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死了,徐世昌、段祺瑞、冯国璋等北洋巨头都主张由黎元洪出任总统,段祺瑞在张国淦的陪同下还专程到黎元洪府上去拜见这位黎副总统。
那段时间黎元洪的日子也不好过。袁世凯要当皇帝,黎元洪摆出一副不合作的姿态,让袁世凯十分难堪。特别是蔡锷在云南发起护国讨袁运动后,护国军政府发表声明说,袁世凯复辟称帝,丧失了民国大总统之资格,现任副总统黎元洪应依法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这让袁世凯感到了巨大压力。在内忧外患之际,袁世凯也表达过“体面退身”的意思。据张国淦回忆,袁世凯在与他见面时,时时询问黎元洪的起居及近日言论,微露总统地位将来总是副总统的,他本人如得机会能有较好的面子,便即下台。他甚至还对张国淦说:“要与副总统共操国事,可借以预先明了全国的军事、政治、经济设施。”张国淦将袁世凯的话转告了黎元洪,黎元洪却说:“我在癸丑革命时,极力拥戴他,曾替他作十二分担保,结果如是,我不能一再受他欺骗。”黎元洪所说的“癸丑革命”,国民党人称之为“二次革命”,是国民党人为抗议袁世凯派人暗杀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及非法签订善后大借款而举行的武装反抗。其事发生于中华民国二年,也就是1913年,这一年的农历纪年为“癸丑”,所以又称“癸丑革命”。黎元洪说这话时距袁世凯死已不足两个月。
黎元洪的不合作态度及南方护国军对黎元洪的拥戴,使袁世凯对黎元洪的防范之心更重,北洋军人对黎元洪的“保护”也随之严密起来。袁世凯亲自指派步军统领江朝宗负责“保卫”黎元洪的安全。江朝宗明白上峰所说“保卫”的含义,遂密令黎宅卫队队长:无论发生何种情况,都不能让黎元洪私自走出东厂胡同。
对于自身安全形势的变化,黎元洪也很清楚。那些日子,他一直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总担心袁世凯会加害于他。袁世凯患病后,他只是派子女前去探视了一次。袁世凯死后,袁家派人前来报丧,黎元洪怕是袁世凯的阴谋诡计,不敢去吊丧,只是让长女代表他前去。女儿出发前,他还特意叮嘱要注意看袁家人穿孝服没有?棺材停在什么地方?女儿回来告诉他,袁家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孝服,袁世凯确实死了,黎元洪这才松了口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段祺瑞领着张国淦来拜访他了。
与段祺瑞有些类似,黎元洪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而且自从被段祺瑞“俘虏”进京后,他在官场上的分量大减,遇事表态也就更加慎重。特别是袁世凯称帝以来,他更是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如今听说段祺瑞来了,也不知段祺瑞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便抱定一言不发的态度,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就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屁股坐在自家客厅长方桌子的主位上,连句“请坐”“喝茶”之类的客套话都没有。没有他的吩咐,家里人也不好给客人上茶。段祺瑞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见黎元洪对客人不打招呼,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客厅长方桌客人的位置上,什么也不说。张国淦明白自己只是个陪同,不知两位大人物心里想什么,也就不好说什么。三个人就这样干坐着,屋子里的气氛死一般地沉寂。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段祺瑞站起来向黎元洪行了个半鞠躬礼,表示告辞,黎元洪随之站起身来送客。自始至终,三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
段祺瑞起身告辞,张国淦陪着他走出黎宅。段祺瑞站在车旁对张国淦说:“副总统方面的事,请你招呼。”
张国淦赶忙答应着,至于怎样去“招呼”,他也没多想。只是又问了一句:“国务院的事呢?”
段祺瑞回答得很干脆:“有我。”说着便踏上汽车,车子随即开动走了,把张国淦一个人留在黎宅门前。
段祺瑞与黎元洪见面时,两个人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在那个特殊时刻,段祺瑞亲自登门拜见,含义肯定不同寻常。临上车前,段祺瑞又吩咐张国淦去“招呼”黎副总统,至于如何“招呼”,他并没有讲,但长期在段祺瑞手下任职的张国淦,对于长官的心思大体还能揣摩出来。所以,段祺瑞的汽车走后,张国淦又走进黎宅,将袁世凯的临终遗言及“金匮石室”和“嘉禾金简”上的内容、四位遗嘱接受人的讨论决定,就自己所知原原本本地对黎元洪讲了。在他看来,袁世凯死了,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可谓顺天应人,当之无愧。而且西南护国军方面在以往的通电中也都表达了对黎元洪出任总统的拥戴。可以说,除了黎元洪,没有第二个人堪当总统重任。
眼看就要当上大总统了,黎元洪可谓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总统作为国家元首,位至尊,权至重,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空头副总统,如今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心中的喜悦是理所当然的。据黎元洪的长女黎绍芬回忆,袁世凯死后,黎绍芬听说袁生前留下的总统继任人选名单上写了三个人,第一个是黎元洪,黎绍芬便对父亲讲:“第一个名字是您,当然是您应该做大总统!”黎元洪回答说:“副总统当然继任大总统。”言语之间颇有得意之色。
但黎元洪的喜中也有忧。忧的是,他自知实力不济,手里无兵无枪,也就很难有权威,不要说难以号令天下,就连执掌内阁的段祺瑞他也号令不动。特别是,尽管张国淦转述了徐世昌、王士珍、段祺瑞、张镇芳四位遗嘱接受人的讨论过程及最终结论,但那毕竟是张国淦的转述,而段祺瑞在他面前却只字未提让他当总统的事,所以,他当时还是坐着没底的轿子,不知最终能不能真正坐在总统宝座上。
关于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位的问题,段祺瑞早有成熟想法,并且已经与冯国璋交换了意见,这中间的过程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了。但这个意见如何向黎元洪讲,段祺瑞可能还没有想好,或者他也可能认为这样的事根本没必要由他亲口对黎元洪讲。所以他尽管亲自登门拜见了黎元洪,却只字不提让黎元洪继任总统的事。
让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在北洋军阀内部是有很大争议的。主要的争议就是黎元洪并非北洋系统的人,又是个“光杆司令”,北洋军中的不少人对此都愤愤不平,认为段祺瑞、冯国璋这些北洋大将都比黎元洪强,他黎元洪凭什么做大总统!但明眼人都知道,段祺瑞做总统,冯国璋无法接受;冯国璋做总统,段祺瑞又不答应。而且无论是段祺瑞,还是冯国璋做总统,都于法无据,也不能让西南护国军和其他讨袁独立的省份接受。所以,徐世昌、段祺瑞等人思来想去,认为让黎元洪坐在总统的位置上,既有法理上的依据,又能让讨袁独立的省份取消独立,实现国内和平,也不损害段祺瑞、冯国璋等人的实际利益。特别是段祺瑞,觉得袁世凯死后,中央政权就掌握在自己手里,黎元洪充其量不过是自己手里的“汉献帝”,自己正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当天下午三点,国务院公布了袁世凯的“遗令”:
“依《约法》第二十九条:大总统因故去职,或不能视事时,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本大总统遵照《约法》,宣告以副总统黎元洪代行中华民国大总统职权。副总统恭厚仁明,必能弘济时艰,奠安大局,以补本大总统之缺失,而慰全国人民之望。”
据熟悉内情的人讲,这份“遗令”是由徐世昌与段祺瑞共同炮制的。其中虽然只称“约法”而不言其新旧,但从“依《约法》第二十九条”行文可知,其所引述的为“民三约法”,也就是被人指责为“袁记约法”的条文。而“民元约法”的相关规定是在第四十二条中。紧接着,段祺瑞又以国务院的名义通电全国:“袁大总统于本月六日已因病薨逝,业经遗令依约法第二十九条宣告以副总统黎元洪代行中华民国大总统之职权。各省地方紧要,务望以国家为重,共维秩序,力保治安,是为至要。”(www.daowen.com)
明眼人读到这两份文件真有些哭笑不得。
首先说这份“遗令”就无由头,很荒诞。中华民国不是帝制时代,不能以“先皇遗诏”的形式确定皇位继承人。而这份“遗令”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份“洪宪皇帝”的“遗诏”。因为即使按照“袁记约法”及其配套的修正大总统选举法,尽管袁世凯设计了一套荒诞的“金匮石室”和“嘉禾金简”等封建意味很浓的烦琐形式,但实际操作程序不外乎是由现任总统提名三人,由“总统选举会”从三人中选举一人做总统。但在上述两份政府公告中,所有程序上的规定都被省略了,剩下来的就是一个“先皇遗诏”式的指定继位者。这就意味着,黎元洪就任总统的法理依据,既不是“民元约法”,也不是“民三约法”,而是袁世凯的“遗令”。
再说公告的发布机关也很另类。本来总统去世,新总统就任,应当由国会发布公告,但国会几年前就被袁世凯强行解散了。没有国会了,至少也应当由新总统发布一个任职公告吧,但实际公告却是由国务院发布的。这是因为段祺瑞在发布这份公告时根本没有与黎元洪讲,他似乎就是要通过这样一种形式,让黎元洪本人及北洋系将领明白,黎元洪是由他段祺瑞“提拔”当上总统的。但问题是,国务院是内阁,总统是国家元首,二者的上下级关系是很明确的。段祺瑞这种由下级机关发布公告,任命上级领导的做法,真堪称中华民国年间的政治幽默。但这样的荒诞任命书竟堂而皇之地公告出来了,这无疑是给社会各界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黎元洪向来以中华民国功臣、“首义元勋”自居,自袁世凯称帝以来,他一直刻意与其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如今袁世凯“遗令”让他做总统,他接受还是不接受呢?对此,黎元洪肯定会很纠结。但段祺瑞在通过国务院发布这两个公告时,并没有征求黎元洪的意见,甚至起初,黎元洪并不知道有这两份政府公告。
我们再讲黎元洪那边的事情。天渐渐晚了,黎元洪一点倦意都没有,张国淦也没走,两人聊来聊去,无非就是段祺瑞会不会真让黎元洪做总统,以及黎元洪应不应当出来做这个总统。当然,在不了解外面信息的情况下,两人也实在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夜半时分,黎宅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黎元洪的湖北同乡、时任陆军部次长的蒋作宾打来的。蒋作宾在电话里只匆匆说了一句:“外边的情形很不好。”至于哪方面“不好”以及为什么“不好”,蒋作宾不肯多说。黎元洪不晓得外边出了什么岔子,想来总是与总统问题有关,他十分不安地请张国淦往国务院打电话,问问段祺瑞到底是个什么意见。那边听电话的是个副官,说:“总理没有工夫听电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张国淦打电话的时候,黎元洪就站在旁边,对方在电话里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听到对方挂了电话,他十分焦躁地对张国淦说:“你说有要紧的事。”张国淦只得再次拨通电话,照着黎元洪的话说了一遍。等了一会儿,对方回答说:“你如果有要紧的事,总理请你当面来谈。”黎元洪听后就催促张国淦:“你去,你去。请你告诉他,我不要做总统。”
张国淦匆匆来到国务院,虽然已是深夜,总理办公室却挤满了人,都是些帽子上插着鸡毛掸子和穿制服的高级军官,屋子里很乱,军官们情绪激动。他们看了国务院的公告,都是对于让黎元洪做总统感到愤愤不平。军官们包围着段祺瑞,吵吵嚷嚷,一定要举徐世昌或者段祺瑞继任总统,反对让北洋派以外的南方人当总统。段祺瑞不得不苦口婆心地给他们解释,大体意思就是只有让黎元洪任总统才能让南方息兵,要不然内战还要无休止地打下去。而且将来要实行责任内阁制,让黎元洪做总统只是个摆设,实际权力都在国务院这边。当下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北洋派内部的团结。段祺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往常一贯遇事沉默寡言,今天说了这么多话,很不习惯,加上天热,弄得满头大汗。他应付着一个个军官,抬眼看见张国淦进了门,就避开众人把张国淦带进一间小屋子里。
张国淦见面就说:“副总统要我过来问问这边的情形。”
段祺瑞板起一副古铜色的面孔,傲慢地说:“我姓段的一力承担,与姓黎的不相干!”张国淦本来想转述黎元洪关于不想当总统的意思,但见到段祺瑞那副傲慢模样,没敢开口。他想打听下国务院这边对黎元洪就任总统的安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段祺瑞用拳头在桌子上击了一下,粗暴地说:“他要管,就让他去管!”说完,也不问张国淦还有没有别的事,便匆忙回到挤满了人的总理办公室。
张国淦又回到黎宅,黎元洪正在屋里来回踱步等他的消息。张国淦只提到段祺瑞对总统问题负责到底的表态,却隐瞒了段祺瑞的生硬态度和粗暴言辞。张国淦带来的消息让黎元洪安心了不少,至少证实了段祺瑞已经作出了让他做总统的决定。但他这个总统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怎样搞就职典礼,段祺瑞没交代,黎元洪还是觉得心里没底,就和张国淦在自家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等到天亮,再叫张国淦到国务院去探听消息。
张国淦再次来到国务院。因为是天刚亮,机关里人不多。张国淦了解到昨晚这里曾经有过激烈争论,最后由于段祺瑞向北洋派高级军官打包票,说新政府实行责任内阁制,所有的权力都在国务院,国务院控制在北洋派手里。听了段祺瑞的解释,那些军官们才渐渐散去。
所谓“责任内阁制”,就是内阁由议会产生并对议会负责,总理是政府首脑,掌握国家的行政大权,总统不担负实际政治责任。民国初年,孙中山领导制定的“临时约法”,所确定的就是这样一种责任内阁制。但袁世凯执掌政权后,完全背弃了“临时约法”,逐步走向个人独裁,并最终复辟当了皇帝。如今,段祺瑞重提“责任内阁”,并不是真要按“临时约法”的规定搞民主共和,而只是想让黎元洪做个傀儡总统,把权力集中到国务院,也就是集中在他个人手里。
张国淦在总理办公室见到了段祺瑞。据陶菊隐先生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一书中记述,段祺瑞把一份已拟好了的通电文稿交张国淦看,文稿的主要内容仍然是说由黎元洪继任总统。张国淦见其中有这样几句话:“黎公优柔寡断,群小包围。东海颇孚人望。但约法规定,大总统出缺时,应由副总统继任。”张国淦意识到,这样的话肯定会让黎元洪大为不满,便建议说:“做人情就索性做到底,不要让受人情的人感到不痛快。”段祺瑞听了觉得有道理,便提笔将类似的话都删了去。
张国淦再回黎宅,转述了段祺瑞拥戴黎元洪就职总统的话,也说了段祺瑞关于实行责任内阁的意见。黎元洪得到段祺瑞的明确承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自知手里无兵无权,实行责任内阁,由段祺瑞主持政府事务是他不得不接受的条件,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宣誓就职,其他的事等当上总统再说。
那么,北洋派将领会拥戴黎元洪这样一位非北洋派人士出任总统吗?黎元洪这种按袁世凯“遗令”就任总统的方式能让西南护国军接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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