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逊注重绘画历史维度的初衷,是因为他认为贡布里希和普里尼等人的“自然态度”(natural attitude)将绘画的历史维度加以悬置了。他说:“无论在贡布里希还是其他人的著作中,所强调的认知心理学都已将观画者与绘画作品的关系非历史化了——历史是处在被悬置起来的状态中(因此,在现有条件下,要有一门真正历史性的艺术史学科是不可能的)。”[1]布列逊惯常将贡布里希的艺术理论视为“知觉主义”(Perceptualism)学说,称其“艺术是知觉的记录”的观点忽略了绘画的社会性和历史维度。他指责贡布里希的艺术理论还属于传统再现论范畴,应将其归为从普里尼发展而来的绘画的“现实主义”传统,他还指出这一传统中的绘画与胡塞尔所论述的“自然态度”如出一辙。[2]布列逊根据贡布里希的“图示-矫正”理论与普里尼的艺术史进步论具有相同模式,从而将贡布里希归入传统再现论范畴,并且认定他们都秉持绘画在理想状态下不断朝着本质复制(essential copy)的目标日趋逼近的观点。在布列逊看来,这一模式虽然确实使得绘画被看作在历史中不断变化的过程,但其自身形态却并非艺术史,历史正是被它所否定的维度。布列逊这里提及的绘画的历史维度其实是指绘画本身的历史性,他之所以认定“自然态度”的绘画悬置了历史维度,其实是指其悬置了绘画本身的历史性,而造成这种悬置的原因则是由于普里尼和贡布里希等人对绘画所再现的现实存在错误认知。
布列逊指出,普里尼等人的艺术史模式并非真正的艺术史,主要问题不在绘画本身。他认为绘画本身没有问题,而是画家难以实现对他所面对的现实世界的忠实记录,因为“绘画要复现的世界已经以其存在的丰富多样存在于外界(out there)了;而所有图像被要求做的就是要达到尽可能逼近绝对原貌的显现”[3]。正是在此意义上,布列逊将普里尼的艺术史进步论传统类比为胡塞尔所描述的“自然态度”,并指出如果将胡塞尔关于科学史本着“自然态度”发展而来的论述被要求直接应用于绘画的话,作为理论的解释则可用于上溯至弗朗卡斯特到普里尼的时代。因为在他们的理论中,无论现实世界的面貌会随着历史而局部显现出怎样的变更,在根本上它是不变的,历史都只是很肤浅的一种表层物质。但绘画所被要求记录的现实确实属于自然之外的范畴,只有位于所知表层文化重构底层的根基才被认为是自然性的。[4]因而,布列逊得出结论:被“自然态度”所压制的主要问题是历史性的。他还在归纳对“自然态度”的总体看法时,首先指出的就是历史维度的缺席。他说图像的生产是一个稳定的过程,图像的变化或是根据对先前的不变的现实的强调,或是根据画家执行能力的波动来解释。历史虽然在这一学说中有一定的位置,但也只是作为一种表面不断变化的景观,它的变化丝毫不会影响潜在的和不变的基础。[5]据此可见,布列逊认定在“自然态度”的绘画中,历史维度确实是被压制的。
纵观布列逊的论述,他批判贡布里希与普里尼等人的“自然态度”否定绘画的历史维度,这里的历史维度其实是指绘画本身的历史性。马克思秉持“任何事物都是历史地产生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相应地,布列逊则认为绘画都是历史地产生的。布列逊对贡布里希和普里尼等人的指责,是基于他们所秉持的绘画在理想状态下朝着“本质复制”的目标而发展的模式存在问题,因为他们都坚信绘画能够如实再现现实,他以胡塞尔的“自然态度”与其相类比,是为了以“现象学态度”揭示绘画真正要再现的现实世界已经以其丰富多样性存在于“外在”的事实,绘画永远不能完成对它的如实再现。布列逊所意欲表明的是,贡布里希和普里尼等人所主张的还是一种“自然态度”的现实主义观念,而绘画真正要再现的其实是一种“现象学态度”下的现实世界,其症结所在即对绘画所意欲再现的“现实”观念存在不同认知。布列逊提到,“对于普里尼学说,首先必须提出的反对意见是,现实不应该被理解为一种超验的和永恒不变的给定物,而应被理解为人类活动在特定文化制约下的产物。文化的生产和再生产不仅涉及不断变化的表面,而且涉及任何特定社会提出或假设其现实(reality)的内部基础”。布列逊揭示了普里尼学说对“现实”观念的错误认知,他还指出在普里尼、维拉尼、瓦萨里、贝伦森和弗朗卡斯特等人的“自然态度”中,图像总是朝着对已经存在于“外在”的现实的完美复制——即“本质复制”的目标而发展,图像在再现或复制事物的过程中,由于需要不断克服再现先验现实(prior reality)的各种障碍,就会不断消隐其自身,那么图像自身的历史性也自然会被磨灭。
意识到普里尼等人对“现实”的错误认知,布列逊主张以知识社会学“现实是社会建构的”[6]观点反击“自然态度”下追求本质复制的技术进步论中“图像能够超越历史”的局限性。他说,反击“自然态度”最有力的意见要从知识社会学而来,“追求本质的复制的技术进步论(the doctrine of technical progress),以一种乌托邦的极端看法认为图像将超越历史所加诸的局限性,并会用完满的形式再现出自然界的现实:历史正是这种它想寻求逃避的限制条件”[7]。而布列逊指出,知识社会学则与这种乌托邦相反,知识社会学的观点认为这种逃避不过是枉费心机,因为由人类存在所经验的现实总是被历史化地产生的;不存在超验的与自然给定的现实。他还指出,这一与图像最为相关的普遍意见意味着,“自然态度”的绘画所犯的错误就在于认为图像在对事物的再现中就理想地自我消解了,并且“自然态度”所具有的反历史主义开始显露之后,它对现实主义的描述就会触及彼得·伯格和托马斯·卢克曼在《现实的社会建构》中所讨论的所有社会中都具有的那种能把他们建构的现实加以“自然化”的内在冲动,由此把特定社会历史活动所创造的世界改造成一个由原初的一次“创世”所既定的、天然不变的世界。布列逊把知识社会学的观点归为一种文化相对论,并称这种文化相对论从一开始就是要颠覆那种在“自然态度”之内有把握的历史维度。(www.daowen.com)
在借用知识社会学观点表明自己意欲反驳“自然态度”的立场之后,布列逊也阐明了自己的“现实主义”观念,他主张在将图像看作视觉共同体的表现介质基础上理解“现实主义”观念,他说,“图像应理解为被一个给定的视觉共同体所认知的那种现实的表现介质。‘现实主义’(realism)这一术语不是指一个绝对‘真实’的概念,因为那样的概念无法解释‘现实’在不同时期与不同文化背景中那种历史的、变化的特性。这一术语的有效性必须经过相对化,更准确地说,‘现实主义’在于某种再现物恰好与某个特定社会所提出并假定的‘现实’相符;一种现实是包含了行为、法律、心理学、社会习俗、服饰、举止、仪态等诸多规范的复杂构成——所有那些实际规范决定了人类存在面对其特定历史环境的看法。它联系着由这一社会所决定的诸多规范的整体,而与一种不可改变的‘普遍视觉经验’无关,这应当是一种图像的现实主义所能理解的”[8]。布列逊对“现实”在不同时期与不同文化背景中那种历史的、变化的特性的理解,所能够体现出的其实是他对绘画历史性的重视。具体涉及绘画时,他又指出,“在涉及图像时,现实主义可定义为逼真性(vraisemblable)观念的表达,这一逼真性是任何社会用其自身的视觉形式来表达其存在所要选择的媒介手段。显然,如果图像被认为是一种先期存在的真实反映,那么那种逼真性的历史地决定的本性必须被掩盖起来:它的成功取决于其历史定位的特征保持被隐匿的程度;也就是说,在一个既定群体自然化了的视觉信念中,图像的成功取决于图像作为一种独立形式保持为人知的程度”[9]。由此可见,即使布列逊“勉强”同意用“逼真性”来指称图像的“现实主义”观念,也始终在强调一种“历史性”,所以他才反对将现实看作一种预期的、先天的存在。布列逊虽然宣称要用知识社会学的观点反击“自然态度”的绘画,遵循彼得·伯格和托马斯·卢克曼等人的“现实主义”观点,但也确实看出了他们的知识社会学所存在的局限,尤其是会忽略绘画作为一种技术手段的多变形,并且在布列逊看来,彼得·伯格的知识社会学还是会容易给“本质复制”得以实现的空间。正如他所提及的:
对自然的态度的批判分析,不论是从伯格和卢克曼的社会学角度还是从莫斯的人类学角度来引导,仍然是本质的复制的乌托邦选择开了方便之门。因为在社会结构的每一变动阶段内,一种与之相吻合的图像就确实可能会产生,如果进展顺利,这种图像就将对应社会成员的共同信仰;同样,如果进展不顺利,那么其逐渐征服的障碍就被用传统的解释载入于编年史,就会妨碍这样一种图像的建构:比如传媒的不让步、技术的不适当、遗传处方的迂腐,以及其他等等东西就会再次乘虚而入。被真实施与的一切都“相对化”了,作为一个独立操作的概念,是古代普里尼寓言的缩影:本质的复制不再处于历史之虹的边缘,它没有销声匿迹,相反作为一种面向社会发展各个阶段的可能性,它是多种多样的。[10]
根据这些论述,可见布列逊虽然尝试以知识社会学来反击“自然态度”,但他还是从“本质复制”的角度见出了其弊端。他所推崇的“任何现实都应该是历史地形成的,不存在先天给定的、预先存在的现实”的观点,其实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更为契合,布列逊对绘画历史性的强调,不只要坚持绘画所再现的现实是历史地形成的,还意欲表明绘画也是历史地形成的。他所坚持的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在本书中,我的目的却在于从与自然的态度截然对立的观点来分析绘画,那是一种完全的或试图是完全的唯物主义观点”[11]。布列逊指出唯物主义者的思考应该包含对可触知世界的坚实把握,而他对这一主题的讨论则既是历史性的,又是唯物主义的,所以他提倡在推翻追求本质复制的艺术史进步论之后,要建立一门唯物主义的艺术史。布列逊称:“如果追求本质的复制的进步论能成功地被推翻,那么所需要的就是一个比无所不包的社会学更为精妙的东西,因为一个社会要构成其特定的现实,除了自由观点、行为准则、神话、价值和信仰所组成的历史,另一种历史也必须被提出来,那就是绘画作为一种物质实践的历史。”[12]由此,布列逊在完成对普里尼等人“自然态度”的反思之后,也特意阐明了自己意图建立唯物主义艺术史的愿望,那他所力图创建的唯物主义艺术史主要包括哪些方面的内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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