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澍^[1]

在二十世纪末以来的西方史学编纂中，海洋史是一个快速发展且朝气蓬勃的研究领域。其中，美国史学最高奖——班克罗夫特奖的2013年获奖作品，新罕布什尔大学历史系教授杰弗里·博尔斯特（W.Jeffrey Bolster）所撰写的《死亡之海：航海时代大西洋的渔业》，则是其中的佳作。

二十世纪的西方史学史，并不乏研究海洋的名著佳作，例如年鉴学派第二代领导者布罗代尔的《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他所主张的“长时段”理论，将地质时间水平的海陆变迁视为历史变化的基础和核心。但是，在布罗代尔的笔下，居于历史深层的海洋变迁与历史表层的人类活动如何具体互动，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人类和海洋仿佛在同一时间、同一舞台上表演的两出独立剧目，互相少有干涉。传统海洋史的特点及其局限就在于，海洋始终不是研究的核心对象。虽名为海洋史，实际重心仍在陆地。与之不同，《死亡之海》则以海洋本身为主题，并视之为“历史舞台上的一个演员”^[2]。

根据美国海洋史学者约翰·哈滕多夫（John B.Hattendorf）的观点，“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的海洋史研究几近灭绝”^[3]。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新海洋史在学界逐步兴起，其核心主张就是将海洋置于海洋史研究的中心。与陆地一样，海洋也是人类活动的重要舞台。陆地史和海洋史之间的关系，并非依附，而是平行。

以时间为例，在传统研究中，海洋史的叙事往往附属于陆地。以政治史为本的时间框架，无论是王朝兴替抑或现代化的谱系，也运用于海洋。但是在阅读《死亡之海》时，我们不难发现，海洋史有着自己的时间结构，而且能够修正我们传统基于陆地的认识。此书的空间范围，是以北大西洋及其沿岸的北美新英格兰地区为中心，因此我们可以大致将其纳入美国史的范畴。但在此书的叙事中，“美国革命”、“内战和重建”等美国史叙事的核心事件和“断代”范畴，在这片海洋的历史演变中影响很小。海洋，有着自己的历史演进路径。其中，人类、技术与海洋自然环境的互动，构成了《死亡之海》叙事的核心因素。综合全书内容，我们大致可以总结出由四部曲所构成的时间脉络：中世纪维京人的早期探索、十七到十八世纪西欧渔民大量涌入这片“丰饶之海”、十九世纪渔业技术和捕捞规模迅速发展所导致的鱼类枯竭，以及十九世纪末美国政府开始加强对海洋资源的控制。显然，渔业资源，或者更加广义上的生态平衡的逐步打破，构成了这部海洋史的主线。

《死亡之海》从海洋史的角度出发，修正了我们对于近代北美历史的理解。具体而言，杰弗里·博尔斯特至少有以下三方面的贡献。

第一，将西欧人探索北美的历史，追溯至中世纪维京人的活动。在传统观点中，哥伦布等“大航海时代”的航海者被认为是最早到达或曰“发现”新大陆的欧洲人。在环境史的先驱克罗斯比的笔下，“哥伦布大交换”则具有沟通新旧大陆之间的物种和生态系统的巨大作用。但是，博尔斯特在其书的第一章，通过对于航海和渔业史料的梳理发现：其实早在中世纪时期，北欧的维京人曾经在寻找和追赶鱼群的过程中到达过新大陆，只不过，他们并未在北美定居并加以开发。我们可以简单地对比一下哥伦布与维京人发现“新大陆”，笔者称之为“陆基”和“海基”的两种叙事。哥伦布的航海行为，是建立在近代早期西方王朝国家追求东方财富和贸易机会的基础上，换言之，它发端于陆上政权的决策。维京人的远航，发端于海洋活动，则是长期生活在海上的渔民在追逐渔业资源中的偶然发现。^[4]

第二，将北大西洋渔业资源的枯竭问题提升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高度上。正如《新英格兰季刊》（NewEngland Quarterly）发表的一篇书评所言，传统观点多将十九世纪末北大西洋的渔业问题恶化，归咎于渔业经济的资本化。^[5]《死亡之海》则丰富了对其背后原因的探讨。在十八和十九世纪的西欧和北美，无论学界或普通人，都将北大西洋视为一片“无限、莫测、难静且野性”的海洋。^[6]在征服这片海域并攫取“无限”的渔业资源的过程中，渔民、科学家与渔业企业一道，共同参与了过度开发并导致资源枯竭。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一起代表了时人对于海洋的普遍态度，这才是资源枯竭的根源所在。在博尔斯特的笔下，渔业资源问题，并非简单的经济问题，而是更深层次的环境观念问题。

第三，海洋是美国环保意识的兴起之地。在传统的美国环境史叙事中，环保意识和活动的兴起往往和“进步运动”中的环保活动相联系。但是，《死亡之海》从海洋史的角度出发，修正了这种观点。在以陆地为中心的环境史叙事中，发端于海洋的环保运动难免居于视域之外。在本书中，博尔斯特则揭示了：早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美国生物和生态学家早已注意到了北大西洋的资源枯竭问题，并呼吁限制渔业活动。^[7]

在研究方法和材料层面，笔者以为《死亡之海》一书，至少有以下三方面的贡献。

第一，打破了科技史和海洋史之间的界限。在传统的海洋史书写中，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如何影响海洋，这一问题长期受到忽视。不过正如美国学者卡伦·魏根（Karen Wigen）所指出的，在最近的海洋史研究中，跨学科研究是一个重要趋势。^[8]博尔斯特就试图将科技史的研究角度引入海洋史研究之中。在《死亡之海》中，关于渔业、造船和航海技术的发展及其影响的论述，占据了大量篇幅。例如在十九世纪，鲭鱼夹具（Mackerel Jig）和围网（Purse Seine）、内燃机渔船等先进技术的使用与普及，在推动渔业发展并降低渔民风险的同时，也加速了水产资源的枯竭。

在书中，博尔斯特试图引导我们反思科学“进步”的辩证性。从人类自身的角度看，技术进步让我们成为海洋的主人，“死亡之海”成了“安全之海”。在现代化的渔船面前，北大西洋的风浪暗礁不再是致命威胁。但是，对于海洋以及生活其中的水族而言，技术进步却是一场灾难。因此，从环境史的角度反观科技史，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传统的线性进化解释或库恩的“范式”理论，都似乎过于乐观，忽视了科技发展所可能带来的负面作用。

第二，将海洋史放归全球史。在“二战”后的西方历史编纂中，打破传统民族国家的地理界限是一个显著趋势。无论是以杰里·本特利和威廉·麦克尼尔领导的全球史（World History）还是入江昭和托马斯·本德领导的“国际史和跨国史”（International and Transnational History）运动，都在试图将专业历史书写放归人类历史的广阔天地。在这一新趋势中，逐步加速的全球化进程，构成了人类历史的主线。

在传统的海洋史研究中，“地方和民族国家的历史得到持续关注”的视角局限长期未被克服。^[9]《死亡之海》则从全球史的角度，重新阐释了北大西洋的历史。按照博尔斯特所写，西欧渔民传统的捕鱼区域是地中海及北海，但是在近代早期，由于海洋资源的枯竭，渔民将目光转向了北大西洋的北美一侧。在十八世纪西欧人的心目中，那里的渔业资源无穷无尽。正是在渔业利益的驱动下，西欧渔民和资本大步向西北大西洋地区拓展。“在1800年之前，西北大西洋开始融入了欧洲诸海之中。”^[10]与此同时，同在北大西洋西侧的加拿大，也在《死亡之海》的叙事中占据着重要的篇幅。西欧和北美殖民地，以及后来的美加两国，共同在书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不可否认，相较于“陆地史”，海洋史天生具有全球性。正如葡萄牙学者阿米莉娅·波隆（Amelia Polon）所言，“就其最广义而言，海洋史具有‘整体史’意义上的全球性”^[11]。海洋的这种“全球性”，在博尔斯特笔下体现得淋漓尽致。

第三，在史料方面，大量地参考了文学材料。一般说来，小说等“虚构性”史料在社会史和文化史中运用较为广泛。相较之下，在更为强调科学性的环境史中，这种史料的应用似乎较少。但是，海洋史研究的史料相对匮乏的情形，迫使学者必须扩展史料范围。《死亡之海》的做法，提示海洋史学者，在研究中应当打破视野局限，从跨学科资源中搜寻证据。由于海洋史研究的特殊性，它的史料自然不同于以陆地为中心的历史书写。笔者浅见，除了历史上各种以海洋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之外，渔民、海员等长期生活在海上的群体的口述史料、海洋考古的研究成果以及水文、气象方面的各种科技资料等“特殊”材料都应为海洋史学者所重视。(www.daowen.com)

总而言之，《死亡之海》作为一部海洋史研究的佳作，值得向国内同仁引介。

【注释】

[1]作者简介：万澍，美国爱荷华大学（University of Iowa）历史系博士生。

[2]W.Jeffrey Bolster，The Mortal Sea:Fishing the Atlantic in the Age of Sail，Cambridge:Belknap Press，2012，p.3.

[3]John B.Hattendorf，“Maritime History Today，”Perspectives on History，Feb.2012，available on https://www.historians.org/publications-and-directories/perspectives-on-history/february-2012/maritime-history-today，2015年11月20日下载。

[4]W.Jeffrey Bolster，The Mortal Sea:Fishing the Atlantic in the Age of Sail，p.119.

[5]J.R.McNeill，“Review:The Mortal Sea:Fishing the Atlantic in the Age of Sail，”by W.Jeffrey Bolster，New England Quarterly，Cambridge:Belknap，2012，p.515.

[6]W.Jeffrey Bolster，The Mortal Sea:Fishing the Atlantic in the Age of Sail，p.119.

[7]W.Jeffrey Bolster，The Mortal Sea:Fishing the Atlantic in the Age of Sail，chapter 5.

[8]Karen Wigen，“Ocean of History:Introduction，”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s，Vol.111，No.3，2006，p.717.

[9]Lewis R.Fischer，“Are We in Danger of Being left with Our Journals and Not Much Else:The Future of Maritime History？”The Mariner's Mirror，May 2013，p.370.

[10]W.Jeffrey Bolster，The Mortal Sea:Fishing the Atlantic in the Age of Sail，p.87.

[11]Maria Fusaro and Amelia Polonia eds.，Maritime History as Global History，St.John's:International Maritime Economic History Association，p.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