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述自然风景面相学概念相呼应,伯梅提出场景化(Inszenierung,或译为“舞台化”)的概念来说明自然审美或者说整个审美活动在气氛理论视野中的特征。审美欣赏的并不是什么内在本质的外在表现,而是特定条件对气氛的营造。这就像一个舞台,舞台上面的各种布景只是为了呈现某个情境,烘托剧场气氛,舞台布景就是它所呈现的东西,而不是背后另有什么东西。伯梅认为最典型的案例就是风景园林,尤其是英国花园。它通过布局—而不是改造—来营造特定气氛,它并不在意事物是什么,而是在意带来何等的效果。固然,英国花园和法国花园都致力于某种气氛的营造。但相比之下,法国花园对自然要素,尤其是植物,有更多刻意的、人工的、理性的安排,更接近艺术品而远离自然;英国花园从中国花园汲取灵感,更多地倾向于保留自然事物本身的风貌,因势利导来营造气氛。伯梅认为这是自然审美的典范。
这涉及城市与自然在人类欣赏视野中的纠缠关系。伯梅引用《费德罗篇》里面的故事。苏格拉底唯一一次走出城墙,来到大自然中间,说“树木和草地,我无可学习”[30]。在极端理性态度下,自然呈现不出审美价值、理性与感性、原则与自由之间的关系,在这里以隐喻的方式表达;人们只有走出理性的城墙,才能走进感性的、任性的、自然的世界。但是,这个故事也表明,纯粹野蛮的自然也不是人类能理解和欣赏的。人对自然的欣赏,必然是在一种两者相互作用和纠缠的关系中展开。自然既非黑格尔暗示的是艺术的复本、精神的镜子,也不是卢梭式的理想国。自然之所以能被审美地欣赏,是因为它是文化的产物,也是外在自然与内在自然互动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花园(以英国花园为代表)就成为阐释这一自然欣赏结构的普遍性隐喻。[31]花园正是人化的自然,英国花园足够尊重自然事物不受人工干预的形态,利用它们来营造静穆、明亮、幽暗、欢快等气氛,建立一种合作共赢的人类自然关系。也就是说,英国花园并不是没有安排,也并不存在什么纯粹自然,它所做的只不过是一种场景设计或舞台布局,而不是对事物作出逆自然本性的加工(如法国花园所做的那样)。所以,风景园林艺术是一门联盟技艺—“风景园艺理论是未来生态自然美学的范式。风景园艺是一门联盟技艺,尊重自然的独立性,最少化地改造,导向一种总体自然实践关系。风景园林中的自然运用始终是精神性的”[32] 。所以,伯梅认为,生态自然美学应该以这种风景园艺为典范。它建立了一种更为理想的人类自然关系。“未来生态自然美学更多处于风景园林艺术的理论与实践基础之上。它包含足够的材料,针对环境的审美质量和生活感受之间的关系。”[33]
伯梅进一步用希尔施菲尔德的园林理论来说明这样一个典范性的自然审美形态,并且证明它的关键就是气氛的营造与发挥的作用。在希尔施菲尔德的园林理论中,树木、草地、灌丛、溪流、池塘、鸟兽、光线、阴影、碑石都被当作气氛营造的手段、一种舞台布景,让置身其中的人陷入某种客观化的情绪之中。
这种略带感伤的风景地带是通过阻碍视线而建立的,通过深度和压抑,通过茂密的灌丛或林木,通常更多地通过大批高大、枝繁叶茂、拥挤在一起的大树在树梢摇曳着空洞的风声,通过隐藏了面目的静止的水或静静渗出的水,通过四处密布的树叶和四处蔓延的阴影,通过对所有暗示生机和现实的事物的回避。在这种风景地带,光线照进来只为了防止这种黑暗带来的影响沦为悲伤或恐惧。安静和孤寂在这里扎根。一只偶尔扑翅的不群之鸟,不明生物发出的怪异嗡鸣,一只野鸽子在落叶的橡树空空的梢头咕咕叫,一只迷路的夜莺哀唱着荒野之歌—对于布景已经足够。[34]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希尔施菲尔德的园林艺术所揭示的是,并没有什么客观的风景或者自然等着我们去欣赏。进入我们欣赏视野的总是带有某种情感基调的气氛和气氛缔造者。即便是我们走入一个非人工安排的森林和原野,我们依然是对某种气氛事物进行感受,依然潜意识地把它们当作某种舞台布景,风景与我们之间是某种深度置身性存在关系。
钟声消隐
花香扑面
这是黄昏
在这样一种诗歌中,所呈现的无非是一些风景元素:钟声、花香、黄昏,但它们并非任何实在的物质,而是一种具有共通情感基调的要素,它们的提炼与组合,营造出一种安宁、生动、朦胧的傍晚氛围。中国绝句和日本俳句,所揭示的正是自然审美欣赏中的这种实情。自然欣赏并不是对某个自然对象的欣赏,而是对一种整体场景的欣赏。园艺和诗歌都是一种场景设置,让某种气氛得以出场。
在当今日益涌现的景观设计中,以园林这一现象为典型的人类与自然关系日益凸显和发展。这意味着自然审美不仅在美学上有效,还具有普遍的伦理和实践意义,审美维度日益成为一种政治和经济维度。“当人们承认自然美是生活质量的一个要素,就导致它变成了规划方面重要的变量。美就加入了围绕稀缺资源的自然的利用价值而进行的激烈竞争领域。为了能够在相互竞争的计划中衡量这些利益,就需要一种美学上的对所谓现实利用平面的大规模估价。”[36]
在这个意义上,一种以生态学为导向,以气氛概念为核心,以花园为典范的自然美学,就引领着某种新型的人类-自然关系和生存方式。以至伯梅提出了一个颇有争议的口号——世界是人类的花园。
【注释】
[1]本节关于伯梅的资料,主要来源于维基百科德语词条,详见https://de.wikipedia.org/wiki/Gernot_Böhme。
[2]参见Böhme,Gernot.Für eine Ökologische Naturästhetik,Frankfurt/M:Suhrkamp,1989,22.以及Böhme,Gernot.Atmosphäre:Essays zur Neuen Ästhetik,Frankfurt/M:Suhrkamp,2013,23,262.
[3]参见Böhme,Naturästhetik,10-12.以及Böhme,Atmosphäre,47-48.
[4]参见Böhme,Naturästhetik,32.
[5]参见Böhme,Naturästhetik,13-14,19-23.以及Böhme,Atmosphäre,39-47.
[6]参见Böhme,Atmosphäre,22-25.
[7]Böhme,Naturästhetik,10-12.
[8]Adorno,T.W..Ästhetische Theorie,Frankfurt/M:Suhrkamp,1973,118f.
[9]参见Heidegger,Martin.Sein und Zeit,Tübingen:Max Niemeyer Verlag,1967,56-154.
[10]参见Schmitz,Hermann.Der unerschöpfliche Gegenstand,Bonn:Bouvier Verlag,2018,115-206.
[11]Böhme,Naturästhetik,14.
[12]Böhme,Naturästhetik,34-36.(www.daowen.com)
[13]Böhme,Naturästhetik,10-12.
[14]Böhme,Naturästhetik,27-31.
[15]Böhme,Atmosphäre,21-22.中译本参考甘诺特·波梅、杨震:《气氛—作为一种新美学的核心概念》,《艺术设计研究》2014年第1期。
[16]Böhme,Atmosphäre,104,263.
[17]Böhme,Naturästhetik,46-50.
[18]Böhme,Atmosphäre,31,263.
[19]Böhme,Atmosphäre,21.
[20]Böhme,Atmosphäre,21-22.中译本参考甘诺特·波梅、杨震:《气氛—作为一种新美学的核心概念》,《艺术设计研究》2014年第1期。
[21]Böhme,Atmosphäre,255-275.
[22]Böhme,Atmosphäre,85-98.
[23]Böhme,Naturästhetik,52.
[24]Böhme,Atmosphäre,238.
[25]Böhme,Atmosphäre,95-96.
[26]Böhme,Atmosphäre,204-205.
[27]Böhme,Atmosphäre,207.
[28]Böhme,Atmosphäre,214-215.
[29]Böhme,Atmosphäre,205.
[30]Böhme,Naturästhetik,56.
[31]Böhme,Naturästhetik,79-95.
[32]Böhme,Naturästhetik,94.
[33]Böhme,Naturästhetik,92.
[34]Böhme,Atmosphäre,36-37.
[35]Böhme,Atmosphäre,66.
[36]Böhme,Naturästhetik,26.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