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察举制的另一个短处同样暴露出来:自董卓之乱后中原正式进入了军阀割据的混战时期,这也是一个人才角逐的时期,谁拥有的人才越多,谁就越有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在这一时期,一些武人尤其是在战场上功勋卓著的将领多出自寒门,如后世尊称为“武圣”的关羽,其本传开篇就提到“亡命奔涿州”一事。按正常逻辑,这种背负人命案的逃犯只能是官府通缉的对象,又怎会被州郡征辟录用?鉴于此,曹操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先后三次发布《求才令》,大胆提出了一种打破门第限制、甚至极端到重才不重德的人才选拔方式。
根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的记载,首次《求才令》颁布于赤壁之战的两年后,即建安十五年(210)春,其令文曰:
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在这篇《求才令》中,曹操先是肯定了人才的重要性,而后引用春秋时代以廉德著称的孟公绰并不适合做大夫的历史典故,再以反问的口吻指出:如果当初齐桓公嫌弃管仲的品德(按管仲在战场上三次做过逃兵、与鲍叔牙共同经商时又因心怀私心而分配不公)而对其弃之不用,又怎会开创春秋霸业?最后,曹操道出了乱世求才的标准:“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建安十九年(214),曹操平定关中、凉州,初步奠定了日后曹魏政权的疆域;对内又弑杀了汉献帝的皇后伏氏及其宗族,将献帝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当年十二月,曹操第二次颁布《求才令》,内容也较上次露骨,其令文曰:
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观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
可以看出,曹操在第二次《求才令》中将“唯才是举”的观点讲得更加透彻。如果说上次的令文中对陈平没有直接点名,只是用了“盗嫂受金”的隐讳之辞,那么此次令中,曹操直接提到了这位曾与嫂子有私情、投靠刘邦后又收受大量贿赂的陈平以及同样并不守信的苏秦。此二人在道德上虽有瑕疵,但陈平六出奇谋,辅佐刘邦成就帝王之业;苏秦则帮扶弱小的燕国成为强国。曹操引用二人的事例无非是向世人表明这样一个观点:“有才无德,可以任用!”
第三次《求才令》则颁布于建安二十二年(217)八月。曹操已于前一年由魏公进爵为魏王,取代汉室的条件已基本成熟,亦是大势所趋,所以这一次的令文显得更加肆无忌惮,其文曰:(www.daowen.com)
昔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皆用之以兴。萧何、曹参,县吏也,韩信、陈平负污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著千载。吴起贪将,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然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今天下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及果勇不顾,临敌力战;若文俗之吏,高才异质,或堪为将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疑。
在最后一次令文中,除先前提及的管仲、陈平外,曹操还举了吴起这个更为极端的事例:论道德品行,吴起可谓是令人不齿,其“杀妻自信”是不仁,“散金求官”是不节,“母死不归”是不孝,条条都与道德相背离,但其能力却是“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即是说,曹操认为只要人才“有治国用兵之术”,哪怕是“负污辱之名”“不仁不孝”的道德败坏之辈也可以予以任用。
值得一提的是,曹魏后期,司马师任用的护军司马石苞是一个好色薄行之辈,这引起了其父司马懿的不满,司马师同样以管仲、陈平二人的事例为石苞辩解[3]。换句话说,“唯才是举”式的选人手段其实不只被曹操一人所认同,较为务实的当权者都会默许这种办法。但敢于向天下公然宣扬“唯才是举”论并推崇“负污辱之名”“不仁不孝”的吴起,敢于做出公然与整个东汉社会倡导的“仁义孝悌”“名教治天下”等主流思想为敌的惊世骇俗之举,这样的事却也只有曹操一个人能够做得出来。
考察过曹操早年的经历,对这种离经叛道式的举动便不难理解了。首先,曹操的出身不同于“四世三公”的袁绍,其父曹嵩虽官居太尉,但却是宦官中常侍曹腾的养子,被袁绍斥为“赘阉遗丑”。既然已为天下的名门望族所不齿,所作所为也就多少可以无所顾忌。再者,曹操早在建安八年(203)发布的《论吏士行能令》中就曾明确提出过“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这一双重用人标准,这个“有事赏功能”其实就是“唯才是举”论的前身。曹操的重要谋臣郭嘉就是一个有才无德的人。郭嘉品行上不够检点,经常遭到陈群弹劾,但其庙算水平可谓是算无遗策,为曹操剿灭群雄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也证明了“唯才是举”论在乱世的成功与可行性。
当然,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唯才是举”论也有着严重的不足。如前文提到,世家望族的能量不容小觑,他们的门生故吏遍天下。三国鼎立时期的曹魏,抑或蜀汉、孙吴,其建国之路能否走得顺利、政权的稳固性能否持久,与世家望族、海内名士是否鼎力支持是绝对分不开的。曹操麾下被重用的荀彧、陈群、钟繇三人均是颍川望族出身,司马懿是河内望族出身;刘备进位汉中王并向汉献帝上疏,在这份疏表中排名靠前的官员正是汝南月旦评的创始人许靖;江东孙权依仗的顾雍、陆逊等也无不是当地望族。重要的是,这些世家望族向来以清高著称,统治者在任用他们的同时,他们同样在观望、择选统治者,也极难被笼络。司马懿曾以患有风痹为由拒绝曹操征辟、刘备麾下的名士刘巴甚轻张飞,认为“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兵子共语乎”[4]。所以“唯才是举”论的提出,虽然能够网罗一定的寒门人才,但寒门人才的大量涌入既严重侵害了世家望族的固有利益,与那些“有才无德”的人成为同僚,或者功勋被无德之人超越,更会让这些名门望族的颜面蒙羞,所以陈群轻视品行不检的郭嘉。
一个政权如果得不到世家望族的大力支持,其国运必定无法长久,这在中古历史上是一个不成文的惯例。也就是说,“唯才是举”论虽然可以助曹操在混战时期网罗人才剿灭群雄,但却无助于日后曹魏政权的稳定性。曹丕正式代汉称帝前,身为世家望族的尚书陈群立即提出了出身与才能并举的九品中正制,这其中不乏代表即将诞生的曹魏政权向世家望族服软、示好,矫正、补救“唯才是举”论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个深层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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