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克生态美学的另一个理论来源是生态哲学思想。生态哲学,就是用生态学的视角和方法,来研究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及其普遍规律的哲学。生态哲学有几个分支领域对米克影响最为深刻,这几个分支领域主要是生态世界观、生态思维与生态语言观和环境伦理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米克还特别汲取了中国先秦道家哲学思想中所隐含的生态意蕴。下面我们对这些生态哲学思想进行具体介绍,并讨论它们与米克生态美学思想的关系。
首先,生态世界观对米克生态美学的形成起到了奠基性作用。生态世界观(在米克的理论语境中也可以称为生态地球观),是指用生态性的系统视野来认识人类所处的世界,以及人类与世界的有机关联,这是一种新的世界观。所谓新,是相对旧的机械世界观而言的。米克指出,在机械世界观中,地球一直以来都被视为一种惰性的物质,或者是一种机械(machine),这种机械的唯一目的就在于服务人类。米克注意到,在西方现代文化中,人们常习惯用时钟这一意象来比喻地球,认为地球自转仅仅是为了计算人类世界的时间,一切都围绕人类运转,有意忽视了人与地球的一切内在关联。而米克受生态哲学的启发,提出了一种新的生态世界观,认为地球并不仅仅为服务人类世界而存在—在人类这一物种存在之前,地球就已经独立运转了几十亿年,地球仅仅记录自己的历史。这样,米克从哲学的高度对旧的机械世界观进行了批判,并提出了新的生态世界观:地球是活着的宇宙整体中的一部分,其生命是流动的、连续的。值得注意的是,米克还特别阐释了生态世界观的两大特征—活性存在与动态过程。这是一种与机械世界观相对的生态世界观,它将地球视为一个活的有机物,而非机械的、惰性的物质实体。与此对应,还存在一种有机的时间观,将时间视为一种连续的过程(process)。生态世界观对米克生态美学的影响之所以是奠基性的,是因为世界观对审美观有着不可忽视的塑造作用。也就是说,审美活动总会涉及主体对周遭世界的感性认识与理性理解,当人们将世界视为固态的、惰性的实体时,他们必然无法建构生态美学;反之,如果人们将世界视为运动的、活泼的有机存在与有机过程,那么生态性的审美意识也会随之萌生。在米克具体的生态美学论述中时常能见到这种世界观的映射,比如他特别关注自然与艺术的有机形式,重视审美创造中的自然生命,强调生态美学中的整体观,等等。总之,生态哲学世界观对米克生态美学的形成起到了奠基作用。
其次,生态思维与生态语言观也对米克生态美学产生了重要影响。米克在生态哲学的宏观框架内,对人类的传统思维以及在这种思维下所养成的语言习惯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人们对世界的认知、指称都是以人类自我为中心的,这种认知思维、指称习惯暗藏着严重的非生态问题:一方面,建构了一种人与自然不平等的语言关系;另一方面,从语言维度钝化了人们的感性认识。比如《关注地球》中的“人类和其他被错用的资源”这一章,米克就对“资源”一词进行了深刻的解读。米克主要从语源学的角度,考察了“资源”(resource)一词的词义演变过程。“资源”一词来自拉丁文的词根surgere,意为涌动、上升,充满着生机和活力;到了十七世纪,“资源”一词意指人类与地球之间互惠、互相尊重的馈赠、礼物;到了现代工业时代,其意义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开始与国家财富联系在一起,成为现代商品的“资源”之意。米克认为,从互赠的礼物转变为毫无生气的商品,这不仅仅是语言上的简单变化,还是人们思维的变异。“资源”一词在米克眼中是相当无情冷漠的,因为它剥夺了自然事物本有的、具体的性格、特征、身份和权利,使自然事物感性的存在形式与存在状态抽象化。而人们之所以要对词语的意义进行高度抽象化,正是为了便于统一管理,服务人类。[10]此外,米克还举了更具体可见的例子—humbug(骗子)和bugbear(怪物),这两个词都出现了动物名称(如bug、bear),意指人们讨厌的事物。人们将自己的负面情绪转移到动物身上,以致语言产生了诸多关于动物指称的歧视与偏见。米克认为,一方面,人们应该重新思考对自然的命名方式,反省种种自以为是的命名权力,对自然事物的指称目标不应该是单向的控制、占有和利用,而应实现思维领域、语言领域中人与自然的平等;另一方面,人们还应该用生机勃勃的语言去指称同样生机盎然的自然世界,细腻描绘自然物的个性特征,这对主体的审美反应也是一种拓展与丰富。
再次,米克生态美学的构建离不开对环境伦理问题的相关思考。在米克的生态思想著作中,环境伦理中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对复杂性的肯定,反过来说,环境伦理其实批判的是传统伦理中善恶二元对立的简单性。米克用牧羊人、羊、狼三者之间的关系进行说明:在简单的善恶二元论下,狼是恶的代表,但当人们简单地站在善的一方去消灭狼时,生态系统会因为遭到破坏而反作用于羊与牧羊人,在这种伦理观指导下的实践活动最终会走向歧途;但当人们以全景视角去思考狼、羊、牧羊人以及三者与生态系统的有机关联时,原先的善恶二元论就被消解了,而考虑多方利益的环境伦理则有助于维持生态系统的完整与平衡。米克还将这种环境伦理的复杂性特点应用于悲剧文本的结构分析。比如,米克分析的《奥赛罗》的悲剧情节:主人公正是因为太过依赖于简单的道德判断,而无法对自身所处环境的复杂性作出正确回应,导致他所处的环境发生了失衡,因而造成了悲剧。[11]米克对具体文学作品细节的分析虽然有偏颇之处,但至少从一种新的美学视野出发,创造性地将环境伦理与艺术问题、美学问题连通起来,肯定了伦理、审美的复杂性价值与多样性价值。(www.daowen.com)
另外,米克的生态美学在方法论层面,汲取了中国先秦道家哲学中的生态意蕴。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后的很多理论家一样,米克也学习过道家哲学思想,并对其中物我交融的诗性思维非常感兴趣。相应地,米克生态美学思想在方法论层面对包容性和兼容性的强调,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庄子·应帝王》中著名的七窍出而混沌死的故事。《关注地球》中“培育混沌”这一章深刻地阐明了生态目标与方法的对应性,“生态目标应该通过生态形式与生态方法达成”[12]。这里所说的生态形式和生态方法,在生态美学领域是指一种混融无分、物我无间的诗性思维。在这种诗性思维的启示下,米克反对那种对事物进行精确切分、准确隔离的研究方法。他认为,在空间上,生态系统是由诸多子系统构成的,这些子系统之间的边界是模糊的、柔化的;而在时间上,生态演变的过程则是渐进的、漫长的。然而人类却违反了这种生态规律,主动锐化了系统边缘,人为地隔断了事物的互动作用,在众多领域,甚至包括语言领域、思维领域上都筑起了横亘于主客之间的屏障、围墙,这一做法其实就相当于倏忽二帝对混沌进行开窍。相应地,在美学领域,要形成生态的审美理论(esthetic theory),当务之急就是要摒弃精确的、闭合的传统思维方式,展开一种交融性、渗透性的诗性思维,也就是混沌思维。同时,混沌思维也与道家著名的有无之辨相联系,米克在《关注地球》一书中多次赞扬了无的价值[13],无在生态美学的方法论中,意味着无限与包容。总而言之,从米克对混沌、无用之用、天籁等道家哲学问题的理解与吸收来看,其反对机械、反对二分的生态思维,很大程度上受益于中国道家哲学思想中所隐含的生态意蕴。
综上所述,米克生态美学的理论来源主要有两方面:一是生物学、生态学等自然科学知识,二是生态哲学思想。一般而言,自然科学所强调的是知识的稳定结构、理性的认知立场和逻辑的严谨推理,而这些似乎与人文学科,尤其是美学格格不入。但米克却从宏观的生态视角,将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进行了调和,实现了跨学科的美学研究:一方面,米克重视当代自然科学在生物学、生态学领域的理论成就,以此为理论资源来批判传统文化中人与自然的分离问题,当然也包括传统美学中艺术与自然的对立问题;另一方面,米克又没有局限于生态科学知识的具体探讨,而是将生态知识上升至哲学层面,用生态科学来修正人们传统的世界观、思维方式与语言观、伦理观等问题,而这些也正是米克生态美学的哲学基础。总而言之,从美学的理论来源,到方法论原则,再到具体的文艺批评,生物学、生态学等自然科学知识和生态哲学思想,都深刻地影响了米克的生态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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