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三四十年以来,随着对外与世界主流的接轨、对内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以及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中国社会以历史上所从未有过的力度转型,它的今天与昨天已相去甚远,说日新月异亦不为过。如果要总结这一转型的特征,我们可用以下三点来概括。
其一,社会从以熟人关系为主转向以陌生人关系为主。
传统社会,基本上是个以熟人为主导的社会。所谓熟,主要指的是人们之间的交往深受血缘、地缘等先定因素的影响,以至于彼此之间自然而然就大有“关系”,而非漠不相关者。以血缘来说,亲戚的亲戚还是亲戚,一表三千里,血缘的延伸性编织成一张无穷无尽的网络,把人笼罩于其中作为网络的节点,在血浓于水的观念的作用下,使得节点和节点彼此相关,无所摆脱。更有甚者,由于血缘关系在社会中的主导地位,使陌生人的关系建构也以血缘为参照系,结成一种类血缘的关系。所以,我们有很多干亲,有异姓兄弟,我们把一个来自五湖四海的组织内部的良好氛围,形容为“好得像一家人”。就连“国”,最后也要落到“家”上,所以,我们把政治共同体叫作“国家”。我们习惯于从“家”的角度去审视和判断社会,即使有性质上的不同,我们也认为是“大家”和“小家”、“公家”和“私家”的区别。在以熟人关系为主导的社会中,彼此皆为熟人,同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知根知底,所以我们会不看僧面看佛面,怕难为情,凡事不为己甚。
蒋梦麟《西潮》一书,回忆19世纪末其浙江家乡的社会风气,说:“一般而论,大家都忠实可靠,欺诈的人必然受亲戚朋友一致的唾弃。”揭示了典型的熟人社会中人际关系的特点。人们的淳朴、诚信,与其说来自于天性,不如说是来自于“熟人”们无形的“监督”,因此不敢过于放肆。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进行了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改造,社会面貌大不同于既往,可是中国社会的“熟人”性并未从根本上得到改变,甚至还有所强化。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社会被各种各样的“单位”所分割,个人是通过进入单位、依托单位、附属于单位而实现自己的社会化,拥有身份及地位。单位,就有其伦理意义,诚如易中天所言:“单位不仅是饭碗,是面子,是人情,而且还可以是‘父母’,是‘家庭’,甚至是‘摇篮’,是‘襁褓’。”[2]
不过,近几十年来的社会变迁是日渐向以生人为主导的方向发展。社会有了越来越大的自主性,人的流动愈发频繁,往往打破血缘、地缘等前定因素的限制,更多地按照利益、兴趣等后天因素来自由结合。以邻里关系为例,过去人们认为“远亲不如近邻”,邻里关系好像自带一种天然的情感,彼此守望相助,互帮互扶。今天城市里的小区,即使住上好多年,邻居间互不认识的情况也不罕见。“串门”在以前可能是联络情感的最好方式,而在今天很难再受欢迎,甚至还有可能被认为是介入他人的私密空间。民营企业的兴起和发达,国有单位的改革和用人机制的转变,令“单位”也逐渐褪去其伦理色彩,而越来越理性化。
其二,社会从群体取向转向个体取向。
在传统社会中,人首先是为他的家族而活着。他存在的价值就在能光宗耀祖,与此相应的,人最不堪的行为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辱及先人。祖宗、先人,是一个人安身和立命、荣耀和价值的基础。所以,对一个人最大的羞辱,不是针对其个人,而是针对其祖先。鲁迅曾考据过国骂——“他妈的”——的来龙去脉,痛感“人们不能蔑弃扫荡人我的余泽和旧荫,而硬要去做别人的祖宗,无论如何,总是卑劣的事”[3],这也正好说明:荫庇于家族的个人,还不够骂,唯有家族,骂起来才解气;家族大于个人。(www.daowen.com)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取代“族”成为最大、最重要的集体,对集体的认同被放在最优先的位置上。集体主义被明确上升成一种意识形态、一种精神。发扬集体主义精神,是对人的基本道德要求。集体既然成为本位,个人就应从检讨自我的内心入手来自觉增进集体感,如“从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等,通过不断的反省和自律,促使自身减弱对“自我”的考虑而增强对“集体”的关切。人们还用“大河”和“小河”的关系来比拟集体和个人的关系,像“大河没水小河干”,就强调的是集体先于个人。在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如果在工作中做出成绩,一般会强调:这是领导的高屋建瓴在先,同事的通力协助在后,至于他个人并没发挥多少作用。这并非是故作谦逊,而是文化使然;在群体至上的文化环境中,成熟的人绝不会昏聩、狂妄到把个人置于集体之上。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个体化趋势就很明显了。所谓个体化,就其方向而言,即个体成为权利与义务、责任与利益等的主体。不过,对从群体中逐渐独立出来的个体而言,最初的明证就表现在关注个人的需要,正视个人的欲望,争取个人的幸福,保护个人的生命,并且认为这是正当、合理的。2003年有个网名叫木子美的女性在网络上公布其私人情感经历,引起当时舆论的热议。其人倒是很坦然,对迥异于传统的做法并无多少顾忌,理由就是身体归其所有,怎么支配是自己的事。2008年有个后来被称为“范跑跑”的中学教师,在汶川大地震时,放弃正上课的全班学生,独自逃生,尽管备受舆论的谴责,这位教师仍然坚持他不准备为除了他女儿之外的任何人牺牲自我。就人生理想来说,诸如“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等此类宏大、高远的志向,比较少见了,而更愿意追求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兴趣、生活方式,还有“成功”等。2015年,一个河南女教师潇洒地以“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声音辞职,响彻整个网络世界,她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其三,社会从人情的逻辑转向市场的逻辑。
在人际关系的建构上,传统社会认同“化生为熟”,拉近距离,把关系私人化。儒家伦理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占据主流地位。儒家认为社会关系主要有五种,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这五种关系,父子、兄弟、夫妻、朋友基本上是私人关系,君臣关系虽属于公共关系,但也以私人关系为参考标准。君相当于父,所以有“君父”的说法;臣相当于子,所以有“臣子”的说法。在这种伦理系统的主导下,人际关系的建构,是把陌生人尽量向熟人的方向发展。
这种做法,一则可使人际关系因“熟”而“亲”,相处温暖、贴心、愉悦,满足了中国人世俗生活中对情感价值的需要;二则因“熟”而“活”,具有强大的实用性,今天更将此视为所谓“人脉资源”。如果拥有丰厚的熟人关系,彼此联络,便可实现优势互补,资源共享,到处有交情在,貌似森严、僵硬的规章制度则成了一纸具文,关节皆可打通;再狭小的缝隙也可有巨大的活动余地,办事自然方便起来。小说《西游记》里,孙悟空有句颇耐人寻味的话:“人情大似圣旨”——人情的力量比王法都还要大,很好地点出传统社会中人情至上的特点。
在市场化的现代社会中,相对而言,倾向于把人情、关系放在一边,更讲求非私人化的、带有普遍性的规则,规则认同要大于人情认同。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曾举过事例:他观察到有农民宁愿跑很远的路,费很大的劲儿到镇上的集市去卖农产品,也不愿省心省力就在其家附近卖。何以故?因为附近都是熟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意思讲价钱,也就是不好意思把“熟人”当成陌生的“顾客”。集市上则不然,人们来来往往的,相互不认识,便于讨价还价,用不着迁就熟人熟事的关系,只要彼此觉得公平即可。费先生举出的事例,很好地说明了人情与市场机制方枘圆凿。随着市场经济走向纵深,市场里内涵的运作逻辑也向社会其余领域扩展。市场是天生的平等派,在它眼里,所有“人”都一个样,不再有亲疏、远近、贵贱、高低之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