爰盎,字丝。他的父亲是楚国人,本来是盗贼,后来迁居安陵。高后时期,爰盎是吕禄的门客。孝文帝即位,爰盎的兄长爰哙推举爰盎担任郎中。
绛侯周勃担任丞相,下朝后快步走出,神情非常得意。皇上对待他很恭敬,时常目送他离开。爰盎进言说:“丞相是什么样的人?”皇上说:“是社稷的重臣。”爰盎说:“绛侯是所说的功臣,不是社稷的重臣。社稷的重臣是君主在而臣在,君主亡而臣亡。当吕后在位时,吕氏诸人主管政事,擅自称王,刘氏没有断绝,却像带子一样脆弱。当时绛侯身为太尉,掌管兵柄,不能匡正国家。吕后去世后,大臣互相商议共同诛杀吕氏诸人,太尉主管兵权,恰好获得成功,这就是所说的功臣,不是社稷的重臣。丞相如果表现出骄傲的神色,陛下您谦让,那臣子与君主就违背了礼制,我私下认为陛下您不该这样做。”后来上朝,皇上逐渐庄重起来,丞相逐渐畏惧。不久后绛侯责备爰盎说:“我与你的兄长交好,现在你这个小子竟然诋毁我!”爰盎却没有谢罪。
等到绛侯免除职位回到封国,有人上书告发他要谋反,绛侯被征召回京关押到请罪的牢房,各位公卿没有敢为他说话的,只有爰盎申明绛侯无罪。绛侯得到释放,爰盎是出了很大的力。绛侯于是就与爰盎深交。
淮南厉王来京朝见,杀了辟阳侯,平时对人非常傲慢。爰盎进谏说:“诸侯太骄傲必定会生出祸患,可以适当削减他们的封地。”皇上没有同意。淮南王更加骄横。谋反被发觉,皇上征召淮南王,把他迁到蜀地,用囚车押送。爰盎当时担任中郎将,进谏说:“陛下平时骄纵淮南王,不加一点限制,以至于到了这种地步,现在又突然折磨他。淮南王为人刚烈,如果遇上霜露在路上死去,陛下终究会被认为天下之大而不能相容,有杀害弟弟的名声,怎么办?”皇上没有听从,还是那么做了。
淮南王到达雍县,病死了,皇上听说后,就吃不下饭,哭得非常哀伤。爰盎入宫,叩头请罪。皇上说:“因为没有采用您的话,到了这种地步。”爰盎说:“皇上您要宽慰自己,这是过去的事情了,哪里还能后悔呢!况且陛下有三种高出世人的行为,这件事不足以毁坏您的名声。”皇上问:“我有哪三种高出世人的行为?”爰盎说:“陛下您住在代国时,太后曾经生病,三年间,陛下不睡觉不脱衣地在边上服侍,汤药不是陛下您亲口所尝的就不能进奉太后。那曾参作为平民尚且很难做到,现在陛下您亲自以王者的身份实行了,超过曾参很远了。吕氏诸人主管政事,大臣专制独裁,但是陛下您从代国乘坐六匹马拉着的传车,奔驰到不可预测祸福的京城,即使是孟贲、夏育的勇猛也比不上陛下。陛下到达代王府邸,面向西方推让天子三次,面向南方推让天子两次。那许由才推让了一次,陛下五次推让天下,超过许由四次了。况且陛下流放淮南王,是想劳苦他的心志,让他改过,是主管官员护卫不够小心,所以才病死。”于是皇上才解开心结,爰盎由此在朝廷名声大振。
爰盎时常讲述大道理,言辞慷慨。宦官赵谈因为多次受到宠幸,时常陷害爰盎,爰盎很担忧。爰盎兄长的儿子爰种担任常侍骑,劝说爰盎:“您在众人面前侮辱他,以后他即使再说您的坏话,皇上也不再相信了。”于是皇上去东宫朝见太后,赵谈作为骖乘,爰盎拜倒在车前说:“我听闻天子与之所共乘六尺马车的,都是天下的豪杰。现在汉朝虽然缺少人才,但是陛下为什么偏偏要与身体残毁的人一同坐车!”于是皇上忍不住笑了,让赵谈下车。赵谈哭着下了车。
皇上从霸陵上山,想要向西奔驰冲下险峻的山坡,爰盎拉住缰绳。皇上说:“将军胆怯了吗?”爰盎说道:“我听说拥有千金的人不坐在屋檐下,拥有百金的人不跨坐栏杆,圣明的君主不冒险,不靠侥幸。现在陛下放纵六匹骏马,奔下不可预测的高山,如果马受惊、车毁坏,陛下即使看轻自己,那高庙、太后该怎么办呢?”皇上就停下了。
皇上驾临上林苑,皇后、慎夫人跟随。她们在宫中,时常坐在同一个等级的座位上。等到入座时,郎署长安排座席,爰盎把慎夫人的座位往下拉退一些。慎夫人很生气,不肯入座。皇上也生气,站起身。爰盎就上前说道:“我听说尊卑有序那上下就和睦,现在陛下已经立了皇后,慎夫人是姬妾,姬妾与主人怎么可以坐同一个等级的座位!况且陛下宠信她,就加重赏赐。陛下所用来宠信慎夫人的方法,恰好成为她的灾祸。您难道没有听说过‘人豕’吗?”于是皇上就高兴了,入内对慎夫人说。慎夫人赐给爰盎五十斤黄金。
但是爰盎也因为屡次直言进谏,不能长久留在朝廷。调任陇西都尉,仁爱士兵,士兵都争着为他而死。后来升迁担任齐国丞相,又转任吴国丞相。告辞出发时,爰种对爰盎说:“吴王骄横的时间很久了,国内有很多奸人,现在你想要严厉处理,他们不上书告发你,就会用利剑刺杀你了。南方地势低下,气候潮湿,你能每天喝酒,不要做别的事情,只要劝说吴王不要谋反就好了。像这样侥幸能逃脱。”爰盎采用爰种的计策,吴王对待爰盎很优厚。
爰盎告假回家,在路上遇到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见,丞相只在车上表示谢意。爰盎回来,面对下属觉得很羞愧,就去丞相府送上拜帖,求见丞相。丞相过了很久才接见他。爰盎就跪着说:“希望能单独见面。”丞相说:“如果您所说的是公事,可以去官署和长史、掾吏商议,我将会上奏;如果是私事,我不接受您私下的话语。”爰盎就起身说:“您作为丞相,自认为与陈平、绛侯比怎么样?”丞相说:“我不如他们。”爰盎说:“好,您自认为不如他们。那陈平、绛侯辅佐高祖,平定天下,作为将相,诛杀吕氏诸人,保存刘氏;您只是个脚踏强弓的武士,升任为队长,积累功劳到担任淮阳郡守,没有奇计夺取城池、在野外交战的功劳。况且陛下从代国来京,每次上朝,郎官们送上奏疏,没有一次不停下车辇接受奏疏的。他们的言论不能采用,就放在一边;言论可以采用,没有一次不称赞的。这是为什么?是想要招来天下贤士和官吏大夫,每天听到自己不能听到的事情,来使自己更加圣明。而您封闭天下人的嘴巴,使自己一天天更加愚蠢。以圣明的君主责求愚蠢的丞相,您遭受灾祸的日子不远了。”丞相这才拜了两拜说:“我申屠嘉是个粗人,竟然不知道这个道理,幸亏得到将军指教。”请爰盎进入内室同座,作为上宾。
爰盎向来不喜欢晁错,晁错所在的地方,爰盎就避开;爰盎所在的地方,晁错也避开:两个人不曾在同一个屋子里说话。等到孝景帝即位,晁错担任御史大夫,让官吏核查爰盎接受吴王财物的情况,按罪处罚,下诏赦免为平民。吴、楚叛乱的消息传到京城,晁错对丞史说:“爰盎接受了吴王很多金钱,专门替他隐瞒,说他不会谋反。现在果然谋反了,我想要请求处置爰盎,他应该知道吴王的计谋。”丞史说:“事情还没暴露,处置他可能会中断吴王叛乱。现在吴王的叛军向西行进,再处置爰盎还有什么用!况且爰盎不应该有阴谋。”晁错还是犹豫不决。有人把这个情况告诉爰盎,爰盎很害怕,在夜间去拜见窦婴,对他说吴王之所以谋反的原因,希望能到皇上面前,亲口对质。窦婴进宫向皇上禀告,皇上就召见爰盎。爰盎进宫拜见,说了吴王之所以谋反的全部原因,只有赶紧杀了晁错来向吴王认错,吴王才能罢兵。皇上任命爰盎为泰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向来交好。当时,诸陵长安中的贤大夫们都争着依附这两人,跟随他们的车马每天有几百辆。
等到晁错被杀后,爰盎作为泰常出使吴国。吴王想让爰盎担任将领,爰盎不肯。吴王想杀了爰盎,派一个都尉率领五百人把爰盎围困在军中。当初,爰盎为吴国丞相时,有个从史暗中与爰盎的一个侍女私通。爰盎知道后,没有泄露,对待他还像以前一样。有人告诉从史,“丞相知道你与侍女私通”,从史就逃走了。爰盎亲自驾车去追赶,最后把侍女赐给他,又让他担任从史。等到爰盎出使吴国被围困,从史恰好担任围困爰盎军队的司马,就用自己的全部行装换买了两石浓酒,正好天气寒冷,士兵都很饥渴,从史灌醉了包围圈西南角的士兵,士兵们都醉倒。司马在夜间拉着爰盎起来,说:“您可以离开了,吴王打算在第二天一早杀了您。”爰盎不相信,说:“你是谁?”司马说:“我从前是您的从史,与侍女私通的那个。”爰盎这才感到惊恐,道谢说:“您如果有父母,我不能连累您。”司马说:“您只管走,我也就要逃了,藏匿我的父母,您担心什么!”就用刀劈开帐篷,从喝醉士兵把守的道路上径直出去。司马与爰盎分开逃跑。爰盎解下节旄藏在怀中,步行七十里,天亮后,遇见梁国骑兵,骑马奔驰,最终回京禀告。
吴、楚军队被打败后,皇上改封楚元王的儿子平陆侯刘礼为楚王,让爰盎担任楚国丞相。爰盎曾经上书,没有被采用。爰盎生病免官在家闲居,与乡里人一同沉沦,跟随他们斗鸡赛狗。洛阳剧孟曾经去拜访爰盎,爰盎热情款待他。安陵有个富人对爰盎说:“我听闻剧孟是个赌徒,将军您为什么与他来往?”爰盎说:“剧孟虽然是个赌徒,但是他母亲去世,来送丧的客人车马有一千多辆,这也有超过别人的地方。况且急难的事情人人都有。一旦来敲门求助,不用亲人为借口,不用离家在外来推辞,天下仰望的人,只有季心、剧孟罢了。现在您身后跟着几个骑马的人,一旦有急难的事情,难道值得依赖吗!”于是大骂富人,不与他交往。王公们听说这件事,都赞美爰盎。
爰盎虽然在家闲居,景帝时常派人去询问计策谋略。梁王想谋求成为皇位继承人,爰盎进言劝说,后来梁王的想法就被堵塞了。梁王因此怨恨爰盎,派人去刺杀爰盎。刺客到达关中,询问爰盎的为人,大家都满口称赞他。刺客于是去见爰盎说:“我接受梁王的金钱来刺杀您,您是个德高望重的人,我不忍心刺杀您。之后还有十多个刺杀您的人,您要戒备啊!”爰盎内心不高兴,家里又发生很多怪事,就到棓先生那里占卜。回来时,随后来的梁王刺客果然在安陵城门外拦住并刺杀了爰盎。
晁错,是颍川人。曾经在轵县的张恢先生那里学习申不害、商鞅的刑名学说,与洛阳的宋孟和刘带是同一个老师。因为通晓文学而担任太常掌故。
晁错为人刚直而苛刻。孝文帝时,天下没有研究《尚书》的人,只听说齐国有个伏生,是原来秦国的博士,研究《尚书》,年纪已经九十多岁,太老了不能征召。于是皇上诏令太常,派人去学习。太常派晁错去伏生那里学习《尚书》,回来后,就上书称赞伏生的解说。皇上下诏任命晁错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升任博士。晁错又上书说:“君主之所以地位尊荣、功名显赫、扬名于万世之后,是因为知道运用刑名之术啊。所以君主知道怎么控制臣下而治理众人,那群臣就敬畏臣服了;知道怎么听从谏言来做事,那就不会受到欺瞒蒙蔽了;知道怎么安定并富裕万民,那天下百姓必定会服从了;知道怎么忠孝侍奉尊长,那臣子的品行就完备了。这四种情况,我私下里为皇太子着急。大臣们有的议论说皇太子没有必要知道要干什么事,我虽然愚笨,却实在认为不是这样。我私下考察上代的君王,不能供奉宗庙而被臣子胁迫残杀的,都是不知道刑名之术的。皇太子所读的书很多了,但不能深切知道刑名之术,这是因为不了解书中的深意。多读而不知道其中的道理,这就是所说的劳苦却没有功业。我私下观察皇太子的才智高奇,驾驭、射箭的技艺超过别人很多,但是对于刑名之术还没有掌握,这与陛下的心思有关。我私下希望陛下能够选择可用在今世的圣人治国之术,赐给皇太子,按时让太子在您面前陈述出来。希望陛下明察、裁决。”皇上觉得很好,于是任命晁错为太子家令。由于他善辩有幸得到太子赏识,太子家中称他为“智囊”。
当时匈奴强大,屡次侵扰边境,皇上发兵去抵御。晁错上书谈论兵事,说:
我听说汉代兴盛以来,匈奴屡次入侵边地,小规模地入侵就得到小利,大规模地入侵就得到大利;高后时两次侵入陇西地区,攻打城池、屠杀百姓,驱赶抢夺畜产;之后又侵入陇西,杀害官吏士兵,大肆侵扰抢夺。我私下听说战胜的威力,可使民气提升百倍;失败的士兵,到死也不能振奋。从高后以来,陇西三次被匈奴困扰,民气受到摧折伤害,没有取胜的信心。现在这陇西的官吏,依赖社稷的神灵,奉行陛下的圣明诏书,团结士兵,激励士气,唤起受到伤害的百姓来抵挡气盛的匈奴,以少击众,杀死匈奴的一个王,打败众多匈奴兵而取得大胜。这不是因为陇西的百姓有勇敢和怯懦的区别,而是将领军官治理他们的方法有巧妙和拙劣的差异。所以兵法上说:“有必胜的将领,没有必胜的百姓。”由此看来,安定边境,建立功名,在于良将,不能不谨慎选择。
我又听说用兵,面对战争交锋时最紧急的事情有三件:一是占据有利地形,二是士兵服从命令,三是兵器使用便利。兵法上说:一丈五尺的壕沟,淹没车马的水,山林和积石,长流的河川,高大的丘陵,草木生长的地方,这些是有利于步兵作战的地方,战车和骑兵在这里两个也不能抵挡一个步兵。土山丘陵,蔓延不绝,平原广野,这是有利于战车和骑兵作战的地方,步兵在这里十个也不能抵挡一辆战车和一个骑兵。平原与丘陵高低相差很远,河谷处在中间,居高临下,这是有利于弓弩作战的地方,短兵器在这里一百个也不能抵挡一个弓弩。两阵相距较近,平地草浅,可前可后,这是有利于长戟作战的地方,使用剑和盾的士兵在这里三个也不能抵挡一个手拿长戟的士兵。长苇竹林,草木葱茏,枝叶繁茂相接,这是有利于长矛短矛作战的地方,拿长戟的在这里两个也不能抵挡一个拿着长矛短矛的。道路曲折,险阻交错,这是有利于剑和盾作战的地方,持弓弩在这里三个也不能抵挡一个拿剑盾的。士兵不经过选拔、训练,军卒不熟习战斗,起居动作不精,动静不统一协调,追逐利益不能获得,躲避危难不能成功,前面攻击后面懈怠,与金鼓的指挥不能配合,这是不熟习训练士兵的过错,一百个士兵不能抵挡十个敌人。兵器不锐利,与空手相同;铠甲不坚固,与露出胸膛相同;弓弩不能射到远处,与短兵器相同;箭射出去不能射中,与没有箭矢相同;射中目标却不能射入,与没有箭头相同:这是将领不检查兵器的祸患,五个士兵不能抵挡一个敌人。所以兵法说:“器械不锐利,就是把士卒交给了敌人;士兵不能利用,就是把将领交给了敌人;将领不了解兵法,就是把君主交给了敌人;君主不能选择将领,就是把国家交给了敌人。这四种情况,是用兵中最要紧的。
我又听说小和大的形状不同,强和弱的形势有异,险和易的防备有别。用卑微的身份去侍奉强国,这是小国的形态;联合小国去攻打大国,这是势均力敌的国家的形态;用蛮夷去攻打蛮夷,这是中原国家的形态。现在匈奴的地形、技艺与中原不同。上山下坡,出入溪涧,中原的战马不如匈奴的;在容易摔倒的险道上,一边奔驰一边射箭,中原的骑兵比不上匈奴的;在风雨、疲劳、饥渴、困乏的状态下作战,中原的人比不上匈奴的:这是匈奴擅长的技艺。如果在平原地区,运用轻便的战车、精锐的骑兵,那匈奴的军队就容易被扰乱阵脚;使用强弩、长戟,射得宽阔而且长远,那匈奴的弓箭就不能比了;使用坚固的铠甲、锋利的刀剑,长短兵器互相配合,弓弩往来穿插,队列一同往前行进,那匈奴的士兵就不能抵挡了;弓弩手射出精制的箭矢,射向同一个目标,那匈奴皮革做成的铠甲和木板制成的盾牌就不能抵挡了;下马在地上搏斗,剑戟相交接,脚步前后移动,那匈奴的步法就不能适应了:这是中原擅长的技艺。由此看来,匈奴擅长的技艺有三种,中原擅长的技艺有五种。陛下又发动几十万军队,去攻打只有几万的匈奴兵,计算多少,就是以一击十的道理了。
虽然是这样,兵器,是凶器;战争,是危险的事情。不懂得用兵的方法,就会由大变小,由强变弱,这种变法在俯仰之间就会发生。用人的死亡来争取胜利,就会跌倒而不能振奋,那后悔也来不及了。帝王之道,应该出于万全的准备。现在降服的胡人义渠蛮夷是来归顺道义的,有几千人,他们的饮食与特长与匈奴相同,可以赐给他们坚固的铠甲、棉衣、强弓利矢,再增加边郡的良骑。让知晓他们习俗,能够团结军心的英明将领来统率,用陛下的明智去约束率领他们。要是遇到险阻,用这支军队去抵挡;在平地和坦途上,就用轻便的战车骑手去对付。两军互相配合,各自运用自己擅长的技艺,再加上众多的士兵,这就是万全的方法。
书传上说:“狂妄的人说的话,英明的君主能选择。”我晁错愚昧浅陋,冒死上奏狂妄的言论,只希望陛下考察选择。
文帝认为晁错的话很好,就赐给晁错玺书,回答说:“皇帝问太子家令:上书说到的三项军事策略,我知道了。上书中说‘狂妄的人说的话,英明的君主能选择’,现在却不是这样。说话的人不狂妄,而选择的人不明智,国家的大祸患,就在于此。如果让不明智的君主去选择不狂妄的言论,就是上书一万条策略,也有一万次选择不恰当。”
晁错又谈到防守边塞、鼓励农耕,这两件当世最要紧的事务,他说:我听说秦朝时向北攻打胡貉,在黄河上修筑要塞,向南攻打杨粤,设置戍边士卒。秦朝发兵攻打胡貉、杨粤,不是为了保卫边境来挽救面临死亡的百姓,而是贪婪暴戾而想要扩大土地,所以功业没有建立而天下大乱。况且起兵而不知道形势,那作战时就会被人擒获,屯兵时就会让士卒死亡。胡貉地区,处于阴寒之处,树木的表皮厚达三寸,冰层厚达六尺。吃肉,喝奶酪,那里的人肌肉紧密,鸟兽长有细毛,天性能抵御寒冷。杨粤地区少阴多阳,那里的人肌肉疏松,鸟兽长着稀毛,天性能抵御炎热。秦朝戍守边境的士卒不能习惯那里的水土,戍守的人死在边境,运输货物的人倒在路边。秦朝的百姓上路,就像赶赴刑场,于是强制征发,名叫“谪戍”。先征发的是有罪被贬谪的官吏及上门女婿、商人,然后征发曾经入过商人户籍的,再然后征发祖父母、父母曾经入过商人户籍的。最后进入乡闾,征发住在左边的穷人。征发不顺利,上路的人非常害怕,有背叛的想法。凡是百姓在战斗中防守、攻击而不肯投降的,都是运用计谋实现的。所以战斗胜利、防守牢固就有爵位封赏,攻下城池、屠杀城邑就能得到财物来富足家庭,所以能使军士们冒着箭矢石头,冲进水火,视死如归。现在秦朝征发士卒,有万死的灾祸,而没有一丁点回报,战死之后不能免除一算的赋税,天下人都知道灾祸的烈焰已经烧到身边。陈胜前往戍边,到达大泽,为天下最先倡导起义的,天下人跟从他就像流水一般,这是秦朝用威势逼迫百姓征发劳役的结果。
胡人获得衣食的产业不依赖土地,造成了容易扰乱边境的形势。怎么证明呢?胡人吃肉,喝奶酪,穿皮毛,没有城郭田宅去居住,就像飞鸟走兽在旷野游荡,遇到美草甘水就停止,草吃光了,水喝干了就转移。由此看来,往来转移迁徙,时而到来,时而离去,这是胡人赖以生存的本业,而在中原之地就会造成离开耕地的局面。现在如果胡人在边塞外的几个地方游牧、打猎,有的在燕、代境内,有的在上郡、北地、陇西,以便窥探防备边塞的士卒,士卒少了就侵入。陛下不去援救,那边境的百姓就绝望而有投降敌人的想法;去援救,发兵少了就不足以抵抗;发兵多了,遥远县城的士兵才到,胡人又已经离去了。士兵屯聚在边境而不退回,花费就非常大;退兵,那胡人又侵入。连年像这样,那中原就贫苦,百姓就不安定了。
陛下幸好忧虑边境,派遣将领发兵去整治边塞,这有非常大的好处。但是让远处的士卒戍守边塞,一年更换一次,不了解胡人的特长,倒不如选择长期居住在边境的人,建立家室,种田耕作,而且可以防备胡人。为了便于防守,修筑高大的城墙,挖掘深深的壕沟,准备垒石,布下铁蒺藜,在城内再建一座小城,两城中间相距一百五十步。要害的地方,河流经过的路口,规划并设立城邑,不要少于一千家,城池周围要插上竹篾。先建造房屋,准备农具,然后招募罪人及免除徒刑但仍要服一定时间劳役的人去那里居住;人不够的话,招募用成年奴婢赎罪的及向朝廷献上奴婢想要买爵的;再不够的话,就招募想要去边境的百姓。都赐给他们高等爵位,免除全家赋役。给他们冬夏衣服,供应粮食,等他们能够自给时停止。郡县的百姓能够买爵位,可以买到相当于卿的爵位。那些丧失丈夫或妻子的,县官买给他们。人之常情,没有配偶,就不能长久安身在那里。塞下的百姓,没有丰厚的利益,不能让他们长久居住在危难地区。胡人入侵抢劫,能阻止他们,就把将要被抢劫的一半财物赐给他,县官出钱赎回被抢去的百姓。像这样,那邑里就会互相救助,与胡人作战就不怕死。百姓这样做,不是为了在君主面前建立道德,而是想要保全亲戚和财物。这与东方的戍卒不熟习地势而心中害怕胡人的情况相比,功劳要高出万倍。在陛下这个时代,迁徙百姓去充实边境,使远方没有屯戍的事情,塞下的百姓能父子相保,没有被劫掠的祸患,好处流传后世,您有圣明的名声,这与秦朝征发怨恨的百姓去戍边,相差太远了。
皇上听从了晁错的建议,招募百姓迁徙到塞下。晁错又说:
陛下幸好招募百姓迁徙而充实塞下,使屯戍的事情更加简单,运输物资的费用更少,这有非常大的好处。下面的官吏如果真的能施与丰厚的恩惠,奉行明法,体恤安慰迁徙的老弱百姓,善待年轻力壮的士人,团结民心而不侵害刻薄,使先到的人能够安乐而不思念故乡,那贫民就能互相招募、勉励了。我听说古代迁徙百姓到远方去充实广大空虚地区,要查看那里阴阳是否调和,品尝那里泉水的味道,审查那里土地适宜种植什么庄稼,观察草木是否丰饶,然后才营建城邑,编制闾里,分割住宅,开通耕作道路,整治田间边界,先建造房屋,一家有一堂二室,有门窗可以开关,放置家具器物,百姓到了就有居住的地方,有农具可以耕作,这就是百姓之所以能轻易离开故乡而愿意去到新城邑的原因。为他们设置医生巫师,来治疗疾病,来祭祀祖先,男女可以婚嫁,生死可以互相照应,坟墓互相比邻,种植树木,蓄养牲畜,房屋完整安全,这就能使百姓乐于居住在那里,而且有长居的想法。
我又听说古代制定边境县邑是为了防备敌人,使五家为一伍,一伍有一个长官;十长为一里,一里有假士;四里为一连,一连有假五百;十连为一邑,一邑有假候:都是选择邑里的贤才又有保护百姓能力的人,熟习地形、知晓民心,在家就教习百姓射箭,出门就教习百姓应对敌人。所以在内形成了卒伍编制,在外就形成了军政制度。训练完成后,不要让他们迁徙,年幼时一同游戏,长大后就一同工作。夜间战斗通过声音互相知晓,那就足以互相援救;白天作战眼睛相见,那就足以互相认识;彼此爱护的心思,就足以为对方而死。像这样,用厚赏鼓励,用重罚威慑,即使死亡在前面也不会转身逃走。所迁徙的百姓不是强壮而有能力的,只是浪费衣服粮食,不能使用;即使有能力,没有好的官吏,还是没有功效。
陛下拒绝与匈奴和亲,我私下推测胡人冬季会南下,重重打击他们一次,就能成为它们终身的伤痛了。想要确立威势,要从秋冬季节开始,匈奴来了而不能受困,使他们得胜而去,以后就不容易降服了。我愚蠢没有见识,只希望陛下裁决。
后来皇帝下诏主管部门推举贤良的文学士人,晁错在推选的名单中。皇上亲自下诏策问,说:
十五年九月壬子日,皇帝说:“从前大禹广泛寻求贤士,扩展到境外,四方边远尽头之内,车船所能到达的地方,人的足迹到过之处,没有不听命的,来弥补政令的不足;近处的人献出明策,远处的人献出智慧,共同努力,来辅佐天子。因此大禹能不失德政,夏朝能长久繁盛。高皇帝亲自除去大害,消灭祸乱的踪迹,广泛选拔英雄豪杰,作为官员长官,提出诤言劝谏,弥补天子的施政缺陷,从而辅佐拥戴汉氏宗族。依赖上天神灵,宗庙的福泽,天下平安,泽及四方少数民族。现在我得以主掌天子的正位,来继承宗庙的祭祀,我既没有德行,又不够聪慧,明亮不能照射四方,而智慧不能治理国家,这是大夫们所能看到的。所以诏令主管部门、诸侯王、三公、九卿及郡守们,各自凭借自己的想法,来选择明白国家大体,通晓人事终始,以及能直言劝谏的贤才,各有一些人数,将用来匡正我的不足之处。大夫们的行为能符合这三个条件,我非常赞许,所以提拔大夫们到朝廷,亲自告谕我的旨意。大夫们要上书这三个方面的要点,以及思考我仁德不足,官吏办事不公,政令不能宣明,百姓不能安宁等,这四个方面的缺漏,都要陈述自己的观点,不要有所隐瞒。在上能进献先帝的宗庙,在下能增加百姓的利益,写成篇章,我要亲自阅览,看看大夫们怎么辅佐我,是尽心还是不尽心。写好后,周密地封闭起来。由我亲自拆封,大夫们应正直陈述,不要顾忌执政大臣的阻挠。哎,要切记啊!大夫们要直言自己的想法,不要懈怠!”
晁错回答说:
平阳侯曹窋、汝阴侯夏侯灶、颍阴侯灌何、廷尉宜昌、陇西太守公孙昆邪所推选的贤良太子家令晁错冒死再拜说:我私下听闻古代的贤明君主没有不寻求贤才作为辅佐的,所以黄帝得到力牧而成为五帝中的第一位,大禹得到咎繇而成为三王中的第一位,齐桓公得到管仲而成为了五霸中的第一位。现在陛下讲到大禹及高皇帝选拔豪杰英雄,自谦说自己不明智,从而寻求贤良,谦虚到了极点。我私下观察上古的史传,像高皇帝那样建立功业,像陛下的仁德厚重而得到贤才辅佐,都是有关部门看到的,刻在玉版上,藏在金匣中,经历岁月,流传后世,成为帝王所推崇的,与天地相始终。现在曹窋等人把我晁错拿来充数,非常不符合明诏寻求贤才的旨意。我晁错是个渺小的臣子,没有见识,冒死献上愚蠢的对策,说:
诏策说“明白国家大体”,愚臣我私下用古代五帝来说明。我听说五帝神圣,臣子们没有比得上的,所以他们亲自处理政事,处在正殿中、明堂上;行为在上符合天意,在下顺应地利,中间得到民心。所以生灵没有不被覆盖的,生长在土地上的万物没有不承载的;用光明照耀,没有偏颇区别;仁德向上延及飞鸟,向下到达水虫、草木等各种产物,都受到润泽。然后阴阳调和,四季有序,日月光耀,风雨适时,甘露降临,五谷丰登,妖孽灭绝,毒气消减,百姓不生疾病,黄河现出《图》,洛水现出《书》,神龙到来,凤凰飞翔,德泽布满天下,灵光惠及四海。这就叫作配合天地,治国大体的功效。
诏策说“通晓人事终始”,愚臣我私下用古代三王来说明。我听说三王时君臣都很贤德,所以他们谋划相合、互相辅助,运用计策安定天下,没有不以人情为根本的。人之常情,没有不想长寿的,三王使百姓生存而不受到伤害;人之常情,没有不想富裕的,三王使百姓丰厚而不困窘;人之常情,没有不想安宁的,三王维持社会秩序而不使百姓危险;人之常情,没有不想安逸的,三王节省人力而不耗尽民力。他们制定法令,符合人情而后再实行;他们发动、役使民众,以人事为根本然后再去做。以自己的内心为根据来要求别人,内心宽厚惠及他人。自己所厌恶的,不强加给别人;自己想要做的,不禁止百姓去做。因此天下人都喜欢他们的政令,归服他们的德行,敬仰他们就像父母一样,顺从他们就像流水一样;百姓亲爱和谐,国家安宁,名位次序不混乱,延续到后世。这是明白人情终始的功效。
诏策说“直言进谏”,愚臣我私下用五霸的臣子来说明。我听说五霸比不上他们的臣子,所以就把国家托付给大臣,把政事交由大臣处理。五霸的辅佐大臣作为人臣,省察自身而不敢欺骗君主,奉行法令不容私情,尽心尽力而不敢自夸,遭遇危难而不避死亡,看到贤人而不处在上位,接受俸禄不超过法定的标准,不让无能的人处在尊显的位置。自己的行为就像这样,可以称得上是方正士人了。他们立法,不是为了劳苦民众、伤害百姓而设置陷阱,而是为了兴利除害,用来使君主尊贵、百姓安定而援救暴乱的。他们推行赏赐,不是白白地索取百姓钱财而胡乱送给别人,而是用来劝勉天下的忠孝之人宣扬其功劳的。所以功劳多的赏赐就丰厚,功劳少的赏赐就浅薄。像这样,收敛民财来回报他们的功劳,而百姓不怨恨,是因为他们知道付出是为了安定自己。他们实行刑罚,不是为了愤怒胡乱诛杀而顺从暴虐的心思,而是用来禁止天下不忠不孝而残害国家的行为。所以罪责大的刑罚就重,罪责小的刑罚就轻。像这样,百姓虽然犯了罪到死也不会怨恨,因为他们知道刑罚的到来,是自己招致的。制定法律像这样,可以称得上是公平正直的官吏了。违背法律的,请求更改,不用来伤害百姓;君主行为暴虐,就反过来恢复正确的做法,不用来伤害国家。补救君主的过失,宣扬君主的美德,彰明君主的功劳,使君主在内没有邪辟的行为,在外没有污秽的名声。像这样侍奉君主,可以称得上是直言进谏的贤士了。这是五霸之所以能用美德匡扶天下,用威势匡正诸侯,功业十分美好,名声非常显赫的原因。列举天下的贤能君主,五霸就在其中,这是君主自身不如臣子,却能使臣子直言进谏来弥补自己不足的方法。现在陛下的百姓很多,威势庄重,德惠深厚,令行禁止的形势,超过五霸万万倍,然而赐给愚臣的策问却说“匡正我的不足”,愚臣我怎么能够认识到陛下的高明而奉行呢!
诏策说“官吏办事不公,政令不能宣明,百姓不能安宁”,愚臣我私下用秦朝的事情来说明。我听说秦朝最初兼并天下的时候,它的君主不如三王,而臣子不如三王的辅佐大臣,但是建立功业不迟缓,这是为什么?因为秦国地形便捷,山川有利,财物富足,百姓善于作战。秦国所兼并的是六国,那六国,君臣都不贤德,计谋不能统一,百姓不能利用,所以在这个时候,秦国最富强。本国富强而邻国混乱,这是成为帝王的条件,所以秦国能兼并六国,立为天子。在那个时候,三王的功业也不能超过秦国。等到它到了末路衰败时,君主任用不贤的小人而听信谗言;宫室修建过度,欲望没有极限,百姓疲困,财力竭尽,赋敛没有节度;骄傲自大,群臣恐惧而阿谀奉承,奢侈放纵,不顾祸患临头;随着自己的喜好胡乱赏赐,为了发泄怒气随意诛杀,法令繁琐严苛,刑罚残暴酷烈,轻易处决人命,亲自射杀百姓;天下人感到寒心,没有能安定居处的。奸邪的官吏,趁着法度混乱,来成就自己的威势,狱官判案,专断生杀。上下的体系瓦解,各自为政。秦朝开始混乱时,官吏先侵犯的,是贫穷百姓;到了中期,所侵害的是富人官吏;等到了末期,所侵害的就是宗室大臣了。因此不管亲近的还是疏远的都陷入危险的境地,内外之人都心怀怨恨,离散奔逃,人人都有背叛的心思。陈胜首先倡导,天下开始崩溃,秦朝的祭祀断绝,被异姓夺走国家。这就是官吏办事不公,政令不能宣明,百姓不能安宁的祸患。现在陛下效法天地,覆盖滋养万民,断绝秦朝的痕迹,废除混乱的法度;亲自提倡本业,废去多余的末业;消除烦苛的政令,宽厚而爱护百姓;不使用肉刑,罪人的刑罚不及妻子;诽谤的人不治罪,废除铸钱的法律;开通关塞,不歧视诸侯;礼遇年长有德的人,体恤爱护年少孤苦的人;罪人按期免除罪责,后宫的宫女出嫁;尊敬赏赐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人,免除农民的田租;明诏军中统领,爱惜士人大夫;寻求提拔正直的人,废除罢免奸邪的人;除去宫刑,诛杀残害百姓的人;忧心慰劳百姓,让列侯回到封国;亲自耕地,节省费用,向百姓昭示自己不奢侈。为天下兴利除害,变法革新,用来安定海内的大功有几十项,都是上世所难以办到的,陛下能够实行,道德仁厚,是天下百姓的幸事啊。
诏策说“思考我德行不足的地方”,愚臣我不能够担任这个任务。
诏策说“尽情陈述自己的想法,不要有所隐瞒”,愚臣我私下用五帝的贤臣来说明。我听说五帝的臣子不如五帝,五帝就亲自治国;三王的君臣都贤德,就共同忧心政事;五霸不如他们的臣子,就任用役使大臣。这就是为什么神明不遗弃他们,圣贤不废弃他们的缘故,所以它们能在各自的时代建立功德。书传上说“过去的不能追回,将来的还能期待,能够明白世事的叫作天子”,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私下听说作战不能取胜就改换他的环境,百姓贫穷就改变他的事业。现在陛下神圣英明、德行深厚,才能不比五帝差,执掌天下,到现在十六年,百姓没有更加富裕,盗贼没有减少,边境没有安定。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陛下没有亲自处理政事,而是等着群臣去处理。现在主管国事的大臣都是天下选拔出来的,但是没有比陛下还英明的,可以把他们比作五帝的辅佐大臣。陛下不亲自处理政事,而等着不比您英明的臣子去处理,我私下担心您遗弃了自己的神明之德。晚一天就损耗一天,晚一年就损耗一年,岁月过去更加老迈,您的盛德就来不及遍布天下、流传万世了,愚臣我不自量力,私下为陛下觉得可惜。冒死上奏狂妄浅陋的愚见,我的话希望陛下仔细裁夺。
当时,贾谊已经死去,回答策问的有一百多人,只有晁错是最高等级,因此升任中大夫。
晁错又建议应该削减诸侯封地,还有法令可以更改的,总共上书三十篇。孝文帝虽然没有全部听从,但为他的才华感到惊奇。在那个时候,太子认为晁错的计策很好,爰盎等各大功臣大多不喜欢晁错。
景帝即位,任命晁错为内史。晁错屡次请求单独谈论政事,皇上总是听从,对晁错的宠信超过了九卿,法令修改了很多。丞相申屠嘉内心不满,但又无力伤害晁错。内史府处在太上皇庙围墙里的空地上,大门向东开,不方便,晁错就在南边开了扇门,凿开太上皇庙的围墙。丞相大怒,想趁机利用这个过错上奏请求诛杀晁错。晁错听说后,马上请求单独向皇上进言。丞相上朝奏事,趁机说了晁错擅自凿开太上皇庙的围墙做门,请求交给廷尉处死。皇上说:“这不是太上皇庙的围墙,是庙外空地上的围墙,不涉及法度。”丞相谢罪。下朝后,就生气地对长史说:“我应该先斩了他再禀告皇上的,现在先去奏请,因此失误了。”丞相于是发病死了。晁错由此更加显贵。
晁错被提拔为御史大夫,陈述诸侯的罪过,请求削减他们的属郡。上奏后,皇上命令公卿、列侯、宗室一同商议,没有人敢非难,只有窦婴有不同的想法,从此与晁错有了嫌隙。晁错所更改的法令有三十章,诸侯们喧哗不止。晁错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从颍川赶来,对晁错说:“皇上刚即位,你掌握政权,削减诸侯土地,疏远别人的骨肉亲情,人们大多责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晁错说:“本应该这样。不这样做,天子就不尊贵,宗庙就不安宁。”父亲说:“刘氏安定了,晁氏就危险了,我离开你回去了!”父亲就喝毒药死了,说:“我不忍心看到祸患临头。”
十多天后,吴、楚七国一同谋反,打着诛杀晁错的名义。皇上与晁错商议出兵,晁错想让皇上亲自率军,而自己留守。恰好这时窦婴举荐爰盎,皇上诏见爰盎进去,皇上正与晁错筹划军粮的事情。皇上问爰盎说:“你曾经做过吴国的丞相,知道吴臣田禄伯的为人吗?现在吴、楚谋反,您怎么看?”爰盎回答说:“不值得忧虑,马上就能攻破他们。”皇上说:“吴王开挖山上的铜矿铸钱,煮海水生产食盐,吸引天下的豪杰,头缠白巾起事,他们的计策不完备,难道会发动吗?凭什么说他们没有什么作为?”爰盎回答说:“吴国铜、盐的利益是有的,但是哪里能找到豪杰去吸引呢!如果真的让吴国得到豪杰,也是辅佐吴王遵循道义,不会反叛了。吴王所吸引的,都是些无赖子弟,亡命铸钱的奸人,所以吸引过来后就作乱。”晁错说:“爰盎说得很对。”皇上问道:“怎么制定计策?”爰盎回答说:“希望能屏退左右。”皇上屏退众人,只留下晁错。爰盎说:“我所说的,臣子不能知晓。”于是就屏退了晁错。晁错快步避到东厢房,非常怨恨爰盎。皇上急着询问爰盎,爰盎回答说:“吴、楚间往来书信,说高皇帝分封子弟为王,各自分有土地,现在贼臣晁错擅自惩罚诸侯,削减夺取他们的土地,因此谋反的名义是向西进军共同诛杀晁错,恢复了原来的封地就会罢兵。现在的计策,只有斩了晁错,派使者去赦免吴、楚七国,恢复他们本来的封地,那战事就可以不流血而全都停止了。”于是皇上沉默,很久之后说:“看看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不会爱惜一个人而向天下谢罪。”爰盎说:“我愚蠢的计策就是这样,希望皇上仔细考虑。”于是皇上任命爰盎为太常,秘密准备行装启程。
十几天后,丞相青翟、中尉嘉、廷尉张欧上奏弹劾晁错说:“吴王谋反无道,想要危害宗庙,天下应该共同诛杀他。现在御史大夫晁错建议说:‘几百万军队,单独交给群臣,不可靠,不如陛下亲自率军出发,让晁错留守。徐、僮周围没被攻下的可以送给吴国。’晁错不称颂陛下的仁德诚信,想要疏远群臣百姓,又想把城邑送给吴国,没有尽到臣子的礼仪,大逆无道。晁错应当被腰斩,他的父母妻子同兄弟无论老少都应该处死。臣请求按法论处。”皇上批示说:“可以。”晁错还不知道这个情况。皇上就派中尉去召见晁错,骗上马车行到集市。晁错穿着朝衣,在东市被斩。
晁错死后,谒者仆射邓公担任校尉,作为将领攻打吴、楚叛军。回京,上书报告军情,拜见皇上。皇上问道:“你从军中来,听到晁错死去的消息,吴、楚退军了吗?”邓公说:“吴国准备谋反几十年了,因为削地而发怒,打着诛杀晁错的名义,其实本意不在晁错啊。而且我担心天下的士人闭口不敢再进言了。”皇上问:“为什么?”邓公说:“晁错担心诸侯强大不能制约,所以请求削减封地,来尊崇京师,这是有利于万世的。计划刚开始推行,竟然受到斩杀,这样在内就杜绝了忠臣的嘴巴,在外为诸侯们报了仇,我私下认为陛下不该这样做。”于是景帝叹了口气,说:“您说得对,我也后悔啊!”于是任命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是成固人,多有奇特的计谋。建元年间,皇上招纳贤良,公卿都推举邓先。邓先当时被免职,由平民起家成为九卿。一年后,又托病免职回家。他儿子邓章,凭借修习黄、老学说而在朝廷大臣中有些名望。
班固评论说:爰盎虽然不好学,却也善长阐发议论,本质上有仁心,引用义理慷慨激昂。赶上孝文帝初即位时,他的才能刚好能适用。时代变化后,对吴、楚叛乱的一次建议,用果敢的辩才害死了晁错,自身也没有好结果。晁错为国深谋远虑很敏锐,但看不到自身的祸患。他的父亲看到了,却自杀于沟渠,对挽救败亡没有益处,不如赵括的母亲指责赵括,来保全宗族。可悲啊!晁错虽然不得善终,但世人哀悼他的忠诚。所以收集他实施政事的言论记载于传记中。
原 文
爰盎字丝。其父楚人也,故为群盗,徙安陵。高后时,盎为吕禄舍人。孝文即位,盎兄哙任盎为郎中。(www.daowen.com)
绛侯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目送之。盎进曰:“丞相何如人也?”上曰:“社稷臣。”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是时绛侯为太尉,本兵柄,弗能正。吕后崩,大臣相与共诛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所谓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弗取也。”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已而绛侯望盎曰:“吾与汝兄善,今儿乃毁我!”盎遂不谢。
及绛侯就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征系请室,诸公莫敢为言,唯盎明绛侯无罪。绛侯得释,盎颇有力。绛侯乃大与盎结交。
淮南厉王朝,杀辟阳侯,居处骄甚。盎谏曰:“诸侯太骄必生患,可适削地。”上弗许。淮南王益横。谋反发觉,上征淮南王,迁之蜀,槛车传送。盎时为中郎将,谏曰:“陛下素骄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淮南王为人刚,有如遇霜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大弗能容,有杀弟名,奈何?”上不听,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闻,上辍食,哭甚哀。盎入,顿首请罪。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行三,此不足以毁名。”上曰:“吾高世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时,太后尝病,三年,陛下不交睫解衣,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今陛下亲以王者修之,过曾参远矣。诸吕用事,大臣颛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乘传,驰不测渊,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陛下至代邸,西乡让天子者三,南乡让天子者再。夫许由一让,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且陛下迁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过,有司宿卫不谨,故病死。”于是上乃解,盎由此名重朝廷。
盎常引大体慷慨。宦者赵谈以数幸,常害盎,盎患之。盎兄子种为常侍骑,谏盎曰:“君众辱之,后虽恶君,上不复信。”于是上朝东宫,赵谈骖乘,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于是上笑,下赵谈。谈泣下车。
上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盎揽辔。上曰:“将军怯邪?”盎言曰:“臣闻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不侥幸。今陛下聘六飞,驰不测山,有如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其在禁中,常同坐。及坐,郎署长布席,盎引却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以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以同坐哉!且陛下幸之,则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也。独不见‘人豕’乎?”于是上乃说,入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然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迁齐相,徙为吴相。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国多奸,今丝欲刻治,彼不上书告君,则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丝能日饮,亡何,说王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脱。”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盎还,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丞相良久乃见。因跪曰:“愿请间。”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与长史掾议之,吾且奏之;则私,吾不受私语。”盎即起说曰:“君为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丞相曰:“不如。”盎曰:“善,君自谓弗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帅,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者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不可用,置之;言可采,未尝不称善。何也?欲以致天下贤英士大夫,日闻所不闻,以益圣。而君自闭箝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丞相乃再拜曰:“嘉鄙人,乃不知,将军幸教。”引与入坐,为上客。
盎素不好晁错,错所居坐,盎辄避;盎所居坐,错亦避:两人未尝同堂语。及孝景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吴、楚反闻,错谓丞史曰:“爰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其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谋。”错犹与未决。人有告盎,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愿至前,口对状。婴入言,上乃召盎。盎入见,竟言吴所以反,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可罢。上拜盎为泰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善。是时,诸陵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骑随者日数百乘。
及晁错已诛,盎以泰常使吴。吴王欲使将,不肯。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初,盎为吴相时,从史盗私盎侍儿。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人有告从史,“君知女与侍者通”,乃亡去。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复为从史。及盎使吴见守,从史适在守盎校为司马,乃悉以其装赍买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醉西南陬卒,卒皆卧。司马夜引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盎弗信,曰:“何为者?”司马曰:“臣故为君从史盗侍儿者也。”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吾不足累公。”司马曰:“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亲,君何患!”乃以刀决帐,道从醉卒直出。司马与分背。盎解节旄怀之,屐步行七十里,明,见梁骑,驰去,遂归报。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以盎为楚相。尝上书,不用。盎病免家居,与闾里浮湛,相随行斗鸡走狗。洛阳剧孟尝过盎,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盎曰:“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丧车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夫一旦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在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今公阳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遂骂富人,弗与通。诸公闻之,皆多盎。
盎虽居家,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梁王欲求为嗣,盎进说,其后语塞。梁王以此怨盎,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盎,称之皆不容口。乃见盎曰:“臣受梁王金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者十余曹,备之!”盎心不乐,家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还,梁刺客后曹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
晁错,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与洛阳宋孟及刘带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峭直刻深。孝文时,天下亡治《尚书》者,独闻齐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又上书言:“人主所以尊显,功名扬于万世之后者,以知术数也。故人主知所以临制臣下而治其众,则群臣畏服矣;知所以听言受事,则不欺蔽矣;知所以安利万民,则海内必从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则臣子之行备矣:此四者,臣窃为皇太子急之。人臣之议或曰皇太子亡以知事为也,臣之愚,诚以为不然。窃观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庙而劫杀于其臣者,皆不知术数者也。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者,不问书说也。夫多诵而不知其说,所谓劳苦而不为功。臣窃观皇太子材智高奇,驭射技艺过人绝远,然于术数未有所守者,以陛下为心也。窃愿陛下幸择圣人之术可用今世者,以赐皇太子,因时使太子陈明于前。唯陛下裁察。”上善之,于是拜错为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
是时匈奴强,数寇边,上发兵以御之。错上言兵事,曰: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高后时再入陇西,攻城屠邑,驱略畜产;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今兹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卒,底厉其节,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大有利。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由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楯三不当一。萑苇竹萧,草木蒙茏,枝叶茂接,此矛铤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楯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指相失,此不习勒卒之过也,百不当十。兵不完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中,与亡矢同;中不能入,与亡镞同: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将不知兵,以其主予敌也;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
虽然,兵,匈器;战,危事也。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俯卬之间耳。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亡及也。帝王之道,出于万全。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传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臣错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财择。
文帝嘉之,乃赐错玺书宠答焉,曰:“皇帝问太子家令:上书言兵体三章,闻之。书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今则不然。言者不狂,而择者不明,国之大患,故在于此。使夫不明择于不狂,是以万听而万不当也。”
错复言守边备塞、劝农力本,当世急务二事,曰:
臣闻秦时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杨粤,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饮酪,其人密理,鸟兽毳毛,其性能寒。杨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发之不顺,行者深恐,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计为之也。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故能使其众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生。今秦之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其势易以扰乱边境。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以是观之,往来转徙,时至时去,此胡人之生业,而中国之所以离南亩也。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于塞下,或当燕、代,或当上郡、北地、陇西,以候备塞之卒,卒少则入。陛下不救,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聚而不罢,为费甚大;罢之,则胡复入。如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忧边境,遣将吏发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以便为之高城深堑,具蔺石,布渠答,复为一城其内,城间百五十步。要害之处,通川之道,调立城邑,毋下千家,为中周虎落。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复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赐高爵,复其家。予冬夏衣,廪食,能自给而止。郡县之民得买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县官买予之。人情非有匹敌,不能久安其处。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其民。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此与东方之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功相万也。以陛下之时,徙民实边,使远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虏之患,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
上从其言,募民徙塞下。错复言:
陛下幸募民相徙以实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甚大惠也。下吏诚能称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壮士,和辑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乐而不思故乡,则贫民相募而劝往矣。臣闻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观其草木之饶,然后营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为筑室,家有一堂二内,门户之闭,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轻去故乡而劝之新邑也。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坟墓相从,种树畜长,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也。
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使五家为伍,伍有长;十长一里,里有假士;四里一连,连有假五百;十连一邑,邑有假候:皆择其邑之贤材有护,习地形知民心者,居则习民于射法,出则教民于应敌。故卒伍成于内,则军正定于外。服习以成,勿令迁徙,幼则同游,长则共事。夜战声相知,则足以相救;昼战目相见,则足以相识;欢爱之心,足以相死。如此而劝以厚赏,威以重罚,则前死不还踵矣。所徙之民非壮有材力,但费衣粮,不可用也;虽有材力,不得良吏,犹亡功也。
陛下绝匈奴不与和亲,臣窃意其冬来南也,壹大治,则终身创矣。欲立威者,始于折胶,来而不能困,使得气去,后未易服也。愚臣亡识,唯陛下财察。
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错在选中。上亲策诏之,曰:
唯十有五年九月壬子,皇帝曰:“昔者大禹勤求贤士,施及方外,四极之内,舟车所至,人迹所及,靡不闻命,以辅其不逮;近者献其明,远者通厥聪,比善戮力,以翼天子。是以大禹能亡失德,夏以长楙。高皇帝亲除大害,去乱从,并建豪英,以为官师,为谏争,辅天子之阙,而翼戴汉宗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方内以安,泽及四夷。今朕获执天子之正,以承宗庙之祀,朕既不德,又不敏,明弗能烛,而智不能治,此大夫之所著闻也。故诏有司、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帅其志,以选贤良明于国家之大体,通于人事之终始,及能直言极谏者,各有人数,将以匡朕之不逮。二三大夫之行当此三道,朕甚嘉之,故登大夫于朝,亲谕朕志。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唯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四者之阙,悉陈其志,毋有所隐。上以荐先帝之宗庙,下以兴愚民之休利,著之于篇,朕亲览焉,观大夫所以佐朕,至与不至。书之,周之密之,重之闭之。兴自朕躬,大夫其正论,毋枉执事。乌乎,戒之!二三大夫其帅志毋怠!”
错对曰:
平阳侯臣窋、汝阴侯臣灶、颍阴侯臣何、廷尉臣宜昌、陇西太守臣昆邪所选贤良太子家令臣错昧死再拜言:臣窃闻古之贤主莫不求贤以为辅翼,故黄帝得力牧而为五帝先,大禹得咎繇而为三王祖,齐桓得管子而为五伯长。今陛下讲于大禹及高皇帝之建豪英也,退托于不明,以求贤良,让之至也。臣窃观上世之传,若高皇帝之建功业,陛下之德厚而得贤佐,皆有司之所览,刻于玉版,藏于金匮,历之春秋,纪之后世,为帝者祖宗,与天地相终。今臣窋等乃以臣错充赋,甚不称明诏求贤之意。臣错草茅臣,亡识知,昧死上愚对,曰:
诏策曰“明于国家大体”,愚臣窃以古之五帝明之。臣闻五帝神圣,其臣莫能及,故自亲事,处于法官之中,明堂之上;动静上配天,下顺地,中得人。故众生之类亡不覆也,根著之徒亡不载也;烛以光明,亡偏异也;德上及飞鸟,下至水虫、草木诸产,皆被其泽。然后阴阳调,四时节,日月光,风雨时,膏露降,五谷熟,祅孽灭,贼气息,民不疾疫,河出图,洛出书,神龙至,凤鸟翔,德泽满天下,灵光施四海。此谓配天地,治国大体之功也。
诏策曰“通于人事终始”,愚臣窃以古之三王明之。臣闻三王臣主俱贤,故合谋相辅,计安天下,莫不本于人情。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而不伤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也。其为法令也,合于人情而后行之;其动众使民也,本于人事然后为之。取人以己,内恕及人。情之所恶,不以强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是以天下乐其政,归其德,望之若父母,从之若流水;百姓和亲,国家安宁,名位不失,施及后世。此明于人情终始之功也。
诏策曰“直言极谏”,愚臣窃以五伯之臣明之。臣闻五伯不及其臣,故属之以国,任之以事。五伯之佐之为人臣也,察身而不敢诬,奉法令不容私,尽心力不敢矜,遭患难不避死,见贤不居其上,受禄不过其量,不以亡能居尊显之位。自行若此,可谓方正之士矣。其立法也,非以苦民伤众而为之机陷也,以之兴利除害,尊主安民而救暴乱也。其行赏也,非虚取民财妄予人也,以劝天下之忠孝而明其功也。故功多者赏厚,功少者赏薄。如此,敛民财以顾其功,而民不恨者,知与而安己也。其行罚也,非以忿怒妄诛而从暴心也,以禁天下不忠不孝而害国者也。故罪大者罚重,罪小者罚轻。如此,民虽伏罪至死而不怨者,知罪罚之至,自取之也。立法若此,可谓平正之吏矣。法之逆者,请而更之,不以伤民;主行之暴者,逆而复之,不以伤国。救主之失,补主之过,扬主之美,明主之功,使主内亡邪辟之行,外亡骞污之名。事君若此,可谓直言极谏之士矣。此五伯之所以德匡天下,威正诸侯,功业甚美,名声章明。举天下之贤主,五伯与焉,此身不及其臣而使得直言极谏补其不逮之功也。今陛下人民之众,威武之重,德惠之厚,令行禁止之势,万万于五伯,而赐愚臣策曰“匡朕之不逮”,愚臣何足以识陛下之高明而奉承之!
诏策曰“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愚臣窃以秦事明之。臣闻秦始并天下之时,其主不及三王,而臣不及其佐,然功力不迟者,何也?地形便,山川利,财用足,民利战。其所与并者六国,六国者,臣主皆不肖,谋不辑,民不用,故当此之时,秦最富强。夫国富强而邻国乱者,帝王之资也,故秦能兼六国,立为天子。当此之时,三王之功不能进焉。及其末涂之衰也,任不肖而信谗贼;宫室过度,耆欲亡极,民力罢尽,赋敛不节;矜奋自贤,群臣恐谀,骄溢纵恣,不顾患祸;妄赏以随喜意,妄诛以快怒心,法令烦憯,刑罚暴酷,轻绝人命,身自射杀;天下寒心,莫安其处。奸邪之吏,乘其乱法,以成其威,狱官主断,生杀自恣。上下瓦解,各自为制。秦始乱之时,吏之所先侵者,贫人贱民也;至其中节,所侵者富人吏家也;及其末涂,所侵者宗室大臣也。是故亲疏皆危,外内咸怨,离散逋逃,人有走心。陈胜先倡,天下大溃,绝祀亡世,为异姓福。此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宁之祸也。今陛下配天象地,覆露万民,绝秦之迹,除其乱法;躬亲本事,废去淫末;除苛解娆,宽大爱人;肉刑不用,罪人亡帑;非谤不治,铸钱者除;通关去塞,不孽诸侯;宾礼长老,爱恤少孤;罪人有期,后宫出嫁;尊赐孝悌,农民不租;明诏军师,爱士大夫;求进方正,废退奸邪;除去阴刑,害民者诛;忧劳百姓,列侯就都;亲耕节用,视民不奢。所为天下兴利除害,变法易故,以安海内者,大功数十,皆上世之所难及,陛下行之,道纯德厚,元元之民幸矣。
诏策曰“永唯朕之不德”,愚臣不足以当之。
诏策曰“悉陈其志,毋有所隐”,愚臣窃以五帝之贤臣明之。臣闻五帝其臣莫能及,则自亲之;三王臣主俱贤,则共忧之;五伯不及其臣,则任使之。此所以神明不遗,而贤圣不废也,故各当其世而立功德焉。传曰“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待,能明其世者谓之天子”,此之谓也。窃闻战不胜者易其地,民贫穷者变其业。今以陛下神明德厚,资财不下五帝,临制天下,至今十有六年,民不益富,盗贼不衰,边境未安,其所以然,意者陛下未之躬亲,而待群臣也。今执事之臣皆天下之选已,然莫能望陛下清光,譬之犹五帝之佐也。陛下不自躬亲,而待不望清光之臣,臣窃恐神明之遗也。日损一日,岁亡一岁,日月益暮,盛德不及究于天下,以传万世,愚臣不自度量,窃为陛下惜之。昧死上狂惑草茅之愚,臣言唯陛下财择。
时贾谊已死,对策者百余人,唯错为高第,由是迁中大夫。
错又言宜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凡三十篇。孝文虽不尽听,然奇其材。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爰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数请间言事,辄听,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门南出,凿庙堧垣。丞相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请间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于法。”丞相谢。罢朝,因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支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杂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有隙。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哗。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让多怨,公何为也?”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逮身。”
后十余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会窦婴言爰盎,诏召入见,上方与错调兵食。上问盎曰:“君尝为吴相,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今吴、楚反,于公意何如?”对曰:“不足忧也,今破矣。”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豪桀,白头举事,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能为也?”盎对曰:“吴铜、盐之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桀,亦且辅而为谊,不反矣。吴所诱,皆亡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诱以乱。”错曰:“盎策之善。”上问曰:“计安出?”盎对曰:“愿屏左右。”上屏人,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乃屏错。错趋避东箱,甚恨。上卒问盎,对曰:“吴、楚相遗书,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適诸侯,削夺之地,以故反名为西共诛错,复故地而罢。方今计,独有斩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地,则兵可毋血刃而俱罢。”于是上默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谢天下。”盎曰:“愚计出此,唯上孰计之。”乃拜盎为太常,密装治行。
后十余日,丞相青翟、中尉嘉、廷尉欧劾奏错曰:“吴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庙,天下所当共诛。今御史大夫错议曰:‘兵数百万,独属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临兵,使错居守。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错不称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亡臣子礼,大逆无道。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臣请论如法。”制曰:“可。”错殊不知。乃使中尉召错,绐载行市。错衣朝衣,斩东市。
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为反数十岁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钳口不敢复言矣。”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之,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喟然长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建元年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先。邓先时免,起家为九卿。一年,复谢病免归。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诸公间。
赞曰:爰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慷慨。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时已变易,及吴壹说,果于用辩,身亦不遂。晁错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其父睹之,经于沟渎,亡益救败,不如赵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错虽不终,世哀其忠。故论其施行之语著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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