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6月16日凌晨。天气炎热,很多人仍未入睡,突然听见凄厉的号音,夹杂着几声零星的枪响,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人们不知发生什么事情,悄悄爬起来,从门缝往外张望,漆黑的街道上,只见大队士兵,荷枪实弹,时而从东往西跑,时而从西往东跑,脚步声急遽而杂乱。大家顿时有一种不祥之感。
天亮以后,越秀山总统府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各种骇人的消息,开始在坊间疯传,都说孙中山和陈炯明闹翻了,陈炯明反对孙中山北伐,孙中山把他罢免了,粤军在凌晨悍然发动兵变,要驱逐孙中山。孙中山登上了海军的舰只,准备与叛军决一死战。
海军向市民发出通告,请大家尽快躲避,军舰即将向叛军开炮。满城人民扶老携弱,仓皇奔走,城西的人往城东跑,城东的人往城西跑。开店铺的人家,又怕枪炮无情,又怕乱兵抢劫,守着那点货物,想跑又不敢跑。
炮弹从天空呼啸而过,城里升起了一股股黑烟。人们更加惊恐了,谁也不知道炮弹会落在哪里。《华字日报》当日的报导:“附近居民纷纷喊救,行人不幸罹弹死者共十一人,而东提一带,各铺户已大受糜烂。闻冠月茶楼被炮炸毁,死伤三十余人,其余各处死伤之数定多,但仓猝未能详查耳。”《士蔑西报》报导:“在市东郊和在河南东部的房屋,受到损毁最大。平民死伤,实数不知,但一般估计,总在一百人以上。”许多酒楼、戏院、公司,均受池鱼之累,损失浩大。
军人又在市内到处抢掠,所有店铺都关门停业,有的门口悬挂外国国旗,有的张贴“本店货物被抢一空”“暂停交易”等字条,以求自保。警察厅长魏邦平巡视市面,不禁哀叹:“吾民何辜遭此浩劫,诚可痛心。连年受水火风旱,兵燹盗贼之灾祸,已苦不胜言,今双方若无调停之意,其祸究不知伊于胡底。”
建设模范省的梦想,就在一片枪炮声中,急遽地落幕暗场。一场灾难的果,往往成为另一场灾难的因。这场灾难,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初。彼时粤桂之间,战事不断,陈炯明从福建打回广州,继而征讨广西,孙中山又急于北伐,最需要金钱,广东财政当局穷到虱乸都冇血,唯有滥发纸币,强迫市场接受毫无信用的军用票,鼓铸低色银币,形成金融恶性循环。北洋政府以广东铸币成色不足,禁止粤币在其他省份流通,加上军费不断暴增,广东省银行走投无路,竟发生行长趁深夜出走的怪事。财政枯竭,金融动荡,对商界来说,是一场生蛤拖死蛤的噩梦。
孙、陈决裂的根本原因,是财政问题无法解决。1923年1月,滇桂联军打着讨贼旗号,起兵入粤,驱逐陈炯明,顺利地占领了广州。但讨贼军入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开烟业、赌业。广州街头挂起了大大小小的“谈话处”“茶烟室”招牌,外地人看了莫名其妙,其实“谈话处”就是鸦片烟馆,终日“居居”之声盈耳,腾腾烟雾弥目。曾一度绝迹的番摊赌馆、地摊牛牌,统统死灰复燃,咸鱼翻身,粉饰门庭,挂起了“防务馆”“收票处”的招牌重操旧业。东皋、川龙口、东市街、永汉路、天字码头、泰康路、西濠口、黄沙车站、西关戏院、陈塘、荔枝湾一带,“万头攒动,伏地围赌,有如趁市”,日夜不绝;“发财请进”的招纸,贴满大街小巷。有报纸写道:“草木皆兵之广州城,竟一旦尽变赌国,十色五光,应有尽有,已属绝对大观。且强占商店以作赌场,划分防地以截赌饷。赌国光复,灿烂极矣。”在滇军统治下,“闻每日赌饷收入约四万元,佛山约八千元,合计不下五万元,烟捐尚不在内云。”
孙中山重返广州,设立大元帅府,以大元帅名义节制陆海各军。但广州聚集了几十万滇军、桂军、粤军、豫军及各路赣军、陕军、攻鄂军、建国军、海军、军校,各自为政,开烟赌、设娼寮、铸毫银,截税抽饷,无所不为,孙中山赤手空拳,根本节制不了他们,于是1912年民军大闹广州的一幕,又再重演。这场灾难,又为新的灾难,种下了祸因,最后演变成政商两界全面冲突,百年繁华西关,荡为尘烟。
广州是一个商业城市,一旦发生动乱,商界受祸最深。民国初年,丝业巨商岑伯著、出口洋庄商行总经理、广东汇丰银行买办陈廉伯等人,联合一批大行商,成立维持公安会,假下九甫锦纶堂为会址,宗旨是维持市场治安,保护商人利益不受侵扰。该会后来改组成广东商团,岑伯著为第一任团长。洋杂货、酒楼、茶居、布匹等行业纷纷加入,队伍越来越大,并不限于商界,许多工厂,如朱兰记造船厂、生隆船厂、珍记酱园、兴亚火柴厂等,都加入了商团。1916年岑伯著去世,陈廉伯继任团长。
陈廉伯出身工商世家,父亲是中国近代机器缫丝业的开山鼻祖陈启沅。同治十二年(1873),陈启沅在家乡南海西樵开办继昌隆缫丝厂,这是中国第一家蒸汽缫丝厂。他开创了机器缫丝新法,为中国缫丝业从手工作坊,走向企业规模化管理、机械化生产、系统化经营,开辟了先路。机器缫丝的出现,带动行业蓬勃发展,到20世纪20年代,珠江三角洲的机器缫丝厂,已多达两百多家,超过了传统蚕丝产区的江南地区。
商团财力雄厚,知识水平和组织能力,强于其他团体,运作更有效率。他们深入市场的每个角落,捕匪缉盗,维持治安秩序,组织商户联防救火、救济赈灾、举办善堂、兴办商业学校,还筹办体育会,出版月报,推广文化体育,卓有成效,商界有目共睹,踊跃加入。到1924年夏季,全省商团号称有十万之众。
商团认为,面对滇桂联军的为非作歹,既然政府无力保护商民,商民唯有自保。“官之卫民,不如民之自卫”,乃成一响彻云霄的口号。商团、乡团、工团、农团等大小山头,纷纷向政府申请为合法拥有武装的社会团体。
然而,商人跑得太快了。其实官商关系,从1918年拆城墙筑马路时,因为补偿问题,已经开始转差。历年政府未能纾解民困,反而引入大量客军,使商民备受荼酷,更使官商关系,跌入冰点。当其他社会团体,如工团、农团等,还要仰赖政府财政支持,接受政府指导,才能生存时,商团却凭着雄厚的经济实力,一枝独秀,政府反而要求助于商团,希望得到商界的金钱支援。对政府的索求,商界往往不能完全满足,令政府怀疑他们是有意作梗。况且陈廉伯本人是买办出身,与南方政府的头号敌人英国,瓜葛相连,关系暧昧,也足以引起政府警觉,认为商团已不是传统行会组织,俨然有“第二政府”的影子。
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成立。1923年6月,中共在广州召开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决定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实现国共合作。1924年1月20日至30日,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由孙中山主持在广州举行,孙中山实行“联俄、容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与中国共产党实行合作。
1924年5月,广州发生一起全城罢市事件。事件起于1924年5月下旬,广州市政厅宣布推行“统一马路业权”案,目的是向商户抽收铺底捐。这引起商民强烈反对,于是全市商团联络附近各县民团,集中广州,决议于5月28日实行全城大罢市,宣布戒严,反对政府的决定。在商界压力下,政府同意永远取消“统一马路业权”案,罢市风潮,遂暂时停止。但聚集在广州的98个商民团体,以为这次风潮,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亦非只因一事而发,故议决组织“广东省商团军联防总部”。而政府对商团的恶感,也在急遽升级。
为了加强商团军的装备,商团向香港南利洋行订购了一批枪械,事前向政府缴纳了五万元,并获军政部签发护照,准予分饬沿途关卡查验放行。但当军火运抵广州时,政府下令海关截留,将全部军火监押起存于黄埔军校,并在黄埔岛实行戒严。
扣械事件引发大地震。陈廉伯当天宣告辞职,去了香港。辛亥革命后拆除的街闸,重新架设起来。从8月20日起,每天晚上关闭西关闸口,断绝交通。联防总部迁往佛山,摆出了对抗到底的姿态。佛山首先发难,所有商店一律上板关门,随后全省总罢市。军队也在广州实行戒严。政府指陈廉伯勾结陈炯明,意图谋反。
9月1日。政府发表对外宣言,强烈指责英国,要摧毁南方革命政府。三天后,报纸刊登孙中山措辞更为激烈的反英宣言:“自广州汇丰银行买办公开反叛政府之始,余即疑其此种反国民运动,必有英国帝国主义做后盾……本政府否认有炮击无防卫都市的残暴举动,因为在广州市中,本政府须用武力镇压的地方,只有陈廉伯的叛党作为根据地的西关一隅之地。”
至此,关于军队要消灭商团的消息,在坊间哄传,人心震惧。商团拒绝让步,政府也拒绝妥协,双方都没了退路,博弈乃陷入僵局。10月15日,传言终于成真。凌晨4时,只听一声枪响,打破黎明的寂静,军队兵分三路,攻入西关,一时杀声震天,弹如雨下。理发工人在军队掩护下,沿街纵火。西关的民居,多属砖木结构的骑楼,瞬间火烧连营,整条街陷入火海。由店员伙计拼凑起来的商团军,平时在市场捉捉小偷还行,遇上正规军队,毫无招架之力,天没亮便全盘溃散了。
西关大火从10月15日,直烧到17日才熄灭。共计大小街道三十多条被焚,不少1915年水灾后才重建的房子,再次变成废墟,一千多商户被洗劫,损失约五千万港元以上。死伤人数约两千人,大部分是无辜市民。以上仅为官方公布的数字,实际损失,远远不止此数。10月15日,政府连下数令,凡加入商团者,为首者没收财产,附从者处以罚金,由数百至万元。商团店户、货物、财产,悉行充公。10月16日,政府再下令没收西堤的城外大新公司充公。
粤商在清末粤汉铁路运动中,展现了载舟覆舟的力量,令朝廷伤透脑筋;在辛亥革命中力挽狂澜,促使广东和平易帜,但经此一役,元气大伤,经济实力濒于破产,团体被彻底瓦解,政治影响力清零,作为一股曾经呼风唤雨的社会力量,已不复存在。在即将到来的大革命浪潮中,他们成为第一批被时代巨浪淘去的泥沙。
商人势力,迅速式微,工人势力,蓬勃兴起。这是一个民族主义觉醒的年代,越来越多的劳资纠纷、工潮,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经济纠纷,容易解决,在政府、行业公会、商会的调解下,通常很快便平息,但政治冲突,则复杂得多,不仅来得快、来得猛,而且有传染性,一点星火,瞬间燎原,形成跨行业、跨地区之势。
1921年8月,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中华全国总工会前身),作为工人运动的指挥机构,在广州成立了南方分部,对工人开展宣传教育,改组旧工会,建立新工会,领导工人运动,筹备在广州召开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月晕础润,预示着更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自1922年1月起,以香港海员罢工为头炮,“中国第一次罢工高潮”开始了。广州的盐业工人紧随其后,举行了大罢工。这些罢工,都已不是单纯经济罢工,而有政治的诉求。1922年5月1日,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在广州召开。大会直接提出了“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的政治口号,通过了《罢工援助案》《全国总工会组织原则案》《惩戒工界虎伥案》等一系列政治决议案。
第二年7月,沙面爆发了大罢工。原因是租界当局颁布新警律,沙面华仆出入租界,概须携带执照,执照上须贴评论相片,每晚9时以后,华人不带执照不能多次进入,但其他族裔的人则不受限制。于是租界华人愤然罢工,后来华捕也加入罢岗。罢工持续一个月,以迫使租界当局取消新警律而告捷。这是一次完全的政治罢工,用中共工运领袖邓中夏在《中国职工运动简史》中的话来说:“给了帝国主义相当打击,不消说给了中国人以劳动运动在民族解放运动中的重要意义,而为后来省港罢工有力的启示了。”
1925年6月香港海员、电车和印刷行业职工,发起大罢工,声援上海“五卅运动”。各行各业,相继加入,半月之内,罢工人数多达25万人。浩浩荡荡的罢工工人,乘坐火车、轮船,从前山、江门、三水河口,返回省城广州。6月23日,广州各界10万人在东较场集会,会后举行反帝示威大游行。当队伍经过沙基时,对岸沙面租界的英、法军队,突然隔河开枪扫射,当场死亡52人,重伤170多人。7月3日,省港罢工委员会(简称“罢委会”)正式成立,领导这场长达一年零四个月的省港大罢工。
罢委会拥有极高的权威,任何涉及工人权益的事务,工人不再找行会了,也不再找政府了,直接找罢委会去!法院总把什么“不偏不倚”挂在嘴边,罢委会不讲这一套,它旗帜鲜明地为工人撑腰。香港和海外报纸,攻击罢委会是“第二政府”。邓中夏宣称:“敌人既然说我们是第二政府,这又有什么了不得呢?应该知道,我们工人阶级,是要有自己的政府的!”罢委会中作为最高议事机关的工人代表大会,具有行政、立法、司法的绝对权力;法制局主立法;会审处和拘留所(即法庭与监狱)主司法;工商检验货物处、工商审查仇货委员会主工商管理;工人纠察队负责维持治安。法庭、警察都可以靠边站了。
十几万罢工工人,把广州挤得人山人海。三街六巷、茶楼饭馆、车站码头、城郊四乡,方圆百里,到处是集会、旗帜、横幅、标语的海洋。所有通往沙面的街道,一律被工人搭起竹棚、加封条封路,严禁出入;工人纠察队封锁了珠江口,东起深圳,西至前山,所有港口,一律由纠察队把守,省港澳交通完全断绝。工人们兴高采烈,谈论着他们如何让帝国主义威风扫地,如何把香港变成臭港、饿港,如何让工贼变成过街老鼠。
武装起来的工人纠察队,雄赳赳气昂昂,在大街上巡逻,在江面上巡逻,深入每条横街窄巷,每条大船小艇,搜查工贼、奸商,没收仇货。工人纠察队还设有水陆侦查队和军法处。抓到人犯,先在军法处初步审讯,然后根据案情,轻者转送会审处,重者转送特别法庭。凡属接济敌人粮食物资、包庇工人复工、鼓动工人复工等罪,均在特别法庭审判。罪名较轻的则由会审处审理,比如擅自造谣煽惑人心者,拘留十天;自己的襟章、饭券给别人用膳者,拘留五天;冒充工人享受权利者,拘留十天;同为工友而互相打架者,拘留五至十天;聚赌吸食洋烟者,拘留五至十天等。
轰动一时的“林和记案”,就是一件由罢委会特别法庭审理的案件。林和记私下招收海员复工,被人揭发,工人纠察队当场抓获。罢委会召集各工会代表共同会审,认为应判处死刑。广东检察厅从纯法律角度出发,以“尊重法律,保障人权”和“破坏罢工,罪不至死”为由,提出异议。罢委会坚决回答:“天赋人权、个人主义之说已不适用于今日”,并以国民党一全大会宣言为依据,直言指责林和记是帝国主义走狗、卖国贼,不得享受法律的权利。只要“群情激愤,皆曰可杀”,那他就是该杀的,“即使戮之于市,亦足大快人心”。但政府坚决要求交回正式法庭审理。这件事令政府与罢委会的鸿沟,进一步加深。
警察当局认为,抓坏人是警察之职,即使发现工贼,亦应由警察去捉拿。不应由工人自行抓人。罢委会开会讨论,将此争议付诸公决。有人主张交由政府负责,几十人举手赞成;另一部分人主张由纠察队负责,赞成者一百多人;还有一种主张:人人都可以捉拿工贼,付表决时,七成人举手赞成。最后决定人人都可以捉拿。(www.daowen.com)
罢委会警告,一旦发现有艇家为英国船只和租界偷运人货,“须将全艇用火油烧之”。纠察队在白鹅潭发现一艘悬挂英国国旗的快艇,企图驶向一艘英国轮船,立即展开围追堵截。经过激烈驳火,快艇终于被迫靠岸,一名偷运劳工去香港的英籍船员被抓。纠察队把那名船员拷在酷热的太阳下,暴晒一通。工人们说:“过去他们不把中国人当人,这回让他们也知道中国人的厉害。”然后,一名审判员和工人升堂,各工会派来十几名会审委员监审,周围是虎视眈眈的纠察队员。那名英籍船员要求:“要审,可以让政府来审。”工人拍案而起,大声怒斥:“你要到哪里去?你犯的是破坏罢工罪,就得在这里审问!”
“帝国主义”“工贼走狗”“反革命”这些词汇,已深入人心,妇孺皆知,街市买菜、茶楼饮茶、朋友聚会,朗朗上口。演讲家跑到“谈话处”,向鸦片烟鬼们慷慨陈词:“你们的枪,是制造弱民的,还不立刻抛了,换别一支去打倒帝国主义。起来吧,同胞们!”在罢工工人的宿舍门口,有两个小孩打架,大人把他们拉开,问为何打架。一个小孩说:“他骂我的爷娘,骂我的妹妹,都不要紧,但是他骂我是帝国主义,我不打他?”另一个小孩说:“他骂我是地痞,骂我是兔子,都不要紧,但是他骂我是反革命,我不打他?”
几万罢工工人的衣食住行,是最大难题。工人焦虑,市民也焦虑。罢委会组织工人投入市政建设之中。1925年7月9日,省港罢工工人领袖联合向国民政府提出请求,为失业者安排适当工作,办法之一,是把黄埔辟为国际商贸港口和修筑通往黄埔的公路,两项工程,可容纳大量劳动力。财政部长廖仲恺、内政部长古应芬,与罢委会召开联席会议,专门讨论罢工工人谋取工作机会的问题。大家都认为,修路是一个优先选项。
这是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一书中提出的建设蓝图之一。在“实业计划”部分,孙中山提出建设三个世界级大商港:一个是在渤海湾的“北方大港”;一个是在杭州湾的“东方大港”;一个是把广州建成“南方大港”。他设想在广州城与黄埔港之间,开辟一条相连接的大道,可填塞省河取得土地,“以供市街之用”。因政局混乱,国力唯艰,这个设想一直无由实施。1925年3月,孙中山去世。几个月后,这个计划被国民政府再次提出。
广东省政府迅速批准了罢委会的修路提议,财政厅为该项工程拨款5万元为开办费。建设部长孙科训令公路局进行测量。省港罢工工人的第四次代表大会,通过了成立筑路委员会的决议,正式宣布修筑广州至黄埔的公路。公路铺筑路面的预算为35万元,国民政府原拟拨款,但由于财政拮据,无法筹出这笔款项,唯靠各界集资补足。8月12日,廖仲恺主持举行了筑路开工典礼。8月16日工人正式开工。
三千多名罢工工人,荷锄挑担,随行逐队,自愿参加筑路工程。这条公路东起东山口,西与百子路相接,东达黄埔港,途经杨箕、冼村、石牌、车陂、东圃、鱼珠,全长约18千米,宽6米,砂石路面,为广州与黄埔港相连的陆路交通动脉。罢委会顾问邓中夏大加称赞:“修筑中山公路。罢工委员会的眼光,不仅敏锐,而且远到。认为打倒香港根本办法,即为黄埔开埠。孙大元帅在时,再三注意及此。故提议修筑从广州至黄埔之马路,凡长七十五里,定名为中山公路,兼以纪念国父也。筑路工人凡三千余人,有筑路委员会管理之。”
中山公路的修筑,成为开发建设黄埔港的先声。1925年11月29日,“中华各界开辟黄埔商埠促进会”成立。国民政府在1926年2月成立黄埔开港计划委员会,孙科任主席,伍朝枢、陈公博、宋子文为委员,设立计划工程处,对黄埔港建设进行全面规划。开辟黄埔商港,是为了取代香港的贸易港口地位。经过罢工工人历时九个月流血流汗的奋斗,中山公路分两期筑成开通。
然而,有工开的毕竟是少数,数以万计的工人,聚集广州,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入冬以后,生活更加艰苦。历史往往只留意他们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一面,很少关注他们含辛茹苦、备尝艰难的另一面。邓中夏在《一年来省港罢工的经过》中写道:“天气寒冷了。几万罢工工友住在空洞无遮的房里,睡在塞门德土(水泥)的地上,罢工委员会因经济关系,又不能为置床板,置草垫,地上只是一张装货的草包。两个人共盖一张棉被,又短,又窄,又薄,材料又不好,两人共盖。每人发给棉衣一件,‘僧多粥少’,尚有万余人取不到。只有棉衣,没有裤发,有的因裤破不敢出街。”他特别以罢工医院为例,每天都有五六百人上门求诊,需要留医的就有三四百人,死者约二十人。“其病多半是脚气病,因为睡在塞门德土的地上的缘故。有些是痨病,因为东征南征操劳过度的缘故。女工在医院产育,因设备不周,往往发生危险。”邓中夏感慨:“罢工工人的苦楚,真是一言难尽。”
1926年,国民政府开始北伐。罢工工人组织了运输队,随军出发,饮马长江。革命的重心北移,广州反而相对安静下来了。然而,1927年上海发生四一二反革命政变;4月15日,广州的国民党也宣布反共,中华全国总工会广州办事处、省港罢工委员会、广州工人代表会、铁路工会、海员工会,一夜之间,全部被封,五千余人被捕,市内大小监狱全部爆满。一百多人被马上押赴刑场枪决,两千多铁路工人被驱逐。广州成为一座恐怖之城。不久武昌又发生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国民党全面清党,国共关系破裂,大革命失败。1927年8月,中国共产党在南昌组织起义,其后叶挺、贺龙两军撤出南昌,转向广东。
8月20日,中共广东省委在香港成立,张太雷任省委书记。省委制定了广东各县、市暴动计划,组织了广州、西江、北江暴动委员会,准备俟叶、贺军到达广东后,发起全省总暴动,夺取政权,重新建立广东革命基地。然而,南昌叶、贺军进入潮汕地区后,遭遇强敌阻击,寡不敌众,旋告失败,叶挺经香港进入广州,准备参加共产党在广州组织的起义。
时广东方面国民党主力为张发奎的第四军,正与广西军队作战,广州仅留教导团与警卫团守备。后方卫戍事宜,交由司令部参谋长兼教导团团长叶剑英代拆代行。叶剑英是中共党员,教导团1300名学员和教官中,有两百多名中共党员,三个营长有两个是中共党员;警卫团实际上也由中共掌握。
11月26日,从上海回到广州的张太雷,与陈郁、黄平等人在广州召开常委会议,决定立即起义。由张太雷、周文雍、黄平组成革命委员会,负责全盘运筹调度。12月7日,张太雷在司后街(今越华路)一间小电影院里召集干部秘密会议,向大家宣讲、解释起义的政纲、口号。这是一次重要的战前动员。
起义的总指挥部设在禺山市场一间杂货铺里,这间杂货铺的老板是陈李济药厂的少东陈少泉,他虽然没有参与起义的准备工作,但热情地把自己的店铺让出来,作为起义的总指挥部。陈李济药厂不少工人积极捐钱,用于购买起义的急需物资。
12月9日,叶挺和杨殷(中共广东省委常委兼省革命军事委员会主任、中共中央南方局委员)、沈青(工人赤卫队队长)、陈道舟(郊区农军总指挥)和教导团代表,在这间杂货铺里召开起义参谋团军事会议,制定起义部署和战斗序列。大家认为,起义的消息已外泄,张发奎对教导团有所怀疑,“此时如不动作,教导团力量将被其解散,同时敌人更加紧地向我们进攻,故广州暴动即须很快的发动。”省委决定,12月11日举行广州起义。起义口号是:
(1)工农兵联合起来要饭吃,要衣穿,要太平;
(2)一切政权归工农兵政府;
(3)没收资本家财产,没收土地归农民兵士;
(4)暴动开始即缴保安队警察枪械,即继之以总同盟罢工。
总指挥部的部署是:叶挺担任起义动总指挥。除教导、警卫两团按原建制不动以外,全部工农赤卫队编为七个联队和一个敢死队。其中,第一联队和敢死队负责攻打维新路的市公安局;第四联队负责进攻大佛寺警官讲习所、大南路警察局和附近的军警机关;第五联队负责进攻省长公署、德宣路警察局和越秀山。第一联队集结在龙藏街的太邱书院;第四联队集结在大南路的建筑工会内;敢死队埋伏在中央公园,第二联队以人力车夫为主,加上酒业、铜铁两个工会的工友,集结在广大路。
12月10日晚,第二联队派人到万福路车夫馆布置任务,但发现夜班工友都已出车,馆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只好沿着惠爱路、惠福路、一德路、长堤,一直往西濠口走,遇见人力车夫就说:“今晚不要上街,就在馆里等着。”“马上回去,准备动手。”工友们互相通知,纷纷赶回车夫馆,把车一丢,便直奔广大路去了。他们有的拿起竹杠、木棍、柴刀、菜刀,有的拆下人力车的车轴当铁棍,还有的把旗杆一头包上铁皮尖,做成长矛。
12月11日,星期日,凌晨3时30分,驻扎在黄花岗附近四标营的教导团官兵打响了第一枪。起义开始了。系着红领巾的战士,按照原定计划,奔向各连分配的作战地点。广州全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几千名工人赤卫队,打着红旗,系着红领巾,手持步枪、手榴弹、大头六火(土枪)、剑仔、木棒、尖尾锉、螺丝批、扳手,从太邱书院、高第街、禺山市场、中央公园和各个隐蔽地点,呼啸而出。红带友(起义者)乘坐国民汽车公司的十几辆汽车,沿街高呼:“暴动啦!暴动啦!”
第一联队与敢死队分别从龙藏街和中央公园冲出,围攻市公安局。大批童子军、妇女则在南朝街、西湖路、教育路一带放声唱歌、喊口号,造成“四面楚歌”的声势。公安局及各处据点,很快都被攻占。到天亮时,珠江以北的广州市区,已基本被红带友所占领。张发奎等逃往河南。
广州市苏维埃政府成员和工农兵执行委员会举行第一次会议,宣告成立苏维埃政府,因为起义是仿照巴黎公社形式,故亦称新成立的苏维埃政府为“广州公社”。苏兆征任主席(未到前张太雷代),黄平任内务委员兼外交,杨殷任肃反委员,周文雍任劳动委员,彭湃任土地委员,陈郁任司法委员,何来任经济委员,张太雷任海陆军,恽代英任秘书长,叶挺任总司令。政府在公安局内办公。
政府原定在中央公园召开苏维埃成立大会,但一股敌军突然冲过越秀山,在吉祥路与赤卫队发生激战,大会改到12日中午在西瓜园举行。会后发布了《广州苏维埃宣言》《广州苏维埃政府告民众》和有关的法令。
然而,形势很快便急转直下。起义不到一天时间,国民党李福林第五军陆续从猎德、河南戏院码头渡江,对广州公社实行反攻,越秀山爆发激烈的攻防战。12日中午,张太雷在西瓜园开完苏维埃政府成立大会,乘车经过黄泥巷口时,遭到机器工会伏击,张太雷和他的司机、卫兵全部中弹身亡。
炮声隆隆,满城硝烟。张发奎、李福林等军队,分几路攻入广州,与起义者展开逐街逐巷的争夺战。当晚,起义总指挥部举行紧急会议,叶挺、黄平等人认为,固守孤城,只会徒增牺牲,因此拒绝了共产国际代表要他们再坚守十天的要求,作出立即向城外撤退,保存革命实力的决定。然而,由于形势混乱,命令没有传达下去,大部分工人赤卫队没有及时撤退,仍在黑夜之中,各自战斗。教导团发现总部已撤走后,也撤出市区,经太和墟向花县(今花都)退却。
12月13日清晨,越秀山失守。国民党军队从德宣路、吉祥路、惠爱路、四牌楼长驱直入,夺回公安局。下午,巷战沉寂下来了,广州全城重新落入国民党手里。大规模的搜捕随即展开。由于下雨,许多工人脖子上、手腕上缠的红布条褪色,成了参加暴动的证据。军队一看见身上染了红颜色的人就杀,后来杀红了眼,看见女人剪短发的也杀,穿奇装异服的也杀,喝一声脸上变色的也杀,讲话带潮汕、海陆丰口音的也杀,竟杀了五千七百人之多,屠肠抉眼,陈于市朝。连广东工会和机器工会,也在当街枪决犯人。
死者的人数,难以统计。张发奎说,在几天的战事中,广州有三十多条繁华街道、一万余栋房屋被焚毁,市民死伤一万五千余人。他写道:“我亲眼见到遍地死尸,尤其是在河南对面的天字码头地区,尸体沿马路一直堵到龙眼洞,堆满死尸的手推车兜兜转转才能穿过街道,我们收埋了两千多具尸体,其中有些死者是普通的广州市民。”李宗仁的回忆录则说:“(国民党反攻广州后)下令凡见颈系红巾的,即格杀勿论。人民分不出孰为红军,孰为第四军,只知有红巾亦死,无红巾亦死。一时广州全市全城鬼哭狼嚎,无辜人民被杀的不计其数。大火数日不绝,精华悉被焚毁,实为民国成立以来鲜有的浩劫。”
撤出广州的起义军余部一千余人,在花县改编为工农革命军第四师,后经从化、紫金等地进至海丰、陆丰县境,成为中国共产党在东江地区的一支活跃的武斗力量;另有部分人员转移到广西右江地区,后来参加了百色起义;还有少数人员撤往粤北韶关地区,加入了朱德、陈毅率领的南昌起义军余部,后来上了井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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