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名文,字载之,号日新,又号逸仙,幼名帝象,化名中山樵,广东香山翠亨村人。孙中山童年在乡间私塾启蒙,光绪五年(1879),随母赴檀香山,在长兄孙眉资助下,先后在檀香山、广州、香港等地接受西方式的近代教育,光绪十八年(1892)毕业于香港丽雅氏西医学院,随后在澳门、广州等地行医。
光绪十九年(1893),孙中山在广州冼基设东西药局,并在双门底圣教书楼(今北京路白沙巷口)开设东西药局分诊所。圣教书楼是基督教人士所开办,凡属上海广学会出版之西方书籍译本,如《泰西新史揽要》《西学启蒙》《万国公报》等,这里都有寄售,圣教书楼是广州最著名的新学书店。
孙中山在双门底行医期间,常与一班志士在圣教书楼后座的礼拜堂和广雅书局抗风轩讨论时局,酝酿成立秘密组织,实行革命。光绪二十年(1894),孙中山在檀香山成立中国最早的反清革命团体——兴中会,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为宗旨。翌年春天,孙中山偕陆皓东、郑士良等人在广州建立兴中会分会,会址在双门底王家巷王氏书舍(又称王家祠云岗别墅,今北京路青年文化宫地),以“农学会”招牌为掩护,联系会党、绿林、游勇、防营、水师等。由于加入者颇为踊跃,孙中山乃以王氏书舍为总机关,另在双门底圣教书楼、东门外咸虾栏张公馆等处设分支机关数十处,以容纳往来同志和贮藏秘密文件。
光绪二十一年(1895)春天,孙中山与同志陈少白、陆皓东、郑士良等人,在香港成立兴中会总部,对外称乾亨行。兴中会动员了三合会、三点会、添弟会、天地会等绿林会众,并策反了广州水师营、巡防营的一部分士兵官佐,准备趁重阳节之机发难,攻陷两广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成立临时政府。陆皓东设计了一面青天白日旗,作为起义旗帜。这是由兴中会领导的第一次起义,史称“乙未广州之役”。
当时广州城内官衙,防卫十分松懈,孙中山深信,组织一百人的敢死队,以二十余人携带武器,攻入府署的官眷住所,杀其长官,就足以使全城群龙无首;以二三十同志预伏在城中各要道,亦足可以阻挡城外官兵入城增援;如果官兵较多,就在横街窄巷炸毁几间店铺,援军就无法通行了。再以二三十人进攻旗界。完成了任务的各队则四处放火,造成声势,必可一举获胜。
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计划,参加人数这么少,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不少人主张从顺德、香山、北江三路多调一些会党到广州,借重阳节期间,有登高、拜山之俗,各乡到省城的民众很多,方便党人混入,同时举事。于是,孙中山派人联络东、西、北三江的绿林团练,都很顺利,无不踊跃听命。
清代大儒朱次琦的侄子朱淇负责起草《奉天讨满檄文》,并将安民告示先期印好,收藏在王氏书舍的墙壁中,准备起义后四处张贴。另外还有一份英文的对外宣言,只待起义成功,即分送各国,要求承认义军为交战团体,享受各国一切中立权利。
九月初八,各路人马陆续潜入广州,聚集在起义总机关附近,定起义口号为“除暴安良”,以臂缠红布为标志,只等香港一路同志由杨云衢率领,乘当晚夜轮到达,即可发动。不料当晚香港同志并没有上船,孙中山接到杨云衢电报,称香港队员须改迟二日才能启程。广州总机关的同志认为,推迟起义,消息势必泄露,况且两天后香港同志能否行动,尚未可知,不如暂时中止计划,遣散广州的同志,以免遭受损失。
于是,广州总机关致电香港同志暂勿来省。孙中山一面下令部众尽快撤离,以免被官府一网打尽,一面督饬少数留省同志分头收藏武器、烧毁文件。但电报到达香港时,香港同志准备的七箱军火,已交付船运,无法取回,两百多人的队伍亦已整装待发了,杨云衢乃复电孙中山:“接电太迟,货已下船,请接。”
这时消息已经外泄,朱淇的兄长朱甤生是广州大绅,主持西关清平局事,他知道弟弟参与起义,担心受连累,遂向官府自首告密。官府缇骑四出,大肆搜捕。王氏书舍和咸虾栏等机关均被破获。陆皓东本来已安全撤离,但他担心藏在王氏书舍里的党人名册被官府搜获,按图索骥,遂又不顾友人劝阻,潜返王氏书舍,把名册取出全部烧毁。当最后一本名册化为灰烬时,官兵破门而入,陆皓东等五人被捕。
第二天,香港轮船抵达广州,官府已派重兵在码头守候,船甫泊岸,即上船大捕党人。船上四十多名党人及其首领朱贵全、邱四被捕,七箱军火亦全部被官兵缴获。孙中山逃回香山,转赴澳门、香港,从此流亡海外。
陆皓东在狱中受尽酷刑,但表现出视死如归的勇气。审讯时陆皓东奋笔疾书,痛斥清廷腐败无能,直陈革命意义,写下了一篇慷慨淋漓的“供词”,有“公羊既殁,九世含冤,异人归楚,吾说自验。吾言尽矣,请速行刑”的悲壮之语。陆皓东、朱贵全、邱四三人被官府杀害,党人程奎光在营务处受军棍六百之刑而死,还有几名党人死于狱中。孙中山称陆皓东为“中国有史以来,为共和革命而牺牲第一人”。广东按察使兼管全省驿传事务衙门发布告示,悬赏缉拿“逸犯”,孙中山名列榜首,悬花红银一千元。
乙未起义虽然失败,但孙中山和革命党的名字,第一次震动天下。据孙中山自述,这次失败后,“举国舆论莫不目予辈为乱臣贼子,大逆不道,咒诅谩骂之声,不绝于耳,吾人足迹所到,凡认识者几视为毒蛇猛兽,而莫敢与吾人交游也”。孙中山、陈少白等人流亡到日本,杨云衢则流亡到印度、南非洲。光绪三十一年(1905),孙中山与黄兴等人,在日本成立中国同盟会,跋履所至,结交华侨,宣传革命,风气为开,同情和支持革命者,日益增多。
自从乙未起义失败以后,孙中山再接再厉,在两广地区发动了多次起义,尽管都以失败告终,但革命党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人们视野之中。宣统元年(1909)春天,文澜书院里,不时有人耳语,孙中山得力助手胡汉民从南洋回到香港了,筹组同盟会南方支部,准备在广州大干一场。这个消息,让一些人很震惊,也让一些人很担忧,甚至有一些“聪明人”悄悄地把钱财转到香港。
种种传言,到年关时更甚嚣尘上。天官里有一座青砖大瓦房,每逢假日,就有不少新军士兵出入,在房子里高谈阔论,左邻右里不时听到“革命”“鞑虏”“黄帝子孙”一类词句,从屋里断断续续传出。等他们散去后,常会留下一些书刊,诸如《革命先锋》《外交问题》《立宪问题》等,大家虽然看不懂,也知道是危险书籍,但从来没有人向官府举报。
新军第一标驻在燕塘,第二、三标驻在北较场,很多官兵都秘密加入了同盟会。胆小的人问:“你们就不敢砍头吗?”士兵大笑着说:“就算判我个斩立决,公文往返,也要三四个月,他们来不及杀人了!”很多心急的士兵跑到双门底刻私章,店主很诧异:“最近怎么来这么多刻章的兵爷?”旁边的人撇撇嘴回答:“等坐天下以后升官用呗。”有个士兵买西樵大饼嫌贵,傲慢地指着小贩说:“再过几个月,你送给我我也不一定要呢!”
腊月最后几天,士兵们接到了通知,宣统二年(1910)正月初三是起事日,由炮兵营开炮为号,各标营同时响应。预先集结在河南的会党和民军,立即渡江候命;城内的巡防新军在听到炮声以后,也一齐动手;驻扎城外的巡防新军,则在原地相机行动。起义以赵声为总指挥,倪映典为副指挥。占领广州以后,由省咨议局选举临时民政长官。倪映典在城里的官纸局后街、雅荷塘、清水濠、小东门,设立了以女眷为掩护的办事处;府学东街廖家祠、惠爱街占家祠、秉政街拾桂坊、木排头宜安里,都设立了革命党的秘密机关。咨议局议员陈炯明也是同盟会员,在大东门租了一间房子,收藏军火。
不料,起义前夕,再次发生冷灶冒烟的意外。有人遗落了一张空白的同盟会盟单在军营,被一名军官发现,呈交到督练公所。虽然盟单上无名无姓,不能据此拘人,但督练公所为防万一,以新年将届,营地潮湿为由,把新军营中所有子弹、炮弹和枪械、火炮的撞针,一律收缴城内存放,等开操后再发回。没了子弹,士兵们手里的枪,就成了拨火棍,大家都焦躁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年三十中午,二标三营一名士兵到双门底的绣文斋书店印名片,一言不合,竟张开蕉蕾般的五指,给了店主一记耳光,结果被当更警察带回禺山关帝庙警察局。新军士兵闻讯,趁机鼓噪起来,把禺山警察局团团围住,喊打喊杀。警察吓得赶紧把那个士兵释放了,但新军士兵不肯善罢甘休,三五成群在街上游荡,一看见警察,就围上去痛殴。警察不得不脱掉号衣,换成民装巡街。
为了防止再生事端,新军协统下令初一、初二、初三均取消放假,除了伙头军,其他士兵不准出营。新军士兵在营房里吵嚷着,叫骂着。军官们躲进自己的房间,装聋作哑。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第一标十几名外出买菜的伙头军,在双门底又和警察狭路相逢,始而对骂,继而互殴。消息传回燕塘军营,士兵们不管禁令,挥舞刺刀棍棒,呼啸而出,赶到城里,再次包围禺山关帝庙警察局,把紧闭的门板打得砰砰乱响。大队宪兵赶来,好不容易才把新军士兵劝回营里。
这个新年过得很紧张,所有旗兵奉命在大小东门至大小北门严密戒备。城门紧闭,交通断绝。新军士兵的情绪,也开始失控了,他们在营里找出三箱子弹,每个士兵领到七发子弹,只有少量枪支有撞针,这也够干一仗了。大年初二,倪映典从香港返回燕塘,他本想等过完年,士兵们取回子弹后再行动,但大家急不可耐,纷纷叫嚷:等什么等,等得清明肚又屙,要干就马上干。于是,起义在每个士兵只有七颗子弹的情况下,骤然爆发了。
倪映典率领着新军,从燕塘出发,沿着沙河涌前进,向城内进军。但清军已有准备,水师提督李准在牛王庙(在今先烈路与永福路交界处)设下埋伏,两军相交,枪炮齐下,倪映典中弹身亡。清军又从杨箕村包抄过来,截断新军退路。群龙无首、缺乏武器的新军,退往沙河,又遭到猛烈阻击,死伤枕藉。更多的提标防营赶到沙河、瘦狗岭、东圃、石牌一带,包围圈越缩越小。起义遂告失败,百余新军官兵阵亡。有十几名士兵逃到簸箕村、猎德村等地,热心的村民把他们藏匿起来。这些士兵宁可忍饥挨饿,不私取任何物件,令村民十分感动,争相送给他们衣物和金钱,掩护他们逃生。
两广总督袁树勋札饬藩、学、臬三司及督练公所,办理遣散骚乱新军事宜,与此同时,广东自治会、九大善堂、七十二行商会,会同全省绅、商、学、报、慈善各界,却分途前往各乡,安抚逃兵,并上书总督,援协从罔治之例,请为从宽办理。对这些来自民间的声音,官府的反应,最初是充耳不闻。但抗议和指责声浪,竟成滔滔之势,迫使官府不得不表示服从舆论,对参与骚乱士兵分别资遣,交保管束三年,由三司给予护照,仍作为“高等人格”看待,不准地方官为难。
各界人士在自治会召开大会,继续施压。各行商纷纷登坛演讲,称赞新军士兵,都是良家子弟,对于商场,从无骚扰;这次失败,宁饿死不忍扰民,足见志节。而官府竟全行遣散,交保管束,蒙此大辱,恐天下军人,闻而灰冷,殊非朝廷速练成镇的本意。有人说到新军士兵逃难时的惨况时,声泪俱下,场中饮泣之声四起。在绅商们的活动下,一些粤籍京官,先后上书弹劾,指责袁树勋措置不善,甚至称本案“恐有冤滥情事”,请朝廷派员查办。朝廷遂派两江总督张人骏赴粤,彻底查究。而查究结果,袁树勋以措置失当,得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新军死难官兵瘗葬于牛王庙山头。辛亥革命后,在牛王庙处立“广东陆军庚戌首义诸烈士墓”石碑。
广州绅商对新军起义的态度,显示他们和革命党越走越近了,这与乙未起义后,人们视革命党为“毒蛇猛兽”的情况,不啻天壤之别。才过去15年,时代已跨过了一道鸿沟。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宣统三年(1911),干支纪年为辛亥年。同盟会黄兴、赵声等人在香港跑马地成立广州起义统筹部,黄兴任部长,赵声任副部长。下设调度、交通、储备、编制、秘书、出纳、调查、总务八个课,由姚雨平、赵声、胡毅生、陈炯明、胡汉民、李海云、罗炽扬、洪承点分任课长。在广州城内尽量多设秘密机关,用来安置同志和收藏军火。正月过后,八百多名选锋队员,陆续从各地赶到香港和省城附近集结。
三月初十,燕塘举行飞机飞行表演。这是轰动全城的新鲜事。报纸上说,恩平人冯如把在美国和一批华侨创办的广东飞行器公司迁回燕塘了。人们无法想象人怎么能像鸟一样飞翔,都想去开开眼界。署理广州将军的副都统孚琦正好到燕塘勘测旗地,便带同全家一齐前去观看。在经过漫长的梅雨天,天空透出一线难得的阳光。满城文武,像踏青一样来到燕塘机场。不料,飞机刚刚起飞,就碰上机场旁边的竹子,“轰”一声栽到地上,机毁人亡。孚琦连声大叫“扫兴,扫兴!我要即刻回衙门”,坐上绿呢大轿,匆匆回城。
孚琦的轿子经过东门外咨议局附近时,路边突然跳出一名大汉,朝他连开数枪,致他当场毙命。刺客是从南洋来的独行侠温生才,得手后逃走不及,被捕遇害。他这次行动没有与同盟会香港支部联系,也不知道同盟会正在组织一次大起义,自己买了支枪就去暗杀政府大员,原想杀水师提督李准,为新军烈士报仇,却错杀了孚琦。
温生才事件,令两广总督张鸣岐大惊,认为这是革命党发难的先声。李准把同情革命党的防营一营调走了,另调可靠的防营二营进城,并计划在四月初解散新军二标;在此之前,所有新军士兵不准请假外出,子弹、刺刀一律收缴。张鸣岐下令全城戒严,清查户口。统筹部原在旗界租了九处地点准备届时纵火,此番已有四处被迫迁出。
这时,来自广西、南洋的选锋队员大部到位了,分别潜藏在双门底、旧仓巷等处。旧仓巷与司后街相通,与小东营隔街相对。东江的同志藏在司后街(今越华路)陈炯明寓所,另有一部分同志藏在九眼井、小南门、长堤、谢恩里各处。起义总指挥部设在司后街小东营,离制台衙门和水师提署,只一箭之地。赵声担任起义总司令,未到广州时,由黄兴代理。而统筹部则仍留在香港。(www.daowen.com)
黄兴到广州后,各种消息纷至沓来,一会说武器不能按时运到;一会说官府已有所准备,巡防二营占领了越秀山;一会又说张鸣岐已密令城内军警,预备开战,一旦城内火警,不准开城赴救;一会又传四月初五前将挨家搜查,大索党人。因此,起义日期几经更改,最后决定在三月廿九日发动。
那天下午4时许,天空浓云密布,飘着筛糠雨。司后街的居民从窗口看见,一大群短衣男人从小东营出来,直奔西边的总督署而去,目测有一两百人。其中一胖子坐在肩舆上,其他人像是他的侍从,前呼后拥。后来才知道,那个坐肩舆的就是黄兴。人们正惊疑不定之际,听见从总督署方向,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仿佛在喊:“我们是为中国人吐气,你们也是中国人,赞成的请举手!”随即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枪声。有大胆的人爬到禺山高坡上张望,看见总督署冒出了浓烈的黑烟。四周的枪声也越来越密了。
坊间盛传,革命党攻入了督署,但张鸣岐从图籍所的楼顶钻出瓦面,逃到天平街水师公所去了。黄兴想纵火以号召各方,却找不到引火材料,只好把火种扔到张鸣岐寝室的床上,这就是督署起火的原因。选锋队冲出督署大门时,迎面撞上李准的亲兵大队,一名队员上前高呼:“我们都是汉人,同心戮力,共除异族,恢复汉疆。不用打,不用打!”话音未落,被对方一枪击中脑门,当场丧命。另外五名队员也中弹倒地,黄兴的右手断了两指,血满袍襟,且战且退。
天黑以后,广州城里到处都是枪声,居民紧闭大门,不敢外出。有几十个外县来的党人不认得路,在横街窄巷乱转,不知怎么出城。他们遇上一名更夫,恳求他带路去小北门。老更夫一声不吭,在前引路,却把他们带去了仓边街。这些不幸的党人又转回了小东营,与大队防营撞上,一轮驳火后,有十几人退入状元桥附近高阳里(今小北路与法政路交界处)的源盛米铺,堆起米袋作垒抵抗。双方对峙一夜,官兵索性放火烧街,米铺也陷入火海之中。店内的党人纷纷跳后墙逃走,来不及逃走的党人,在店里引爆炸弹自杀。但逃出的人许多因为不认得路,乱冲乱撞,被官兵捕获。另有一批党人躲进了邱家祠,这是咨议局副议长邱逢甲的寓所,他在门前挂起钦赐工部主事的木牌,令官兵不敢冒犯,躲在祠内的党人得以脱险。黄兴从五仙门出城,雇小艇逃过河南,再辗转逃往香港。
第二天,全城一片死寂,城门关闭,所有商店都不开门,街上除了兵警,行人绝迹,只有那些静静躺在湿漉漉的地上的尸体。在这次惨烈的起义中,死难党人不计其数。除两名妇女和一名年纪太小的党人外,其他人一律处死。不少被捕党人,被官兵用七寸铁钉从脑门钉入,一钉致命,尸体抛入珠江。而混战中死难的党人和一部分被枪决的党人,尸体丢弃在咨议局前的池塘里,无人收殓。连日阴雨,尸体很快便肿胀发臭。
河南“守真阁”裱画店的老板潘达微,是一位侠义肝肠的同盟会员,不避风险,东奔西走,恳求广仁、爱育、方便、广济各善堂,出面和官府交涉代为安葬。经过一番据理力争,官府勉强同意把所有遗骸葬在平时掩埋处死犯人和无主尸的臭岗上。
潘达微于心不忍,又请广州豪绅、时任清乡督办的江孔殷出面,向官府疏通,允为烈士另觅墓地,后得广仁善堂慨然让出红花岗空地一块,用以安葬死难义士。红花岗位于沙河马路旁,空旷通达。善堂雇工,连夜赶挖墓坑,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棺殓遗骸。当时有一班乞丐自告奋勇,前来协助掩埋烈士,完工后分文不收,掉头而去,令潘达微无限感慨。
掩埋烈士后,潘达微写了《咨议局前录新鬼,红花岗上党人碑》一文,以作纪念,又画秋菊图,题“碧血黄花”四字。他觉得傲霜菊花(黄花),恰似烈士的侠义精神,“本性能耐寒,风霜其奈何!”于是,大笔一挥,把文章中的红花岗,统统改称黄花岗。事后查得烈士姓名七十二,实际上死者远不止此数。
这次起义史称“三·二九起义”,或称“黄花岗起义”。同盟会南方支部精英损失殆尽,元气大伤。民国成立以后,孙中山撰文纪念:
满清末造,革命党人历艰难险巇,以坚毅不挠之精神,与民贼相搏,踬踣者屡,死事之惨,以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围攻两广总督署之役为最,吾党菁华,付之一炬,其损失可谓大矣,然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
压垮清政府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武汉三镇落下来了。八月十九日,中秋节后第四天,湖北新军第八镇工程八营的革命党人在武昌聚众发难,其他各营汉籍官兵群起响应,迅速占领全城,成立军政府,推举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就任湖北军政府都督;即日通电全国,宣告武汉光复;请黄兴速到湖北,共商国是,又请黄兴转电孙中山回国主持大计。
广州仍笼罩着死寂的空气,还没从新军起义与三·二九之役两次失败的痛楚中,恢复过来。直到九月初四,一声霹雳,终于把这个半死不活的闷局,骤然打破。新任广州将军凤山,抵达广州,刚上岸不久,就在仓前街中了同盟会的炸弹埋伏,当场炸毙。翌日,广州各大报纸都出版了号外,刊登凤山被杀的消息,并配上凤山血肉模糊的尸体照片。美国总领事也到爆炸现场察看,他给国务卿的报告写道:“当场炸毙凤山,卫兵三十人,和市民十余人。凤山焚毁的尸首,只能由一小片丝缎认辨,我下午到场观察,尚有十余尸首狼藉街上,烧毁至无可认辨。”有酒楼立即推出了应景的炸鸡蛋菜式,取“炸蛋”与“炸弹”的谐音,命名为“凤山入城”,大受食客欢迎。从这个细节,可以清楚看到人心向背,大清气数已尽了。
凤山被炸,对广州的八旗人,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力。人们担心一旦革命,汉人会屠杀旗人,报当年两藩入粤屠城之仇。极度恐惧的旗人扬言,宁可拼个鱼死网破。《神州日报》一篇文章说:“满人曾拟议,革党如向彼仇视,彼必先发制人,将城内外汉人杀绝。”这又引起了汉人的惊恐。在这种互相猜疑的心理下,只要有一点火头,就会酿成巨祸。
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西关文澜书院,似乎这里比两广总督署更有权威。广州各大民间团体都到这里开会,讨论维持省城公安的问题。大会由八十多岁的太子少保邓华熙任主席,梁鼎芬任副主席。梁鼎芬首先发言。他说:“保全广东,非个人可以保全,当合千万人之力以保之,并合千万人之心为一心以保之。广东者,广东人的广东,官代治之而已;对好官我们支持,不好的官我们把他赶走,官力所不能逮的我们协助之。今革命党所持主义,在改良政治耳,政治如果是良的,革命自然兴不起风浪。”清乡督办江孔殷振臂一呼:“无论满人、汉人、本省人、外省人、中国人、外国人,凡在我广东者,皆可享受共和平等之福,何乐不为。”会场上欢声雷动。
满汉八旗承诺会共同维持治安,并推举代表到文澜书院,向绅商们表达诚意,但内里却乱成一锅粥。汉满冲突的谣言,不仅没有平息,反而传得更加离奇可怕。有的说旗人已在旗界架起大炮,准备向汉人轰击;有的说汉人将攻入旗界,大开杀戒;也有的说四乡民军即将破城,不分满汉一起揽住死。街头说今晚将出大事,巷尾说明天会有血光之灾,闹得人人心惊胆寒。
有钱人家纷纷收拾细软,逃离这座危城,大南门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男女,挑着箱栊行李,仓皇出城。四牌楼的店铺,因接近旗界,全部关门上闩。“乒乒乓乓”的关门声,响遍惠爱街、双门底一带,昔日最繁华的路段,如今形同鬼城。巡警逐家逐户拍门,劝说大家开门做生意,不要被谣言所惑。人们勉强打开一条门缝,但巡警一走马上又把门关上。即使营业的店铺,也只开半天门,或只有顾客叫门才开。巡警道和南海知县微服巡街,到四牌楼一带,逐家逐户劝人“各宜安居营业,自然共享和平”。
九月初八早上,九大善堂、七十二行总商会各团体的代表,再次齐集在爱育善堂,讨论广东的前途问题。人们听说开大会,都跑来旁听,会场内外人潮涌动,声如鼎沸,就像崩了大围一样。从爱育善堂到十七甫的街上,挤满了千千万万的榄豉小帽,一望没有尽头。
大会第一个议题就是:广东当此危急存亡之秋,绝不能再模棱两可,现共和政府势力已成,与旧日专制政府立于极端反对的地位,专制政府现万不可恃。就广东人心趋向,应承认专制政府,抑承认共和政府,以图永久之保存,请大家表决。代表们齐声呼应:“旧日专制政府政治势力已失,共和政府势力已成,友邦公认。为保存永久治安起见,应即承认共和政府。”欢呼声直上云霄。
人们浩浩荡荡从爱育善堂往文澜书院走去。上下九、德兴桥(十八甫北河旁街附近)的店铺,没人做生意了,都涌到街上,到处密匝匝,插身不下。适逢全省学界也在开大会,他们成立学界维持公安部,并派代表到文澜书院,向绅商们表达学界的忧虑。三方面的人走到了一起,再邀请满族代表到文澜书院,共商前途大计。
满族派了几名代表来表态:满汉两族两百余年共同生活在广东,已成为同语言,共嗜欲,通庆节,联婚姻的亲近同乡,生命以之,财产以之,即家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亦无不以之者。万望同乡各界团体,勿为谣言所惑,致生惊扰。大家开诚布公,同心协力,共维地方的治安,保存粤人的利益。九大善堂、七十二行商也承诺,极力保护满汉八旗生命财产,即使将来新政府的军队来到广东,也一定代为要求,与汉人一律看待。
各团体包括满汉八旗各举派代表,联合商议,组成广东满汉民团独立会,其宗旨是:维持满汉及三千万广东同胞生命财产,以创造将来的永远幸福,并派代表到总督署见张鸣岐,要求正式亮出广东满汉民团独立会的旗帜。满汉八旗把他们的军械全部交出,从此处于被保护的地位,与一般汉人相同。
人们情绪激昂,在市内举行巡游。所到之处,不断有民众加入,就像一股洪流滚滚向前,沿途不断有山洪汇入,变成滔天巨流。城厢各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连成一片,从傍晚响到深夜,全城烟雾弥漫,除夕的鞭炮也没这么热闹。有些店铺门前悬挂的龙旗也被扯下来,如同破布一样丢弃了。
人们都以为大局已定,不料深夜汉口战报传来,民军失利,退守六渡桥一线。张鸣岐的腰杆立即硬起来,连夜出公告,严禁主张革命,还声称要剿办作乱的“匪徒”。这个公告一出,第二天,几乎所有商店都不开门了,当铺也停止典当普通物品。全城只开大南门,其他各门都关闭。人们万分恐慌,一股逃难潮平地而起,西堤码头开往香港的轮船,全部爆满,一票难求;平时没什么人坐的广九火车,也顿时成了“难民专列”,挤满了逃往香港的人;去佛山的汽车、去四乡的船只,无不人满为患;甚至在通往石牌、东圃、棠下的路上,也满是拖儿带女,徒步走难的人群。
南海县令到十八甫、下九甫一带,劝谕商店开门营业,但无人理睬。长堤一带的戏院乌灯黑火,同庆戏院甚至被军队占据。海珠石前垒起了沙包,由防营和桂军把守。天字码头一带,水师行台架起大炮,停泊在江上的兵轮,也褪去了炮衣。总督署外华宁里路口,用石块砌起了掩体,仅留可供一人通过的缺口。在一些交通要道,官军把街上的青石块都撬起来做成街垒,筑成炮台。官府下令禁止集会,晚上12点以后全城戒严。
在这种危疑震惧的气氛下,总商会江孔殷、梁鼎芬等人,邀集自治研究社、九大善堂、七十二行商的绅商代表,凑在一起商讨应对办法。大家都无甚主意,只能请各绅董出面,劝导商民毋自惊扰。但大家都清楚,空口白话,不会有什么效果。
梁鼎芬请人做了几块高脚牌,写上他个人的“安民告示”。第一块牌写着:“民贫米贵可虑,今与官与绅商,合办平粜,特传知。”第二块牌写着:“谣传广东初九有事,今已过矣,同为大清国百姓,切勿轻听谣言,各宜安居乐业。”第三块牌写着:“我家住榨粉街,我家大小无一搬迁,书籍字画,并无移动,如若不信,请即来查,任众处罚。”第四块牌写着:“初四、初八连日在文澜书院议决,经函请制台,联络满汉,共保公安。现下省城地面,满汉已经融和,城上并无架炮,革党亦无来攻之事,可保公安。初八晚,有人倡议竖旗,系出误会,现已解散,官场亦不深究。各商场居民,可以无庸惊慌,速宜一律开铺,照常贸易,是为至祷。”
每块高脚牌都署上梁鼎芬的大名,雇了几个人扛着,在冷冷清清街上巡行,引来一些人围观,但反应却如泥牛入水。总商会、巡警道、劝业道都出了告示,但不仅居民举家外逃,连商铺、作坊也纷纷外逃。广府前的洋货店、番禺前的故衣铺、大新街的玉器铺,全都将货物打包入箱,挑运出城。大小店铺的门窗,不是用铁链锁住,就是用木板钉住。市面情形,比“三·二九”之役后,更加惨淡、恐怖。
九月十八日早上,九大善堂、七十二行商不顾官府禁令,在总商会召开大会。会后各界代表再到咨议局开会议事。咨议局内,已聚集了上千人,群情汹涌澎湃,不可名状。局势危如累卵,官府权威已经扫地,民众不能坐以待毙。大会决议立即成立新政府。当晚,双手沾满革命党人鲜血的李准,也见风转舵,宣布拥护革命。张鸣岐连夜逃入沙面租界,请求庇护,在英国人的保护下逃往香港。
九月十九日,立冬。太阳和往常一样冉冉升起。这一天将永垂青史。人们走出家门时,惊讶地发现,街上的军警一个都没了;所有官府衙门,都空空荡荡了,各司道和一府两县的官吏,在前一晚都鼠窜一空了。大清垮了!两百年的江山,说垮就垮!全城一片沸腾,千万面旗帜,在湛蓝无云的晴空下,猎猎飞舞。人们涌到大街上,奔走相告,笑逐颜开。民国了!没有皇帝了!李准下令各炮台一律升民国军旗,宣布反正。广州的大街小巷张贴出“军政府南部都督”的布告,宣告广东独立。
那一夜,真的很长很长,但天终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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