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年宫之变是秦统一前的重要政治事件,它不是一场普通宫廷政变,而是战国晚期历史中的节点性事件,直接影响了秦国甚至统一后的秦帝国的命运。由于《史记》《战国策》等史料的局限,围绕蕲年宫之变有许多疑点,甚至关于这次政变的发动者、目的及政变针对对象至今尚有争议。《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载:
嫪毐封为长信侯。予之山阳地,令毐居之。宫室车马衣服苑囿驰猎恣毐。事无小大皆决于毐。太原郡更为毐国。九年,彗星见,或竟天。攻魏垣、蒲阳。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带剑。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王知之,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战咸阳,斩首数百,皆拜爵,及宦者皆在战中,亦拜爵一级。毐等败走。即令国中:有生得毐,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尽得毐等。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车裂以徇,灭其宗。及其舍人,轻者为鬼薪。及夺爵迁蜀四千余家,家房陵。……十年,相国吕不韦坐嫪毐免。……齐、赵来置酒。齐人茅焦说秦王曰:“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倍秦也。”秦王乃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阳,复居甘泉宫。[2]
据此,政变是由嫪毐发动的,攻击目标是在雍地蕲年宫举行冠礼的秦王政,结局是被“相国昌平君、昌文君”镇压。关于“相国昌平君、昌文君”的具体所指,甚至究竟是三人还是两人,今天学界有较大争议,但其中包括吕不韦和昌平君两人应无大讹。[3]
《史记》卷八五《吕不韦列传》“太史公曰”:“人之告嫪毐,毐闻之。秦王验左右,未发。上之雍郊,毐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4],对蕲年宫之变的经过予以补充说明。刘向《说苑》对政变发生过程的记载更为详细,“毐专国事,浸益骄奢,与侍中左右贵臣俱博饮,酒醉争言而斗,瞋目大叱曰:‘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窭人子何敢乃与我亢。’所与斗者走,行白始皇。皇帝大怒。毐惧诛,因作乱,战咸阳宫”。[5]《汉书》卷二七《五行志》也称:“始皇既冠,毐惧诛作乱。”[6]
《史记》及《说苑》的记载,成为后来大部分学者判断蕲年宫之变性质的根据。吕思勉、郭沫若、林剑鸣、杨宽等学者皆依据《史记》的记载,认为蕲年宫之变是嫪毐发动的针对秦王政的宫廷政变。[7]唯李开元不同意此观点,认为蕲年宫之变的“真正发动者是以帝太后为首的赵系外戚集团”,嫪毐的攻击目标并非秦始皇,而是楚系外戚集团的华阳太后和吕不韦。[8]关于蕲年宫之变中角逐势力的认识,学者间有一定差异,但大都同意是有吕不韦集团参与的嫪毐集团和秦王政集团的斗争。只是关于吕不韦集团在这次政争中的立场、作用、地位,学界尚未有统一的答案。马非百重视《战国策·魏策》和《孔丛子》中关于嫪、吕党争的线索,认为蕲年宫之变是嫪毐、吕不韦两大势力党争之结果,《史记》中关于宫闱讳事及秦王政身世的记载正来源于双方党争中编造出的谣言。[9]郭沫若认为蕲年宫之变反映了“吕氏与嫪氏的对立,太后与始皇的对立”,而从秦王政对此事变的处理结果来看,也反映了秦王政与吕不韦的冲突。[10]林剑鸣等学者则认为,这次斗争“是以秦王政为首的一派势力,同嫪、吕为首的一派势力争夺统治权力的斗争”。[11]李开元则从不同外戚集团的角度重新解读蕲年宫之变,认为其发生主要是由于赵氏外戚集团与楚系外戚集团的矛盾,同时也反映了“嫪毐与吕不韦的激烈政争”,而吕不韦由于“与帝太后有暧昧关系,又是送嫪毐进宫的策划人”,故受到秦王政的追究。[12]
围绕着蕲年宫之变的过程及性质,尤其是吕不韦在这场政变中发挥的实际作用,学界有如此不同看法的原因主要是史料的歧异。不仅《史记》与《战国策》关于嫪毐之乱的记载不同,即使是《史记》本身关于此事的记载也充满矛盾,令人疑窦丛生。李开元曾指出关于蕲年宫之变的四大疑问:(1)嫪毐的攻击目标是谁;(2)蕲年宫之变时,帝太后在何处,她与这次政变有何关系;(3)吕不韦在这件事情中,究竟持什么立场,有什么行动;(4)昌平君和昌文君究竟是什么人,与秦王嬴政有何关系。其实从《史记》对蕲年宫之变的记载来看,可以发现的疑问远不止此四点。《史记》这部分的记载不仅不清楚,更重要的问题是内容矛盾、很多地方不合逻辑。主要问题有:
第一,嫪毐为什么选择在秦王政举行冠礼的特殊时刻发动政变。
第二,嫪毐发动政变的攻击目标究竟是不是秦王政。《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载:“将欲攻蕲年宫为乱。”蕲年宫在雍,联系到秦王政当时正在雍举行冠礼,且秦王政“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的记载,似乎攻击目标是秦王政无疑。但正如李开元所质疑的,秦王政是帝太后的长子,合法的王位继承人,是帝太后在秦国能够立足的唯一凭借和资本,嫪毐作为依附于帝太后的存在,怎么可能以秦王政为攻击目标?[13]
第三,嫪毐发动叛乱能够矫“太后玺”还比较容易理解,但要说其能够“矫王御玺”发卒进攻秦王政则令人匪夷所思。(www.daowen.com)
第四,嫪毐从咸阳进攻雍地蕲年宫,长途作战,所率兵卒不应过少,但“战咸阳,斩首数百”,可见其军事力量并非特别强大,利用这数百人要发动叛乱、攻入蕲年宫确实不合常理。
第五,秦王政加冠时,吕不韦在做什么,究竟在咸阳,还是在雍?在蕲年宫之变中,吕不韦究竟什么态度,是否参与了对叛乱的镇压。
第六,《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载蕲年宫之变发生在秦王政九年(前238年)四月,《吕不韦列传》却载秦王政九年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四月和九月有一定差异,梁玉绳据《秦始皇本纪》驳《吕不韦列传》,[14]是否有据?
第七,《史记》卷八五《吕不韦列传》正文中关于嫪毐覆灭的记载与《秦始皇本纪》不同,称:“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15],其中并没有关于嫪毐叛乱的记载。但在同《吕不韦列传》的“太史公曰”中,司马迁又补叙了蕲年宫之变的内容,且极力弥合两说,称“人之告嫪毐”在前,但“秦王验左右,未发”,待“之雍郊”之际,嫪毐“恐祸起”,才最终构难。
第八,《吕不韦列传》明确记载吕不韦因受嫪毐牵连而得罪,《秦始皇本纪》也有此说,但《秦始皇本纪》还有“相国”镇压嫪毐叛乱的记载,其中的逻辑关系如何梳理?尤其耐人寻味的是,《吕不韦列传》既称吕不韦与帝太后都因嫪毐牵连而受到处罚,但茅焦“说秦王”后的结果却是“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16],帝太后与吕不韦不同的结局也值得深入思考。
第九,据《秦始皇本纪》记载,嫪毐以秦王政为目标发动叛乱,其罪过比吕不韦要大许多,但秦王政对其舍人的处理仅是“轻者为鬼薪。及夺爵迁蜀四千余家,家房陵”。吕不韦因嫪毐牵连被免,后受猜忌自杀,罪状并不明显,但秦王政对其舍人的处理则是“舍人临者,晋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夺爵,迁;五百石以下不临,迁,勿夺爵”[17]。吕不韦无罪自杀,其舍人的境遇竟与叛臣嫪毐的舍人一样。更令人费解的是,在吕不韦自杀后不久,秦王政“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18],也就是说秦王政在处理吕不韦集团后,竟赦免了叛臣嫪毐的舍人,这与秦王政“少恩而虎狼心”[19]的形象是大相径庭的。
第十,因嫪毐之乱被处死的高级官员有“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阵容非常庞大,而吕不韦这样一位权臣失势后,除自己的舍人外,反倒未见有多少高级官员遭受牵连。在法制极为严明的秦政权内,竟有这么多高级官员,尤其是守卫国都乃至负责王宫安全、侍卫的官员甘心进入嫪毐集团、参与蕲年宫之变,令人不能不产生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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