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美学是一个偏正短语,从本质上讲它是美学,而这种美学的特殊性在于它是生态的。戈比斯特在批判风景美学之后,初步提出了生态美学这一构想,他认为从长期来看,生态美学能超越风景美学,解决审美价值与生态价值之间的冲突。但在《生态系统管理实践中的森林美学、生物多样性和被感知到的适当性》中,戈比斯特尚未深入思考生态学和美学联结的合法性与联结方式。因此在2007年,戈比斯特和纳索尔、特里·丹尼尔(Terry C.Daniel)、加里·弗赖伊(Gary Fry)合作撰写了《共享的景观:美学与生态学有何关联?》一文,对此进行探讨。通过构建概念模型,他们阐明了美学与生态学之间的关系。
如前所述,在戈比斯特看来,景观管理中存在审美价值和生态价值的潜在冲突,但他认为生态美学有望解决这一冲突,为此他给出了三点依据:第一,审美体验是连接人与生态系统的关键纽带。当人感知到周围环境的刺激,并由此产生愉悦时,审美体验就产生了。景观有诸多生态功能,这些功能只有被人感知到,才能呈现于人们面前。第二,审美体验能引发人们改变景观的行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美国和英国都开始关注景观的审美特性,并立法保护、改造景观,增强人们对景观的审美体验,这表明人不是被动地接受景观给予人的一切。人们往往以审美体验作为标准评价生态系统的特性,这种评价一方面影响人类活动,另一方面也改变了生态系统。第三,人们在欣赏景观时会感知到它的审美价值,而这能引发人们对景观生态特性的关注。戈比斯特认为,如果一个景观具有人们可感知到的审美价值,那么它更容易引发人们的关注,人们在进行审美体验的同时,也会对景观的生态健康状况予以重视。然而由于目前占据主导地位的审美偏好是风景审美偏好,而这种偏好与生态价值存在矛盾,致使审美体验与生态功能分离。因此戈比斯特的目标是在生态学的立场上构建一种生态美学,以协调美学与生态学之间的关系。“生态美学或许可以被看作是景观偏好和生态学之间的互利互惠关系的投射,有些人通过人类进化史上的自然选择阐述了这一关系。”[43]
1.景观互动模型
在为美学和生态学的联结确立合法性时,戈比斯特引入了环境心理学中的环境-行为模型。在环境-行为模型中,环境与行为之间是交互的(transactional)、语境化的(contextual)。所谓交互的是指,“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与环境通过他们之间的相互作用而相互界定、相互转换”[44];所谓语境化是指,“人类的行为是由特定的场所和情境的特性塑造的”[45]。在此基础上,戈比斯特构建了他的景观互动模型,用以说明“美学如何影响生态过程,以及美学为生态系统提供服务的能力”[46],该模型如图表6所示。
图表6 景观中的人-环境互动模型
如图所示,美学与生态学在可感知领域(perceptible realm)联结。在这个领域内,“景观的诸种格局是相互关联又相互依存的环境现象中可感知的实例”[47]。人与景观是互动的,人从景观中获得审美体验,进而会改变其行为;而人的行为又会改变景观,景观的改变最终会影响人类自身,这种影响既包括精神层面的,也包括身体层面的。
就审美体验而言,人对景观的感知在本质上是审美的,人类只能从可感知到的环境现象中感知审美体验。这意味着景观的诸多生态功能只有被人感知到,才能呈现于人们面前,因此审美体验是连接人与生态系统的关键纽带。审美体验是“一种愉悦的感受,这种感受由在空间上和/或时间上排列的景观格局的可直接感知到的特征引发”[48],它主要依靠感官,尤其是视觉感官获得,但其他感官也会产生、调和审美体验。此外,知识和认知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它们也能改变审美体验。
就影响景观的行为而言,人们在可感知领域内欣赏景观,感知其审美价值,这能引发人们对景观生态特性的关注,从而采取相应的行动。而在可感知领域之外发挥作用的环境现象,难以唤起人们的关注与行动,但人类行为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可感知领域。因此戈比斯特认为,如果一个景观具有人们可感知到的审美价值,那么人们在进行审美体验的同时,会更容易关注其生态健康状况。
因此,在戈比斯特看来,景观的规划、设计和管理的意义就在于,它们沟通了生态现象和审美体验:一方面,这些规划、设计和管理要以维护生态功能为标准;另一方面,它们又必须以种种方式将其呈现于可感知领域,使人们感知到。而知识在景观管理实践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不论生态学知识能在何种程度上影响审美体验,不可否认的是,知识和认知过程的确能改变人类对景观的感知,当人们知晓景观具有某些生态价值时,他们就有可能从中获得愉悦。
2.景观感知的语境模型
戈比斯特以景观互动模型阐明了审美价值与生态价值如何统一于审美体验中,但审美体验存在于特定的景观类型和情境中,不同类型的景观因其可感知特点不同,人类对它们的感知和期待也有所不同,于是戈比斯特又引入了语境(context)这一概念。
语境影响对景观的审美体验。语境既包括不同景观类型(野地景观、农业景观、文化景观以及都市景观)的影响,也包括不同的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情境活动或关系的影响。我们认为一些语境引发的审美体验在传统上被称为“风景美”,而其他语境则引发与之不同的审美体验,如被感知到的关怀、依恋和身份。[49](www.daowen.com)
图表7 景观中人与环境互动模式的语境成分
如图表6所示,审美体验在可感知领域内的景观格局中产生,而景观语境和情境语境又以图表7所示的方式影响审美体验。景观类型依照土地使用、空间范围、所有权类型和文化历史进行划分,不同类型的景观会产生不同的格局和特点,进而产生不同的审美体验。情境语境对审美体验的影响体现在个人和社会两方面,前者包括熟悉感和过去的经验、心情、期待和倾向、活动,后者包括社会环境和社会-文化规范。这些因素会构成不同的情境,同一个人如果身处不同的情境,即使面对同一景观,也会产生不同的感知,进而产生不同的审美体验。此外,景观语境与情境语境之间也存在相互作用:一方面,特定的景观类型要求观察者持有相应的意图,而这会影响人们在感知景观时的社会规范与个人期待;另一方面,观察者的意图不同,他所秉持的社会规范与个人期待也就不同,而这些规范和期待会影响不同类型的景观中可感知到的特点。
作为景观研究者,戈比斯特更关注不同景观语境发挥的作用,因为这些景观语境可能会唤起不同的审美体验,从而提出一系列与美学和生态学相关的理论问题和实际问题。戈比斯特依据语境的不同,划分出荒野景观、农业景观、欧洲文化景观和都市景观四种景观,并分析了这四种景观中存在的生态效益与审美体验之间的冲突。
第一,荒野景观。荒野景观中存在风景美学的审美标准与生态价值之间的冲突。人们往往会保护那些被感知为具有风景美的景观,忽视了缺乏风景美、但具有较高生态价值的景观,以及具有风景美、但缺乏生态价值甚至破坏生态系统的景观。戈比斯特认为针对此种现状,景观设计者可以采用风景价值与生态价值兼顾的景观设计来吸引公众,而且教育活动也可以让人们将欣赏景观时的体验同生态目标相结合。不过由于人们在荒野休闲观光的时间通常很短,因此彻底改变现有的审美偏好有较大的难度。
第二,农业景观。农业景观中的冲突体现为人为精心照料与生态价值之间的冲突。人们通常认为人为的照料展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但事实上这种照料往往会造成生态破坏,而且精心照料的目的是提高农作物的产量,这也会破坏生态功能。不过以生态知识为指导的政策和规划有助于协调美学与生态学之间的关系,从而维护生态健康。
第三,欧洲文化景观。欧洲文化景观承载着当地人的身份认同感,是欧洲文化遗产和自然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使得人们更关注欧洲文化景观中能够描述空间使用的物质文化属性和社会系统属性。然而戈比斯特指出,欧洲文化景观中审美价值与生态价值的冲突体现在,人们既在它们身上寄托了认同感,同时又认定其展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但事实上这些景观,如北欧的景观,会给生态系统带来负面影响。
第四,都市景观。都市景观中包含了多种景观,因此它呈现出的审美体验类型最为多样。戈比斯特认为不同的景观往往并置在一起,缺乏过渡,当怀有不同情境语境的参与者在某一种审美体验类型上无法达成一致时,就会加剧冲突。
3.作为规范美学的生态美学
通过构建生态美学的概念模型,戈比斯特阐明了审美价值与生态价值的关系,并说明了其在具体语境中的体现。但他的模型不是中性的,它不是对美学与生态学关系的客观描述,而是包含了伦理意味的规范。换言之,这一模型承载了价值判断:什么是好的,什么值得保护。戈比斯特认为,审美价值与生态价值应当统一起来,景观设计者、管理者、规划者在干预景观时,应当经过权衡协商,兼顾审美体验与生态目标。
生态美学包含生态学原则,整合了审美价值与生态价值,它揭示并规定了美学和生态学之间的关系,同时指出审美价值应当与生态价值协调。换言之,生态美学实质上是一种规范美学,“因为它断言,人们应该向往从如下那些景观中获得审美愉悦,即那些包含着各种有益生态功能的景观。正是以这种方式,审美体验能够改善并维持更健康的生态系统,因而间接改善人类的健康和福祉”[50]。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生态美学混淆了事实与价值,或者它在武断地为审美体验制定标准。我们确实应当区分事实与价值,但区分的目的不是区分本身,而是在区分的前提下找到两者的联系。戈比斯特生态美学的突破就在于,它看到了事实与价值间的联系,看到了本然的事实与应然的状态之间的关联,事物的本来面目也是它应当所是的状态。戈比斯特指出,审美价值与生态价值的关系本身就是生态的,这两者相互联系、相互协调,因此我们也应当以生态的方式把握审美价值,依据科学知识,动用多种感官,将审美价值与生态价值统一于审美体验中。因此生态美学肩负一种道德律令,它应当“将景观感知功能从偏好的范围拓展到另外一个领域—一个规范性的、与‘欣赏’联系得更加密切的领域”[51]。事实上,正因为生态美学有明确的价值指向,它才能确保科学、理论和实践向保护生态系统的健康与可持续发展的目标发展。
综上所述,通过构建景观互动模型和景观感知的语境模型,戈比斯特阐明了生态学与美学之间的关系,并说明了这一具有普遍性的关系在不同的景观类型中有怎样的特殊体现。但戈比斯特同时指出,他构建的生态美学概念模型蕴含着伦理的规范性,它规定了美学和生态学之间的理想关系,即在景观管理实践中审美价值与生态价值相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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