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儒学实验的目的,是要重建儒学在乡村的教化体系,重建乡村的人生信仰,以解决当代儒学魂不附体的时代难题。为此,我们主要做了以下几方面的工作:
1.建立固定化的乡村儒学讲堂
在乡村弘扬儒学,任何教化首先要有一个固定的场所,就像佛教需要寺庙、基督教需要教堂一样。乡村儒学讲堂的发展,经历了一个农民进书院和书院下乡村的过程。第一个讲堂设在书院里,因为书院附近就有三个村庄。后来,我们就把讲堂设到村庄里。开始是一个,后来是三个。第二年在整个圣水域镇建了七个村级讲堂,另外还在县城建立了一个社区儒学乡镇法庭。我们的乡村儒学讲堂形成了一套常态化的学习制度,每半个月一次。中国古代的乡村儒学会讲是初一和十五,也是两次。我们的是每个月的中间和最后一个礼拜六。乡村儒学讲堂是给村民讲儒学的地方,也是村庄的公共文化场所,这一个场所对乡村至关重要。华中科技大学参加调查乡村老人自杀的桂华博士告诉我,他们在调查中发现,某一个村庄因为有一棵老槐树,老人的自杀率就降低下来。为什么呢?因为这个老槐树就是一个公共空间,为农村老人提供了一个说心里话的地方,心里的苦水一旦倾倒出来,也就不再那么苦了,自杀率因此而降低。一开始,村民并不知道这个乡村儒学讲堂是干什么的,甚至有几分警觉,以为又是来骗钱的。另外,虽然是在孔子的老家,村民们对孔子其人其学也是一问三不知,不知道学习孔夫子有什么意义。农民是没有礼拜天的,他们没有闲暇,为把他们吸引进来听课,头几次讲课时,对坚持听课到底的村民发一点礼物,说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生活品。第一次每人一袋洗衣粉,第二次是一块肥皂,第三次每人就发一个塑料盆,也算是教化的方便法门吧,体现了对于听课村民的体谅和鼓励。因为头两次发了礼物,加上讲课效果还不错,第三次就来了一百二十多人,结果买得塑料盆不够了,多亏村主任喊了一声:“村干部同志们就发扬风格不要了!”发了三次之后,村民感到听课有收获,没有奖品也依然前来听讲。
乡村儒学讲堂的听众主要有老人、中年妇女和儿童,其中老人和中年妇女占百分之七八十。初期我们担心这样的听众结构是否有意义,因为基本没有青壮年,而孝道教育又是乡村儒学的重点。那么,教化的对象究竟是谁?谁来落实孝道呢?但是,实践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文化如同空气,是可以传播的。只要一个人来听,就可以影响全家;只要部分人来听,就可以影响全村。影响力的主要来源是榜样的示范。这一点,其他各地的乡村儒学也提供了相似的经验。比如调查福建省涵江县霞浦村时,我也给村民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他们的讲堂可以坐一百多人。可是,这却是一个五千多人的巨型村庄,一百人如何能够影响五千人呢?一个姓周的村民回答:“人少,可是影响不小,就以我来说,我过去是村里有名的赌徒,家徒四壁,无可救药了,我都改了,在村里引起很大反响。我们村的另一个儿媳妇,原来以不孝公婆著称,经过学习,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家庭和谐幸福,她的事迹传遍了全村。另外,讲堂的义工们无私奉献、扫街修路,村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自然会受到影响的。”他的话,基本上道出了乡村儒学讲堂何以有效的原因。
2.形成一支专业化的乡村儒学志愿者队伍
就像基督教要有牧师、佛教要有僧人一样,儒学的重建要有专门的传道者。一开始,是我们几个学者到农村去传播儒学,后来点多了,我们就在本地发动了一批志愿者。这些志愿者,有的是退休的干部,有的是退休的老师,也有在职的老师,也有做企业的老板,等等。这些人都是无偿地尽义务来为农民传授国学。有的志愿者表现了很高的奉献精神,他们不但免费去给农民讲课,还要给听课的人买一些小礼物,有的要给孩子买一些文具,有的给义工村民买录音机,还有人在八月十五前后做调查的时候给农民买月饼。这支志愿者队伍,对乡村儒学的开展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3.建立一套乡村儒学的传播体系
这套体系包括课堂和课外两方面。课堂教学要有教师、教材、教法等,它不同于学历教育,目的不是考试升学,而是修身做人、信仰的教育,这正是目前国民教育中所空缺的。这就决定了讲课的方式不是满堂灌,不是知识传授,尤其不能讲抽象的大道理。村民是不客气的,如果听不懂课,他们就搬起板凳回家去了,因为家里还有一大堆活儿要干。这不是说大道理不重要,而是说要把大道理讲得村民愿意听。其实,给村民讲课并不是没有道理可言,只不过,你要给抽象的义理涂上形象的“奶油”,这样村民才能接受。这就涉及理与事之关系。华严宗认为理事相即,理在事中,全理即事,理逐事彰,因此,讲故事谈体会是让村民明理的最好方法。我们在课堂上讲乡村里的一些感人的家庭故事,以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教人的老道理,村民最愿意听。尤其是要让村民们知道和家要“从我做起”,不仁不孝对谁都没有好处。我们在乡村儒学活动中发现了一个真实的案例。炎热夏天,一对夫妇正在挥汗如雨地建房子,五岁的孩子在一旁喊饿,闹着要回家吃饭,母亲训斥道:“你就知道饿,还不到十一点半呢!没看见我和你爸爸正在盖房子吗?”孩子问:“妈妈,我们不是有房子吗?为什么还要盖新的?”妈妈说:“孩子,没看见你爷爷奶奶吗?年纪大了,又聋又脏,还常生病,以后就放到这里来,咱们好省心!”孩子一听明白了,说:“妈妈,我不饿了,你们好好盖吧,盖得结实一些。”妈妈问:“盖得太结实干什么?”儿子回答:“等你们老了,我把你们也送过来”。孩子的回答不仅让他的妈妈心惊肉跳,而且也让每一个听故事的村民心里“咯噔”一下。儒家虽然不太讲报应,但是,正如《孟子·梁惠王下》所说,“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那些不孝亲敬老者,已经为他们的子女树立了最好的反面教材,他们的一切行为将来都会反作用到他们自己身上。
除了课堂之外,还有不少课外活动,将课内课外、家内家外的活动结合起来,构成了乡村儒学传播体系的内容。这个体系包括以下几方面:
第一,行孝道。孝道是现在农村最为突出的问题,也是农村的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都关心的问题。所以,一开始我们就决定先讲孝道。结果效果非常好,村主任说“今天来听的老人有好几位都掉泪了,听完课了回家还在掉泪,是什么原因呢?”我说肯定是老人在家受委屈了,我们讲课的内容触动了他们的心弦。不单是讲孝道,最重要的是要践行孝道。所以,我们不断从村里找一些孝道的典型,让他们介绍行孝的经验,以此来表彰先进、带动落后。从这里开始,我们还给前来听课的孩子布置孝道作业。(www.daowen.com)
第二,学经典。读的经典不能是很复杂的,必须是浅显易懂的。我们一开始讲的就是《弟子规》,后来也讲《孝敬》《三字经》,有时候也讲一点《了凡四训》,或者是《王凤仪讲道录》。讲读的经典,我给它总结的模式就是圣书加善书,圣书就是儒家经典,善书就是中国传统的劝善经典。现在,民间自发的乡村儒学以善书为主,缺乏圣书的引导。学界主导的教学又以圣书为主,很少涉及善书。其实,将两者结合起来才是乡村儒学所需要的。但是不管是善书还是圣书,讲法与学校的应试教育大不一样。这里讲经典应该故事化、生活化、体验化,而且要注意和村民的互动。有的志愿讲师非常善于和村民沟通,他讲着讲着就走到村民中间,让这个大嫂回答一个问题,让那个大嫂背诵几句,还会随机地请人上讲台唱歌,活跃课堂气氛。
第三,习礼乐。中国文化叫做礼乐文明,但是我们现在可以说是礼坏乐崩,这个问题已经引起了全社会的广泛注意。而我们乡村儒学课堂就从最基本的生活礼仪教起,我们每次上课之前,都要播放一点孝道歌曲、儒家的教化歌曲。每次上课之前,让孩子都走到前面,给在座的长辈鞠两个躬,然后所有人站起来给孔老夫子鞠四个躬。另外,我们也请一些专家给老百姓讲一些生活礼仪,像婚礼、冠礼、丧礼,将一些传统礼仪和他们本地的礼仪结合起来。
第四,救孤寡。有些老人生活十分困难,我们就帮助他们;有些儿童因为家庭困难失学了,我们就帮助他们恢复上学。我们发现这个村子里,高血压病人特别多,“三高”的病人特别多,我们从济南请来了心内科的大夫给他们治疗“三高”、讲解防治“三高”的知识,受到了村民的热烈欢迎。每逢过年,我们对村里困难家庭进行救济。我们还在村里搞起了一个“安怀基金”。“安怀”之名来自孔子的一句话:“老者安之,少者怀之”。目前,就是在孔子的老家,老者不得安,少者不得怀的现象也不少,此一基金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除了我们自身捐款外,还组织村民捐款。一个外地来村里买地瓜的商贩,一听到有这个事情,也主动捐款200元。我们希望这几个基金能够做起来,让更多的老人孩子受益。
第五,营氛围。人是环境的产物,氛围的营造非常重要。在试点村子里,每天早晨七点就要播放《弟子规》,孝道歌曲,像《跪羊图》《感恩一切》《婆婆也是妈》等,天长日久,日积月累,对村里文化氛围的改善很有意义。另外,我们也搞了一些评比活动,让农民自己来投票,评选他们的好媳妇、好婆婆、好家庭。另外还根据农民的要求,请县里的剧团来村里表演节目,尤其是有关孝道、传统文化、家庭伦理的节目,非常受农民的欢迎。
第六,立乡约。乡约是中国传统乡村自治的主要依据。近代以来,这个传统实际上被丢弃了。根据我们的调查,目前有些村子有乡规民约,但是这些乡规民约基本上都是硬性的具有法律法规性的规定,只是单方面要求村民做什么、不做什么,比如不许偷东西、不许超生、不许乱到垃圾、不许打架等。只有这么多不许,没有心性的启发、人心的唤醒,它就成了法家而不是儒家。儒家的乡约建立在自我省察的基础上,建立在农民自觉自愿的基础上。现在的乡约实际上已经变形,因为儒家的传统没有了,所谓的乡约也就名存实亡了。
不管是讲课还是进行各种教化活动,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的言行。儒学是知行合一的学问,是重视身教的学问,你的口才再好,还不如你真心对村民好,不如你做得好。乡村儒学志愿讲师中,成效最好的不一定是那些讲得最好的人,但一定是那些做得最好的人。你口中所说的,只有你做到了,村民才会信服。否则,你讲得全是真理,村民也不相信。就其现实形态看,儒学的本质是学儒,是出则孝如则悌的德性修养。如果把它当成了只说不做的知识,心口不一,知行为二,那就变成了口头禅,既不能修己,更不能安人。
最初半年的效果并不很明显,村民有时候嫌讲课的次数太多。到了2013年8月,我们组织了一次背诵《弟子规》比赛,山东省建委王晓瑜先生资助了3000元钱,给村民买各种奖品,村民的积极性非常高。那天背诵《弟子规》比赛,一共有200多名村民到场,整个教室挤满了人,从老年组、中年组到少年组,既有团队更有个人,尤其是少年儿童纷纷上台背诵《弟子规》,比赛一直进行到中午十二点半。在比赛即将结束时,一对刚结婚的青年夫妻跑到台上,主动要求背诵《弟子规》,并说他们两个结婚之前已经将《弟子规》全文背过了。村里青年人很少,村民当然欢迎他俩上来背诵。教室了熙熙攘攘,诵读声此起彼伏,给人一种过年的感觉。村主任说,村里已经十几年不开群众大会了。在《弟子规》比赛期间,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就是把奖品发错了。村里评选了五个孝心媳妇,结果有六个人上台来领奖,因为当时人很多,奖品也足够,我们没有搞清楚,就颁奖了。但是,其中一个大娘来领奖时,我发现正在台上服务的小学退休老师朱老师对她喊了一句:“你上来干什么?”我心想:“人家上来领奖,你大呼小叫干什么?”那位大娘也不吭声,领了奖品随队下去了,奖品是一件不错的服装。但是,比赛结束后,马上就有村民前来告状,说:“某某某她为什么上台领奖?为什么把她评为孝心媳妇?她要成了孝心媳妇,我们村就没有不孝顺的了。”原来,这个村里有两个重名的妇女,年轻一些的是个孝道模范,年龄大一些的是个不孝的“模范”。此人非常不孝顺,她公公得了癌症,她还跑到门口骂公公,把公公气死了,而且还不给公公送殡。村民质问:“这样的人,你们还奖励她?你们到底怎么评的奖?”村民要求我们把奖品要回来。我们自然没有这样做,否则她就太难堪了,因为农村人都很讲究面子。我们但愿这个错发的奖品能够对她有一点歪打正着的作用。后来听说这位大娘为人处世有了很大改变,虽然公婆都已经去世,但与邻居们的关系大为改善。人民日报社山东分社的主任徐锦庚先生到村里调查,听说这事后,将它写成了一篇报告文学,题目叫做《颁错奖》。
真正的教化效果显现出来是在年底。春节是我们中国人最隆重的节日,也是一个孝亲敬老的节日。平时,村民们各忙各的,但是这个时候再忙,也要关注老人、走亲访友。所以,到了年底,很多村民告诉我们,村子里变了,尤其是孝道的正气被树立起来了。不管在家里怎么样,现在在村子里没有人敢公开不孝敬老人。有些原来非常不孝的人,也有了很大的转变。那个打婆婆的儿媳妇,到了年底就给婆婆买一身新衣服送过去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的婆婆自然非常感动,后来这个儿媳妇还经常用三轮车带婆婆赶集。有位老大娘有3个儿子,因为是山区,生活水平比较低,每个儿子每年给老大娘的赡养费只有200元,但是二儿子从来都不给,二儿媳妇还经常挑老人家的毛病。经过一年的学习,二儿媳妇到腊月二十八就主动送来200元,还请婆婆回家过年(因为她婆婆也是住在一个又破又旧的老人房里),结果婆婆不敢去。到了第二天,二儿子又来请她,这下老婆婆才放心地回去过年。老婆婆回去发现,这回变了,全家人待她若上宾。除了孝道的改善之外,村里的社会风气也有较为明显改善,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因为我们一开始目标就定位在家庭伦理。经过一年的学习,偷东西的明显减少。原来一到秋天,村里就有几个人到坡里偷东西,村民称之为“秋里忙”。尤其是收花生的时候,收下来得赶紧运到家里,要不然就会让偷东西的人拉走了。现在没事了,村民在大街上晒花生都不用担心被偷。村里骂街的明显减少。骂街曾经是村里的一道“风景”,有些人与他人有矛盾,平时不好说,喝了酒就到街上叫骂,骂的话又特别难听,对村里的文明影响很坏。经过一年的学习,骂街的人没有了。其中有一个村庄叫做小官庄,讲堂开了五个月,村主任要请我们吃饭,他说:“讲堂管用了,邻里关系有了改善,骂街的也收敛了。前几天我到街上碰见一个老大爷,此人以前经常骂街。我看他披着棉袄,像是刚喝过了酒,鼻子红红的,正在开骂,正巧让我碰见了,便说了他一句:‘你也学了五个月的《弟子规》了,还好意思骂街吗?’一听这句话,他转身跑进家里,把大门关起来,不出来了。要是原来的话,我越批评他,他骂得越厉害。从前,碰上骂街的,我只能赶紧跑回家里去,将高音喇叭放开,与他比个高低,不然别无良策啊!”另外,村里的卫生也有显著改善,原来要打扫五六车子垃圾,现在一两车子就可以了,因为村民自觉了,将垃圾放进垃圾箱里了。根据我在福建、河北、山东各地所做的调查,乡村儒学只要扎实开展,坚持一年左右,都会有以上各种效果。这说明,乡村伦理问题具有相似的症状。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