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在这一时期，孙吴士人形成了一个利益上的、精神上的共同体。对于六朝贵族共同体，日本学者谷川道雄这样解释：“即与财产、权势的世俗欲望相对，是士大夫的自我抑制精神实现了家族、宗族、乡党，以及称为士大夫世界的人们的共同体的结合。”^[41]步阐家族就是在这样一个共同体之内。陈寿将张昭、步骘、诸葛瑾、顾雍四大家族放在一块立传，他们之间又相互提携、友善，《三国志》记载：“昭弟子奋年二十，造作攻城大攻车，为步骘所荐”，“承字仲嗣，少以才学知名，与诸葛瑾、步骘、严畯相友善”^[42]。

步骘家族又和吴地士族有着相似的门风。《三国志·步骘传》：“（骘）性宽弘得众，喜怒不形于声色，而外内肃然。”^[43]周昭评论：“恭而安，威而不猛。”^[44]陈寿评价：“诸葛瑾、步骘并以德度规检，见器当世。”^[45]可见步氏家族形成儒家化的门风，魏晋时期的门风特点又是父子相承。再看吴地大族的门风，《世说新语·赏誉》说：“吴四姓旧目云：张文、朱武、陆忠、顾厚。”^[46]可见步氏家族的门风与江东大族是相同的。田余庆先生论及孙吴建国时说：“孙吴以偏霸而图抗衡上国，没有江东大族的合作就根本不可能长久维持。”^[47]由此可推，江东集团与淮泗集团是有团结起来的可能，王永平先生论证：“随着孙吴政权在江东统治的逐渐稳定，流寓江东的广陵士籍及其子孙逐渐融入江东地域社会之中，不少人改入江东籍。”^[48]这也说明了步氏与江东大族和江北的士族很可能成为一个利益上的、精神上的共同体。步阐的反叛也就是这个共同体与孙皓矛盾的集中体现。

孙皓之施政也有孙权的风格，专断朝政，^[49]又是残暴不仁。从元兴元年（264年）起，孙皓做出了许多侵害士族共同体利益的事情，使得士人共同体与孙皓之间貌合神离。^[50]

孙皓穷奢极欲，大兴土木。宝鼎二年（267年）六月，起显明宫，十二月就移居入宫，征发徭役无数。《江表传》云：“晧营新宫，二千石以下皆自入山督摄伐木。又破坏诸营，大开园囿，起土山楼观，穷极伎巧，功役之费以亿万计。”^[51]这样无休止的征发劳动力，引使士族共同体的利益受损。看到吴俗奢侈，华覈上表说：“上无尊卑等级之差，下有耗财费力之损，求其富给，庸可得乎！”^[52]陆凯同样劝谏孙皓，这都表现了士族共同体的不满。

孙皓还不断地扩大后宫的规模，其继位之初，陆凯就言道：“大帝时，后宫列女及诸织络数不满百，景帝以来，乃有千数，此耗财之甚也。”^[53]《江表传》记载宝鼎二年（267年）十二月，吴主下令：“二千石大臣子女，皆当岁岁言名，年十五六一简阅，简阅不中，乃得出嫁。后宫千数，而采择无已。”^[54]士族十分看重联姻一事，它是维系家族间的关系、维护家族利益的重要手段。孙皓此举严重影响到了士族的婚姻，引发了他们的强烈不满。

吴主信巫觋，群小用事，任意杀害大臣。《三国志》记载：

殿中列将何定白：“少府李勖枉杀冯斐，擅撤军退还。”勖及徐存家属皆伏诛。^[55](www.daowen.com)

《江表传》给出解释：“定为子求少府李勖女。不许。定挟忿谮勖于晧，晧尺口诛之，焚其尸。”^[56]小人当道，吴主不明，接着孙秀因惧怕何定投奔了晋国。《三国志》又载：

晧大会群臣，蕃沉醉顿伏，晧疑而不悦，舆蕃出外。顷之请还，酒亦不解。蕃性有威严，行止自若，晧大怒，呵左右于殿下斩之。卫将军滕牧、征西将军留平请，不能得。^[57]

孙皓于殿下斩杀王蕃，事后丞相陆凯上书为其鸣冤，吴主反而将王蕃家小迁徙到广州，令士族胆战心惊。

在这个士人共同体中，陆氏、步氏可谓是领袖，步骘也继陆逊之后担任丞相一职。步骘曾上书为陆逊辩解，规劝孙权，其两族关系密切，多有往来，有都承担过西陵的防务，陆抗曾说：“此城处势既固，粮谷又足，且所缮修备御之具，皆抗所宿规。”^[58]陆凯是陆逊的族子，为士人共同体的楷模，多因士族之事与孙皓争论，孙皓碍于陆氏宗族的势力，以计容忍。建衡元年（269年），“凯寻卒，吴主素衔其切直，且日闻何定之谮，久之，竟徙凯家于建安”^[59]。陆凯的去世，恐怕是步阐内心恐惧的重要原因，在士人共同体中少了精神领袖，吴主面前没有了扶正纲纪的重臣，各外镇守将惶惶终日就可以理解了。

经过上面的分析，步阐与孙皓之间闹了一个“乌龙”，孙皓有意拉拢步阐，步阐也有在新君面前一展宏图的雄心。人的意志在很多方面都处于相互的关系之中，任何这种关系都是一种相互的作用。^[60]步阐为了自己的前程想跳出这个共同体，上书迎合孙皓迁都，孙皓的残暴使得臣子人人自危，步阐为保全自己又要依靠这个共同体，其内心的矛盾与恐惧我们无法揣测清楚，但无疑是痛苦的，其反叛是在极端矛盾心理下做出的。仇鹿鸣先生在论及司马孚、陈泰时说，面临从魏臣到晋臣这一身份转换时，往往面临着矛盾与道德的困境，“家”与“国”之间的纠结，“公”与“私”之间的颉颃在为今之际纷繁复杂的历史图景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61]步阐虽然不是魏臣入晋，但其内心的矛盾与司马孚、陈泰又是何等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