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字王孙,是孝文皇后堂兄的儿子。父亲以上世代都是观津人。喜好招揽宾客。孝文帝时担任吴国丞相,生病免官。孝景帝即位,担任詹事。
孝景帝的弟弟梁孝王,母亲窦太后宠爱他。梁孝王来朝见,孝景帝就与兄弟宴饮。当时,皇上还没立太子,酒喝得正尽兴时,皇上从容地说:“我死后把帝位传给梁王。”太后很高兴。窦婴端了一杯酒进献给皇上说:“天下,是高祖的天下,帝位父子相传,这是汉朝约定的法令,皇上怎么能传给梁王?”太后因此憎恨窦婴。窦婴也认为官位太小,就托病免职。太后除去窦婴出入宫禁的名籍,不让他进宫朝见天子。
孝景帝三年,吴、楚谋反,皇上考察刘姓宗室和窦氏诸人中没有人比窦婴贤德,就召见窦婴,窦婴坚决推辞,借口生病,不能担重任。太后也感到惭愧。于是皇上说:“天下正有急难,王孙怎么可以推辞呢?”于是任命窦婴为大将军,赏赐黄金一千斤。窦婴推举爰盎、栾布等各位退职在家的名将贤士。把皇上所赐的黄金,放在廊下过道中,军吏们来拜见,就让他们拿这金子去用,自己没有把黄金拿回家。窦婴驻守荥阳,监控齐、赵两国的军队。七国叛军被打败,皇上封窦婴为魏其侯。游士宾客都争着归附他。每次上朝商议大事,列侯们没有敢与条侯、魏其侯平礼相待的。
孝景帝四年,皇上立栗太子,让窦婴做太子的师傅。孝景帝七年,栗太子被废,窦婴为太子争辩,但没有结果,就称病不上朝,在蓝田南山下隐居了几个月,窦氏诸人和宾客、辩士们劝说他出山,他都没能出来。梁国人高遂就对窦婴说:“能让将军富贵的,是皇上;与将军关系最亲的,是太后。现在将军辅佐太子,太子被废,争辩没有效果,而您又不能死,自己托病引退,怀抱着美女闲居而不肯上朝,这些情况对照着看,您显然是在宣扬君主的过错。如果皇上和太后恼怒将军,那您的妻子儿女就不会幸存了。”窦婴认为他说得对,就起身,像以前一样上朝。
桃侯被免去相位,窦太后屡次推荐魏其侯。景帝说:“太后难道认为我有所吝惜,不让魏其侯做丞相吗?魏其侯骄傲自满,做事轻率,难以做丞相,担当重任。”最终没有任用,而让建陵侯卫绾担任丞相。
田蚡,是孝景帝王皇后的同母弟弟,生在长陵。窦婴做了大将军后,正当兴盛,田蚡担任诸曹郎,还没显贵,往来于窦婴家中陪侍饮酒,跪着起身就像窦氏晚辈一样。等到孝景帝晚年,田蚡越来越尊贵,担任中大夫。田蚡口才很好,学过《盘盂》等古书,王皇后认为他贤德。
孝景帝驾崩,武帝刚即位,田蚡以舅舅的身份被封为武安侯,弟弟田胜为周阳侯。
田蚡刚掌握政权,对宾客很谦卑,提拔门客中的名士,让他们地位尊贵,想以此来压倒朝中的将相们。皇上有所镇抚的事情,大多由田蚡的宾客计划。恰逢丞相卫绾因病免职,皇上商议要重置丞相、太尉。藉福游说田蚡说:“魏其侯显贵很久了,天下士人向来归服他。现在将军您刚兴盛,还比不上他,就算皇上让将军担任丞相,您也一定要让给魏其侯。魏其侯担任丞相,将军一定做太尉。太尉、丞相尊贵的程度是一样的,而您有谦让的贤名。”田蚡就私下向太后进言,让太后劝说皇上,于是皇上就让窦婴担任丞相,田蚡为太尉。藉福恭贺窦婴,趁机劝说:“君侯您的本性喜好善行而嫉恨恶行,现在善人称誉君侯,所以您坐到了丞相的位置;但是恶人很多,也将要诋毁君侯。君侯能够同时容纳他们,那就可以长久担任丞相;如不能,马上就会被诋毁而离去。”窦婴没有听从。
窦婴、田蚡都喜好儒术,推举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来鲁国的申公,设立明堂,让列侯回到自己的封国,除去关禁,按照礼度规定服制,来表明天下太平。检举贬谪窦氏和刘姓宗室中品行不好的人,从宗谱上除去户籍。当时各个外戚被封为列侯,列侯大多娶公主为妻,都不想回到自己的封国,因此诋毁窦婴的言论每天传到窦太后那里。太后喜好黄、老学说,而窦婴、田蚡、赵绾等人却致力于推崇儒术,贬低道家的言辞,因此窦太后就越来越不满意。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上奏请求不必向太后奏事。窦太后大怒,说:“这是又想做新垣平吗!”于是就罢斥驱逐赵绾、王臧,并且免除丞相窦婴、太尉田蚡的官职,让柏至侯许昌做丞相,武强侯庄青翟担任御史大夫。窦婴、田蚡以侯的身份在家闲居。
田蚡虽然不担任职务,但因为王太后的关系,受到皇上宠幸,屡次议论政事,大多被采纳,士人官吏善于依附权势的人都离开窦婴而依附田蚡。田蚡一天天更加专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去世,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为没把丧事办好,被免职。皇上让田蚡担任丞相,大司农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天下士人、郡县官吏、诸侯们更加依附田蚡。
田蚡为人矮小丑陋,生性认为自己非常尊贵。又认为诸侯王大多年长,皇上刚即位,年纪很轻,田蚡以皇家至亲的身份担任丞相,如果不痛切地改变以往的行为,用礼法约束他们,天下是不会整肃的。在那个时候,丞相上朝奏事,商议一整天,所说的话皇上都听从。他推荐的人,有的一起家就达到二千石的职位,权力超过了君主。皇上就说:“您要推荐的官吏都推荐完了吗?我也想要推荐官吏。”田蚡曾经上奏请求考工的土地来扩建自己的宅院,皇上生气地说:“就把武库一同取走吧!”这以后田蚡才收敛了一些。田蚡召请宾客宴饮,让兄长盖侯面向北边坐,自己面向东边坐,认为汉朝的丞相尊贵,不能因为是兄长就委屈自己。从此以后就更加骄傲,修建的宅院比别人的府第都豪华,田园极其肥沃,派去郡县采买宝物的人在路上络绎不绝。前堂排列着钟鼓,树立着曲旃;后房的妇女多达上百个。诸侯们赠送的珍宝、狗马及玩物,数不胜数。
而窦婴失去窦太后的宠信,更加被疏远不用,没有权势,宾客们逐渐自行离开,对窦婴态度傲慢,只有灌夫不这样做。所以窦婴闷闷不得意,而厚待灌夫。
灌夫,字仲孺,是颍阴人。父亲张孟,曾经做过颍阴侯灌婴的舍人,得到宠信,于是被推举,官至二千石,所以承受灌氏姓,成为灌孟。吴、楚谋反时,颍阴侯灌婴担任将军,隶属于太尉周亚夫,请求让灌孟担任校尉。灌夫率领一千人与父亲一同出兵。灌孟年老,太尉本不愿意任用,但颍阴侯坚决推举他,太尉这才答应,灌孟于是郁郁不得志,作战时常常陷入坚强的敌军中,于是就死在吴军阵营。汉朝的法律规定,父子一同上阵,有一个死去,另一个就护送遗体回乡。灌夫不肯随着遗体回去,振奋地说:“我希望能取得吴王或吴国将军的头颅来为父亲报仇!”于是灌夫披上铠甲,拿着刀戟,招募军中愿意跟从他的几十个壮士。等到走出军营的营门,没有人敢向前。只有两人和十几个随从奴隶跟着他骑马冲进吴军,到达戏下,杀伤了几十人。因为不能再向前,就又回到汉军军营,那些随从奴隶都战死了,只和一个骑兵归来。灌夫身上有十几处重伤,恰好有贵重的良药,所以能够不死。伤口稍微好了些,灌夫又向将军请求说:“我更加了解吴军军营的情况,请让我再去一次。”将军认为灌夫勇猛,但又同情他,担心他去了会有生命危险,就向太尉报告,太尉召见灌夫,坚决阻止他。吴军被打败,灌夫因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把灌夫的事情报告给皇上,皇上任命灌夫为郎中将。几年后,因为犯法免官。灌夫在长安居住,公卿显贵没有不称颂他的,因此又担任代国丞相。
武帝即位,认为淮阳是天下交通要道,需要驻守强大的军队,所以迁灌夫为淮阳太守。后入京担任太仆。建元二年,灌夫与长乐卫尉窦甫宴饮,发生争执,灌夫喝醉了,打了窦甫。窦甫,是窦太后的兄弟。皇上担心太后杀了灌夫,就迁灌夫为燕国丞相。几年后,因为犯法免职,居住在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喜好借酒撒气,不喜欢当面奉承别人。贵戚或权势在自己之上的,他就一定要凌驾侮辱他们;士人在自己之下的,越是贫贱,他就越是礼敬,以平等的礼节对待他们。在人多的场合,对晚辈总是推荐夸奖。士人也因此赞扬他。
灌夫不喜好文学,而喜好侠义,许了诺必定实现。和他交往的人,没有不是豪杰或大奸人的。家中积累的钱财有几千万,食客每天有几十甚至上百人。他在田园中修建池塘蓄水,宗族宾客为了自己的权利,在颍川横行。颍川的儿童唱到:“颍水澄清,灌氏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
灌夫在家闲居,卿相、侍中、宾客慢慢同他疏远了。等到窦婴失去权势,也想倚靠灌夫排除那些本来仰慕他之后却抛弃他的小人。灌夫也想通过窦婴与列侯宗室交往,来提高名声。两人互相引荐推崇,交游往来就像父子那么亲近,相处非常愉悦,毫不嫌弃,只恨相知太晚了。
灌夫曾经服丧,期间拜访丞相田蚡。田蚡从容地说:“我想与您一起拜访魏其侯,但正赶上您在服丧期。”灌夫说:“将军竟然肯亲自光临魏其侯家,灌夫哪里敢因为服丧而推辞呢!请让我去通知魏其侯准备酒食,将军明天早点光临。”田蚡答应了。灌夫把田蚡的话告诉窦婴。窦婴与夫人多买了牛和酒,夜间清扫庭院,准备酒席直到天亮。天一亮,就命令门下的人在门前等候。到了中午,田蚡没有来。窦婴对灌夫说:“丞相难道忘了吗?”灌夫很不高兴,说:“我在服丧期间邀请他,他不应该忘记。”于是就驾车,亲自去迎接田蚡。田蚡之前故意开玩笑答应了灌夫,完全没有打算前往赴约。灌夫到了丞相门前,田蚡还在睡觉。于是灌夫进去拜见,说:“将军昨日有幸答应我去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妻准备酒席,到现在也不敢进食。”田蚡醒来,道歉说:“我喝醉了,忘记了与您说过的话。”于是驾车前往。但又走得很慢,灌夫更加生气了。等到喝酒喝得尽兴时,灌夫起舞,邀请田蚡,田蚡没有起身。灌夫离开座位,用言语冒犯丞相。窦婴就扶着灌夫离开,向田蚡谢罪。田蚡最终喝酒喝到天黑,极尽欢乐才离去。
后来田蚡派藉福向窦婴要求把城南的田地让给他,窦婴大声责备道:“我这个老头子虽然被朝廷废弃了,将军虽然尊贵,难道就可以用权势侵夺我的田地吗!”没有答应。灌夫听到这件事,大骂藉福。藉福担心田蚡与窦婴两人有嫌隙,就编了些好话向田蚡谢罪说:“魏其侯年老就要死了,您忍一忍也不难,姑且等一等吧。”不久后田蚡听说窦婴、灌夫其实是生气不肯给田,也生气地说:“魏其侯的儿子曾经杀了人,我田蚡救了他。我田蚡侍奉魏其侯,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他竟然吝惜几顷田?况且与灌夫有什么关系?我不敢再去要田地了!”从此以后,田蚡非常恼怒窦婴和灌夫了。
元光四年春天,田蚡上奏说灌夫家在颍川,非常专横,百姓大受其苦。请求查办他。皇上说:“这是丞相的事务,为什么要请示?”灌夫也拿着田蚡的短处隐私来要挟,田蚡曾做坏事谋取私利,接受淮南王的钱财为他说话。后来宾客们在中间调解,就停止互相攻击,彼此和解。
夏天,田蚡娶燕王的女儿为夫人,太后下诏让列侯宗室都去庆贺。窦婴去拜访灌夫,想与他一同前去。灌夫推辞说:“我屡次因为酒醉失礼得罪丞相,丞相现在又与我有嫌隙。”窦婴说:“事情已经和解了。”勉强拉着灌夫一起去。酒喝得尽兴时,田蚡起来祝贺敬酒,坐着的宾客都离开座位伏在地上。不久后窦婴祝贺敬酒时,只有与他有旧交的人离开座席,其余的人多半只是直起身子跪着。灌夫起来敬酒,到田蚡面前,田蚡直起身子跪着说:“不能再喝满杯了。”灌夫很生气,就嘻笑说:“将军是个贵人啊,还是喝完这一杯吧!”当时田蚡不肯饮酒。灌夫敬酒敬到临汝侯灌贤那里,灌贤正与程不识说悄悄话,又没有离开座席。灌夫怒气无处发泄,就大骂灌贤道:“平时诋毁程不识不值一钱,现在长辈向你敬酒,你却效仿姑娘家说悄悄话!”田蚡对灌夫说:“程、李都是东西宫的卫尉,现在您当众侮辱程将军,难道不为李将军留些脸面吗?”灌夫说:“今日就是斩我的头、穿我的胸,我也不在乎,哪里还管程、李!”在座的宾客就纷纷起身借口上厕所,慢慢散去了。窦婴也离去,招呼灌夫也走。灌夫出去后,田蚡就生气地说:“这是我纵容灌夫的罪过啊。”就下令骑士留下灌夫,灌夫不能离开。藉福起身为灌夫谢罪,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灌夫更加生气,不肯顺从。田蚡就招呼骑士绑了灌夫扔在传舍中,召见长史说:“今日召集宗室,是因为太后有诏令。”弹劾灌夫在宴席上大骂宾客,犯了不敬之罪,被绑在居室中。同时彻底清查以前的事情,派官吏分头去追捕灌氏各支的亲属,都判处死罪。窦婴感到很惭愧,出钱让宾客去求情,但不能和解。田蚡的属吏都是他的耳目,灌氏诸人都逃跑躲藏,灌夫被关押,就不能告发田蚡的隐私了。
窦婴竭力援救灌夫,窦婴的夫人劝谏道:“灌将军得罪了丞相,与太后家的人作对,难道能救得了吗?”窦婴说:“这个侯爵是我自己得来的,现在我自己把它丢弃,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况且我总不能让灌仲孺一个人死去,而我窦婴一个人苟活。”于是就瞒着他家人,私下出来向皇上上书。皇上马上召他进宫,窦婴把灌夫喝醉后的事情全部禀告皇上,认为不值得诛杀。皇上同意他的说法,就赐窦婴一同吃饭,说:“你到太后那里申辩吧。”
窦婴去朝见太后,极力夸赞灌夫的好处,说他因为喝多了失言,而丞相却用别的事情诬陷他。田蚡极力诋毁灌夫的行为专横放纵,大逆不道。窦婴揣度自己没有别的办法可用了,就趁机揭发田蚡的短处。田蚡说:“天下幸好安乐无事,田蚡得以作为皇室至亲,所喜欢的是音乐、狗马、田宅,所爱好的是倡优、巧匠之类的人,不像魏其侯、灌夫日夜招集天下的豪杰壮士商议讨论政事,在内心诽谤诋毁朝廷,不是抬头仰望天空,就是低头用手画地,斜眼看着皇上和太后,希望天下发生变故,而想自己成就大功。我确实不如魏其侯等人所做的。”皇上询问朝臣:“他们两人谁说得对?”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的父亲牺牲时,灌夫手拿刀戟冲入不可预测的吴军中,身上受了几十处重伤,名声冠绝三军,这是天下少见的壮士,如果不是有大罪过,只是喝杯酒后起了争执,不值得攀引其它的过错来诛杀他。魏其侯说得对。丞相说灌夫与奸恶的人交往,欺压小民,家中积累巨万钱财,在颍川专横放纵,凌辱宗室,侵犯骨肉,这就是所说的‘支叶大于根本,胫骨大于股骨,不折断就必定分裂’。丞相说得也对。希望圣明的君主裁决。”主爵都尉汲黯认为魏其侯是对的。内史郑当时也认为魏其侯是对的,后来就不坚定了。其余的人都不敢回答。皇上对内史发怒说:“你平时屡次谈论魏其侯、武安侯的长短,今日朝廷论辩,却拘束得就像套在车辕下的马驹一样,我一并斩了你们这些人!”说完就罢朝起身,进去侍奉太后进食。太后也已经派人窥探消息,探听消息的人把具体情况都向太后禀告了。太后很生气,不肯吃饭,说:“我还在,别人都在作践我的弟弟,如果我死后,那别人都要来宰割他们了!况且皇帝怎么能像石头人一样呢!这时皇帝还在,他们就碌碌无为,假如皇帝死后,这些人难道还有值得信赖的吗?”皇上谢罪说:“他们都是外戚,所以在朝上争辩。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只需要一个狱吏就可以判决了。”这时,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别说了两人的情况。
田蚡罢朝后,走出止车门,召见御史大夫韩安国一同坐车,生气地说:“我与你共同对付一个秃翁,本来非常简单,但是你为什么动摇不定?”韩安国过了很久才对田蚡说:“您为什么不自重!那个魏其侯诋毁您,您应当脱下帽子,解下印绶还给朝廷,说‘我作为皇室至亲,有幸得以官至丞相,本来不能担此重任,魏其侯说得都对’。像这样,皇上必定赞赏您有谦让的美德,不会废弃您。魏其侯必定羞愧得回去关上门咬舌自杀。现在别人诋毁您,您也诋毁别人,就像商人或妇女吵架一样,多么不识大体啊!”田蚡谢罪说:“争辩时太急了,不知道能这样做。”
于是皇上派御史依据所列罪状逐一责问,发现窦婴所说的关于灌夫的事情很多不符合实际,就弹劾窦婴,拘押到都司空的监狱中。孝景帝时,窦婴曾经接受遗诏,说“事情有不便的,可以相机条陈上奏”。等到窦婴被拘押,灌夫的罪责到了灭族的地步,事态一天天紧急,公卿们没有敢再向皇上说起这件事的。窦婴就让侄子上书报告遗诏的事,希望得以召见。奏书呈上后,核查内廷档案,却没有找到这份遗诏。诏书只藏在窦婴家中,由窦婴的家丞盖章加封。于是有人弹劾窦婴伪造先帝遗诏,按罪应当处死。元光五年十月,灌夫和他的亲属都被定罪。窦婴过了很久才听到这个消息,听说后就发了中风,不吃东西就想寻死。后来听说皇上无意诛杀他,就又开始进食,治好了病,朝廷议论确定不处死窦婴。但是竟然有流言传播窦婴的坏话,被皇上听到,所以在十二月月末把窦婴处死在渭城的大街上。
元光六年春天,田蚡生了病,全身都痛,就像有人在打他,他大叫,承认自己有罪。皇上派能看见鬼的巫师去探视,巫师说:“魏其侯与灌夫两人的鬼魂一同守着他,用鞭子抽打,想要杀了他。”田蚡最终还是死了。儿子田恬继承爵位,元朔年间犯了罪被免职。
后来淮南王刘安谋反,被发觉。最初刘安入京朝见时,田蚡担任太尉,在霸上迎接刘安,对刘安说:“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最贤德,还是高祖的孙子,一旦皇上去世,不是大王您做皇帝,还有谁能做呢?”淮南王非常高兴,送给田蚡丰厚的金钱财物。皇上自从窦婴、灌夫的事情之后就看不上田蚡,只是碍着太后的缘故。等到听说淮南王的事情,皇上说:“假如武安侯还在,就应该灭族了。”
韩安国,字长孺,是梁国成安县人,后来移居睢阳。曾经在邹县田生那里学习《韩非子》和杂家学说。侍奉梁孝王,担任中大夫。吴、楚谋反时,梁孝王派韩安国和张羽为将军,在东界抵御吴国军队。张羽奋力作战,韩安国老成持重,因此吴军不能越过梁国边境。吴、楚军队被打败,韩安国、张羽的名声由此在梁国显赫起来。
梁王由于是皇家至亲,能够自行设置丞相和二千石官吏,他出入、游玩的排场,已经超过了天子的等级。天子听说后,内心很不高兴。太后知道皇帝不高兴,就迁怒梁国派来的使者,不肯接见他们,反而查究责备梁王的行为。韩安国作为梁国的使者,见到大长公主哭着说:“为什么梁王作为儿子的孝顺,作为臣子的忠诚,太后却不能明察呢?之前吴、楚、齐、赵七国谋反,自关以东的诸侯都联合起来向西进军,只有梁国与皇上最亲,成为叛军的阻碍。梁王顾念太后、皇帝在关中,而诸侯起来作乱,一提起就流下泪来,跪着送臣等六人率军击退吴、楚叛军,吴、楚叛军因此不敢向西行进,最终被打败,这是梁国的功劳啊。现在太后因为一些细小的礼节苛责梁王。梁王的父亲兄长都是帝王,见到的都是大场面,所以进出都像皇帝一样警戒清道,所用的车旗都是皇帝所赐,就是想在边境小县中炫耀一番,在国中驱驰往来就是想在诸侯面前自夸,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后、皇帝爱护他。现在梁国的使者到来,就遭到查究责备,梁王很害怕,日夜流泪思索,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梁王的忠孝太后不能体恤呢?”长公主把这些话全部禀告太后,太后高兴地说:“我为他向皇帝解释。”太后说了这些话,皇帝的心结才解开,拿下帽子向太后谢罪说:“兄弟间不能互相教化,竟让太后忧心了。”于是接见全部的梁国使者,重重赏赐了他们。之后,梁王更加受到宠信。太后、长公主另外赐给韩安国价值千余金的财物。由此韩安国名声更加显赫,与汉朝建立了关系。
后来,韩安国因为犯法被治罪,蒙县的狱吏田甲羞辱韩安国。韩安国说:“熄灭的灰烬难道不会再燃烧吗?”田甲说:“再烧起来,我就用尿浇灭它。”过了没多久,梁国的内史空缺,汉朝派使者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从徒隶中提拔他担任二千石的官。田甲逃走。韩安国说:“田甲不担任官职,我就灭了他的宗族。”田甲袒露胸膛谢罪,韩安国笑着说:“像你这样的人值得我治罪吗?”最终善待田甲。
梁国内史空缺时,梁王新得到一个齐国人叫公孙诡的,很喜欢他,想请求任命他为内史。窦太后听说后,就下诏梁王任命韩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劝说梁王求做皇位继承人及增加封地的事情,担心汉朝大臣不肯答应,就暗中派人去行刺汉朝执政的谋臣。等到杀了前吴国丞相爰盎,景帝就听说了公孙诡、羊胜等人的计划,就派遣使者务必抓到公孙诡、羊胜。汉朝派了多批使者到梁国去,丞相以下在全国大举搜索,过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抓到。韩安国听说公孙诡、羊胜藏在梁王的住所,就入宫拜见梁王,哭着说:“君主受辱,臣子就应该死去。大王没有良臣,所以纷乱到这种地步。现在羊胜、公孙诡找不到,请让我辞别您,赐我死罪。”梁王说:“怎么至于这样做呢?”韩安国流下几行眼泪,说:“大王您自己忖度与皇帝的关系,比起太上皇与高帝及皇帝与临江王的关系,谁更亲近?”梁王说:“我不如他们。”韩安国说:“那太上皇、临江王与皇上都是亲父子的关系,但是高帝说‘拿着三尺宝剑取得天下的是我’,所以太上皇最终不能掌管政事,只是住在栎阳。临江王,是嫡长太子,因为他母亲说错一句话,皇上就废除了临江王的爵位;后来因为宫垣的事情,最终在中尉府自杀。这是为什么?因为皇帝治理天下始终不会因为私情而扰乱公法。俗话说:‘虽然有亲父,哪里知道他不会成为虎呢?虽然有亲兄,哪里知道他不会成为狼呢?’现在大王您列位诸侯,受到奸臣虚妄言辞的诱惑,冒犯皇帝的禁令,歪曲明法。天子因为太后的缘故,不忍心对大王您使用法令。太后日夜流泪,希望大王能自行改错,但大王却始终不觉悟。假如有一天太后去世,大王还能攀附谁呢?”话没说完,梁王就流下了几行眼泪,向韩安国谢罪说:“我现在就交出公孙诡和羊胜。”当天公孙诡、羊胜就自杀了。汉朝使者回京禀告,梁国的祸事都得到消解,这是韩安国的功劳。景帝、太后更加看重韩安国。
梁孝王去世,共王即位,韩安国犯了法而失去官职,在家闲居。武帝即位,武安侯田蚡担任太尉,受到宠信而执掌政事。韩安国送给田蚡五百黄金,田蚡向太后提起韩安国,皇上平日里也听说韩安国贤德,就召他担任北地都尉,后来升迁为大司农。闽越、东越互相攻伐,皇上派韩安国、大行王恢率军前往。还没到越地,越人就杀了他们的王投降了,汉军也退兵。这年,田蚡当了丞相,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
匈奴派人来请求和亲,皇上交给下臣商议。大行王恢,是燕国人,屡次担任边境官吏,熟习匈奴以前的情况,提议说:“汉朝与匈奴和亲,大多不过几年就背弃盟约。不如不要答应,派兵去攻打他们。”韩安国说:“奔赴千里去作战,军队不会获得胜利。现在匈奴仗着戎马的快足,心怀禽兽的心肠,像飞鸟一样迁徙,难以控制。得到他们的土地不算扩大疆域,得到他们的民众也不算强大,他们从上古以来就不属于我们。汉朝行军几千里去争取利益,人马就会疲困,敌人用全力来对付疲困的汉军,那汉军的形势必定危险。所以我以为不如和亲。”群臣的议论大多附和韩安国,于是皇上同意和亲。
第二年,雁门郡马邑城的豪杰聂壹通过大行王恢向皇上进言说:“匈奴最初和亲,亲信边地百姓,可以用利益引诱他们到来,我们在路上埋伏袭击,一定能打败他们。”皇上就召见公卿问道:“我选了女子,梳妆好后许配给单于,赏赐他钱财布帛,非常丰厚。单于对于我的命令非常轻慢,不断侵扰边境,边地百姓屡次受到惊吓,我非常同情他们。现在我想派兵去攻打,怎么样?”
大行王恢回答说:“陛下您即使不说,我本来也希望这样做。我听说战国时代国还没分裂,北边有强大的胡人为敌,关内中原的军队交战不休,但还能养育老少百姓,按时种植粮食,仓库时常能充实,匈奴不敢轻易入侵。现在凭借陛下的威势,天下统一,共同侍奉汉朝,又派遣子弟登上边城、防守关塞,转运粮食车马,都很完备,但是匈奴不断入侵,这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不害怕罢了。我私下认为攻打他们更好。”
御史大夫韩安国说:“不是这样。我听说高祖皇帝曾经被围困在平城,到来的匈奴士兵扔下马鞍堆积成营垒,高过平城的有好几个地方。高祖在平城挨饿,七天没有进食,天下人都歌颂这件事,等到围困解除回到京师后,高祖没有愤怒的心思。圣人首先考虑天下事,不因为自己的私怒而做有害天下的事情,所以高祖就派刘敬奉上黄金千斤,与匈奴和亲,到现在五代皇帝都得到好处。孝文皇帝又曾经统一率领天下的精兵聚集在广武常溪,但是最终没有获得一点功绩,而天下百姓没有不忧愁的。孝文帝懂得战事不能久拖,所以又订了和亲的盟约。这两位圣主的事迹,足以效法了。我私下认为不去攻打为好。”
王恢说:“不是这样。我听说五帝的礼制不相沿袭,三王的音乐不相重复,这不是故意相反,而是各自根据实际制定的。况且高祖身披铠甲、手拿兵器,冒着晨雾朝露,沐浴霜雪严寒,行军几十年,之所以不报平城的怨愤,不是力量不足,而是为了让天下百姓休养生息。现在边境百姓屡次受惊,士卒们受伤死去,中原灵车接连不断,这是仁人所痛心的。所以我说‘攻打为好’。”
韩安国说:“不是这样。我听说利益不达到十倍的不改变原来的职业,功业不达到百倍的不改变固定的法则,因此古代的君主谋划事情必定按照祖先的法度,发布政令要查证古语,这是看重做事的缘故。况且自从三代兴盛以来,夷狄不跟着中原制定朔日,改变服色,这不是因为威势不能压制他们,强盛不能使他们顺服,而是因为他们是远方绝地的不能牧养的百姓,不足以劳烦中原统治。况且匈奴的军队,是轻快迅疾、异常彪悍的军队,来如疾风,去如闪电,以畜牧为业,使用弓箭射猎,追逐野兽,随草迁徙,居住的地方不固定,难以控制。现在让边郡的百姓长久废弃耕织,来支持胡人习惯的事情,势必不能权衡。所以我说‘不去攻打为好’。”
王恢说:“不是这样。我听说凤凰乘风而飞,圣人借助时机而行动。从前秦缪公在雍城定都,土地方圆三百里,知道时机的变化,攻取西戎,开辟疆土上千里,兼并十四个国家,陇西、北地成为秦国的领地。等到后来蒙恬为秦国进攻胡人,开辟领土几千里,把黄河地区全部归入秦国,用石块筑起长城,种植榆树成为边塞屏障,匈奴不敢把马放到黄河边喝水,设置烽燧后才敢牧马。那匈奴只能用威势制服,而不能用仁爱蓄养。现在凭借中原的强盛,超过匈奴万倍的资财,派遣其中百分之一去攻打匈奴,就像用强弩射穿溃烂的毒疮,必定不会遇到阻碍。像这样,那么向北征召月氏,可以让他们臣服了。所以我说‘攻打为好’。”
韩安国说:“不是这样。我听说用兵要以饱待饥,整治军队以等待敌军混乱,安定休息以等待对方疲劳。所以兵器交接,打败敌人,讨伐敌国,摧毁城池,时常能轻易地役使敌国,这是圣人用兵的方法。况且我听说,暴风衰弱时,不能吹起羽毛;强弩到达尽头,力量不能穿入鲁缟。强盛后有衰弱,就像有早晨必定有傍晚。现在将要披上铠甲轻易进军,深入敌军,长远奔驰,难以建立功业;纵向行军两边会受到袭击,横向行军中路会被截断,太快就会缺粮,太慢就不能获利,没到千里之远,人马都缺乏粮食。就像兵法上说的:‘把军队送给敌人去擒获。’如果有其它巧妙的方法可以擒获敌人,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不是这样,那我看不到深入敌军作战的好处。所以我说‘不去攻打为好’。”
王恢说:“不是这样。草木遭到霜打,就经不起风吹;清水像明镜一样,不会让形状逃离;精通大道的士人,不能用文辞扰乱。现在我说攻打,本来就不是发兵深入敌军,而是顺从单于的欲望,引诱他到达边境,我选择骁勇的骑兵壮士暗中埋伏作为准备,审察可以遮挡的险阻来加强警戒。我们的大势确定之后,在敌军的左右都可以安营扎寨,在前面可以阻挡,在后面可以断绝退路,单于就能被擒住了,我们必定会获得全胜。”
皇上说:“很好。”就听从了王恢的建议。暗中派聂壹为间谍,逃到匈奴那里,对单于说:“我能斩杀马邑县的县令、县丞,率领马邑城来投降,那里的财物可以全部拿来。”单于很信任他,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就答应了。聂壹就斩了个死囚,把他的头挂在马邑城下,假称是县令,让单于的使者相信,说:“马邑的长官已经死了,可以赶紧过来。”于是单于穿过边塞,率领十万骑兵进入武州塞。
在那个时候,汉军埋伏了兵车、骑兵、材官等三十多万,藏在马邑旁边的山谷中。卫尉李广担任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担任轻车将军,大行王恢担任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担任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担任护军将军,各位将领都隶属于他。众人约定单于进入马邑县就发兵攻击。王恢、李息另外从代郡攻击匈奴军的辎重。当时单于进入边塞,不到马邑县一百多里,发觉有埋伏,就退兵了。这件事记载在《匈奴传》中。塞下传说单于已经退兵,汉军追到边塞,估计追不上了,王恢等人就都撤兵了。
皇上生气王恢不出兵攻打单于的辎重,王恢说:“最初约定的是单于进入马邑城后,我们的军队才与单于交战,而我去攻打他们的辎重,这样可以取胜。现在单于不到马邑城就退兵了,我率领三万人不能与匈奴兵抗衡,只会招致屈辱。我本来就知道回来会被斩首,但保全了陛下的三万将士。”于是皇上把王恢交给廷尉处置,廷尉判定王恢怯阵避敌,应当斩首。王恢送给丞相田蚡一千金,田蚡不敢向皇上求情,而向太后说道:“王恢最先提议马邑诱敌的建议,现在不成功就诛杀王恢,这是为匈奴报仇啊。”皇上朝见太后,太后把田蚡的话告诉皇上。皇上说:“最先提议马邑诱敌计划的人是王恢,所以我征发天下兵马几十万,听从他的建议,攻打匈奴。况且即使单于不能擒得,王恢所率领的部队攻击匈奴的辎重,还是能有些收获,来抚慰将士大夫之心。现在不诛杀王恢,无法向天下人谢罪。”王恢听说后,就自杀了。
韩安国为人有大谋略,他的智慧能够符合当世取舍的标准,而都出自于忠厚。虽然贪图钱财,但所推举的都是比自己贤能的廉士。他在梁国时推举了壶遂、臧固,其他的也都是天下名士,士人也因此称颂他,只有天子认为他是治国的人才。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五年后,丞相田蚡去世。韩安国代行丞相事务,为皇上出行引导时摔下马车,断了腿。皇上想任用韩安国为丞相,派使者去探望,发现他跛得很厉害,就改让平棘侯薛泽担任丞相。韩安国因为生病免职,几个月后,痊愈,又担任中尉。一年多后,迁为卫尉。这时将军卫青等人攻打匈奴,大破龙城。第二年,匈奴大肆侵入边境。这些事记载在《卫青传》中。
韩安国担任材官将军,屯兵渔阳,擒获匈奴兵活口,说匈奴已经远退。就上书说现在正当农作时候,请求暂且停止屯兵。停止屯兵一个多月后,匈奴又大举侵入上谷、渔阳。韩安国的军营中只有七百多人,出兵与匈奴交战,韩安国受伤,退回军营中。匈奴掳掠了一千多人以及牲畜财产后退去。皇上很生气,派使者去责骂韩安国。下令让其向东部迁徙,屯守在右北平。因为当时,俘虏说匈奴兵应该从东方入侵。
韩安国最初担任御史大夫及护军,后来稍微降了职。新得宠的将军卫青等人有军功,更加显贵。韩安国被罢斥疏远后,率军屯守又伤亡很多,自己觉得非常惭愧。他希望能罢兵回京,却被调往更东边的地方,心中郁闷不乐,几个月后,生病吐血而死。
壶遂与太史司马迁等人修定汉朝律历,官至詹事,这个人忠贞淳厚,是个君子。皇上正打算倚赖他担任丞相,却赶上他生病死了。
班固评论说:“窦婴、田蚡都因为外戚而被重用,灌夫因为一时的决策而名声显耀,他们都位列卿相,大业已经确定了。但是窦婴不知道时代变化,灌夫没有术法而不谦逊,田蚡自负尊贵而骄傲放肆。他们之间凶恶的德行互相交汇,等到合适的时机就爆发,藉福在中间调解,哪里能挽救他们的败亡呢!凭借韩安国的见识器量,在面临相位时却生病没有成功,慢慢地忧虑衰弱而死,人的遭遇都有天命,可悲啊!像王恢首先提议攻打匈奴却受到处罚,难道也是天命吗?
原 文(www.daowen.com)
窦婴字王孙,孝文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也。喜宾客。孝文时为吴相,病免。孝景即位,为詹事。
帝弟梁孝王,母窦太后爱之。孝王朝,因燕昆弟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上从容曰:“千秋万岁后传王。”太后欢。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太后由此憎婴。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婴门籍,不得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无如婴贤,召入见,固让谢,称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言爰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破,封为魏其侯。游士宾客争归之。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列侯莫敢与亢礼。
四年,立栗太子,以婴为傅。七年,栗太子废,婴争弗能得,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下数月,诸窦宾客辩士说,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婴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争不能拔,又不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只加怼自明,扬主之过。有如两宫奭将军,则妻子无类矣。”婴然之,乃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景帝曰:“太后岂以臣有爱相魏其者?魏其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田蚡,孝景王皇后同母弟也,生长陵。窦婴已为大将军,方盛,蚡为诸曹郎,未贵,往来侍酒婴所,跪起如子姓。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中大夫。辩有口,学《盘盂》诸书,王皇后贤之。
孝景崩,武帝初即位,蚡以舅封为武安侯,弟胜为周阳侯。
蚡新用事,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诸将相。上所填抚,多蚡宾客计策。会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藉福说蚡曰:“魏其侯贵久矣,素天下士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即上以将军为相,必让魏其。魏其为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相尊等耳,有让贤名。”蚡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婴为丞相,蚡为太尉。藉福贺婴,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婴不听。
婴、蚡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谪诸窦宗室无行者,除其属籍。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言,而婴、蚡、赵绾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曰:“此欲复为新垣平邪!”乃罢逐赵绾、王臧,而免丞相婴、太尉蚡,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婴、蚡以侯家居。
蚡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士吏趋势利者皆去婴而归蚡。蚡日益横。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上以蚡为丞相,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蚡。
蚡为人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附为相,非痛折节以礼屈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奏珍物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而婴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公稍自引而怠骜,唯灌夫独否。故婴墨墨不得意,而厚遇夫也。
灌夫字仲孺,颍阴人也。父张孟,尝为颍阴侯灌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婴为将军,属太尉,请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汉法,父子俱,有死事,得与丧归。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仇!”于是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两人及从奴十余骑驰入吴军,至戏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还走汉壁,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曲折,请复往。”将军壮而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召固止之。吴军破,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夫,夫为郎中将。数岁,坐法去。家居长安中,诸公莫不称,由是复为代相。
武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郊,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上恐太后诛夫,徙夫为燕相。数岁,坐法免,家居长安。
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势在己之右,欲必陵之;士在己左,愈贫贱,尤益礼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好文学,喜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波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颍川。颍川儿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夫家居,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窦婴失势,亦欲倚夫引绳排根生平慕之后弃者。夫亦得婴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之晚。
夫尝有服,过丞相蚡。蚡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具,将军旦日蚤临。”蚡许诺。夫以语婴。婴与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张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司。至日中,蚡不来。婴谓夫曰:“丞相岂忘之哉?”夫不怿,曰:“夫以服请,不宜。”乃驾,自往迎蚡。蚡特前戏许夫,殊无意往。夫至门,蚡尚卧也。于是夫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至今未敢尝食。”蚡悟,谢曰:“吾醉,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往又徐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蚡,蚡不起。夫徙坐,语侵之。婴乃扶夫去,谢蚡。蚡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后蚡使藉福请婴城南田,婴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相夺乎!”不许。夫闻,怒骂福。福恶两人有隙,乃谩好谢蚡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蚡闻婴、夫实怒不予,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由此大怒。
元光四年春,蚡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之。上曰:“此丞相事,何请?”夫亦持蚡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已,俱解。
夏,蚡取燕王女为夫人,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婴过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隙。”婴曰:“事已解。”强与俱。酒酣,蚡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婴为寿,独故人避席,余半膝席。夫行酒,至蚡,蚡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毕之!”时蚡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灌贤,贤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贤曰:“平生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曹儿呫嗫耳语!”蚡谓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夫曰:“今日斩头穴匈,何知程、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婴去,戏夫。夫出,蚡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也。”乃令骑留夫,夫不得出。藉福起为谢,案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顺。蚡乃戏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婴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蚡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蚡阴事。
婴锐为救夫,婴夫人谏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迕,宁可救邪?”婴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告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婴食,曰:“东朝廷辩之。”
婴东朝,盛推夫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它事诬罪之。蚡盛毁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婴度无可奈何,因言蚡短。蚡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附,所好音乐、狗马、田宅,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卬视天,俯画地,辟睨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如魏其等所为。”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它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支大于干,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坚。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司,具以语太后。太后怒,不食,曰:“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乎!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外家,故廷辨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
蚡已罢朝,出止车门,召御史大夫安国载,怒曰:“与长孺共一秃翁,何为首鼠两端?”安国良久谓蚡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附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愧,杜门舌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之,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蚡谢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婴所言灌夫颇不雠,劾系都司空。孝景时,婴尝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婴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召见。书奏,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臧婴家,婴家丞封。乃劾婴矫先帝诏害,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支属。婴良久乃闻有劾,即阳病痱,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婴,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飞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春,蚡疾,一身尽痛,若有击者,呼服谢罪。上使视鬼者瞻之,曰:“魏其侯与灌夫共守,笞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中有罪免。
后淮南王安谋反,觉。始安入朝时,蚡为太尉,迎安霸上,谓安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尚谁立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钱财物。上自婴、夫事时不直蚡,特为太后故。及闻淮南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韩安国字长孺,梁成安人也,后徙睢阳。尝受《韩子》、杂说邹田生所。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吴兵于东界。张羽力战,安国持重,以故吴不能过梁。吴、楚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梁。
梁王以至亲故,得自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僭于天子。天子闻之,心不善。太后知帝弗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不省也?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自关以东皆合从而西向,唯梁最亲,为限难。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诸侯扰乱,壹言泣数行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之力也。今太后以小苛礼责望梁王。梁王父兄皆帝王,而所见者大,故出称跸,入言警,车旗皆帝所赐,即以嫮鄙小县,驱驰国中,欲夸诸侯,令天下知太后、帝爱之也。今梁使来,辄案责之,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何梁王之忠孝而太后不恤也?”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帝言之。”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悉见梁使,厚赐之。其后,梁王益亲欢。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直千余金。由此显,结于汉。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甲曰:“然即溺之。”居无几,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田甲亡。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甲肉袒谢,安国笑曰:“公等足与治乎?”卒善遇之。
内史之缺也,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欲请为内史。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说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及杀故吴相爰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画,乃遣使捕诡、胜,必得。汉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月余弗得。安国闻诡、胜匿王所,乃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者臣死。大王无良臣,故纷纷至此。今胜、诡不得,请辞赐死。”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孰与太上皇之与高帝及皇帝与临江王亲?”王曰:“弗如也。”安国曰:“夫太上皇、临江亲父子间,然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临江,適长太子,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何则?治天下终不用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邪臣浮说,犯上禁,桡明法。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大王。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大王终不觉寤。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王泣数行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之。”即日诡、胜自杀。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安国力也。景帝、太后益重安国。
孝王薨,共王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家居。武帝即位,武安侯田蚡为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遗蚡,蚡言安国太后,上素闻安国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闽、东越相攻,遣安国、大行王恢将兵。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其年,田蚡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上下其议。大行王恢,燕人,数为边吏,习胡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背约。不如勿许,举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即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足,怀鸟兽心,迁徙鸟集,难得而制。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上古弗属。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敝,势必危殆。臣故以为不如和亲。”群臣议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明年,雁门马邑豪聂壹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上乃召问公卿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边竟数惊,朕甚闵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
大行恢对曰:“陛下虽未言,臣固愿效之。臣闻全代之时,北有强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然尚得养老长幼,种树以时,仓廪常实,匈奴不轻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为一,天下同任,又遣子弟乘边守塞,转粟挽输,以为之备,然匈奴侵盗不已者,无它,以不恐之故耳。臣窃以为击之便。”
御史大夫安国曰:“不然。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匈奴至者投鞍高如城者数所。平城之饥,七日不食,天下歌之,及解围反位,而无忿怒之心。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功,故乃遣刘敬奉金千斤,以结和亲,至今为五世利。孝文皇帝又尝壹拥天下之精兵聚之广武常溪,然终无尺寸之功,而天下黔首无不忧者。孝文寤于兵之不可宿,故复合和亲之约。此二圣之迹,足以为效矣。臣窃以为勿击便。”
恢曰:“不然。臣闻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复乐,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也。且高帝身被坚执锐,蒙雾露,沐霜雪,行几十年,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边竟数惊,士卒伤死,中国槥车相望,此仁人之所隐也。臣故曰‘击之便’。”
安国曰:“不然。臣闻利不十者不易业,功不百者不变常,是以古之人君谋事必就祖,发政占古语,重作事也。且自三代之盛,夷狄不与正朔服色,非威不能制,强弗能服也,以为远方绝地不牧之民,不足烦中国也。且匈奴,轻疾悍亟之兵也,至如猋风,去如收电,畜牧为业,弧弓射猎,逐兽随草,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以支胡之常事,其势不相权也。臣故曰‘勿击便’。”
恢曰:“不然。臣闻凤鸟乘于风,圣人因于时。昔秦缪公都雍,地方三百里,知时宜之变,攻取西戎,辟地千里,并国十四,陇西、北地是也。及后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以河为竟,累石为城,树榆为塞,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夫匈奴独可以威服,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国之盛,万倍之资,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犹以强弩射且溃之痈也,必不留行矣。若是,则北发月氏可得而臣也。臣故曰‘击之便’。”
安国曰:“不然。臣闻用兵者以饱待饥,正治以待其乱,定舍以待其劳。故接兵覆众,伐国堕城,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且臣闻之,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夫盛之有衰,犹朝之必莫也。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从行则迫胁,衡行则中绝,疾则粮乏,徐则后利,不至千里,人马乏食。兵法曰:‘遗人获也。’意者有它缪巧可以禽之,则臣不知也;不然,则未见深入之利也。臣故曰‘勿击便’。”
恢曰:“不然。夫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风过;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逃;通方之士,不可以文乱。今臣言击之者,固非发而深入也,将顺因单于之欲,诱而致之边,吾选枭骑壮士阴伏而处以为之备,审遮险阻以为其戒。吾势已定,或营其左,或营其右,或当其前,或绝其后,单于可禽,百全必取。”
上曰:“善。”乃从恢议。阴使聂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以为然而许之。聂壹乃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下,视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万骑入武州塞。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约单于入马邑纵兵。王恢、李息别从代主击辎重。于是单于入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觉之,还去。语在《匈奴传》。塞下传言单于已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王恢等皆罢兵。
上怒恢不出击单于辎重也,恢曰:“始约为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只取辱。固知还而斩,然完陛下士三万人。”于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逗桡,当斩。恢行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为马邑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蚡言告上。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犹颇可得,以尉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于是恢闻,乃自杀。
安国为人多大略,知足以当世取舍,而出于忠厚。贪耆财利,然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于梁举壶遂、臧固,至它,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安国为御史大夫五年,丞相蚡薨。安国行丞相事,引堕车,蹇。上欲用安国为丞相,使使视,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病免,数月,愈,复为中尉。岁余,徙为卫尉。而将军卫青等击匈奴,破龙城。明年,匈奴大入边。语在《青传》。
安国为材官将军,屯渔阳,捕生口虏,言匈奴远去。即上言方佃作时,请且罢屯。罢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出与战,安国伤,入壁。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去。上怒,使使责让安国。徙益东,屯右北平。是时,虏言当入东方。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后稍下迁。新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贵。安国既斥疏,将屯又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益东徙,意忽忽不乐,数月,病呕血死。
壶遂与太史迁等定汉律历,官至詹事,其人深中笃行君子。上方倚欲以为相,会其病卒。
赞曰:“窦婴、田蚡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各名显,并位卿相,大业定矣。然婴不知时变,夫亡术而不逊,蚡负贵而骄溢。凶德参会,待时而发,藉福区区其间,恶能救斯败哉!以韩安国之见器,临其挚而颠坠,陵夷以忧死,遇合有命,悲夫!若王恢为兵首而受其咎,岂命也乎?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