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化是中国佛教的总趋向,流传到宋,则增添了许多新的特点,这就是从泛泛地提倡救度众生,转向实际地忠君爱国;从泛泛地主张三教调和,转到依附儒家的基本观念。
处在民族危亡多事之秋的佛教,其主流,与前代那种以避世为主的消极思潮相比,突出地表现了积极参与军政大事,谋求争取改变现世状况的意向,尽管多数方式依然是纯宗教的。
宋代初年,王朝制定以儒治国的方针。景德二年(1005年),真宗封禅至曲阜,谒孔子庙,加谥“至圣文宣王”;仁宗庆历五年(1045年),又敕封孔子四十六代孙为“衍圣公”,儒学大盛。庆历元年(1041年),欧阳修撰《本论》,认为佛教在中国为患,是“王政缺”、“礼义废”的结果,只要“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则“世虽有佛,无由而入”。及至道学(理学)兴起,吸取佛教哲学而替代佛教义学长期占据的理论地位,排佛就成了新儒学的重要议题。程颢抨击佛教:“其术大概且是绝伦类,世间不容有此理。又其言待要出世,出哪里去?又其迹须要出家,然则家者,不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处此等事,皆以为寄寓,故其为忠孝仁义者,皆以为不得尔。又要得脱世网,至愚迷者也。”程颐批评禅僧:“今之学禅者,平居高谈性命之际,至于世事,往往直有都不晓者,此只是实无所得也。”其实,早在道学家发出这些指责之前,佛教的主流就已经鲜明地呼唤佛徒们回到世间来了。
宋初延寿,曾力图改变唐末五代普遍流行于禅宗中的放任自然、不问善恶是非的风气,提倡禅、教统一、禅与净土统一,要求佛教回到世间,参与辅助王政上去。他在《万善同归集》中说,“文殊以理印行,差别之义不亏;普贤以行严理,根本之门靡废。本末一际,凡圣同源,不坏俗而标真,不离真而立俗。”就是在理论上证明僧尼参与世间生活的必要性。
此后克勤更直接地认为,“佛法即是世法,世法即是佛法。”二者是不可分割的。
奉敕撰《宋高僧传》的赞宁进一步提出“佛法据王法以立”的主张,因为“王法”是“世法”的最高原则,佛法入世,当然也应以“王法”为最高准绳。
把“王法”伦理化和学术化了的是王朝新倡的儒学。主动向儒学靠拢,力图作为儒学不可缺少的补充,成了宋代佛教依附王法的理论方向。北宋著名的学僧契嵩说:“夫圣人之道,善而已矣;先王之法治而已矣。佛以五戒劝世,岂欲其乱耶?佛以十善导人,岂欲其恶乎?《书》曰,世善不同,同归于治。是岂不然哉?”又说:“儒、佛者,圣人之教也,其所出虽不同,而同归于治。儒者,圣人之大有为者也;佛者,圣人之大无为者也。有为者以治世,无为者以治心。”这一思想,在天台宗名僧智圆那里概括为儒、释应“共为表里”,即“修身以儒,治心以释”。
宋儒与传统儒学的一个重要的不同点,是突出地强调忠孝节义。宋代佛教也是吸取忠孝仁义作为自己新的教义。智圆说:“士有履仁义、尽忠孝者之谓积善也。”换言之,佛教的善恶标准,就是忠孝仁义。因此,大力提倡儒家礼教,把“仁义敦,礼乐作,俾淳风之不坠而名扬于青史”当作一种理想的人格。契嵩的名著《辅教编》设有《孝论》12章,专“拟儒《孝经》发明佛意。”同时批评“后世之学佛者,不能尽《孝经》而校正之,乃有束教者,不信佛之微旨在乎言外。”据此,他认为佛教决不可离开“天下国家”大事和君臣父子等伦理规范。(www.daowen.com)
在宋儒所有的伦理观念中,忠君列在首位,而“忠君”与“爱国”并提,更是由宋代才开始形成的。到了北宋末年,忠君爱国成了当时做人的最高标准。这在当时的佛教中也有相应的反映。像两宋之际的禅宗领袖宗杲,用“忠义心”说来解释作为成佛基石的“菩提心”就很典型。他说:“菩提心则忠义心也,名异而体同。但此心与义相遇,则世出世间,一网打就无少无剩矣。”他的“禅语”,与道学家语没有分毫差别:“未有忠于君而不孝于亲者,亦未有孝于亲而不忠于君者。但圣人所赞者依而行之,圣人所诃者不敢违犯,则于忠于孝,于事于理,治身治人,无不周旋,无不明了。”而这一切,最后又都集中到爱君忧国上来。宗杲自谓:“予虽学佛者,然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等,但力所不能而年运往矣。”正如张浚为他所撰的《塔铭》说的:“师虽大方处士,而义笃君亲。每及时事,爱君忧时,见之词气。”
宋代道学与后来的假道学不同,宋代佛学与儒学同气相应,也不限于口头空谈。庐山祖印讷禅师以知兵名闻当朝,圆通别释《孙子·魏武注》所未注者。靖康之耻,宗泽留守东京,命法道法师补宣教郎总管司,“参谋军事,为国行法,护祐军旅。师往淮颖,劝化豪右,出粮助国,军赖以济”,后南渡随驾陪议军国事。建炎三年(1129年),金兵陷杭、越明诸州,众僧遍颂“保国安民”,振发“忧时保国”的士气;律主元肇被虏,行至京口自杀身亡。宗杲因参与张九成反秦桧和议被流放衡阳,此前,著《禅林僧宝传》的僧惠洪,与当时反对蔡京、主变革的张商英结交,终被流放朱崖。
在这种形势下的佛教,新意不多,但社会意义则应刮目相看。传说礼部侍郎吴秉信受秦桧迫害被罢官,国四明城南筑庵禅坐,夜卧棺中,黎明令童子扣棺而歌:“吴信叟归去来,三界无安不可住,西方净土有莲胎,归去来!”这显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愤。张商英以“呵佛骂祖”来表现自己的独立人格,同苏轼寄希望于“负重有力而驯良服辕者”,形成鲜明对比。
宋代佛教引进“天下国家”和“忠君忧时”,开辟了古代佛教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一途,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是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但由此也彻底结束了沙门与王者抗礼的时代,僧尼必须绝对地臣服于君主的权威。明代禅僧元贤说:“唐以前,僧见君皆不称臣,至唐,则称臣矣。然安、秀诸师宫中供养,皆待以师礼;诸师称天子则曰檀越,自称则曰贫道。至宋,绝无此……”赞宁端拱元年(988年)进《高僧传表》,自称“臣僧”,后缀“冒赎天颜,无任惶惧激切屏营之至”。崇宁二年(1103年)编定的《禅苑清规》进一步提出“皇帝万岁,臣统千秋,天下太平”,连国家行政长官也放到了祖师之上。所以在寺院住持的上香视辞中,首先是祝当今皇上“圣寿无穷”,其次是愿地方官僚“常居禄位”,再次方得酬谢祖师的“法乳之恩”。
宋代的国土虽小,财政开支相对任何王朝都大。其所以能够在异常困难中支撑下来,与不断开垦新的耕地有直接关系,也与国家向寺院普遍收纳赋税和鬻卖度牒等开源节流措施有关。僧侣是垦荒的重要力量,鬻牒又为寺院持续地增添劳动力,促使宋代寺院经济有了新的发展。这种发展与唐代禅众开始的那种完全闭塞的山林经济不同。由于宋代城市繁荣,城乡手工业和商业发展,也强烈地刺激了寺院经济同世俗社会的联系,变得相当活跃。建立于隋唐的“无尽藏”,被扩充成了纯粹商业性的经营,称之为“长生库”。寺院还普遍开设碾磑、店铺、仓库等商业性服务项目,发展营利事业。与此相应,寺院内部职事的分工日趋细密,上下等级界限更为清楚,禅宗初期的平等关系不复存在。即使在农禅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寺院,也显出了庄园经济的规模。寺院生活与世俗生活在经济和政治上日益接近。一些农村和边远地区的僧侣,甚至可以娶妻生子,而俗以为常。
《缁门警训》说:“近世出俗无正因,反求他营,不崇本业,唯图进纳,预滥法流。”《古尊宿语录》也说,僧侣“所在之处,或聚徒三百五百,浩浩地,只以饭食丰浓,察舍稳便为旺化也。”《青琐高议》更尖锐地抨击说:“今之释子,皆以势力相尚,奔走富贵之门。岁时伏腊、朔望庆吊,唯恐居后,遇贫贱虽道途,曾不回顾。”宋代佛教的世间化,当然也会带上当时的各种社会世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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