，吴之剧邑，地丁至数百万。昔学殿、庑、堂、阁、斋、舍、亭、坊，既严且翼[10]，犁然可考[11]。今学经兵燹，明伦堂甫竣工，大成殿方有事焉。余守兖[12]，谒阙里[13]，车服礼器犹在。呜呼，何其不逮也[14]！有幸者二：风俗、土产。邑之俗，魏征言“颇慕文学，时有斐然”；旧志谓“民勤耕织，士登礼让”。且居官者，以致富为耻。一命而上，鲜以赃败。所由与齐尚夸诈、功利远矣！邑之产，稻、稷、麦、菽、芋、蔬、果、核、丝绵、盐井而已，所由与金玉、篡组者异矣[15]。

[1]陈中丞，陈讲，名子学，字中川，遂宁县罗家场（今船山区永兴镇）人。明正德十五年（1520）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监察御史，巡按陕西，升山西提学使，历河南布政使，都察院右都御使，山西巡抚。陈讲居遂时编纂《遂宁县志》（明嘉靖本，已散失）。杨太史，杨名，字实卿，号方洲，遂宁人。明嘉靖八年（1529）进士第三名，授编修。

[2]献贼破城，公元1644—1645年间，张献忠的军队攻破遂宁城。

[3]歼，被杀害。

[4]李长洲，即李实（1596—1674），字如石，号镜庵，崇祯癸未年（1643）进士，后知长洲县。子李仙根。得陈讲之残志，欲续补之，未竟。后交与张鹏翮。

[5]裒（póu）附，搜集整理。(www.daowen.com)

[6]李光禄，即李仙根，字南津，遂宁人，清顺治十八年（1661）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后再补光禄寺少卿。

[7]不啻，不异于。探鲁恭之壁间，汉景帝时，鲁恭王为了扩展自己的宫殿，去拆毁孔子的旧宅，在墙壁里得“古文”经传数十篇，其中有《尚书》。

[8]经伏生之口授，伏生，又名伏胜，秦朝大儒，官至博士。公元前213年，秦始皇下令焚书坑儒时，伏生冒着生命危险，将《尚书》藏在墙壁的夹层里。秦灭汉兴之后，他求其《书》，以教于齐鲁之间。经过这场变故，散失本经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以传授，至年九十，晁错往受之时，伏生了然于胸，不执经而口授之，是为今文《尚书》。

[9]守吴，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张鹏翮为苏州知府。

[10]严，威严。翼，恭敬。

[11]犁然，清楚。

[12]守兖，康熙二十二年（1683）张鹏翮补兖州知府。

[13]蕨里，在今山东曲阜县城蕨里街，今尚存孔庙、孔陵、孔府。

[14]逮，及。

[15]纂组，赤色的绶带。

呜呼！邹鲁文学[1]、唐魏勤俭，其殆庶乎？昔《周礼》“小史掌四方之志”，即今郡县之志也[2]。又《周礼》“诵训掌道方志”，谓王巡狩，则道一方之山川、物产，使有所观览，而知其始末。余志成，亦欲上之郡、省，以备国家轩之采风[3]。庶几长养生息[4]，广励学宫[5]，兴醇化而敦本业[6]，则伤者可不伤，而幸者果大幸矣！

[1]邹鲁，皆春秋时国名，两国都在今山东，因以指代山东一带地方。

[2]四方之志，即今郡县之志也，《周官·春官》：“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四方之志，郑玄注：“志，记也。谓若鲁之《春秋》、晋之《乘》、楚之《梼枕》。”

[3轩（yóu xuān），古代使臣的代称。

[4]庶几，也许可以。

[5]广，普遍。励，劝勉；激励。

[6]醇化，敦厚的教化。敦，注重，推崇。本业，古代指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