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对西方音乐理论的反思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对于音乐学理论、音乐心理学理论及两者关系的思考;(二)对于音乐认知理论的反思和批判。
第一,对于音乐学理论、音乐心理学理论及两者关系的思考。克拉克在1989年发表了文章《小心缝隙》,文章的最后提到了生态方法,这是他为了解决音乐学理论和音乐心理学理论的缝隙问题,而提出的尝试性建议。克拉克在这篇文章中指出,两门学科的缝隙问题可以被概括为音乐中的形式结构和心理过程的问题。克拉克这篇文章关注的不是两门学科的优缺点,而是学科之间的“渗漏”问题。关于“渗漏”问题,克拉克提到了在格式塔理论中所指出的现象,即音乐分析性写作大多以某种方式诉诸心理标准。同样,问题还会表现在音乐心理学也会越来越多地引用音乐学理论的概念。虽然这种情况可能会产生很大的互惠性,但是“这里的问题是有时不分青红皂白地使用这些不同的标准,使作者能够通过改变他们的职权范围来绕过棘手的问题”[21]。克拉克指出,有些理论家会随意地借用一些零碎的东西,“有时似乎只不过是试图抓住任何能够支撑不充分的理论的东西,而对其理论渊源的兼容性或其他方面缺乏关注”[22]。
除此之外,克拉克还将心理原则与形式原则结合的问题总结为三个方面:1.克拉克认为这里存在一个高度可疑的假设,即不加区分的学科混合意味着形式属性和知觉属性以相同的方式运作,并且具有相同的感知能力;2.大多数心理过程在主观上都是可变的,并且具有吸引力,就像它们具有形式原则的固定性和客观性一样,可能是误导性的。克拉克指出,形式理论也依赖于单个分析人员的大量主观决策,他们也会存在对一些不同音乐因素的相对重要性看法,因此,无法做到一定的固定性和客观性;3.文化规范往往与感知规范混淆,后者是感知系统特性和局限性的结果。克拉克认为,这样会导致一个荒谬的情况,就是人们试图根据固有的感知特征来解释社会历史惯例。克拉克并不否认大多数人类文化系统在某种非常深的层次上反映了基本的生物学和感知能力,但是,他认为“不能够呼吁用这种‘起源’来解释文化系统里的现象,我们应当谨慎对待适当的解释框架”[23]。
克拉克针对上面的问题,提出了“两项显然矛盾的建议”。一方面,克拉克建议“明确区分不同音乐事件的结构、功能和心理的目的、概念和标准”[24];另一方面,克拉克建议用生态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可以说,这是克拉克对生态音乐理论的初步探索,具体如下:
另一方面,应该尝试在这些不同的方法之间建立一种融洽的关系—不是通过简单地确定一个术语和另一个术语之间的映射关系,而是通过开发一种不同类型的描述来实现,认识到感知者与其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这种方法的目的是描述特定类型的感知者的音乐事件,同时考虑到刺激材料、存在的感知系统以及对音乐功能进行评价的文化系统。从本质上讲,这是一个关于生态描述的论点,因为它提出,虽然从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层次对同一事态有无限数目的可能描述,但我们主要感兴趣的描述将在一个层面上,在一个广度上适合人类、适合他们的音乐作品和活动以及他们所处的自然和文化环境。[25]
除此之外,克拉克在《感知和批判》一文中,同样提到音乐理论与音乐心理学的关系问题,具体表现在“我们对音乐的反应(音乐感知)的心理描述与美学和批判理论所提供的描述之间,仍然存在着相当大的缝隙”[26]。克拉克对此进行了总结:“一是相互猜疑和排斥,音乐感知共同体认为美学和批判理论是无可救药地稀薄和不切实际的,专注于阐述自己的封闭话语,与倾听的事实无关;审美和批判界则拒绝音乐心理学的简单化、非历史性和还原性特征,以及它与专注和封闭的听众的复杂敏感性缺乏相关性。”[27]克拉克在解决办法方面,引用了吉布森的生态感知理论观点,明确从生态学理论的角度来解决这些问题。克拉克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指出,是感知方法将感知心理学和批判理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综上我们可以知道,克拉克对于音乐学理论、音乐心理学理论及两者关系的思考,促进了其生态音乐理论的萌发和发展。
第二,对于音乐认知理论的反思和批判。克拉克在其文章《小心缝隙》、《感知和批判》以及其著作《聆听音乐意义的生态感知方法》中,都有涉及与音乐认知理论有关的内容。如果说克拉克对于音乐学理论、音乐心理学理论及两者关系的思考,促进了其生态音乐理论的萌发和发展,那么可以说,克拉克对于音乐认知理论的反思和批判,则促进了其生态音乐理论的形成和成熟。克拉克对于音乐认知理论的反思,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1.反思音乐认知理论的感知顺序性;2.反思音乐认知理论将音乐视为一种表征。
首先,反思音乐认知理论的感知顺序性。克拉克一开始对于顺序性的论述,还没有完全集中在感知者的感知方面。克拉克在《小心缝隙》一文中,将顺序性作为音乐中音高结构的抽象表征过程来进行论述。克拉克明确反思感知的顺序性,是在《感知和批判》一文。这篇文章反思了音乐感知的心理描述与美学和批判理论所提供的描述之间的缝隙问题。克拉克指出,一方面原因是,两个群体之间“相互猜忌和排斥”,另一方面原因则是,“音乐感知共同体的另一种反应‘尚未’得到回应:在我们能够处理最高层次的音乐反应之前,我们需要整理一些基本的过程”[28]。也就是说,音乐感知共同体存在着一个观点,即人们的感知过程有高低层次之分,这也是造成音乐理论与音乐心理学之间存在缝隙的原因。基于此,克拉克明确了他在这篇文章中所要采用的立场,音乐理论和音乐心理学在弥合差距方面“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可以归因于一种假设,即音乐的文化、审美或意识形态价值比其基本的感性属性更为遥远。这就是我挑战的假设,以及它所依据的感知方式”[29]。克拉克在接下来的论述中,详细分析了认知方法的基本原则—感知具有顺序性,具体如下:
除了少数例外,音乐感知文献中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可以粗略地归类为采用认知方法。概括来说,这种方法的一个基本原则是,感知具有顺序性,从基本的感知属性(如音调、时间分组、音色、空间位置等)开始。它们被处理得更快,并且在不同的个体之间具有实质性的或完全的共性,并依次通过更加复杂和抽象的加工,而这些加工对于个体听者的特定训练和经验变得更加特殊。因此,音乐的“文化意义”被认为是序列中最遥远的层次,被认为是整个体验中最个人化的、独特的、不可预测的(甚至是无法解释的)方面,而基本的感知属性则是经验和理论解释中一个更容易处理的命题。[30](www.daowen.com)
克拉克认为,无论是属于所谓的“基本的感知属性”的“信息流”,还是属于所谓“文化意义”的“信息流”,这些不同层次的“信息流”是一样的,都是直接可用的。克拉克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引用了吉布森的感知理论,即“文化与自然环境一样依赖物质实在(reality),我们对文化环境的反应同样依赖于获取感知信息的能力”[31],这个“感知信息的能力”就是对于刺激的“敏感性”(sensibility,或曰“感受力”)。也就是说,吉布森认为,无论是属于“基本的感知属性”的音调、音色等信息,还是属于“文化意义”的审美价值、意义等信息,都依赖于感知者对于信息的敏感性。
此外,克拉克还引用了生态学方法的观点,即“当声音到达感受器的感觉系统时,声源是直接在刺激信息中指定的”[32]。克拉克同样认为,音乐的意义和关键价值也是直接在许多领域或信息中指定的,而且都具有同样的直接和即时性,它们都是作为感知的直接来源、通过直接感知来获取的,并非经过复杂和抽象的加工后才能获得。克拉克在《感知和批判》的最后一部分指出,生态感知方法及其对于一种实在论(realism)形式的支持,它的作用是“将所谓基本属性的感知和所谓抽象特征结合在一起”[33]。
除此之外,克拉克在《聆听音乐意义的生态感知方法》一书中,提到了感知的“信息处理”(information-processing)方法,通过对这种方法的阐述,克拉克明晰了感知的顺序性的具体表现。克拉克认为,信息处理的观点是一组阶段或者层次,是从相对简单、刺激范围(stimulus-bound)的属性发展到相对复杂、抽象的特征,虽然信息处理过程中会有自上而下(从复杂、抽象到简单)的情况出现,但是信息处理的观点主要还是认为感知的特点是自下而上工作的,即“更复杂的层次是由较低层次、更原始的过程的输出构成的”[34]。克拉克认为,信息处理的观点对人们对音乐的感知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下图所示:
音乐感知的信息处理方法的基本轮廓示意图
在这个观点中,人们无法直接感知更复杂的层次。为此,克拉克提出一种不同于信息处理方法的另一种方法,即(如书名所示)聆听音乐意义的生态感知方法。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克拉克的生态音乐理论,部分形成于他对感知顺序性的反思。
其次,反思音乐认知理论将音乐视为一种表征(representation)。克拉克一开始把表征介绍为解读作品的流行模式之一:“音乐感知中最广泛呈现的观点是,对于每个参数,耳朵接收相对非结构化或至少是模糊的感知信息,并通过将一种或另一种心理表征组合起来,将表演或乐谱的单个音符依次积累和集成到更抽象和更全面的表象中,从而使其‘有意义’。”[35]随后,克拉克将这些抽象过程在音高等具体方面的表现,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克拉克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三个疑问:(1)感知过程本身是什么?抽象表征应当被看作感知和认知过程最终结果的心理表征,还是感知过程运作的一组环境约束?(2)如果将抽象表征看作对音乐感知所处环境限制的描述,那么是否意味着它只有被内在地接受、协调的情况下才具有心理意义?但是,“我们对从环境中获取音乐信息所涉及的真正的感知过程仍然知之甚少,无法清楚地了解这一点”[36]。(3)抽象表征好似非常接近心理结构,但是心理结构本身是怎样的?克拉克对于以上这些问题的思考,都促发其生态音乐理论的产生,他研究了感知者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以及感知发生的过程及意义等。
随后,克拉克指出,人们对于声音理解存在差异的原因是由于某种心理表征或记忆过程,此外,信息处理方法存在问题是因为它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心理表征的概念。克拉克为了说明问题,引用了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名言。在詹姆斯的理论中,环境是一种“感官刺激的漩涡”,感知有机体需要通过感知和认知来进行组织和解释,换言之,“结构不在环境中:它是由感知者强加于一个无序或高度复杂的世界”[37]。克拉克认为,感知在这里就只是“一种推理或解决问题的过程”,被视为一种“无关切(disinterested)沉思”,外部环境也“不必要且无休止地被内化和复制”。克拉克反对这样的观点,因此提出了生态音乐理论,他从生态理论的基本原则出发,认为“刺激信息是高度结构化的,直接指明其来源”[38]。也就是说,克拉克认为,环境中的刺激信息是已经存在于环境中的,并且在环境中的信息是有结构的,而非感知者利用感知和认知所进行的建构,感知者直接对环境所指定的信息进行感知。
综上所述,克拉克的生态音乐理论,来源于他对于音乐理论和音乐心理学理论及其相关问题的思考,对于认知理论的感知顺序性的反思,以及对于音乐认知理论将音乐视为一种表征的批判。我们可以认为,克拉克对于这一系列问题的思考,促发着他去寻找解决方法,最后他找到了生态感知方法,这不仅解决了他的疑问,也使他阐发了与音乐有关的生态感知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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