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属于自己的追求，人生态度就得以改观，不同于浑噩与迷茫、困顿中，自然认真、乐观、务实、进取起来。

认真相对于敷衍、将就和随便而言。敷衍和将就可能在某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方面无关紧要，但作为根本的人生态度，则是不可的。

何谓认真?

现代新儒家梁漱溟说：“因为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所以我的生活与思想见解是成一整个的，思想见解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如我当初见得佛家生活是对的，我即刻不食肉不娶妻要作他那样生活，八九年如一日。而今所见不同，生活亦改。因此别的很随意度他生活的人可以没有思想见解；而我若是没有确实心安的主见，就不能生活的!”^[9]梁先生很真诚，他对于生活的态度是表里一致，言行合一，这当然是认真的了。我们所说的认真，除了以上之外，还有就是认其为真。因为人生本是荒诞，无所谓真与不真；如果由自己来定义人生的意义并笃行之，这就是认定其意义确切无疑。

《礼记》记载过孔子学生曾子临终前易箦的故事，便是一位以仁为己任的君子把认真坚持到终、绝不姑息自己的典范。曾子弥留之际，已经奄奄一息，身下垫的席子乃属于大夫级别的配备。身边的童子指出来，曾子听见，强支病体，坚持要儿子曾元把席子换过来，说：“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曾元扶抬起曾子，更换完毕，再把他送回席子上，曾子还没躺好，就溘然而逝。

有个叫郭婉莹的传奇女性，旧上海名门出身，自小接受最优质的教育，过着优渥、优雅的生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政治上的疾风骤雨来临，郭婉莹一家受到剧烈的冲击，她的人生自此巨变，丈夫在监禁中逝世，家产被没收，她从花园洋房搬到不到十平方米的蜗居。五十多岁的年纪还用曾经弹钢琴的娇手在河塘挖污泥，即使已到这般地步，她仍然拒绝苟且、将就。用黑格尔的话说：“束缚在命运枷锁上的人可以丧失他的生命，但是不能丧失他的自由。就是这种守住自我的镇定才可以使人在苦痛本身里也可以保持住而且显示出静穆的和悦。”^[10]郭婉莹非常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自怨自艾，她要求她自己做的，就是绝不放弃体面和尊严。所以，她穿着旗袍刷马桶——高贵和卑微就这样荒诞地定格于此；所以荒诞的背后也有真实，就是对人之尊严的相信和坚守。所谓认真，不仅仅是做事情一丝不苟，而且是一种对人生的根本信念——认为有必须为之坚守而不能放弃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这才是超越、克服虚无的真实。

再说乐观。

所谓乐观，倒不一定看好前景，有希望感，而是以“乐”的态度来观照人生。这方面孔子做出了表率。有人说孔子实际上开创的是一种“乐感文化”，如《论语》第一章开宗明义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习了且经常实习，以实践契合和印证知识，内心确有所得，是知行合一的快乐；有朋友从远方来拜访，沟通情感，开拓眼界，丰富见闻，是社交的快乐；以上两种属于积极的快乐，涵盖了生活的主要方面；除此之外，又有消极的快乐，“人不知而不愠”，即使不被人了解和认同，也不悲愤，不生闷气，萧然自知，这是贤人君子高尚的修养。总之，这三句话以点带面，基本上涵盖了人生的各个层面，揭示出“乐”是可有，也是应有的。

孔子非常欣赏人在处世时所表现出的“乐”，他自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他评价学生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样的“乐”，纯粹是一种精神的修养，与物质的丰歉、与环境的顺逆全都无关，而在于任何时候都保持平静、和悦、洒脱的心境、情致。即以孔子本人论，他抱着社会政治理想，在列国间游走，终未有实现的契机，可悲的是，还遭遇种种不堪的厄运，但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很少有沮丧、挫败之感，也没有怨天尤人。他很乐观，不过他的乐观不是廉价的，不是对未来那种一厢情愿的期待，不是基于幻想终将有成，而是在忧患中能不离闲适、恬淡。

陶渊明也有类似的感受。《归去来兮辞》说：“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悦亲戚之情话”，说的是人情往来的快乐；“乐琴书以消忧”，说的是孤居独处的快乐；“有事于西畴”，是劳动的快乐；“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是出行的快乐。这四类基本上涵盖了陶渊明回归田园后的生活，他以快乐的心态来度过余生，也确实从中体会到真乐。

苏东坡说：“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这也是达人的乐观。快乐是一种精神的高尚修养，而不系于际遇和环境。抱着这样的认识，就没有令人沮丧、无聊之处了。我们看苏东坡，即使是在谪居僻远的岭南，也很豁达，“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

还有一个是务实的人生态度。

现在人大多崇尚务实，反对不切实际；要求接地气，反对不着边际。这未免有点把“实”和“虚”对立起来，既没有真正认识“虚”的作用，又狭隘地理解了“实”，其实两者并不矛盾。一个真正的务实主义者，一定有他凌空蹈虚的一面；一个善于仰望星空的人，也一定有脚踏实地的一面。相传古希腊哲人泰勒斯，对天文很感兴趣，总爱仰观天象，曾为此掉进坑里，惹得旁人的嘲笑。泰勒斯经过观察，预知来年橄榄将要丰收，预作准备，最后果然大赚一笔。

所谓“务实”，我们也可以说，就是“务虚于实”。当坚定地朝向自我设定的目标前行时，实际上就是把“虚”转化为“实”，把“无”转化为“有”，把“非存在”转化为“存在”，把“不可能”转化为“可能”。正如鲁迅所说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庄子亦有类似的说法：“道行之而成。”

最后不得不说进取，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也势必被塑造、激发出来。(www.daowen.com)

进取，也就是上进。一般所说的上进，比较具体，是向更高的社会地位、更优厚的生活待遇迈进。这是对上进的物质化的理解，确有道理。但真正的上进，是精神上的，是一种精神的挣扎——自拔于虚无、自升于更有价值的境地。所以，我们可以把“进取”描绘为从山脚向山顶的登攀。这是一个不断自我否定的过程，是一个不断自我超越的过程，是一个不断看到和享受更大范围风景的过程，当然，也是一个必须不断努力的过程。

真正积极的人生态度不是灌输、激励、动员得起来的。如果是，那也只能起到心灵抚慰的短暂效果，如吃兴奋剂一样。唯有在人坚韧的求索中，认真、乐观、务实、进取等积极的态度，不召自来，不激自具。

【注释】

[1][法]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杜小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23页。

[2]以下引用骆玉明师《游金梦》中的观点，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

[3][美]卡伦·霍妮《我们内心的冲突》，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17页。

[4]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01页。

[5]陈嘉映《何为良好生活》，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234页。

[6][德]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页。

[7][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2页。

[8][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287页。

[9]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3页。

[10][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