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米克对生态美学的建构主要还不是严谨理论的逻辑推导,而是利用新视野、新方法从现象层面入手,对美(beauty)的相关问题进行重新阐释。在这个过程中,米克特别从空间艺术、时间艺术两个维度与生态系统进行类比,由此指出生态系统同艺术作品一样,具有鲜明的形式特征,即系统完整性和过程演替性,并且相应地在这两方面体现出有机形式美(organic formal beauty)。下面围绕米克对生态系统与空间艺术、时间艺术的关系的论述,说明生态系统最具代表性的两类形式特征—系统完整性和过程演替性。
从系统完整性来说,米克认为生态系统的形式特征主要表现在大自然的有机物理结构上。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米克主要从三个路径展开说明:第一,将空间艺术形式与自然形式进行对照,说明完整性对于空间艺术欣赏和自然欣赏的重要性;第二,通过对空间艺术的评价,说明系统完整性对于欣赏者而言具有强烈的吸引力(appeal);第三,从空间层面出发,对生态秩序中系统完整的有机形式美(organic formal beauty)进行阐述。下面分别说明:
首先,米克利用艺术形式与自然形式在空间上的同构关系,论述生态系统的有机物理结构。米克指出,艺术形式与自然形式在空间上是同构的、互相呼应的。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因为米克并不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美学理论家,所以他对审美问题的解释很少从哲学美学的角度直接展开理论阐述,而是多以艺术为中介,通过有机形式与艺术形式的审美关系描述生态系统的有机形式美(organic formal beauty)。在《生态美学》一文中,米克利用绘画、雕塑、图案设计等空间艺术对照自然界的有机物理结构,认为这些空间艺术之所以能够表现美(beauty),主要是因为它们与自然形式在空间上是同构的,它们在视觉上的和谐比例、协调布局、平衡结构等特征,都与自然的生物性特征、生态性特征有密切关联。也就是说,艺术形式只有在符合自然的有机形式时,才能进一步“引发人们去探究其内部结构的好奇心(curiosity)”[29],才能进一步让人们产生更丰满的愉悦感。这种丰满的愉悦感不同于单一的形式快感,而是融合了生态完整性(ecological integrity),此时这种艺术形式已不再是单纯的艺术创造物了,它也是生态系统中被感知到的形式(perceived forms),呈现出生态系统的有机形式美。
其次,在对空间艺术的评价上,米克还将生态系统的完整性作为重要的评判标准。米克指出,如果主体能够在对一件艺术作品的欣赏过程中感知到一种整体经验,能够感知到其系统内部的各个要素都呈现出整合统一、平衡均衡的状态,那么这件艺术作品就是伟大的:
艺术作品之所以是悦人的,其原因是:它们提供了一种完整的经验(integrative experience),将高度多样化了的各类要素统合进了一个平衡的整体。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就类似于一个生态系统(ecosystem),因为它传达了一种统一的经验。重点并不在于每一个要素自身是令人愉悦的,重点在于诸多要素中所建立起来的关系在整体的系统中是真实的、连续的。文学中涵盖了大量的痛苦、堕落,音乐在整体的美之中也包含了不和谐。艺术作品要想在审美上是令人满足的,就必须得涵盖从令人愉悦到令人不悦的全部经验范围。一件艺术作品最终的成功取决于作为整体而实现了的艺术系统(artistic system),以及一种关于复杂的完整性系统的真实,而这种复杂的完整性包含了在平衡的均衡状态中一切具有创造性和具有破坏性的力量。[30]
从感知过程来看,对有机的空间艺术的欣赏并非单纯依靠视觉感知,还需要调动人体知觉的全部机能来体会空间形式的系统性结构与生物性内容。通过对空间艺术的评价,米克指出,对空间艺术的欣赏仅仅停留在外观美的层面上是远远不够的,只有从生态系统的整体性视角出发,对空间艺术进行系统感知,才能把握其中的有机形式美(organic formal beauty),才算是对空间艺术进行了完整的欣赏与评价,当然这个过程还特别需要当代生物学、生态学等自然科学知识的引导。
再次,生态系统内完整的秩序也体现出相应的有机形式美,这对于欣赏者而言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对于这一问题的阐释,米克主要引用了美国洛克菲勒大学神经学家保罗·韦斯(Paul Weiss)的一些美学观点,借助的是韦斯思想中的一个关键词:秩序(order)。受韦斯的启发,米克以自然秩序为核心对人类的美感(senses of beauty)进行说明。其一,无论是对自然创造物而言,还是对艺术创造物而言,美感其实就是对于事物秩序系统的认知。其二,这种秩序系统归根到底是一种自然秩序,是“活的形式(living forms)的秩序”[31],具有包容性、不确定性和不可预知性,它所反对的是精确性和机械性。可见,米克所述的这种秩序感与传统形而上学中的秩序感是不同的,前者以活跃的生命流动为基底,后者则以固定的形而上逻辑为支撑。简言之,自然的秩序系统具有生命适应性,在此基础上才能引起人们的美感(senses of beauty)。
从过程演替性来说,米克认为生态系统的美丽景观(beautiful landscape)主要呈现在生态演替中。米克对这一问题也从三个方面进行说明:第一,将艺术形式和自然形式在时间维度上进行对照,描述生态系统演替过程中所呈现的有机形式美(organic formal beauty);第二,强调生态系统的循环演替,以及这种生态循环对美丽景观的重要意义;第三,阐述生态系统的生成功能与人类福祉(human well-being)的关系。
首先,米克还是利用艺术形式与自然形式在时间上的同构关系,论述生态系统的动态演替过程。米克将小说、诗歌、奏鸣曲等时间艺术类比为生态系统:(www.daowen.com)
比起一个单独的有机体,时间艺术更类似于一个生态系统(ecosystem)。按年代被统一起来的文学作品和音乐作品,根据支配它们发展的诸多过程,使得众多的变化力量整合为一体。文学和音乐在其各式各样的变化、发展过程中,提供了一种关于“时间本身”(time itself)的经验。当时间艺术呈现于我们面前时,我们不是看到一首诗歌、一部小说或者一首奏鸣曲的结构,而是循序渐进地体验到了它们的形式。时间艺术的吸引力因此可以部分地归结于人类对于事物将如何变化的好奇心(curiosity),以及人们最终的满足,而这种满足是关于一种过程在时间中得以实现的一个认识。[32]
米克认为艺术创造物在变化过程中,还提供了一种时间的生物审美结构(bioesthetic structure)。在对时间艺术的欣赏过程中,主体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求知欲,即好奇事物是如何开始、如何发展、如何形成的。当事物的演进过程被主体完全把握后,一种最终的满足便油然而生。这里更深一层的含义在于,对时间艺术的欣赏和对生态系统的欣赏是互通的,即用联系的、动态的视角去关注事物的演替过程。从艺术形式与自然形式在时间上的同构关系来看,米克指出了生态系统内部有机形式美(organic formal beauty)的关键:永远处于动态的、有机的环境过程中。
其次,米克认为,自然演替过程的闭合性、循环性也是构成生态系统美丽景观(beautiful landscape)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说,事物的出生、发展、衰老、消亡、再生等阶段都组成了一个闭合的循环过程,是完整一体的;并且这种时间层面上的生态有机循环,能够引发人们的兴致(delight):
一处美丽的景观(beautiful landscape)是这样的一种景观:其中生命的诸多过程都被赋予了复杂错综性(complexity),当然包括死亡、病痛、出生、成长。在时间艺术中所发掘的兴致与在生物性生态系统(biological ecosystem)的稳定过程中所发掘的兴致之间,也许存在着一种共同的基础。当我们赞美一处荒野风景时,我们正是对诸多过程中的一种复杂意象进行反应,而这些过程很容易与人类的福祉产生关联。[33]
米克对这一问题的说明,还继续从反面进行了论证:如果人们感受不到生态系统中那种循环的、连续的属性,那就不会引起人们的强烈兴致。米克以被焚毁的树林为例进行说明,“一片被焚毁的树林是丑陋的,因为它呈现的是一种被删节了的生成系统(system of growth)”[34]。由此可见,米克不仅认为生态系统在时间层面上呈现出有机形式美(organic formal beauty),甚至还认为,时间本身就是一种循环的、完整的生物审美结构(bioesthetic structure),时间艺术是一种生态系统。从被焚毁的树林这一例证来看,米克对生态系统中美丽景观的描述,其实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的、静观的自然审美理论—风景如画理论。
再次,米克还认为,生态系统在时间维度上还有特定的指向,并不是一种随意的、盲目的活动,而是一种有机生成的运动,既指向一种进化选择(evolutionary selection),又指向人类福祉(human well-being)。米克指出,一片被焚毁的树林之所以是丑陋的,除了因为它不完整,还因为它失去了在时间维度上的生成性。米克还将这种生成性质延伸到更宽广的领域,从单个生物、生物群落、生态系统,到人类所居住的地球,这些事物都具有生成性,跳跃着磅礴的生命能量。对于人类而言,这些生机勃勃的事物特别具有吸引力;而人类的心灵、精神也正因为能够捕捉到时间维度上事物的生成过程,才能构建出一种情感生命(emotional life),才能构建出一种人类幸福。米克在《关注地球》一书的序言中就深刻地指出了这一点,“与其说‘人类心灵’和‘地球’都是名词,倒不如说它们是动名词;与其说它们是事物,倒不如说它们是过程。人类心灵和地球在动态的能量交换中,一同舞蹈雀跃、交流互动”[35]。可见,生态系统中的生成活动既指向动态的能量交换,又指向生命活力与心灵幸福。因此,生态系统是一种有机的生成系统。
总而言之,米克通过空间艺术形式、时间艺术形式和自然形式的相互类比,阐述了生态系统有机形式美(organic formal beauty):在空间层面上,生态系统以一种有机的结构形式呈现出来,具有完整性、秩序性、系统性等特性,能够引发主体的满足感(satisfaction);在时间层面上,生态系统是一种演替过程,具有循环性、连续性、生成性等特性,也能够引发主体的满足感。另外,米克还将生态系统的上述特性作为衡量艺术作品形式的重要标准,主张用有机形式去修正、丰富艺术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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