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运中^[1]

提要：本文首次指出唐代台州是浙东唯一有热带产品之地，甲香来自东镇山，此山又有来自朝鲜半岛的昆布、海藻、金漆木与来自南方的矾。东镇山即今上大陈岛，岛上有高丽头，此岛是唐代台州与福建、朝鲜的贸易枢纽。大陈岛在明代也是福建商人与倭寇的基地，明清时期发生多次战争。1949—1955年大陈岛成为蒋介石政权在浙江最后的据点。大陈岛在东海的心脏地带，大陈岛的历史是中国海洋文明发展史的缩影。

关键词：大陈岛　台州　台湾　东镇山　福建

大陈岛，今台州市椒江区大陈镇，又名台州列岛，在椒江区东南52千米的海中。主岛为上大陈岛、下大陈岛，上大陈岛在北，面积7平方千米，南面隔海2.5千米是下大陈岛，面积4.9平方千米。上大陈岛面积更大，但是大陈镇在下大陈岛，下大陈岛人口更多。上下大陈两岛周围还有27个小岛，大陈镇截至2012年底有居民3 862人。大陈岛附近是大陈洋，是浙江仅次于舟山渔场的第二大渔场，大陈列岛也是浙江省内舟山群岛以南最大的列岛。

现在中国人熟知大陈岛，主要是因为60年前那次“大陈岛撤退”。1955年，大陈岛人整体迁入台湾。现在的大陈岛人是1955年后迁入的，所以大陈岛的历史裂为两段。此前的大陈岛似乎在历史上默默无闻，但是正如中国东部很多海岛那样，大陈岛在古代就有多次文化更迭。1955年之前的大陈岛人早已忘记一千年来在这个岛上发生的多个历史片段，其实大陈岛在明代的抗倭战争中就处在风口浪尖，而且大陈岛在唐代就是福建人北上贸易的重要据点！幸好史书保存了不少线索，使我们能够重新拼接这些历史片段，进而窥探这个海岛一千年来的沧桑变迁。

一、唐代闽商据点大陈岛

西汉在今台州市椒江区椒江北岸的章安镇设回浦县，《后汉书·郡国志》说东汉光武帝时改名章安县。章安是浙江省东南部最古老的县，《宋书·州郡志》说吴孙亮太平二年（257）置临海郡，治章安县。孙吴临海太守沈莹著有《临海水土异物志》，其中有关于夷洲（台湾岛）的宝贵史料，开头就说夷洲“在临海东南，去郡二千里”。一般认为孙吴东征夷洲，从临海郡出发。《临海水土异物志》又记载安阳（治今浙江瑞安）、罗江（治今福建福安罗江）的土著安家人风俗类似夷洲土著，说明浙江与台湾从上古时期就有紧密联系。东晋析临海郡置永嘉郡，隋代并临海郡入永嘉郡，又在高智慧战乱之后废除六百年的古县章安。^[2]《元和郡县志》说唐武德四年（621）在临海县置海州，次年改名台州。唐代台州治所在内陆的临海县，直到1994年台州市移治椒江区，才结束了一千多年区域政治中心在内陆的历史。台州航海业似乎严重衰落，有关唐宋时期台州海洋贸易的史料极少，但是唐代台州的航海真的衰落了吗？

其实唐代台州的航海没有衰落，我发现唐代台州贡品可以证明台州海洋贸易的繁荣，《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六说台州贡赋：“开元贡：干姜三百斤、鲛鱼皮。元和贡：甲香三十斤，鲛鱼皮一百张。”^[3]《唐六典》卷三载台州贡品是：“金漆、干姜、甲香。”《新唐书·地理志》台州土贡是：“金漆、乳柑、干姜、甲香、蛟革、飞生鸟。”根据各书记载，东南沿海和台州贡赋如下表：

唐代台州的贡品，多与福建、岭南各州贡品相同，而且浙东各州只有台州和福建、岭南的贡品最接近，浙东各州仅温州出现一次。说明唐代台州和岭南的海上往来非常密切，因此台州商人能得到岭南商品，或在台州本地移植生产。甲香产于岭南，福建贡品没有甲香。甲香是海螺制成的香料，故名甲香，最初来自海外，《太清金液神丹经》曰：“唯夫甲香螺蚌之伦，生于歌营、句稚之渊。”据我考证，歌营在今马来西亚的巴生（Klang），句稚在今泰国素叻他尼府。^[4]孙吴万震《南州异物志》说：“甲香，螺属也。大者如瓯，面前一边直，才长数寸，围壳岨峿有刺。其掩可合众香烧之，皆使益芳，独烧则臭。”^[5]李时珍《本草纲目》引苏颂《本草图经》：“甲香，生南海，今岭外、闽中近海州郡及明州皆有之，或只以台州小者为佳。”^[6]这里特地提到台州甲香很好，另外还提及明州，明州的技术很可能来自台州。《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循州（治今广东惠州）贡赋有大甲香、小甲香，不单是台州产小甲香。鲛鱼是鲨鱼，鲛鱼皮多见于岭南与台州。现在学者认为山姜很可能源自热带，所以见于广州、福州、台州。

为何台州成为唐代浙江独一无二的热带商品出产地呢？嘉定《赤城志》卷三六恰好对唐代贡品有解说：

金漆：其木似樗，延蔓成林，种法以根之欲老者为苗，每根折为三四，长数寸许，先布于地一年而发，则分而植之。其种欲疏不欲密，二年而成，五年而收，收时每截竹管，锐其首以刃，先斫木寸余入管。旧传东镇山产之，以色黄，故曰金漆云。

干姜：陶宏景云：干姜惟临海章安二三村善为之，其法以水淹三日，去皮置流水中，更六日，又去皮，然后晒干置瓮缸中，谓之酿也。今章安城门黄杜所出尤佳，齐孔琇之为守，至以为献，则其来久矣。

乳柑：出黄岩断江者佳，他如方山下亦有之，然皮厚味酸，且香韵亦差减。每岁雨多则倍长，未霜以饷行都贵游，谓之青柑。其径至八九寸者绝为艰得，园丁豫择以待需焉。曾守宏父诗有“一从温台包贡后，罗浮洞庭俱避席”之句。

甲香：一名流螺，《临海记》云生东镇山，《传信方》亦云出台州，小者佳。其法先以酒煮去腥涎，云可聚香使不散也。《南州异物志》曰甲香大者如瓯，其面才长数寸，壳有刺，惟以众香和爇则愈芳，若独爇则否。

鲛华：苏恭云形以鳌无足，而有尾，《山海经》曰鲛沙皮，可以饰剑。今南人但谓之沙鱼。《本草》云皮有二种，其最大而长喙如锯者曰胡沙，小而皮粗者曰白沙。

飞生鸟：《本草》云扁鼠出山都平谷即飞生鸟也，状如蝙蝠，大如鸱鸢，毛紫色，常夜飞生子，南人多以为怪，藏其皮，谚谓临产者持之则易免。^[7]

干姜产自古港章安，至今台州还有一道家喻户晓的名菜姜汤面，可见章安文化的影响深远。因为章安原为海港，很多海味寒凉，所以食用必须配姜。黄岩蜜橘现在还很出名。金漆与甲香都产自东镇山，原来台州的热带产品多来自东镇山。东镇山在何处呢？

嘉定《赤城志》卷二〇“黄岩县”说：

东镇山，在县东二百四十里。《临海记》云：洋山东百里，有东镇大山，去岸二百七十里。生昆布、海藻、甲香、矾等物。又有金漆木，用涂器物，与黄金不殊。永昌元年，州司马孟诜以闻，中有四墺，极险峻，山上望海中，突出一石，舟之往高丽者，必视以为准焉。^[8]

卷二八“黄岩县”说：

悟空院，在县东南三百里海中东镇山上。晋天福六年建，国朝治平三年赐额（旧传有金钟，一寨官胁而取之登舟，人钟俱溺，今水际时现金光云）。^[9]

卷十九“临海县”说：

高丽头山，在县东南二百八十里，自此山下，分路入高丽国，其峰突立，宛如人首，故名。^[10]

前人或以为此《临海记》是刘宋孙诜撰，^[11]但刘宋的州无司马一职，州司马是唐代职官，《新唐书·百官志四》说各州有“司马一人，从五品下”，刘宋临海郡属扬州，所辖地域甚广，州官不可能去海中小岛；唐代的州变小，州司马才会去海岛，所以此《临海记》应是唐人所记，永昌元年不是晋成帝永昌元年（322），而是武周永昌元年（689）。

东镇山在黄岩县东南260里，高丽头山在临海县东南280里。清代人或误以为东镇山在今温岭石塘镇东南，嘉靖《太平县志》卷一曰：“三女山，山距东镇一港云。”^[12]但是此书不提东镇山在何处。嘉庆《太平县志》卷一曰“东镇山”曰：“据此，即叶志悟空山，与三女山隔一港者，今海图石塘西南大小蒜外有洞正山，即东镇音讹尔。”^[13]大小蒜即今石塘镇东南的三蒜岛、二蒜岛，东南有更小的一蒜岛，洞正山或即一蒜岛。洞正山不可能是东镇山，因为此岛极小，至今无人居住，不符合东镇山情形。

其实东镇山、高丽头山就是大陈岛，因为现在上大陈岛的东南角还有一个突出的海岬称为高梨头，也即高丽头，高梨头是现代人误写。大陈岛正是在黄岩县城东南260里，在临海县城东南280里。

上大陈岛的东部面对大洋，山陡浪急，西部有四个大湾，村落集中在此。不过最北的一个海湾可能是晚近因为北部小岛联结形成，所以原来或许仅有三澳，古人所说的第四个澳可能在下大陈岛。下大陈岛聚落集中在西北部的大陈镇所在海湾，下大陈岛的人口虽然比上大陈岛多，但是异常集中，主要在北部的大陈镇一带。下大陈岛的西南部山势险峻，不宜建村居住。下大陈岛西南部是一个狭长的海岬，称为凤尾，所以大陈岛过去属温岭县凤尾乡。

东镇山不产矾，中国八成、世界六成的矾来自浙江最南部的苍南县矾山镇，所以东镇山的矾无疑是福建人经过苍南时转运到此。苍南县现在多数地方说闽南话，历史上有很多闽南人移居此地。所以唐代人说高丽头是去高丽的航标，很可能是指福建人去高丽而非台州人，因为大陈岛在台州东南，福建人从南方来，必经此地，而台州人去高丽不必南辕北辙走到大陈。

福建商人运来南方的矾、甲香、鲛鱼皮，或许还去朝鲜半岛贩卖商品，或许与高丽海商在大陈岛贸易，所以《临海记》说东镇山出产来自海东的金漆木、昆布、海藻。

金漆木，前人未考，今按此物来自朝鲜半岛海中，《新唐书·东夷传》说百济“有三岛，生黄漆，六月刺取汁，色若金”，无疑就是金漆木，说明唐代台州与高丽的往来绝非虚言。金漆木或许是黄花梨木，有树脂。

上大陈岛、下大陈岛地图

昆布即海带，也来自海东的朝鲜半岛或日本，《册府元龟》卷九七一记载开元二十六年（738）渤海靺鞨献昆布，《本草纲目》卷十九引陈藏器《本草拾遗》“：昆布生南海，叶如手，大似薄苇，紫赤色。其细叶者，海藻也。曰：其草顺流而生。出新罗者叶细，黄黑色。胡人搓之为索，阴干，从舶上来中国。”卷四六又引陈藏器曰：“蛤类也。生新罗国，彼人食之……热气消食。杂昆布作羹，主结气。”博物学大家薛爱华（Edward Hetzel Schafer，1913—1991）指出昆布对应日本原住民虾夷（阿依努）语kompo，但是不知出自阿依努语还是阿依努人借自其他语言。^[14]海藻可能是紫菜之类，而非海带，所以昆布、海藻并列。

张籍有《赠海东僧》诗云：“别家行万里，自说过扶余。学得中州语，能为外国书。与医收海藻，持咒取龙鱼。更问同来伴，天台几处居。”^[15]来自海东的僧人，帮助中国医生收购海藻，很可能到过天台，也即台州。汉代扶余在今东北平原，唐代属渤海靺鞨。渤海国之西有扶余府，在今吉林省中部。但是扶余也指朝鲜半岛，《魏书》卷八八说高句丽与百济出自扶余，百济王姓余。此处说“过扶余”，或许是指这位僧人来自扶余故地以东，或许是指他去过扶余故地。此处的扶余或许指渤海靺鞨，或许指朝鲜半岛。又说能用咒语捕捞龙鱼，龙鱼应是一种海鱼。

宁波象山县最南端有南田岛，其南端的海峡，今称金七门，但是在清代杨殿才的《南田记略》与民国《南田县志》中，写作金漆门，^[16]无疑是源自金漆木。南田与大陈，一水可通，历史上南田与台州关系紧密，至今南田所在的象山县南部仍然说台州话，金漆也在古代从大陈岛移入南田岛。

所以东镇山（大陈岛）不仅是福建人贩运南方商品的基地，也是朝鲜半岛商品的转运基地。因为大陈经济繁荣，所以岛上的悟空院有金钟。悟空院是后晋天福六年（941）建，说明晚唐到吴越时期此地经济仍然繁荣。此时南方诸国割据，战火较少，而且积极发展海外贸易。此时也是宁波兴起之时，很可能是因为宁波的崛起，使得大陈岛的贸易衰落，以致后人忘记了这个唐代一度兴盛的南北贸易海港。

二、明代海战中的大陈

大陈在台州外海，是浙东要冲，明代屡遭倭寇侵犯。明胡宗宪《筹海图编》卷五《浙江事宜》说：“松门港，其东为岛米门外积谷山及下洋、大陈岙等处，外即大海，直抵日本……若贼自温州而来，此为汇嘴快捷方式，竟抵城下；若自外国而来，止过大陈、邳山、大鹿登岸，皆为贼巢，甚难防守，今虽稍增战舰，仅堪小敌之御，而港内迂回屈曲，难以捍贼，必出大陈山而迎战于海中，乃为得之。”^[17]松门即今温岭松门镇，现代松门在陆上，但是清代之前的松门是个海峡，故名松门。积谷山在其东北海中，再东北是大陈岛。

嘉靖三十二年（1553），海宁卫指挥佥事马呈图战死，其子继武，袭升指挥同知：“擢松海把总，值倭奴突犯……统海艘，战于西矶洋，亲斩酋首徭戍郎，生擒十余人。又战于大陈洋，穷追外岛，复生擒二倭，斩首十七级，犁沈贼舟，溺死不及，首卤者亡算。连战六日，皆大捷。设父像，生剖倭心，取血酹酒以告，痛哭再拜，见者感动。”^[18]

福建海盗林碧川等勾结倭寇，侵扰浙东，嘉靖三十四年在大陈岛被明军擒获，《筹海图编》卷五《浙江倭变记》记嘉靖三十四年“八月，副使孙宏轼等破贼于大陈山岙，擒贼首林碧川。贼首林碧川自柘林遁，出海为飓风沮，回泊台州之螺门。宏轼与兵备许东望、参将卢镗、知府宋治、都司王霈等督舟师追之，贼败登山，官兵围之月余，碧川与高赠、乌鲁美他郎等一百五十人俱俘斩无遗”。明王士骐《皇明驭倭录》卷六记载此战说：“倭舟三艘，泊台州海洋之螺门。备倭都指挥王沛等，引舟师出哨，遇于大陈山㠗，擒贼十七人，斩首九级。余贼弃舟，登山走匿。我兵焚其舟，四面环守。参将卢镗以大兵会之，入山搜剿，生擒真倭乌鲁美他郎、酋首林碧川等八十四人，斩首三十八级，由是三舟之倭尽殄。”^[19]

万历五年（1577）四月，“倭贼乘船，一犯渔山，再犯大陈等处外洋，当被各该设伏官兵督并剿捕，尽绝两次，在阵擒斩倭首四十六名”^[20]。

崇祯元年（1628），郑芝龙在厦门受抚，同党多未受抚，散布各地海上。有周三老窜入大陈岛，明戴澳《杜曲集》记：

明年（郑）芝龙称受抚，而叛党周三老等，竟扬入浙，窟大陈山，时时出掠，并海诸村，戍众数万，帆樯蔽天，犯石浦及昌国，转攻爵溪，迫窥象山……中丞公（张延登）方且触暑凌江，督省会兵至越，越司理刘（光斗），慷慨监军……分兵为两翼，一军定海，扼其咽喉，巡海使者（萧基）临督之；一军象山昌国，防其侵轶，越司理航海监之，监军随宜指授，将士皆有奋心。寇屡衄，遂逸保大陈。适飓风作浪稽天，缘海诸楼船多漂溺，公料寇必乘虚。密檄诸将备非常，寇果再犯石浦。于是诸将奉公秘略，监军亲援袍，寇至伏发，火其舟，斩溺无算，急窜金齿门外，如雾散波，委公犹以不大创，终贻肘腋忧，与巡海使者往复商订，疏请合剿，益选将励士，一切军需，悉倚办郡守陈（之美），用夏郡丞（以宾）策，募改商舶，增战舰，期三郡兵会海门，直捣大陈，鱼丽陈沧溟，百年来所未见，贼惊从天而下不知所战，并不知所走，一鼓覆之，仅数十舸南逸，我兵追至闽界，返，公宴赉诸官将有差，浙海遂清。^[21]

盘踞在大陈的福建海盗武装，时常劫掠象山县，明军在征讨时借助商船，说明大陈与象山之间有密切的商业往来。石浦等地虽然属于象山县，但是自古以来通过海路与台州紧密联系，象山县南部地区至今仍然是宁波境内唯一的台州话分布地区。关于石浦与南田的重要地位，本人另有专文。

次年四月十八日，浙江巡抚张延登引再前一年即天启七年（1627）三月抚臣潘汝祯所奏说：

浙、闽俱濒海邻倭，虑奸民勾引，禁船只不许往来，日久玩偈，出入毋禁，以致崇祯元年，海寇大举入犯。臣细访闽船之为害于浙者有二：一曰杉木船，福建延、汀、邵、建四府出产杉木，其地木商，将木沿溪放至洪塘、南台、宁波等处发卖，外载杉木，内装丝绵，驾海出洋，每赁兴化府大海船一只，价至八十余两，其取利不赀。一曰钓带鱼船，台之大陈山、昌之韭山、宁之普陀山等处，出产带鱼。独闽之蒲田、福清县人善钓，每至八九月，联船入钓，动经数百，蚁结蜂聚，正月方归，官军不敢问。此二项船，皆与贼通。贼先匿大陈山等处山中，为巢穴，伪立头目，刊成印票，以船之大小，为输银之多寡，或五十两，或三十二十两不等。货未发，结票，谓之报水。货卖完，纳银，谓之交票。毫厘不少，时日不爽。此二项船，贯盗贼勾引之囮媒也。至浙人之自为害者，奸船为最。前钓鱼船，搭厂于山，系船于海，内地奸民皆以大小划船，假冒乡绅旗号，装载酒米，与渔船贸易，而藏违禁硝磺等物以资贼。每获重利，而归穷洋，竟同闹市。^[22]

此处叙述了福建人在大陈岛的具体营生，一是杉木船，把闽江上游的杉木运往宁波，经过大陈岛；一是钓带鱼船，莆田、福清人往大陈岛钓带鱼。海盗在大陈岛发放印票，收取钱财。台州本地人去大陈岛贩卖酒米，甚至硝石、硫磺等违禁物品。

清嘉庆元年（1796），闽贼李发枝引安南（今越南）艇贼深入浙江，安南海盗在温州三盘山，福建海盗水澳帮六七十船南泊玉环外洋，浙江海盗凤尾帮六七十船及土盗小船散泊大陈、石塘、鲎壳等岙。嘉庆四年冬，定海总兵李长庚征讨未果。五年六月，浙江巡抚阮元督师，剿灭安南海盗与浙江凤尾帮。^[23]凤尾帮就在大陈海岛，凤尾在下大陈岛西南。(www.daowen.com)

清代大陈岛还有福州移民，据说下大陈岛的小坑有八闽会馆，大浦、小浦是福州人聚居地，有来自福州的三山境威烈侯庙。^[24]

三、“大陈大撤退”

1949年国民党政府退守台湾，仍然保有浙江大陈等岛。大陈岛北通舟山、宁波，南通温州、台湾，是蒋介石在故乡浙江最重要的据点。

上大陈岛东北50千米有象山县的渔山列岛，上大陈岛西北11千米有一江山岛，其北有临海县的东矶列岛。大陈岛的西北门户一江山岛有两个主岛，中间是一条狭长的海峡，如同一条江水，故名一江山。大陈岛西南49千米有玉环县的披山列岛，再南有洞头的洞头列岛、瑞安的北麂列岛、平阳的南麂列岛。南麂岛现属平阳县南麂镇，是南麂山列岛的主岛，面积7.64平方千米。其北部有瑞安东南的北麂山列岛，主岛北麂岛仅有1.97平方千米。南麂岛是温州东南最大的岛，最高峰229米，海岸曲折，港阔水深。南麂岛在大陈与台湾之间，远离海岸，地居要冲。

大陈、一江山、头门、渔山、披山位置图

1951年蒋介石派浙江同乡胡宗南抵达大陈，化名秦东昌，训练江浙流散军队。1952年，伪浙江省政府在大陈岛重建，胡宗南任伪省主席。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东亚的军事重心南移到闽浙海域，蒋介石派陆军第46师到大陈岛，刘廉一为大陈司令官。1954年，大陈岛本地13 622人，各地迁入2540人。1954年5月5日，美国大使蓝钦与蒋伪政权外交部长叶公超到大陈岛。6日，蒋介石亲临大陈岛。7日，蒋介石在大陈岛遥望大陆。8日，蒋介石回台湾。13日，大陈北部的头门列岛被攻占。7月8日，美国安全分署长官卜兰德到访。8月10日，蒋经国与顾维钧“大使”、西班牙驻台代办赖桂齐到访。17日，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史敦普到访。19日，第七舰队到访。11月，大陈等岛遭到猛烈轰炸。12月3日，叶公超与美国国务卿杜勒斯签订所谓《中美共同防御条约》，蒋介石获得美国协防台湾的目标达到。

1955年1月20日，大陈岛西北的门户一江山岛被攻克。大陈岛暴露在炮火之下。驻守一江山岛的蒋介石部队几乎全部阵亡，但是大陈岛的美军不予援助，蒋介石非常不满。美国认为大陈岛距离台湾太远，而且是个小岛，不值得美军花费过高成本防守。蒋介石很不希望放弃大陈岛，因为保有大陈岛，就证明他还占有家乡浙江省。蒋介石还想通过大陈等岛组成的海上据点，借机反攻浙江。但是美国人不理解蒋介石对故乡的深深眷恋之情，他们希望蒋介石放弃大陆沿海的所有岛屿。蒋介石不想放弃大陆，不想划海而治，他决定与美国人妥协，以退出大陈岛为代价，换取他据守金门、马祖等福建沿海岛屿的资格，美国人接受了这一方案。蒋介石与美国合作制定了大陈撤退的“金刚计划”，30日蒋经国亲自到大陈岛指挥。^[25]

2月4日，美国航空母舰4艘、重巡洋舰2艘、驱逐舰14艘、飞机400架进行演习。6日，首批大陈岛民众抵台湾。7日，由蒲赖德指挥的美国海军第七舰队132艘舰船、台湾27艘舰船组成混合船队抵达大陈岛，包括6艘航空母舰。8日，蒋伪政权国防部长俞大维、副总司令黎玉玺、国防部第三厅副厅长蒋纬国、空军署长罗英德等人到达大陈岛。9日，大陈、渔山、披山等岛的全体民众登船，晚抵基隆。10日，美国大使蓝钦、顾问团团长蔡斯、孙立人抵达大陈岛。12日，大陈司令官刘廉一等撤离。计从大陈等岛撤走正规军1万人、游击队4千人、居民17 132人（其中上大陈岛3 937人，下大陈岛10 974人，披山岛1 083人，渔山岛518人）、军用物资4万吨、各村庙宇神像10余座，同时炸毁码头、渔船、工事等。25日，蒋伪政权独立完成“飞龙计划”，把温州南麂岛军民撤到台湾，至此完全退出浙江。

大陈等岛民众到台湾后，被分散安置在屏东、高雄、花莲、宜兰、台东、台北、基隆、桃园、新竹、南投、台南的35个新村。大陈移民及后代至今已有十多万人，仍通用台州话。^[26]大陈人还为从家乡带来的神像在台湾建立了新的庙宇。由于他们居住集中，家族完整，又被蒋介石看成是最忠实的所谓“大陆义士”，在很长的时期内享有较高的社会声誉，所以大陈文化在台湾得到了完好保存。大陈移民新村多建在海边，但是台湾海洋情况与大陈不同，很多大陈人不适应台湾渔业，很多人转而做海员，因此很多大陈人又借机移民美国。

现在惨烈的战争早已成为历史，渡海的大陈人虽然把台湾当成了第二故乡，又从台湾走向世界，但是他们的心中始终怀念真正的家乡。近年两岸走向开放，无数大陈人从台湾回到大陈扫墓、寻根、怀旧，有的回乡定居，甚至还与晚近迁居大陈的新居民成为朋友，大陈人让台州和台湾这两个原来仅是地名相近但是无甚来往的地方联结在了一起。

四、大陈岛的历史地位

蒋介石之所以苦心经营大陈岛，就是看中此地的重要战略位置。正是同样的地理原因，使得唐代的大陈岛成为福建人、高丽人在浙江居住与经营的据点，也使得明清大陈岛成为航海要冲。在陆上人书写的历史中，大陈岛可以忽略不谈。但是在海上人的另一个世界中，大陈岛地位重要。因为海上人群自古以来就是在陆上王朝话语体系中失语的一群人，所以过去我们对大陈岛的历史了解甚少。我们从陆上史书记载的一鳞半爪，勉强可窥见古代大陈岛在海上世界中的繁华景象。

如果我们不重新发掘出大陈岛在古代海上世界的重要地位，一定会以为大陈岛在现代战争的突出地位不过是偶然现象。其实大陈岛在现代的突出地位是其古代地位的自然发展，因为决定现代大陈岛命运的台湾岛就是由闽南海商开辟的，古代大陈岛也是闽南海商经营的据点。纵观中国历史，经济与文化中心持续南移。海洋在中国的地位持续上升，南宋政权不过在大陆沿海流亡，南明的旗号则最终到了海岛。所以大陈岛的历史看似多次断裂，其实反映了中国海洋势力的持续发展。大陈岛历史的多次断裂源自海陆势力的冲撞，每一次冲撞都带来一次融合，海洋势力的地位在每一次融合中都有上升。我们从大陈岛的历史，看到了中国海洋文明发展史的缩影。

大陈岛在唐代就是福建人前往中国北方和高丽、日本的重要节点，正是中国、朝鲜、日本之间的海域中心，真可谓东海的心脏，至少应该与舟山群岛一起被归入东海的核心地带。我们不能用陆上的眼光来衡量海上，大陈与舟山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是就传统交通方式来说，海上航行速度比陆上行进速度快得多，所以海上各地看似较远，其实联系密切。浙江海岛是中国南北海域的枢纽，我们应从浙江海岛入手探索中国南北海域的交流史。

Dachen Islands Taizhou:From the Basis of Fujian Merchants in Tang Dynasty to the Gateway of Taiwan in Modern Times

Zhou Yunzhong

Abstract:This article firstly points out that Taizhou was the only district producing tropical products including snail in Tang Dynasty.The snail was from Dongzhen Island，and the kelp，seaweed and Jinqimu（Golden Lacquer Tree）from Korea，the alum from the south also were sold here.Dongzhen Island is Dachen Islands nowadays where the Korea Cape located.This islands was the hub between Taizhou，Fujian and Korea in Tang Dynasty.Dachen was the base of Fujian merchants in Ming Dynasty，so several battles were broken out here. Dachen became the last Zhejiang stronghold of Chiang Kai Shek from 1949 to 1955.The whole Dachen people retreated to Taiwan in 1955.Dachen was on the heartland of the East China Sea.The history of Dachen is the miniature of the Marine Civilization of China.

Keywords:Dachen Islands，Taizhou，Taiwan，Dongzhen Mountain，Fujian Province

【注释】

[1]作者简介：周运中，厦门大学历史学系助理教授。

[2]周运中：《夷洲与流求新考》，《厦大史学》第四辑，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

[3]（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中华书局1983年，第627页。

[4]周运中：《中国南洋古代交通史》，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8、138页。

[5]（宋）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九八二，中华书局1960年，第4349页。

[6]（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四六，人民卫生出版社1977年，第2546页。

[7]嘉定《赤城志》，《宋元方志丛刊》第七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7558页。

[8]嘉定《赤城志》，《宋元方志丛刊》第七册，第7433页。

[9]嘉定《赤城志》，《宋元方志丛刊》第七册，第7493页。

[10]嘉定《赤城志》，《宋元方志丛刊》第七册，第7428页。

[11]张国淦：《中国古方志考》，中华书局1962年，第381页。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201、203页。

[12]嘉靖《太平县志》，《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书店1981年，第17册。

[13]嘉庆《太平县志》，《中国方志丛书》，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4年，第510号，第224页。

[14]［美］薛爱华著，吴玉贵译：《唐代的外来文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320、335页。

[15]《全唐诗》卷三八四，中华书局1960年，第4319页。

[16]龚缨晏：《中国古代海岛地图的若干特点——浙江图书馆藏〈南田记略〉中的海岛地图研究》，《宁波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

[17]（明）郑若曾撰，李致忠点校：《筹海图编》，中华书局2007年，第353页。

[18]天启《海盐县图经》卷一〇，《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589号，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第823页。

[19]（明）王士骐：《皇明驭倭录》，《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42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79页。

[20]（明）项笃寿：《小司马奏草》卷四，《续修四库全书》第478册，第629页。

[21]（明）戴澳：《杜曲集》卷一一《大中丞张公平寇碑》，《四库禁毁书丛刊》编委会编《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1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69—371页。

[22]（清）计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点校：《明季北略》卷五，中华书局1984年，第103页。

[23]（清）焦循：《雕菰集》卷一九《神风荡寇记》，《续修四库全书》第1489册，第311页。（清）张鉴：《雷塘庵主弟子记》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557册，第219—222页。

[24]孙静江：《大陈纪略》，《中国民俗学会民俗丛书》第170册，东方文化书局1976年，第54—55、61页。

[25]陈玲：《大陈记忆·两岸新移民的悲欢》，时英出版社2015年，第41—53 页。

[26]孙静江：《大陈纪略》，第17、69—70、107—108、117—119、125—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