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复辟被平定后，有一个问题格外引人注目，就是如何处置一度又重新“执政”的末代皇帝溥仪及其皇室成员，特别是如何处置策划、实施复辟的罪魁祸首张勋及其追随者。

我们知道，辛亥革命后南京临时政府与清政府代表通过南北议和，对于清帝退位做出了制度性安排，主要内容就是清帝放弃政权，民国政府给予清室优待。这种制度性安排属于双方的谈判成果，对于双方都有法律约束力。但在张勋的策动下，清室违反退位承诺，再次启动“御玺”，对外发号施令。因此在平叛之后，社会各界要求取消清室优待条件的呼声很高。

关于如何对待清室在此次复辟中的责任问题，段祺瑞在天津发表的讨逆檄文中就已有所表露。段祺瑞在声讨张勋暴徒的同时，对清室多有誉美与洗白。其后，冯国璋、段祺瑞在不同场合多次表示，讨逆成功、“再造共和”时，要坚决维持清室优待条件。冯国璋、段祺瑞都曾做过大清的高官，对清室怀有所谓“故主之恩”，在平叛讨逆中，时时为清室开脱。而有着“两朝元老”之称的徐世昌晚清时曾官拜总督，属一品大员，对清室感恩戴德，为了维持清室的优待条件而多方奔走。

7月16日，徐世昌由天津赶到北京，行前表示：“此行专为清室优待条件，不含政治意味。”徐世昌抵京当天，段祺瑞亲到徐宅“移尊就教”，两人对维持清室优待条件取得一致意见。清室原准备派世续、溥伦与国务院接洽后公布载沣、陈宝琛代溥仪草拟的“退位诏书”，徐世昌、段祺瑞认为不妥，经过一番暗中策划，最后决定改由清室内务府函达民国政府国务院内务部。在这份函件中，清室被描述成复辟活动的受害者，复辟期间清室对外发布的所有上谕、诏书，完全是张勋及其部下伪造，并盗用了清室玉玺。7月17?日，北京政府据以发表命令，为清室洗刷责任。

冯国璋进京后，对清室的礼遇更进一步。冯国璋在晚清时曾任贵胄学堂总办，学堂专收王公贵族及其子弟。学堂附设有王公讲习所，来听讲者俱是满族亲贵王公，这就使得冯国璋与清宫亲贵建立了良好关系。武昌起义后，冯国璋被委任为禁卫军总统官。禁卫军是皇室御林军，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死后，摄政王载沣采用近代西方军制，组建禁卫军，配备精良武装。冯国璋就任总统官时，禁卫军已有两协（协相当于旅），共计12000余人。其中，除第三标（标相当于团）是汉族人外，其余各标均为满族人。冯国璋上任不久，袁世凯代表清政府开始与南京临时政府磋商清帝退位条件，消息传到禁卫军，引起人心惶惶。袁世凯恐生兵变，多次提醒冯国璋加以提防。那年2?月10日，在清帝正式宣布退位前，冯国璋仅带少数随员亲赴西苑禁卫军司令处，在广场集合全军官兵。他站在一个高桌子上宣布“大清皇帝辞位”后之优待条件，内有“禁卫军额数俸饷仍如其旧”这样的话及优待满蒙条件。他还说，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清室“尊号仍存不废，让权不让位，两宫保全及禁卫军待遇，皆担保到底，无论个人调任何职，必仍以禁卫军自随”。他还声明自己决不与革命党接近，倘发现有言行相违之处，准许本军之人随时枪杀，不准家属报复。说完这番话，他当场命令官兵推举两人做监察，众人推举了两个“正目”，相当于今日部队中的“班长”，冯国璋马上宣布让这两个人做自己的副官，各给马一匹，手枪一支，随从监察。冯国璋这番当众宣示，给禁卫军官兵吃了定心丸，在清室移交政权的时候，禁卫军人心稳定，秩序井然，冯国璋算是为民国立了一功。同时作为他个人来说，也等于背了个包袱，即无论情况如何变化，他都要维护对清室的优待条件。民国成立后，大清禁卫军改编为陆军第十六师，仍归冯国璋统辖。冯国璋信守当年承诺，走到哪儿都要带上第十六师。此番他进京带了两个师的总统卫戍部队，其中就包括由大清禁卫军改编成的第十六师。

由于冯国璋曾任大清皇家禁卫军总统官，如今虽然贵为民国代总统，但身边仍跟随着昔日的皇室禁卫军，所以冯国璋的专车8月1日抵达北京时，清室还派代表到车站欢迎。

有了清室派代表到车站迎接，冯国璋自然也会有所回报。8月4日，冯国璋派内务总长汤化龙为代表，进宫答谢大清皇帝8月1日派员去车站欢迎的盛意。汤化龙先是乘坐汽车，由西华门进入紫禁城，在武英殿下车，换乘四人藤轿，在乾清宫下轿，以一国大使的礼节觐见大清皇帝。清室派世续、绍英迎接汤化龙在大客厅坐下。世续单独走进去奏报溥仪，溥仪“传旨”召见。汤化龙奉召进殿，面对大清皇帝恭行三鞠躬礼，并大声唱着：“大中华民国大总统，谨派内务总长汤化龙，致谢大清皇帝，并敬问大清皇帝安好！”世续跑到“御座”前跪下来，向溥仪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站起身回过脸代表溥仪大声唱道：“大清皇帝谨谢大中华民国大总统答礼的盛意，并回问大总统安好！”

于是，经历了张勋复辟的冲击之后，大清皇室与中华民国政府重新在北京城和平相处，相安无事。

当时，人们最为关心的是如何处置此次复辟的罪魁祸首张勋。在民国元年公布实施的《暂行新刑律》中专门有“内乱罪”一章，规定：意图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紊乱国宪，为内乱罪，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首谋者，处无期徒刑。以暴动犯内乱罪者，处无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首谋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显然，张勋率军入京，以武力胁迫手段，拥戴清室复辟，改变国体，恢复大清，已构成内乱罪。在这场“紊乱国宪”的复辟活动中，张勋系首谋，按刑法规定当处死刑或无期徒刑。 

由于张勋躲进了荷兰使馆，段祺瑞责任内阁组建后，便开始与荷兰公使联系，要求引渡张勋。冯国璋也以代理总统的名义发布命令，宣布免除张勋本兼各职，由司法机关拿办。当时社会各界纷纷要求严办张勋，并查封其全部财产。

张勋其人躲进了荷兰使馆，荷兰人百般刁难，不予引渡。不过张勋的财产是无法都带进荷兰使馆的。据当年报刊披露，张勋除在原籍江西所置之田地房屋外，在天津德国租界、奥地利租界，以及在青岛、济南、北京、徐州等处均有住屋市房，尤其是在天津德国租界新建的公馆最为豪华。此外，张勋自从在晚清任长江水师统领以来，屡任高官，通过冒名扣饷等手段所获甚丰，这些钱大多被他用来投资产业，他是交通银行、南浔铁道公司的大股东，其他如天津启新洋灰公司、天津造胰公司、天津火柴公司、天津铁工厂、天津金城银行、天津制革公司、江西庐山森林公司、汉冶萍煤铁公司、北京自来水公司、玉泉山啤酒汽水公司等十余家公司都有他的股份。另外，天津日本租界旭街之恒利金店、北京观音寺街文华金店、北京珠宝市宝善金店也有他的参股。他还存有大量公债票和银行储蓄票，至于他在各处豪宅内所存上等烟土、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和珍木家具更是难以计数。以上各项粗略计算，总值当在3000万元以上。

当年的3000万元是个什么概念呢？在张勋复辟的第二年，即1918年，清华学堂一个名叫狄登麦的外国教员，在北京西郊第一区做了项居民调查，发现一个五口之家每年的最低消费是100银圆。换句话说，一个五口之家一年有100银圆就可以维持基本生活。按这个标准计算，张勋的3000万元家产可以支撑150万人一年的生活支出！ (www.daowen.com)

张勋用武力手段拥戴清室复辟，犯了杀头之罪，在清室复辟期间，他纵兵掳掠，给国家和公民财产造成巨大破坏，应依法实施赔偿。那么，北洋政府能够依法严惩张勋其人吗？张勋拥有那么多的不义之财，北洋政府又当怎么处置呢？

有一阵子，张勋确实很紧张。据当年的一位记者披露，张勋托庇于荷兰公使馆时，一手拿着手枪，一手拿着一本书，名为《复辟实录》，里面辑录了两类文稿：第一类是徐州会议记录，是由张勋的幕僚根据回忆补写成的；第二类是各路大员、各省督军及其代表赞成复辟的函电，共计82件。名为“实录”，重在揭示实情，而不论是冯国璋、段祺瑞，抑或各省督军，谁也不愿意揭开实情，正因如此，人们投鼠忌器，便没有人敢惩办他，还有不少人替他说情。徐世昌就曾对段祺瑞说：“绍轩虽为祸首，但只不过是一莽夫，请念北洋同袍之谊，穷寇莫追。”段祺瑞听了点了头应允。于是，徐世昌致电张勋说：“执事既不操柄，自可不负责任，至于家室财产，已与段总理商明，亦不为己甚，昌当力为保护。”因为有了徐世昌等人的保护，张勋虽然被免了职，但并没有如处分令所说的被“拿办”。张勋在京津的部分财产，只是被临时查封，并未被没收处置。张勋在北京享有不公开的自由。他的南河沿公馆不能住了，便住在永康胡同的一处大宅院里，是前清太监小德张住过的地方，房屋、设施不用说都棒棒的。这处宅院有人说是他花钱买的，也有人说是小德张送给他的。

那本《复辟实录》简直成了张勋的“金钟罩铁布衫”！有了这本《复辟实录》，张勋不仅可保性命无忧，还经常用来威胁各路大员，勒索大宗财物，所以他在北京居住期间一直“不差钱”。那些被敲诈者千方百计地想把他的密件偷盗出来，张勋也深知此事关乎性命，视其为命根子。张勋离开荷兰公使馆后，将《复辟实录》交万绳栻保管，当时万绳栻就住在黎元洪曾藏身的法国医院，两人还曾见过面，但没听说有过什么交往。我们前面讲过，法国医院因其法国背景，中国军警及各方势力不敢进去捉人、抢东西，万绳栻就躲在里面享清闲。后来，万绳栻又将“实录”交法国公使馆代为保管，并由法国公使写了个收据交万绳栻收执。

张勋虽然躲在北京城里不愁吃，不愁喝，是不是就没有损失了呢？也不能这样说。张勋有损失，而且很大。他的损失可以概括为“赔了夫人又折兵”。

此话怎讲？所谓“赔了夫人”，就是赔上了自己的如夫人。张勋的如夫人姓王，名克琴，当年曾是红艳一时的大牌明星。王克琴原为满族旗人后代，因家道中落，入梨园谋生，初学京剧，又习河北梆子，尤其擅长皮黄、梆子“两下锅”。她专工花旦，扮相艳丽，唱念做兼能，先后转演于津、京、沪、汉等地，倾倒无数达官显贵。民国三年（1914），她在汉口演戏，时任湖北都督的段芝贵被她迷得六神无主，便来了个“金屋藏娇”。北洋派系有两位姓段的高官，一个是段祺瑞，人称“老段”；一个是段芝贵，人称“小段”。小段的原配夫人听说丈夫“金屋藏娇”后愤而自缢，小段不为所动，继续我行我素，“金屋藏娇”一如其故。

小段金屋藏娇这件事被安徽督军兼长江巡阅使张勋听说了，张勋好色如命，为人霸道，他找到段芝贵，不客气地要小段“割爱”，就是将王克琴让给他。小段当年曾多次将自己相中的美人“馈赠”权贵，搞“美人计”，张勋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将计就计，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小段虽然老大的不情愿，但想到张勋的权势，便又故技重演，用王克琴给张勋耍了个“美人计”。张勋此前已有一妻一妾，妻子曹氏在江西老家，美妾小毛子随军徐州。张勋将王克琴带到徐州后，小毛子日益失宠，后来王克琴喜得贵子，意气风发，人称“帅夫人”。小毛子心灰意冷，不久竟忧郁而死。接着，就是张勋进京做“调人”，其实就是要逼黎元洪解散国会，然后自己出马拥戴大清复辟。从徐州北上天津时，他带了王克琴同行。后来张勋由津进京，王克琴不愿随他进京，张勋便只带走了小儿子，将王克琴留在了天津德租界的“帅府”。张勋在北京搞复辟，“帅夫人”在天津常出没于恒利金店，置办些珠宝金饰。店里有个叫周子明的小伙计，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王克琴芳心大悦，两人往来始密，风流韵事开始传遍津门。后王克琴动用恒利金店的股份，决定再办一家金饰店，号曰“宝成金店”，让周子明做总经理。金店选址在天津日租界一个叫“三不管口”的地方，一边大兴土木建筑装修，一边招聘伙计，一边囤积商品准备开业。眼看万事俱备，不料从北京传来大清复辟的消息，张勋遂成万众口骂之罪人，王克琴恐将来祸至殃及全家，赶忙命周子明停止土木工程，将商店作价拍卖，已招来的伙计出资遣散，购进的商品打折处理，然后与周子明一道躲了起来。此为张勋的“赔了夫人”。

至于说张勋“又折兵”，是指他留在徐州的那些辫子兵。随着张勋在北京的失败，这些辫子兵也成了“没娘的孩子”。冯国璋、段祺瑞鉴于倪嗣冲讨逆有功，让他兼任安徽督军，徐州一带的所有辫子军都归他节制。张勋的辫子军共有60营，每营号称500人，但那时的部队大多明暗两本账，明账人头多，暗账人头少，差出的人头军饷就入了军官腰包，这在当年叫“吃空饷”。张勋进京带走了十营辫子军，号称5000人，实际是4300人，军官吃了700人的空饷。剩下在徐州的50营辫子军，号称25000人，实际不到2?万人，军官吃了5000多人的空饷。这将近2万名士兵剪掉辫子以后全部成了倪嗣冲的部下，而且倪嗣冲还继任了张勋的长江巡阅使，这就使得倪嗣冲成为讨逆战争的一大受益者。

接着讲张勋的遭遇。张勋在北京住了一段时间后移住天津，与同城居住的黎元洪一样不问政治。民国七年（1918），徐世昌任总统后，即将张勋特赦，并发还查封的全部财产。民国十二年（1923），张勋于天津患病身亡。张勋死后，万绳栻到法国公使馆索取《复辟实录》，使馆中人初则支吾其词，说是已经送往巴黎拍照，不日交还，但是后来一直没有交还。至此，这本《复辟实录》飘零何处，已经无人知晓。

张勋是复辟罪魁，躲过了法律严惩，参与复辟活动的其他人物，如康有为、万绳栻、梁鼎芬、张镇芳等，北京政府就更加网开一面了。对他们或者通而不缉，或者审而不判，等风声过去，他们也先后恢复了自由。

在张勋复辟的事变中，最感失落的人莫过于王士珍了。他曾是“北洋三杰”之首，被称为“北洋之龙”，如今，“北洋之狗”当了总统，“北洋之虎”做了总理，他这位“北洋之龙”却成了复辟的附从。虽然段祺瑞进京后并没有为难他，更没有追究他的附逆责任，他还是自觉无颜见人。为此，他准备回直隶正定原籍隐居。段祺瑞听说后，马上跑到寓所安慰他，劝他以北洋团体为重，继续担任参谋总长。冯国璋进京后，更是高唱“将相和”，倡导“北洋三杰”精诚团结，重振北洋声势。他对王士珍和段祺瑞说：“咱们三人从此要一条心，通力合作，在咱们三人中间，无所谓总统、总理、参谋总长。”

于是，在袁世凯去世两年之后，北京政权又一次完全掌控在北洋军人手里。冯国璋、段祺瑞、王士珍，袁世凯小站练兵培养出来的“北洋三杰”，经历多年的社会动荡之后又一次聚拢在一起，并站在了北京政权的正中央。在不少人看来，这种“清一色”北洋派执掌的政权，总应当内部团结，对外坚强有力了吧？然而实际情况，却让人大跌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