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党振臂疾呼:帝制已死,民权当立!但民权究竟是什么东西,大家并不很清楚。最初的理解,就是剪掉作为异族臣民象征的辫子。胡汉民当选为广东都督,马上发出改元剪发的通告:“我国旧俗,皆总发为髻;惟吴越之间,有蓄发者,有剪发者,未闻辫发者也。辫发非我国之礼。迄自今始,宜一律剪辫发以芟荑国耻。”发布通告的日期为“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九月二十日”。
辛亥革命前,很多留学生、华侨和革命党人都剪掉辫子了,广州人走在全国前面,倡导剪辫运动。商人何乐琴登高一呼,发起华服剪发会,宣布宣统三年(1911)12月31日实行全体会员剪辫,得到大家响应。但这天还没到,革命就爆发了。年轻人拿着剪子,到处帮人剪辫。那些不肯剪的人,被追得满街乱跑,哭爷喊娘。但也有人把剪辫看成一件庄严神圣的事情,要择好吉日,在家中准备只鸡絮酒,焚香拜过祖先,然后才举行“剪辫仪式”。有人在剪去辫子后,燃放炮仗,或上茶楼大摆酒席,庆祝“斩断天然锁链”。
剪短发、穿西装和结社团,似乎是三胞胎。经过清末十年新政的启蒙,人们对结社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很多人对结社的目的并不清楚,只是出于“年晚煎堆,人有我有”的心理——没有煎堆怎么叫过年?军政府成立后,广州几天之内,便冒出了一百多个社团,这里开会,那里演讲,连和尚也有了自己的“广东佛教总会”。
每个团体都有不同的襟章,以资识别。襟章的质地,再穷也得用缎绸或者洋布做,才可以见人;有钱的弄个铜质或银质襟章,就更是神采飞扬,走路都恨不得要甩水袖、亮靴底了。有的人身兼十几个社团的职务,头上刚剪去辫子,还残留着绺绺辫根,像一蓬烧过的禾秆草,随风飞舞,身上已挂上了十几条五颜六色的襟章;有的家爷仔乸关起门来结个社,阿爷做会长,阿爸做会董,孙仔做干事,一人挂一条襟章,没事上街兜几圈,好不得意。街上随便掉块招牌下来,砸到的不是会长、社长,就一定是理事、董事。
民权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可以批评官员。一位老报人在《民权报》上指责说,胡汉民这个都督不合法,应该由民意机关选举产生,才是正当手续。文章发表后,老人端坐家中,等军警来抓,却没人理他,甚为失落。
报纸流行嬉笑怒骂,挖苦嘲讽的文风,写新闻和写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一样。廖仲恺是军政府财政部副部长,经常到都督府和胡汉民商议财政问题,至深夜才出,记者便挖苦他:“有新官儿仰卧籐兜,口喃喃犹呓经济术语。”胡汉民大怒,斥责这些报纸“专好反对民国军政府而已”。他在给同志的一封信中,愤怒地说:“至于报纸,则以能与政府反对为雄。报律未施,警察无力,无法禁止。掩美扬失,其真相未易明。弟以在位之故,不屑与辩。”
胡汉民离任后,陈炯明代理广东都督。1912年1月10日,广州的报纸刊登了燕塘新军即将解散的消息,这是一条假新闻。陈炯明以“事关军政,不容捏造事实,扰乱军心”为由,扣留了两名发布假消息的记者。虽然旋即释放,但广州报界公会不肯善罢甘休,17家报馆连署,发表《告同胞书》,尖刻地说:“今日之广东军政府,为广东三千万同胞之军政府,敝同业任监督之责,只知竭力维持,无论何人有违共和政体不规则之行为,必起而纠正之。”面对舆论的激烈批评,陈炯明唯有派警察厅长陈景华到报界公会,听取意见和解释政府立场,取得了报界的谅解,事件最后“和平了结”。
最令广州人痛恨的,是那些打着革命旗号,在广州为非作歹的所谓“民军”。民军队伍混入了大批市井无赖、地痞流氓、绿林土匪。广东革命后,这些人纷纷涌入广州“捞世界”。据报纸的统计,四千人以上规模的民军有五路:澳字军六千七百人;兰字军五千五百人;康字军四千五百人;建字军四千人;惠字军四千人。以上共两万四千多人。四千人以下规模的民军,还有二十五路,共计两万五千人。人数未详者,有十四路,加起来有十万之众。报纸批评民军“号召党羽,雄据各方,有自称军政分府者,有自称县长者,其时大局未定,军政府亦不得不曲为迁就而承认之”。
胡汉民也承认:“民军分子,以赤贫农民与其失业流为土匪为基本队,更裹挟乡团及防营之遣散者以成其众。”昨天还是乡间的泼皮牛二,今天就成了耀武扬威的司令、管带,打着“惠军”“顺军”“石字营”“黎字营”等五花八门的旗号,身上穿一件不合尺码的旧西装,就成新式人物了,背后却插着从戏班抢来的令旗,手上拎一支打不响的“猪仔脚”,肩上扛一支生了锈的火绳长管鸟枪,腰间挂几个用烂布包起的牛奶罐,冒充炸弹,便在广州占街为王,横行霸道,包烟庇赌,嫖赌饮吹,甚至在光天白日之下,抢劫商店,当街斗殴杀人,无恶不作,搅得居民鸡犬不宁,神憎鬼厌。
广州商民为了自保,用杉木在所有大街架起街闸,天一黑就关上闸门,断绝行人。夜里街上没有一盏路灯,漆黑如墨,死寂无声,就像进了鬼城。陈景华肩承治安之责,他是一位铁腕的同盟会员,认为这不是一个革命政府治下城市该有的样子,乃下令所有街闸,必须限期拆除,每个路口都必须安装路灯。商人担心街闸拆除后,治安更难保障,派代表向警察厅请愿,希望保留街闸。陈景华断然回答:你们这是不信任警察,防盗捉贼是警察的事,不是你们的事。他保证“警察将加强巡逻,确保治安”。
为了恢复广州秩序,陈炯明以雷霆手段,把为非作歹的“民军”扫荡一空,有些敢于抵抗的,就用武力消灭,有些遣散回乡,有些改编成工兵,准备派去拆城墙、筑马路。这些举措尽管后来被人说是“鸟尽弓藏”,但至少还给了广州人一个相对太平的环境。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宣布改元,民国纪年与西历纪年并用。亚洲第一个共和国宣告诞生,四万万国民,对开万世太平,充满热烈的期待。但仅一个多月,孙中山便辞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接任大总统,二次革命、讨袁护国、护法战争、南北分裂,接踵而来,乃至国无宁日,民难将息。
对小民来说,无论皇帝坐龙床,还是民国大开张,日子总是要过的。广州兵不血刃,和平过渡到民国,是万民之幸。既然不打仗,那就继续做生意吧。民国的天光墟,与大清的天光墟,没什么区别。那些摆摊的人,仿佛三百年前就在这里了,连卖的东西也没多少变化,还是那些破旧的衣服、靴子,来路不明的玉镯、铜镜、佛珠,从官宦人家偷来的顶戴、朝珠,油腻腻的鸦片烟具,空的佛兰地酒瓶,磨损严重的麻雀牌,用了一半的雪花膏,半支鬼佬香水,玻璃发黄模糊的镜子,镜片裂开的眼镜,形形色色。偶尔也能遇上一些比较珍贵的书籍、字画,是家道中落的八旗人家,不好意思拿去当押,偷偷在天光墟出售。
1918年,政府为了筹措资金,把位于城西的将军府部分地方,改建为市场,出租做商业摊档,打算坐收租金,但推出后,商人嫌租金太高,竟没人愿意承租。最后市场荒废在那里,被小摊小贩据为己有,又成了一个“老鼠货”泛滥的天光墟。1929年,政府曾一度禁止天光墟,但不久那些小贩又冒出来了。
城里的叫卖声,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广州人习惯把商品集散地称作“栏口”,货运主要依赖水路,栏口也大部分设在珠江边。竹木柴炭业有柴栏、杉木栏、桨栏、竹栏;米业有糙米栏、沙基米行;油业有油栏、豆栏;水产品类有咸鱼栏、塘鱼栏;猪有猪栏;牛有牛栏;鸡有鸡栏;蛋有蛋栏;菜有菜栏;果有果栏。行栏的主要收益,是向买卖双方收取成交金额2%~5%的服务费。
菜栏在五仙门附近,开始是卖韭菜的,亦称“韭菜栏”,至清末民初,已发展起连丰、乐成、乐平、泰来、新大兴、新成记等18家大栏。还有一些专卖蔬菜种子的店铺,黄三兴、范元合、蔡兴利、邓志合是实力雄厚的大店,派人到四乡采购种子回来,四乡的菜种流动小贩,反而要入城购买菜种,再返回四乡的集市墟期摆卖。这些菜种从乡下到城里,再从城里到乡下,转这一圈,带挈很多人发了财。海味、干果食杂的批发市场,都集中在南城墙之外(今一德路),谷栏在一德路西端(仁济路口)。广州最大的果栏、菜栏、咸鱼栏,都在一德路,所以广州人所说的“去三栏”,就是去一德路。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珠江上还是黑沉沉,各个栏口已灯火通明,落栏买货的零售商、食肆采购商,早早云集码头,栏口卖手站在趸船上,扯大喉咙“喊冷”(喊价),岸上的买手七嘴八舌还价。码头上人头攒动,到处都在装货、卸货,嘈杂的点数声,此呼彼应:“包一有个七,三七突个一,回一剩个六,一共二千七!”在一片闹闹哄哄声中,珠江渐渐泛起晨光。
天亮以后,栏口收市,商人和卖手们便三三两两,到一德路的源源楼、沧海楼、一德楼饮早茶,泡一壶靓寿眉,点两笼叉烧包,聊一下近日的新闻。那些跑惯江湖的人,往椅子上一蹲,唾沫横飞地纵论天下事,一会是“革命党和袁大头打仗了”,一会是“陈景华被龙济光枪毙了”,过了几天,“龙济光被赶跑了”,再过几天,“袁大头要做皇帝了”,可再过几天,又变成“袁皇帝死了”。等茶泡过几泡,包子吃完两个,结账离开时,顺便把找回的零钱,换一张山铺票的根,“今天试试手气啊,包管你横财就手。”大家一笑而别。就这样,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了。
每天早上,阳光总是先照亮越秀山顶,然后向城里延展,把黑夜的阴影驱散。都城隍庙外一百多档医卜星相,依时开档了,求神问卜的市民,络绎不绝。不计其数的补鞋档,生果档,云吞面档,旧书摊,飞发铺,古董玩具店,饼食店和卖鱼生粥、汤圆、河粉的流动小贩,卖治蚊符、止血符的道士,都开始做生意了。卖鱼佬把㓥好的鱼一条条摆在路边,不时用竹扫往上面洒水,过路人猝不及防,衣裤也沾上点点污水。从四乡入城揾食的妇人,挑着箩筐,三五成群地在人丛中穿行,嘻嘻哈哈,大呼小叫。笠记牛记满街走,叫卖声也更加嘈杂,如鹅鸭出栏,蛙鸣蝉噪一般,这边喊“仁棯王,仁棯王,砂屎嘅仁棯王,买番个仁棯王,一粒嗒真下”,那边喊“大塘石榴靓夹香,胭脂石榴又够平”;还有肩披红布,左手握一条木雕小龙舟,右手拿根木棍和小锣,胸前还挂面小鼓的盲公,每天依然在那里敲着小锣小鼓唱龙舟:“天生朱红主为尊,要结桃园四海同……”
“讲古寮”里的讲古佬,每天下午在那里说书,听众也还是那些贩夫走卒、屠儿咕哩,为口奔驰了一天,筋疲力尽,就等着讲古佬把茶壶往桌上一放,把香点燃,再把惊堂木一拍,说一句:“闲文少叙,书接上回……”一天的疲劳就忘记了。在“讲古寮”外面,围了一圈“打古钉”(听说书不付钱)的人,个个伸长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叫卖各种零食的小贩,在听众中钻来钻去,“花生肉,南乳肉,仲好食过焗腊肉!”“良乡风栗,新鲜炒熟,剥壳九里香,食落百日味,嚟啦,食过都会返寻味!”卖云吞的得得声,卖豆腐花的当当声,人力车仔的叮叮声,每天像雾一样弥漫在街头巷尾。
辛亥革命,广州是全国唯一和平易帜的省会城市,老百姓的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孙中山回国时,人们兴奋了一阵子;宣统皇帝宣布退位时,人们又兴奋了一阵子,但兴奋过后,还是照旧买包南乳花生,到“讲古寮”听古。他们的太爷小时候就听《薛仁贵征东》,现在他们还在听《薛仁贵征东》。
每到七月廿四城隍诞的凌晨,民众便聚集都城隍庙外席地露宿,名为“打地气”,据说这一日城隍会报梦预告一年祸福。《粤游小志》记载了这一风俗:“七月二十四日为东省城隍诞,司香火者造符箓以是时售之。城隍诞前一夕,男女杂沓在神庙坐卧通宵,谓之打地气。”从忠佑大街到府学东街、府学西街,密密麻麻,挤满了来拜神祈福的人。最虔诚的上香者,从大东门、西门口就开始一步一拜,一直跪拜到都城隍庙前。
城隍诞当天,庆祝与祈福活动达到高潮。“番禺进香会”的大队人马,高举着长二丈宽三尺的巨型神幡和无数彩旗,打着红底黄字大纛,由醒狮开路,从东面前遮后拥而来;“南海进香会”的队伍也同样高举巨型神幡,打着黄底红字大纛,以佛山飘色前导,从西面浩浩荡荡而至。两支队伍在城隍庙前会合,道路两旁万众欢腾,爆竹声声震耳欲聋。庙中道士造符箓,卖给上香的信众。
每年的观音诞生日、观音成道日、观音出家日,越秀山观音殿、聚龙大街水月宫、西关蓬莱桥水月观音殿、十一甫大巷观音庙等供奉观音的庙宇,乃至大小寺院,照样香火弥天。受到信众顶礼的,不仅有各个菩萨,还有童目天女、虚空神、江海神、泉源神、河沼神、药草树林神、舍宅神、水神、火神、风神、土神、山神、地神、宫殿神等一切神明。中秋之夜,西关的小贩依然满街叫卖“撞卦木鱼赢”(木鱼书,讳“输”而称“赢”),妇人争着购买,等月亮升起后,翻开书册,根据翻到那一页的内容,判定事情的吉凶。
大户人家照样争着请瞽姬到家里唱木鱼《观音出世》,一唱两三天,摆神供,演酬神戏,做法事;普通人家也凑钱请盲公到街头巷尾唱《观音现世》《观音化银》《观音十劝》,三弦一响,“第一劝人要食斋,无灾无病无疮癞;第二劝人要诵经,诵经拜佛志虔诚。”唱的人很投入,抑扬顿挫,七情上面,听的人也很投入,摇头晃脑,击节叹赏。这些唱本唱了上百年了,有皇帝时唱,没皇帝时也唱。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也不会有变化。
但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临了。
清末以降,广州的工商业,像开足马力的火车,飞速前进。旧事物纷纷消亡,新事物纷纷诞生,舞台变幻之快,让人目不暇给。光绪三十三年(1907),在西关商人的推动下,广州商业揭开了历史的新一页。第一家以公司形式经营的百货商店——光商公司,在十八甫开业,首创分柜式明码实价售货。人们到了百货公司,可以方便地买到各类日用商品,而且款式新颖,传统杂货铺相形见绌。宣统二年(1910),真光公司也在十八甫开业,标志着广州的商业,迈进了现代化的门槛。
真光公司是广东中山籍旅澳华侨黄在扬、黄在朝兄弟创办。他们最先在香港办百货公司,后来移师广州,以经营名贵日用华洋百货为主,坊间称之为“省港真光公司”。有一首竹枝词写出西关人的生活:“大洋货铺好铺场,拆白联群猎粉香。毕竟西关人尚侈,食完午饭去真光。”竹枝词还特别加以说明:“十八甫真光公司百物俱备,又以地点热闹,生意大佳,但洋货比国货销路较多,可慨耳!”
吃完午饭的来逛真光的西关男女,嘻嘻哈哈,络绎不绝。一个人们不太留意的细节是,顾客中穿长袍的男人,越来越少;穿西装的男人,越来越多;穿宽袖大襟衣服的妇女,越来越少,穿窄身旗袍、白衣黑裙的女子,越来越多。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变化,就是这样不经意地,慢慢进入了人们的衣食住行。
在真光公司不仅能欣赏到最潮流的洋货,还可以欣赏最古老的“师娘”(亦称“瞽姬”)表演。真光公司在天台办了一个游乐场,经常邀请“师娘”来演出。这些女艺人双目失明,平日游走于社会最底层,一张小桌,一把木椅,抱着琵琶,自弹自唱:“对住皇天,我要问佢一声,做乜佢风中弱絮飞无定?做乜我水上残花又洗唔清?”情凄意切,打动了许多听众。现在真光为她们提供一个高级的固定演出场地,每有演出,总是座无虚席。师娘的地位提升了,演出的形式从自弹自唱,变成了有乐队伴奏;演出的规模,也从师娘一人演唱,变成可以上演整出粤剧。
真光公司的天台游乐场,让喜欢粤曲的人乐而忘返,也是众多粤剧名旦出身之地。有一位叫潘步云的粤剧爱好者,本来是地方法院的法官,但对粤剧的热爱,驱使他去经营真光天台的舞台,扶掖过不少女优伶出道,著名粤剧女文武生任剑辉就是其中之一,她的搭档是大名鼎鼎的小瑶仙。师娘咿咿哑哑的演唱,被赋予了浓郁的广州市井风味。很多茶楼酒楼争相仿效真光公司,邀请师娘演出。当师娘唱道:
花易落,花又易开。
咁好花颜问你看得几回。(www.daowen.com)
好花慌久开唔耐,
想到花残,我都愿佢莫开。
不少人的心事被触动了。确实,好花能开多久呢?在广州人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隐隐的危机感,也许是因为一种新的文明来得太过迅猛,人们虽然努力装出与它同步的样子,但其实并没有真的做好准备。政治上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触发人们的大恐慌。1913年陈炯明在广东加入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广州商人便吓得鸡飞狗跳。《华字日报》反映了这种战战兢兢的心态:“我商界得此信息,又群起恐慌,有停止付货者,有停止办货者,目前既已受此影响,则将来货物之滞销,市面之凋零,银根之紧绌,资本之折阅,更不待言矣。”人们的安全感,就像筷子夹水豆腐一样,随时摔一地。
然而,灾难会以各种形式出现。当人们为政治舞台的变幻而担惊受怕时,却没有料到,第一场灾难,突然从另一个方向,偷袭了广州。1915年,大祸临头了。入夏以后,各江潦水暴涨,遇上连日豪雨,高要、南海、顺德、新会、三水、鹤山、四会等县,一连崩了六七十处堤围,水势凶猛,最后冲垮了清远石角围,滔天洪水,挟着风雨雷电,直撼广州。
水火兵虫,都是西关的天敌。多宝和逢源各街低处,标高在106.4米上下,而珠江高潮面在107米上下,水浸街是家常便饭,在明、清时,人们筑了四条防洪大围,分别是高基、带河基、西乐围和永安围。高基在光复中路,现在还有高基大街的路名;带河基在康王路(以前叫带河路);西乐围在东风西路至上下九一带,围内原有水乡浮田二十六村;永安围的基堤是南北走向的,从东风西路少年宫附近至太保直街第四中学。但这些大围,只可防一般的珠江大潮,遇上1915年这样的洪水,便像玩具一样被冲垮了。
一位西关老人后来回忆:“当时是日晨起洪水骤至,初时几寸,继而一尺二尺直浸至门楣,事起仓卒,手足无措,只有楼阁天台可以暂避,预防房屋倒塌,于是租只大沙艇栖息,全家做了水上居民,待到水退回家,已过了半个多月。”丛桂路、兴隆街、水月宫街一带,水深达三米以上,很多房子只露出半截瓦面,但往往没过多久,随着一声巨响,半截瓦面也没了,只有一些折断的屋梁与望板,触目惊心地戳向乌云飞驰的天空。房屋倒塌的隆隆声,彻夜不止。水面上漂浮着各种衣物、门板、箩筐、桶盆之类的东西,还有人与动物的浮尸。人们仓皇爬到树上躲避,用绳子把小孩绑在树枝上,生怕他掉下去。泮塘的房屋倒了一大半,死了几百人。多宝、逢源一带,俗称西关角,有很多富裕人家盖的大屋,全成了“水底龙宫”,受灾最为惨烈。
更可怕的是,十三行同兴街有人在逃命时,不慎失火,这条街的店铺堆放了大量煤油、火柴,顿时燃烧起来,引起油罐连连爆炸,煤油浮在水面,流到哪烧到哪,一发不可收拾。上面大火,下面大水,两千多间房屋全部烧成废墟,同兴街扫地俱尽,灾后发掘出尸体千余具。当时十三行九如茶楼,有六十余人在楼上避水,突然全楼垮塌,无一幸免。真光公司也受到大水淹浸,员工们拼命用床板、黄泥阻挡洪水,但水势涨得太快,瞬间冲进店内,商品悉数被淹。这场灾难,与道光二年(1822)的十三行大火,不相上下,凡经历过的人,恐怖记忆,终生难消。
但大水一旦退去,广州人便迅速清理废墟,重建家园。1916年,惠爱街上已废弃的广州府衙建筑被拆除了,一座五层高西式大厦拔地而起,人们忽然惊觉,似乎有一些东西,正在发生着。这座足以改变整个街道尺度与风格的大厦,是澳洲归侨蔡兴、蔡昌兄弟兴建的“大新公司支店”。
蔡氏兄弟原籍广东香山,蔡兴毕业于上海英华书院,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随舅父到澳洲谋生,从经营一个小小的水果档起步,光绪二十五年(1899),带着积蓄归国,与同乡马应彪等集资,于翌年在香港开创先施公司。不久,蔡昌也回国发展,在先施公司任职。1912年,蔡氏兄弟筹得港币400万元的资金,在香港创办大新百货公司,英文取名“The Sun”,有旭日东升之意。
蔡兴不仅是商界巨子,在实业方面,亦建树殊多,他独力开办或与别人合作开办过马玉山饼干公司、兴华制面厂、华洋织造厂、中华糖厂、中国邮船公司、中澳航业公司等,还担任广东银行、国民银行、香安燕梳公司及永生公司的董事或主席,是香港多家大公司和银行的董事会主席,也是先施公司大股东,曾先后被港府委为保良局绅、团防局绅,并多次当选为华商总会干事值理、中山侨商会所主席等,1923年被广东省长礼聘为顾问。
蔡昌也是长袖善舞的巨商,人称“大班昌”,先后担任香港慈善机构保良局局长、东华三院董事长、香港中山海外同乡济难总会委员等职。蔡氏兄弟不仅是中国近代百货业的奠基人,而且热心公益,曾捐资家乡创办学校和医院,在慈善方面,堪称表率。
香港大新百货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于是进军内地,购下惠爱街这片土地,兴建第一家分店,实行“不二价”明码标价、专人收款、固定经营时间等制度,并且还引用了优惠礼券、特价商品、抽奖、销售本公司品牌的特制商品等营销手段,改变了广州人千百年来的消费习惯和消费观念。
除了经营百货外,大新公司还设有酒业部、饮冰室、浴室和天台游艺场。游艺场经常表演粤剧、魔术和歌舞,是广州唯一上演京剧的剧场,而且还能放电影。早期粤剧没有女艺人,花旦、小生,都由男艺人扮演,后来人们的观念改变了,女艺人也登上舞台。城内大新天台老板沈大姑的戏班,就是全女班,不设班牌,统称“大新公司班”,戏行人称“沈大姑班”,重金礼聘谭兰卿、宋竹卿、大口何三大台柱,其《盲妹雪恨》《仕林祭塔》《黛玉葬花》等招牌戏,戏迷们百听不厌。剧场设有包厢和头等、二等、三等座位,观众对号入座,日场从中午12时至下午4时,夜场由晚上8时至半夜12时,票价比电影院便宜,由两毫至四五毫不等,后来升到六毫至三元。
城内大新建成后,蔡氏兄弟又利用大厦旁的空地,开辟了一条内街,以两人的名字命名为昌兴街,后来发展成远近驰名的洋服街,洋服店、车衣铺,成行成市。附近也有一些字号更老的洋服店,比如高第街的元发店,开张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有两名从日本学习回来的裁缝坐店,手工一流,博得了“洋服状元”的美誉。民国以后,西服成为时髦,永汉路、惠爱路、新民路、广卫路一带,形成了一个专门制作新款洋装,包括西装、礼服和各式时装、制服的市场。
西关的洪水痕迹,还没完全消退,蔡兴、蔡昌兄弟便在西堤兴建起第二家大新支店(今南方大厦)。广州人习惯把它叫作“城外大新”,把惠爱中支店称为“城内大新”,以示区别。对商人来说,水比火的意头好,水代表着财,猪笼入水,财源滚滚。
城外大新是一座12层的钢筋混凝土大厦,不仅是广州,亦是全国第一摩天大楼,比当时天津最高建筑劝业场和上海最高建筑沙逊大厦,还要早几年。大楼的1至7层是百货公司,顶层称为“九重天”,是亚洲酒店的餐厅,以铁子扒鸡和烟仓鱼闻名。8楼至12楼的天台花园,场地开阔,布置了园林亭阁,环境优雅舒适。游艺节目以粤剧最吸引观众,菱花艳影全女班出演《无情夫》《一个女学生》等剧,又有女子白话剧《白荼薇》《哀鸿泪》等。深受戏迷喜爱的女文武生刘彩雄、花旦梁丽姝,都曾在此担纲主演;后来还开设了魔术、电影、歌舞和新派戏剧,都很卖座。
楼顶有一副气魄雄伟的对联,嵌入“大新”二字:“大好河山四百兆众;新开世界十二层楼”。站在天台,放眼四望,宽阔的珠江变成了一条小溪,密密麻麻的小船,就像浮萍一样。大楼自置供水、发电设备,还安装了四台升降机接载客人,最特别的是有一条螺旋形斜坡车道,直达四楼。开张之日,百货公司组织大批人力车仔,拉着顾客从旋转车道上楼,有如洪水到来前的蚁群搬家,感觉十分魔幻。
1919年初,广州如庐诗钟社以《羊城竹枝词》命题征集作品,各地作者踊跃投稿。诗社邀请前清举人、大学者汪兆镛审稿,评定出前一百名。夺魁作者叫易石公,他有一首竹枝词是写城外大新的:“第一公园筑未成,清风桥外晚烟生。送郎直向东门去,郎出城时妾入城。大新高楼十二层,巍峨俯瞰五羊城。西堤东堤好风景,夜来携手与郎行。”另一首竹枝词写道:“先施景致胜真光,直上天台望八荒。最是大新新样好,楼梯九曲似回肠。”
先施公司环球货品粤行也是一家建在江边的大型百货公司,1913年由澳大利亚华侨马应彪在长堤创办,与大新、真光、光商并称广州“四大公司”。先施率先引入“环球百货”概念,首创“不二价”的营销方式,经销各种舶来品和附带推销国内土特产品,兼营旅馆、酒楼、游艺场、保险业、银业等附属企业,融餐饮、购物、娱乐、住宿于一体。
先施公司天台演出的女班,以文武生黄侣侠、花旦西丽霞、丑生郑恢恢、武生沈小沛、小生铁英雄等,最受追捧。黄侣侠文武皆能,唱做念打,追得上粤剧红伶马师曾,戏迷都叫她做“女马师曾”。那些终日在戏场“打趸”的纨绔子弟吹嘘:“各游戏场戏园,不可一日不光顾”,“每天午后晨兴,天明就寝”,“糖果公司绸缎铺大餐厅等,每结账款至少数百元,方算交易”。
广州的师奶、小姐们,闲来无事,也喜欢到四大百货公司逛逛,看有什么新潮的货品。在广州人口语里,“逛公司”专指逛大百货公司。人们把大百货公司称为“文档”,中小百货店为“武档”。广州的“文档”,以四大百货公司为首,就像根深叶茂的大树,树下的小草,生存不易。有一首竹枝词描写小店铺的困境:“货物铺排任品题,偶经杨巷铺东西。匹头生意真难做,门口拉人似野鸡。”还附了一段说明:“西关杨巷为洋货匹头聚处,年来生意半为先施、大新、真光各公司吸引,杨巷各匹头店均用少年三五人,遇过客即招之入店求照顾,生意艰难,此其一斑。”
城市的面貌在变,人的精神面貌也在变。
自古以来,广州人都以好赌出名,被人讥为“陈村码头,逢渡(赌)都啱”。清人徐珂《清稗类钞》写道:“粤人好赌,出于天性。始则闱姓、白鸽票,继则番摊、山票。几于终日沈酣,不知世事。而下流社会中人,嗜之尤甚。此外又有诗票、铺票者。”晚清多次禁赌,但成效不著。1912年,军政府也宣布过禁赌,军法十分严峻,庇赌收规及出财开赌者枪毙;因赌抗捕者,格杀勿论。违者追究县长和地方军事长官的责任。在禁赌几个月后,美国驻广州领事发现,“广州所有的赌馆和妓馆,都已一律封闭了。违反禁赌者,可得到死刑。警察在积极搜查无牌照吸鸦片烟者,罚款为不过一百(墨西哥银)元。但政府已出告示,今年年底,鸦片烟将一律禁绝。”
赌仔们被革命政府风风火火的手段吓住了,纷纷斩手指戒赌。但1914年龙济光接任广东都督后,借口救济水灾,招商承饷开办山票、铺票,还美其名为“水灾有奖义会”。赌仔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都是和尚仔念经,有口无心!”于是赌风大开,白鸽票、字花、牌九、鱼虾蟹、骰子的档口,卷土重来,满城开花。
上海《民国日报》一篇文章说:“广东的赌捐,一年是八百万。官吏的中饱,至少有两倍,就是一千六百万,合算就是二千四百万,赌馆的收入,至少以五倍计,就是一亿二千万;合算就是一亿四千四百万,这一亿四千四百万,就是人民所受的有形的损失。至于无形的损失,如因此荒废的事业,紊乱的秩序,破坏的道德,总要比有形的损失加到十倍。所以开赌一件事,广东人民的损失,可以说是在十亿以上。”
广州最流行的赌博形式,就有15种之多,包括番摊、山票、铺票、白鸽票、花会(字花)、彩票、麻雀、牌九、牛牌、扑克、骰子等。邹鲁在1919年写《赌祸》一文指出,在这些赌博中,番摊、山票、铺票、彩票是“地方官特准之赌”;白鸽票、花会、牛牌、扑克、牌九、十二位是“地方军官、劣绅私收规费、包庇公开之赌”;麻雀(麻将)、扑克、纸牌等是“私人自由之赌”。连街倒巷的赌档,不管是滇系军阀来了,还是桂系军阀来了,永远是热气腾腾,呼卢喝雉之声,从朝到晚,不绝于耳。
1920年,陈炯明率领粤军从福建漳州回师广东,驱逐桂系军阀,迎接孙中山回粤。11月2日,广州各界在广九车站和天字码头,各搭起一座宏伟的大牌楼,悬旗结彩,迎接粤军归来。当粤军入城时,人民延颈举踵,夹道欢呼,家家燃放鞭炮,从东堤至双门底一带,气氛非常热烈。高第街一家商店挂起“欢迎粤军凯旋,还我广东自治”的大旗。
陈炯明出任广东省长。他的理想是把广东建设成全国模范省,当务之急是要扫灭赌博、娼妓等恶业,重建国民道德。11月23日,广东基督教拒赌会联合各界,举行声势浩大的广东人民请愿禁赌大巡行,以强大的民意,为政府做后盾。陈炯明宣布,从12月1日开始,全面禁绝广东赌博。“所有赌博公司、赌馆,必须在11月30日晚上10时以前结束封闭。”省长公署颁布七条禁赌办法,第一条指出“一番摊,二铜宝,三花会,四牌九,五麻雀,六车马炮,七天九,八啤牌,九斗牛,十十点半,十一骰子”等赌博,一律按广东赌博治罪章程惩办。消息瞬间传遍大江南北,上海《申报》盛赞,“这是黑暗的中华民国里头的一线曙光”。
11月30日晚上10时钟声一响,全省赌馆果然全部熄灯关门,军队派士兵进驻。12月1日,广州人举行了狂欢庆祝活动。全城到处彩旗飘扬,各团体、学校、商店,纷纷悬旗志庆,家家户户在门口贴上“本户赞成禁赌”字条。大街小巷,炮仗连天,锣鼓动地。停泊在省河的兵舰、轮船,也挂起了庆祝的旗帜。广州报界宣布“全体休业”一天,以便参加庆祝活动。大小茶居酒楼,全部爆满,几乎都是庆祝禁赌的酒宴。
晚上,青年会以影画戏助兴,放映由新会人黎北海执导拍摄的《庄子试妻》。电影改编自粤剧《庄周蝴蝶梦》,第一次有女演员出演,第一次运用特技拍摄,使庄子的魂魄飘忽隐现,令观众大呼过瘾。从天字码头到越秀山脚,从西门口到大东门,成千上万盏灯笼,有如一条光芒闪烁的游龙,比元宵花灯璀璨百倍。这是由广东教育会、拒赌同志团和工商学各界举行提灯大巡行。广州学界发起为陈炯明铸铜像,以纪念禁赌的成功。
12月6日,省政府重申禁烟令,凡私吸私售鸦片,一律施以重罚。有几个省议员因为吸鸦片,被警察当场抓获,不得不向省议会辞职。帝制时代,“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但新政府致力于革除弊习,据英文报纸《字林报》的美籍记者观察,广州官场的一切繁礼都已删除,各官署随客出入,不加禁止。记者访省长,可直入公署,只要和看门人说明理由即可。这再次刷新了广州人的观感,让他们开始切实地感受到,变化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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