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班陀在勤奋进行绘画实践的同时,也逐步发展出了被他称为“生态艺术”的艺术理念。勒班陀认为,艺术的使命是要从割裂这一禁锢中走出来,打破边界,超越自我,建立自己的时代和世界。[17]在勒班陀看来,每个时代都面临着自己的问题。艺术要尝试应对这些问题并找到答案:
中世纪时期艺术帮助人们超越现状……;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帮助人们根据新的科学知识来了解宇宙生命……;启蒙运动时期艺术帮助人们用知识和理性解释一切,改善一切;浪漫主义时期艺术运用诗歌将生命诠释得更轻松和神秘;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提醒人们工业化所带来的困境并要求社会的公正;表现主义警告人们即将到来的世界战争。[18]
那么生态艺术又担负着怎样的使命和责任呢?他说:
生态艺术应该帮助保护自然和环境免遭破坏和损毁;把自然作为人类的避难所,作为医治反自然生活方式的良方宝剂;帮助人类重新绿化地球;使土壤更肥沃,环境更宜居;当然,首先生态艺术应该还原自然的神圣价值,赋予人们面对大自然时的敬畏、谦卑、知足的意识并将其付诸实践中;通过重新估值土地、农田,应该还原农业文化对人类所具有的原始意义,目的是让全世界的人们都有干净的饮用水,有充足的粮食,完成从奢华的城市生活到朴素健康的乡村生活的过渡;最终目的是把回归自然的乡居生活升华为生命之源。因为土地是有限的,而我们人类只要还生活在地球上,就必须永远依赖这片土地。[19]
勒班陀在1983年出版的《面向人类的艺术—抑或生态艺术:宣言》(以下简称“《宣言》”,Kunst für den Menschen oder:Für eine Ökologische Kunst.Ein Manifest)一书中阐明了自己对于这种艺术的使命的理解。他要求艺术家们“重新思考人性价值,将生态目标与审美预定方针结合起来”[20]。勒班陀认为,当今社会充斥着一种肆无忌惮而自私自利的享乐主义,人们应当找到生命的品质,尤其应当唤醒青年人放慢生活速度、进行深思的意识。伦理、爱、感性、理智、智慧以及品德的意识应当被重新树立。这正是生态艺术和生态艺术家们所要实现的目标。
《宣言》指向了一种被冠以生态之名的艺术。[21]勒班陀本人是这样界定“生态艺术”的:
它指的是产生于生态精神的艺术,而不是某些人认为的通过运用生态绘画材料而形成的艺术。这种艺术的自我定位是抵制将世界去自然化、扭曲化及抽象化,抵制将实在(Wirklichkeit)—也就是可视与可感的世界—肢解化和极简化。它表达的是一种转变后的关于当今世界和当今艺术的理念。它要远离伪装的、复杂的、不明晰的、抽象的和单色的东西,远离符号、点和线,它要向具象回归,向残存的、未经伪装的实在回归。生态艺术希望带领人类回归某种艺术,那是一种源自知识与智慧而非冷漠博学家的艺术。它要把人类置于比他们所创造的技术世界更高级的位置上,而不是强迫他们屈从于世界。它把景观的理念勾画成“正面的理想国”,而不是遭破坏的环境。它表现生命之庄重,揭示自然之美。它将视线投向那些已经变得罕见的生活亮点。[22]
总体而言,生态艺术是与现代先锋主义相对的一种正面取向型艺术。为了实现这种生态艺术,《宣言》要求艺术进行改革,这种革新唯有立足于创造性的自然观才可产生。在此基础上,《宣言》对艺术提出了七点具体要求:
第一,艺术应当建立在具象(Gegenstand)的基础上。所谓具象就是呈现在人们视域当中的现象。具象引发体验,催生创造性的艺术。具象所显露出的那种永不枯竭的东西,就是浓缩的、极为高度的实在性(Realität),那也正是我们所追求的理想。可见的世界会在画家的内心化为生命单位(Lebenseinheit),为其作品赋予不可思议的实在性[23],由此画家的作品才会显得与自然相仿。在画家的内心深处的意识之下,主体会在体验当中把握现象的客观性—对主体而言,现象并非短暂的存在,而是永恒的发生。引发体验的是受到体验的具象那与生俱来的宇宙精神,这种精神乃是客观而显著的。勒班陀反对来自主观臆想、炒作、做作和艺术家的矫情的艺术。
第二,艺术应当有机地生发于一种体验过程中,生发于人的内心,生发于内在的紧迫性。这种艺术通过体验转换为画作之感性语言而产生。只有通过最亲密的接触,从内部观察事物,通过具象,在艺术家内心产生效应的那种真实(Wahrheit)才得以被传递给艺术家。对艺术家而言,具象变得意义非凡了,也就是变成了艺术家的体验。观看者在这些具象中确定诸种客观价值的存在,同时也得到事物在精神世界井然有序的那种安全感。艺术作品只有在直观和对于具象的深度投入中才能被构建起来,而不是靠臆想合成的。自然与人的统一只可能出现在内在体验之中,而绝非出自各种实验。艺术并不像现代艺术家常常实践的那样—它并非实验,也不是绘画技艺的发明创造;艺术不是去发明某种前无古人的有趣技法,以便艺术家们用来彰显自身及其作品的个性。艺术并非技术,不是装腔作势,这被奉为现代艺术作品的不二法门,却使观看者迅速厌倦,最终没法再以艺术自居。在此,勒班陀对二十世纪具有代表性的抽象主义和波普艺术家及其作品提出了明确的批评,这其中包括约瑟夫·博伊斯、安迪·沃霍尔、罗伯特·劳森伯格、杰克逊·波洛克、维克托·瓦萨雷里等人。勒班陀指出,艺术不该像上述几人的所谓艺术那样,盲目追求前卫求新,胡编乱造。艺术不是去提倡最大胆的对立、最不均衡的领域之类的准则,更不是多媒体秀或是一堆东西的结合体。打着延展艺术概念的幌子,将可乐罐、家具部件、明星的面孔、垃圾残余之类轻浮而无聊的物料,通过艺术技巧和手法粉饰进行杂糅,这样的物件不是艺术。[24]
第三,应当以正常的方式重建艺术的统一性。这是因为:任何仅表现美的某种单一性的艺术都是不完满的艺术,除非它所表现的是自然带来的和谐而生动的美。因此,应当抵制现代派的各种主义在实验中对绘画的消解,抵制它们用各种口号创造出的种种名词术语—这些口号给人造成了概念上的迷惑。立体主义的几何图形,达达主义的审美虚无主义,至上主义和新造型主义的立体几何,未来主义对于不可度量性的狂热,超现实主义对于神秘社会的假象,以及紧随其后的一系列艺术取向,如新超现实主义、梦幻超现实主义、神秘超现实主义、抽象主义、新达达主义、波普艺术、极简艺术、概念艺术、行为艺术等等,这些主义都是令具象失去了灵魂的艺术派别。这些艺术类别以它们虚假的灵性、名目繁多的视角肢解了素材,从人类手中夺走了实在(Wirklichkeit),让世界、景色、自然和生命为癫狂幻景而颂扬,对混乱场面致以崇敬,撕碎和割裂了美,粉碎了所有可见的、可触的、人心所向的、构成感觉的东西。这会让人失去对于上下、远近、正面侧面、生死、天地、永恒与短暂的感知力。勒班陀认为,最终从抽象艺术和各种主义的虚妄中解放出来的是人类的共同诉求。人们想要重新感受流淌在他们血脉当中的那种艺术,脚踩大地,头顶星空,按照宇宙秩序的节奏拥抱生命的轮转。
第四,艺术应当从大众传媒和洗脑宣传中解放出来。对于艺术边界的把握及其内容的理解,不应由记者、经理人、评论家或者当权者甚至是学者来把握,这个决定权应当交给作为人的观看者。勒班陀反对被抬高到作品之上的评论,反对从风格与流派上对作品施加强制力。一部作品是什么以及要表达什么,作品本身就会告诉观看者,而非艺术家的大名或是流派。艺术活在作品中,而不是活在流派和人名当中。个体和本我应当向后退,艺术家隐姓埋名应当成为一种德行,因为这会使艺术家及其作品得到解放。对于作品的评论、科学研究以及归类应当在几十年之后再进行。(www.daowen.com)
勒班陀反对宣传洗脑式的艺术占据主导,反对艺术经纪人的专横以及他们利用艺术来进行、却对艺术本身毫无尊重可言的游戏。他呼吁人们抵制大众媒体为艺术安排的低贱的服务任务,抵制技术和现代艺术令人不齿的同盟关系,抵制现代技术形式主义和野兽主义的新信仰,抵制为保证最新技术与当代种种艺术主义的扭曲审美结盟而对具有创造力的自然加以放逐。艺术和艺术家应当通过一轮新的启蒙运动从大众媒介和裹挟性消费中解放出来,应当与人、与观看者沟通交流,应当同人们一同掀起一次生命的变革,构建一种新的世界走向,应当把爱生活、具美德和充满人性这几点用醒目的字体大大地写在艺术的旗帜上。
第五,人类需要的是一种本源(ontologisch)意义上的而非审美或任意意义上的艺术。本源意义上的艺术是对更高级的实在加以呈现,是将真实、存在以及绝对实在物(das Wirkliche)可视化。
在此,艺术乃是关乎每一个人的责任,是感知实在的手段,是任何人都必定直接追求并实现的自我完善的手段,它与最高级的宣传与道德诉求相关。与此相反,审美式的和任意性的艺术免除了人类对于实在的责任与认真。它不是把人包容进来,而是将他留在外部作为纯粹的观众,或是对他施以破坏性的影响。而本源性的艺术不会让人处于刚才所述的情境之下,人也不会被迫在这种给定的境况下表态。艺术不应在人的心里产生抽象概念,不可理解的或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东西,这些东西使生活中的其他思想及关切为人所忘却。艺术恰恰应当把人唤醒并将其置于最大程度的张力当中。艺术品的天职就在于收紧人的全部关切与生命的距离,也就是有能力使人直面那些至高无上之物—迷醉、喜悦、悲伤、痛苦、和谐、超越、生命。
第六,勒班陀呼吁生态意义上的艺术。这是因为:艺术家如何看待某一具象,以什么为出发点观察该具象,乃至以何种形式和细化的色彩为我们的眼睛呈现屋、村、人、林、河、田等具象,都表达了此人对这些事物、对他人以及对其自身的态度。譬如,到底是同时从多角度以分析的方式展示某一具象,还是仅从眼睛天然的直接视角去看,是描绘抽象物还是具象物,作品带给观看者的是人性的温暖还是冷漠,画作带来的是澄明还是迷惘,心灵被艺术触动开启还是保持闭锁,这些都有着天壤之别—这些区别正是生态艺术同那些当代艺术之间的区别。勒班陀主张,生态意义上的艺术不单是在保护自然和环境,还要把推动生命发展列为一条标准,它要明确生命之严肃与自然之美,对自然之真理抱持坚定信任,它要对生命加以塑造和建设,对于个人和社会皆是如此。生态艺术是对生命的一种伦理态度,可以说是为了身处城市的人类和在都市社会再难觅得自然踪迹的后代们而对自然之真理所做的规整。[25]
在勒班陀看来,所谓的现代批判艺术展示给观众的,不过是城市有多糟糕,一切是如何被搞砸的,又如何一天天越发糟糕,而人们也确实看到了此类状况的弊端。但他认为,艺术必须有更大的担当。具体而言,艺术也需要指明排除问题的方式,指出通往改变与改善的路径,因为艺术的任务不该是展示这世界和人类在眼下的存在情况,当务之急是展示这两者应当如何存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处于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人们有时甚至会以为艺术在同我们文化的消极面—也就是自然科学具有破坏性的方面—进行合作,因为艺术用那缺乏思想和感觉的图像把城市设计得越发荒凉,把村镇改造得愈显陌生,把住宅和公共建筑盖得愈发不宜居且冷清,让生活的形态越来越抽象且疏远于生活本身,由此使人的美好幻想和感受日渐乏味而无望。普遍而言,当代的主导艺术信仰科技进步,这就使生态和对艺术和世界的生态审美遭到了全面的排挤。物理世界的自然发生改变,必将以改变我们精神世界的文化为后果。过去,人可以对事件的各种微妙变化和生命呈现之美的多姿多彩作出反应;如今,环境的标准化和均一化压抑并毁灭了人的审美敏感性。如今的人非但做不到这一点,反而要靠更抓人、更与众不同的景色才能唤醒感觉,需要更震撼、更宏伟的艺术和更出格、更新奇的图像才能将感官从漠然中唤醒并求得刺激。在实用先行理念的背后,人失去了同自然存在最后的关系,失去了自身与自然间关系的完整性,同时也丢掉了自己的社会关系,也就是他本身的认同。
而生态艺术就是要克服这些问题,打开新的视野,向人类伸出援手,帮助他们将视线转向有机的和活生生的事物;还要指出哪些属于过去,哪些属于未来,发挥建设性的作用;要给予爱,打造生命。生态艺术以人为本,立足于人的愿望和需求,立足于人的渴望——渴望自身被视作一个整体,也渴望自身得到艺术的严肃对待。人类渴望如往常那样,受到艺术的触动,受到被呈现为最深本质和实存性实在的具象的触动。人类想要感受具有担当的实在,无论那是观念、神明抑或是现实。人类想要一种介于梦和经验之间的艺术,一种介于心灵满足和日常实在之间的满足,人们需要这种艺术达成圆满,让生命得以上升。
第七,艺术应当起到释放与超脱的作用。人类的性格来自超脱自身处境的能力。唱和说的艺术呈现方式就源于这种超脱行为,其目标是让人性在这种超越的能力当中得到释放。这意味着,艺术必须包含伦理、社会、政治以及类似这样的责任价值,作为原始自然、原始实在和一致的构成元素,这些价值本身又成为自然,与被称为神性的东西受到同等对待。此类艺术的艺术家既同彼岸有联系,也与此岸有关联。在彼岸,他会获得此在这个观念,作为一种显然的、超感官的、神的秩序;在此岸,他会接受一切来自自然具象的激动,他会在具象的律动与和谐中找到自我,从其效应中推出更高级的合规律的秩序。在这两种情况当中,他跟彼岸和此岸的关系都是紧密的。而当下的艺术却跟彼岸和此岸保持着疏远的关系。在这样的艺术当中,人们肆意地为各种物体、形状、颜色、姿态和行为赋予新的潜在意义,其后果就是缺少对真实的负责。于是,就像在所有模仿成风的时代那样,在这种艺术风气之下,又一次产生了所有艺术创新的可能皆已穷途末路的呼声。
而勒班陀并不以为然。他坚信艺术的发展史从来都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过去—譬如在矫饰主义的末期—人们也曾有过悲观的想法,但没过多久,便又出现了诸如委拉斯凯兹(Velasquez)、维米尔(Vermeer)、伦勃朗(Rembrandt)、哈尔斯(Hals)这样的新星。后来的戈雅(Goya)、康斯太勃尔(Constable)再到印象派的诸位代表都是纯正艺术的捍卫者。[26]
另外,有人发出了所谓绘画路数才思枯竭的抱怨之声。在没有能力将优良传统创造性地延续下去的预感驱动之下,人们有了废除这些传统并从新事物中求救的动因。于是,人们开始否定过去的东西,迷失在种种实验当中。脱离了当下和过往的艺术就这样绕开了自然传统的东西,以求在人造的独创物当中找到艺术的替代品。这个时期缺乏生机和新鲜事物,想象力贫乏,欠缺爱心。在如此时期产生的艺术只能是不健康的艺术,它令人麻痹、丧失干劲,损害人接受事物真正本体的能力,折损人们生存的勇气。
对此,勒班陀抱持一贯的乐观态度。他认为,现在依旧有办法从过去绘画的全部价值当中争取一些面向未来的新东西。至于这些方法将会如何进一步发展,取决于这些丰产的有机事物在对阵缺乏生气的无机事物时能赢得多少价值,还取决于如何能使人为培养(不按自然规律产生的)的审美从生长于自然大地的人文主义中脱离出去。在这片大地上,任何真正的艺术家都至少会让生命的某个基本面作为令人陶醉的实在而在自己的作品中成为艺术的内容,其核心是人—与自然和生命保持协调的人,乐天的人,感受到万物脉动的人。这种乐天态度会得到最高级的—因为合乎伦理,因此不会低级—美。美就是在观看客体的过程中被感受进而被发现的那种自由的乐天态度。[27]真正的艺术只有一种真意,那就是表达生命。艺术应当是人的艺术,人们应当使具有担当的实在成为有尊严的艺术具象。艺术应当带给人类对生命的爱,对生命的无限责任感。
总而言之,生态艺术拒绝如今那些微观化和碎片化的东西,它的形成源于一种宏大的世界观。生态艺术所追求的是一种超越个人的、以永恒为目标的世界观—它是一种转变,目标是那些可持续的、普遍永恒的、联结人与自然的以及使各民族调和的东西。在生态美学当中,事物背后形而上的东西会被真实感受到。事物被重新赋予了各自的精神魅力。这些元素恢复了它们专属的象征特性,得到了超越自身的能力,并由此具有与人类进行交谈的可能,更能触动人们的心灵。事物同某种恒久的、原型的东西之间的关系得以回归明朗。生命之源不会枯竭,而是在生态艺术家的画笔之下流畅喷涌。人们的感知由此变得深刻,世界也显得更加灿烂。生态艺术就是对于生态美学的形象阐释,它既追求真也追求美。它虽不是对于环境和自然的直接保护,却是一种关于生命的伦理态度。它是一种乌托邦意义上的对地球的重新绿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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