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宣传与形象塑造是王朝须臾不可忽视的重要使命。用什么样的话语进行舆论宣传,这些话语又怎样成为帝王形象构建的常用语,这是需要统治者精心谋划的策略。刘秀称帝及中兴汉室的故事,从南宋建立之日起就成为高宗政治宣传和形象塑造的重要思想资源。元祐太后手诏首开其端。建炎元年(1127年)四月甲戌,元祐太后手诏告天下:
缅维艺祖之开基,实自高穹之眷命。历年二百,人不知兵;传序九君,世无失德。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贤王,越居近服。已徇群臣之请,俾膺神器之归。繇康邸之旧藩,嗣宋朝之大统。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兹为天意,夫岂人谋?尚期中外之协心,同定安危之至计。[3]
元祐太后原为哲宗孟后,后被贬出宫,而免遭靖康之变俘虏北去的命运。在赵宋皇室成员被俘一空的情势下,元祐太后的身份就显得非常重要。[4]朝臣上疏“请后降诏诸路,使知中国有主”[5]。特殊情势下,元祐太后的言论具有最高法统的意义。
“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是太后手诏的“核心句”。时人对这一名句的影响予以极高评价:“天下读之戚然”,“以一言而收天下之心”。[6]
为何上面这些话会产生如此大的作用?陈寅恪先生所谓“古典今事比拟适切”[7],键所在。手诏以光武中兴汉室的“古典”来解读当下赵构即位的“今事”,解决了南宋建立伊始的两大难题:一是论证赵构即位的合法性,二是向天下宣示新政权的政治意志。
光武故事有助于高宗即位合法性的论证。手诏明确指出,赵构为“康邸旧藩”,故“嗣宋朝之大统”。帝王即位,除“正统”之外,还有极为重要的一点,即是否为“天命”所归。故寻找赵构即位的历史和天命依据就显得尤为重要。
宋朝之前的历史上,刘邦建立西汉,至十世成帝时,王莽篡汉而中辍。“高祖九世之孙”[8]刘秀建立东汉,重振刘氏统治,是为“光武中兴”。春秋争霸中,晋献公时国力衰微,其九子重耳励精图治而称霸,为晋文公。于此两段历史相似,北宋历经太祖太宗至徽宗钦宗九君,遭靖康之祸而亡。政治运行中,面对陌生复杂的新环境,决策者们“通过历史记忆去发掘思想资源”,以稳固施政基础,[9]起到收拾人心和匡济时艰的作用。据载,徽宗被俘,密令曹勋上奏赵构:“时宜速应天顺民,保守取自家宗庙,若不勉顺,记得光武未立事否?”[10]由徽宗九子继承帝位,赓续赵宋命脉,光武中兴汉室的故事无疑是可资借鉴的成功前例,时人所谓“引证最为切当”[11]正是此意。“兹为天意,夫岂人谋?”成为赵构权力合法性来源的历史依据。
光武故事有助于新政权政治志向的宣示。“高宗称帝,以中兴为号召”[12],赵构即位的政治使命,也是臣民对新政权的期待。身遭亡国之痛的宋人,祈盼高宗能像光武中兴汉室一样,重新崛起。对时人而言,光武故事是一个王朝从中辍走向重振的成功典范,是挽救危局的精神象征。借光武中兴故事的讲述,为散乱的民众擎起集合的旗帜,唤起宋人对赵构的拥戴,树立朝野重建赵宋的信心,“事词的切,读之感动,盖中兴之一助也”[13]。
要之,手诏中的光武叙事,有双重含义:说明赵构即位的合法性,前朝旧例成为高宗称帝正当性的重要历史和思想资源,所谓“天意”;宣示新政权的志向,表明朝廷的施政方略与政治规划,即“中兴”宋室。在赵构即位的最重要的文件中加入“光武故事”的解读,其“收天下之心”的用意不言自明,“诏令所被,无不凄愤激发,天下传诵……足以感动人心” [14]。
“用光武故事纪元”,是高宗政治宣传的重要组成部分。“靖康二年,今上即位,法东汉中兴建元之号,改曰建炎。”[15]高宗年号“法东汉”的特殊含义,值得细究。
改元“建炎”是朝廷反复议论和仔细斟酌的结果。史载,“初议年号,黄潜善定为炎兴。耿南仲曰:‘此蜀年号。’遂为建炎。”耿南仲奏曰:
王者即位,求端于天,探一元之意,以正本始,故必建元,故汉光武中兴,改元建武。大王再造王室,宜用光武故事纪元。恭惟艺祖皇帝诞弥之年,太岁丁亥,大王殿下诞弥,岁亦丁亥。丁亥天元属火,宋以炎德王。艺祖开基,改元建隆,累圣相授,逮至靖康,乃遭中微。殿下绍隆,益光前烈。南仲等请改元为建炎。[16]
朝臣将“建”“炎”二字分别予以追溯性解释。东汉光武帝即位改元“建武”,宋高宗“再造王室,宜用光武故事纪元”,是为“建”的来源。按五德终始说,宋为火德。[17]国家每遇危机,往往重申火德,显示德运延绵不绝,以增加统治的向心力,是为“炎”的来源。[18]年号是说明王朝权力来源与统治正当性的重要装置,“建炎”年号有双重资源的支撑,一是赵宋传统,二是光武故事。高宗即位赦书曰:
朕惟火德中微,天命未改,考光武纪元之制,绍建隆开国之基,用赫丕图,益光前烈。[19]
朝臣建言“用光武故事纪元”,高宗强调“考光武纪元之制”,年号选用问题上,君臣一致揭举光武故事这一思想资源的重要性。(www.daowen.com)
高宗改元“绍兴”,同样借助于光武故事。其改元赦书曰:
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爰因正岁,肇易嘉名,发涣号于治朝,霈鸿恩于寰宇,其建炎五年可改为绍兴元年。于戏!《小雅》尽废,宣王嗣复于宗周;炎正中微,光武系隆于有汉。[20]
“绍兴”本身含有“中兴”之意。“炎正中微,光武系隆于有汉”,如此“有意”的解读,就是借光武故事在“改元”这一重大事件中向天下表明王朝谋求“中兴”的志向。“嘉名”之义,在于此也。
即位仪式“用汉光武故事”,是高宗的一个创发。即位是赵构承受“天命”的重大仪式。作为这一仪式的展示舞台,“中兴受命坛”尤为引人瞩目。史载:
初,睢阳当五代之末,有狂僧日呼于市曰:“此地将来有圣人出世。”及我太祖以归德之节,受周禅而国号宋,人以为应矣。至是乃正应其语。上之将即位也,门下侍郎耿南仲等请用汉光武故事,为坛于宋之阳,先告天地,北望二圣,然后受命。及上登坛受表,涕泗交流,百官环侍,无不感动,因名其坛曰中兴受命之坛。[21]
“即位坛,王者所以兴也。”[22]这对每一个新即位的帝王来讲,均如此。然,特殊情势下即位的赵构,还要以此表明其“中兴”宋室的政治意志。如何赋予即位仪式这一特殊的含义,高宗君臣在“舞台”的象征意义上大做文章。
“中兴受命坛”之名,本身就包含两层含义,一是“受命”,二是“中兴”。关于光武设坛即位之事,《后汉书》载:“建武元年,光武即位于鄗,为坛营于鄗之阳。祭告天地。”[23]在此,若要考察清楚高宗君臣究竟如何“用汉光武故事”来设坛即位,无疑是徒劳。对高宗来讲,告诉天下“用汉光武故事”来设坛即位,最重要的是表达有志于“中兴”的态度。刘秀在鄗南建坛称帝,之后中兴汉室。高宗“用汉光武故事”,建坛南京,告天地,并以“中兴受命”命坛,标举“中兴”的旗帜。换言之,赵构即位仪式因“用汉光武故事”的发明,从帝王即位仪式“受命”的传统意义,又生发出“中兴”的新义。通过这一有着强烈象征意义的特殊“舞台”,公开宣示朝廷的政治意向,自然有助于高宗中兴形象的塑造。
郊祀中“据光武旧礼”,是高宗的有意设计。建炎二年(1128年),南宋首次郊祀,史载:
是岁,始据光武旧礼,以建武二载创立郊祀,乃十一月壬寅祀天配祖,敕东京起奉大乐登歌法物等赴行在所,就维扬江都筑坛行事。凡卤簿、乐舞之类,率多未备。[24]
郊祀赦书称:
谋有虞东巡之制,循建武二成之规……置大器于复安,实冀昊天之所予。尚赖六服群辟三事大夫共宏恢复之功,亟底隆平之业。[25]
南宋首次南郊,虽有些仓促,但君臣却用心琢磨。光武首次郊祀在其即位的第二年,“(建武)二年正月,初制郊兆于洛阳城南七里,依鄗。采元始中故事。为圆坛八陛……”[26]此处我们无法也无须考证高宗南郊如何效法光武“旧礼”的具体情形。高宗君臣看重的,并非光武“旧礼”的“细节”,而是光武故事本身所蕴含的“中兴”意义。在此,“光武故事”已变成“中兴”的同义词。
帝王南郊,彰显君权神授。高宗南郊,“冀昊天之所予”,这是其与传统帝王南郊一致的地方。高宗南郊的特殊之处,在于有意加入“光武故事”这一新要素,使其表明奉天承运的同时,还向天下郑重宣示,要像光武中兴一样再造宋祚,“共宏恢复之功”。特殊的郊祀仪式,有着为新政权树立新形象的深意。
即位、改元与南郊,是帝制时代最引人注目的国家仪式。对特殊情势下即位的赵构来讲,这些仪式需精心编排。故以何种方式和参照哪个“先例”来表演,就显得尤为重要。将传统政治仪式与“光武故事”巧妙糅合,是高宗君臣的重要发明。作为前朝旧例和重要思想资源的“光武故事”,是高宗即位之初争衡天下政治宣传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传统仪式中,高宗君臣有意添加了效法光武的解读,进而赋予这些仪式“中兴”的时代含义,对身处危局的民众具有精神激励和舆论动员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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