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提出时间的三种综合——现在、过去与未来,它们构成神经-影像的方法论基础,尤其是关于未来的第三种时间综合,构成了神经-影像的本体论。[29]
第一种“现在”的时间综合源自伯格森,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时间观念[30]。“现在”不仅指“当下”,它是一个重复与生成的观念,需要用奥古斯丁式的时间观去看待,也就是说现在必然包括过去与未来的时间维度,现在与过去是绵延、共存的关系。第二种是“过去”的时间综合,同样地,过去构成了现在正在流逝的时间,是现在时间综合得以发生的场所。[31]第三种关于“未来”的时间综合,主要汲取了尼采“永恒回归”的思想(伯格森主要停留在现在与过去两种综合),是“作为永恒回归的未来重复”[32],指的是未来将作为重复会发生的事件,它向过去与现在敞开,这两者综合会生成新的身体,从而勾勒出未来的强度。
品斯特的神经-影像将德勒兹的三种综合延伸至当代影像的语境,阐释了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时间-影像》《什么是哲学?》尚未展开的部分。时间-影像也有三个时间维度,分别是现在、过去与未来,其中神经-影像是第三种时间综合,以未来的方式进入永恒回归[33]。当初德勒兹从运动-影像到时间-影像的转变,是由二战的历史环境决定的。现在,品斯特提出第三种转变——神经-影像,意识到这种转变也是从日期着手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用日期(块茎)的形式写作,那么神经-影像同样可以用这种方式:1989年,柏林墙倒塌,“超级电影院”到来,特效时代来临,以及认知神经科学兴起……作者将1989年视为数字时代的开端。[34]作者认为,如果运动-影像是建立在现在的第一种时间综合基础上,而时间-影像是建立在过去的第二种时间综合基础上,那么神经-影像便属于未来的第三种时间综合。[35]
以阿伦·雷乃为例,品斯特认为阿伦·雷乃的影片属于早期的神经-影像,是因为他的影片呈现了“数字文化的时间元物理”[36],也就是说,它与数字银幕文化的逻辑是相联系的。“他的影像完全建立在异质性的共存之中”[37],阿伦·雷乃重新界定了影片中的“时间”(比如《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它的现在、过去与未来三个维度是流变的,时间在他那里是一块“晶体”。所以,阿伦·雷乃的影片虽然不是数字时代的影像,但它重组了运动影像和时间影像的特征,并且以一种“超现代”(hypermodern)的形式在数字媒体文化中回归。[38]
用神经-影像重新发现阿伦·雷乃的例子告诉我们,电影从来不会消亡,变化的只是拍摄电影的方式。过去的电影中同样存在差异化的生成与异质时间。因此,神经-影像的研究文本不仅局限于数字影像,品斯特甚至认为,阿伦·雷乃的影片不仅“展现了当代数字银幕文化的早期形式背后的时间形而上学”,还开启了第三种时间未来——关于未来的讨论,因为它重现了未来、死亡与永恒回归。[39](www.daowen.com)
未来的时间综合如何构成神经-影像的本体论?达伦·阿罗诺夫斯基的《珍爱泉源》(The Fountain,2006)因为将三次死亡视为回归事件,被品斯特视为是解释永恒回归的最佳文本。如此看来,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1979)或许能被纳入讨论。形而上学的时间困境在《潜行者》中被表达得淋漓尽致——“The Zone”是一块晶体,也是人类回归的最后的房间。而VR能在人机界面创造虚拟时空,使时间生成得以成为一种空间强度的算法,在这里被认为是诠释未来-影像的例子。《创世纪》(Genesis,2021)用13分钟总结地球47亿年进化史。我们是当中的含混视角(第一人称视角与第三人称视角的混合),目睹宇宙大爆炸(地球生命诞生)、白垩纪(恐龙灭绝)以及智人出现等种种历史现场,这导致作为最晚出现的人类(“我”),在虚拟影像中产生了一种在场的虚无感:“我”不过是地球几十亿年的一粟,地球而非地球生命才是整个轮回的主体。无论生命出现或死亡多少次,地球只是重复着它作为星球的使命。
此外,神经-影像并不只有在未来维度存在,三种维度交替出现,没有严格的规定,共同构成了神经-影像的存在。“未来”在《夜的尽头》(End of Night,2021)以过去的维度出现。这部短片讲述二战期间一个逃到瑞典的丹麦人约瑟夫的痛苦往事。他是一位背叛了亲人的流亡者,短片的黑白基调也是一种暗示。观众以第一人称视角进入故事,从当下的时空来到1943年的丹麦。我们先看到对面的主角,进一步意识到,我们就坐在主角对面,与他同在一条小船上。约瑟夫划桨时,大部分时间凝视着观众,那种警惕与悲伤的眼神使我们产生非常强烈的情绪认同。在过去许多观众作为第一人称视角的VR短片中,第一人称视角的实现方式多为交互,比如观众通过叙事引导线索去推动叙事进展;在这里,来自逼仄空间对面的注视,就能直观地使观众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产生虚拟身体在场的沉浸感。未来既能创造希望,也与死亡有关,我们带着上帝视角回到过去,深知约瑟夫的亲人或这座城市的其他人将在短片的未来时间死去,约瑟夫的逃离行为暗示了死亡的重复,但我们别无他法。
VR的时空性决定了三种时间综合能在同一场域共存。在短片《一瞥》(Glimpse,2021)中,观众作为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能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熊猫赫比,也就是短片的主角,从而实现观看身份与角色的统一。随后,我们听到推门而入的声音与交谈声,看到赫比与女友进来,才意识到我们是以现在的维度进入影像过去的维度,也就是赫比分手前的回忆。电影需要依赖蒙太奇来进行时空切换,VR则不用,因为在这个空间中,我们是赫比的幽灵,能够在不同的空间存在,才能够一方面存在于现在时间综合,另一方面又返回过去的时间综合。《海上往事》(Once Upon a Sea,2020)是一部主题先行的XR(Extended Reality,扩展现实)互动纪录片,短片选取了跨越几世纪的时间线,从一片无人的汪洋,到人类“入侵”,再到令人扼腕的生态现状,使观众身临其境地感受死海触目惊心的变化过程。在这里,死海是一个时间概念:过去成为现在叹息的理由,而短片结尾从海中浮现的圣像,又是以未来的维度返回到现在,暗示死海的未来向当下敞开。最后是《镜子:信号》(Mirror:The Signal,2020),这是一个关于宇宙灾难的短片。外星生物学家克莱尔经历了飞船事故,被孤零零地扔在陌生的星球上,在茫然不安的环境中,飞船彻底失去了信号。克莱尔小心翼翼地在星球上行走,她的身边忽然出现了很多悬浮光点,引领她进入过去的回忆,回忆也是由光点组成的,一下子就被打散了——克莱尔又重新回到黑暗之中。在最后一个镜头中,重新陷入黑暗的克莱尔忽然收到了宇宙某处发出的信号,此时克莱尔注视镜头,转变了观看视角——原本一直在黑暗中注视克莱尔的我们,被迫实现了与克莱尔的对视。在这个空间中,克莱尔属于现在,我们属于未来(幽灵),我们原来是以一个非常安全的距离审视克莱尔的冒险,结果一切都在克莱尔的注视中变了:两个时空被打通,未来参与到了现在的维度。
将第三种时间综合作为神经-影像的本体论,不仅联结了德勒兹与神经-影像的关系,也让三种时间综合在影像中得到了新的阐释,属于方法论的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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