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伯明翰雕刻匠的失败,中国象牙匠师的完美制作

伯明翰雕刻匠的失败,中国象牙匠师的完美制作

时间:2023-10-0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当一位英国人找到了他认为“看来似乎最优美、最完美无瑕的顶峰”的东西——象牙雕刻之后,他在旅游笔记中写道:“著名的英国伯明翰雕刻匠试图仿照优雅的牙雕折扇扇骨,虽然他们的技巧也是非常灵巧和精致,但始终没有取得成功,而且根本无法和中国的产品竞争。”消息传到广州,巡抚杨永斌揣摩圣意,以为皇上喜欢象牙席,立即调集广州城内最优秀的象牙匠师,赶制了两床象牙席,送入内廷。各行有各自的经营范围,严禁搀行夺市。

伯明翰雕刻匠的失败,中国象牙匠师的完美制作

18世纪,初到广州的外国人,以好奇、惊讶的目光看待一切,什么都新奇,什么都饶有趣味,满街的店铺堆满了佛山纸伞、大良木屐、揭阳竹编新会葵扇、阳江漆器东莞草席,到处缤纷繁丽,目不暇给。当一位英国人找到了他认为“看来似乎最优美、最完美无瑕的顶峰”的东西——象牙雕刻之后,他在旅游笔记中写道:“著名的英国伯明翰雕刻匠试图仿照优雅的牙雕折扇扇骨,虽然他们的技巧也是非常灵巧和精致,但始终没有取得成功,而且根本无法和中国的产品竞争。”

早在明代万历年间,“象牙精制品”就出现在葡萄牙从澳门贩运的货物清单里。曾经有一艘葡萄牙商船,被英国人劫持到英格兰德文郡的达特茅斯港,船上满载的东方物品,把所有人都惊呆了。英国人做了详细记录,他们的战利品包括丝绸、棉布、地毯、皮草、香料、染料和种种手工艺品,还有数量庞大的檀木、家具瓷器与象牙。

牙雕工艺在广州,可以追溯到盛唐。当年的诗人王建游览广州城,亲见“戍头龙脑铺,关口象牙堆”的壮观场景,码头关口堆满了从船上卸下的象牙,印证了牙雕业的兴盛。到宋代的时候,工艺水平已出神入化,匠人采用镂空通雕的技法,镂出两层都可以转动的象牙球,时人惊为鬼斧神工,名之曰“鬼功球”。及至明代,象牙雕刻的工艺,更上层楼,坊间有“苏州样,广州匠”之谚。明代的《广州志》认为:“(广州)香犀、象、蜃、玳瑁以及竹、木、藤、漆诸器,俱甲于天下。”

有“仙工”之誉的广州牙雕,亦称南派牙雕,分雕刻、镶嵌和编织三大类,以雕刻之中的镂雕最具特色,精致玲珑,巧夺天工。题材多为花木、山石、龙舟、宝塔、蟹笼等岭南山水景物。精致的象牙印章、文具、梳具、餐具等成为中国的仕宦人家的必备之物,良工巧匠甚至制作出极为精细的象牙席。广州的象牙席,甚至惊动了朝廷。

雍正六年(1728),胤禛要造办处依宫中原有的一张象牙席的尺寸,制作一张黑漆床。消息传到广州,巡抚杨永斌揣摩圣意,以为皇上喜欢象牙席,立即调集广州城内最优秀的象牙匠师,赶制了两床象牙席,送入内廷。谁知这年粤海关监督的贡品,也是两床象牙席,广东竟同时进贡四张象牙席。胤禛认为奢侈太甚,立即下旨:“朕于一切器具,但取朴素适用,不尚华丽工巧,屡降谕旨甚明。从前广东曾进象牙席,朕甚不取,以为不过偶然之进献,未降谕旨教导。今则进献者日多,大非朕意。夫以象牙编织为器,或如团扇之类,其体尚小,若制为座席,则取材甚多而人工大费,开无用奢靡之端矣。此等物件既已进献,不便发还,而留在宫中又实无可铺设之处。”他告诫广东督抚:“若广东工匠为此,则禁其勿得再制;若从海洋而来,则从此摒弃勿买。制造之风自然止息。”

这回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两广总督鄂弥达、广东巡抚杨永斌等,赶紧把象牙匠师遣散,不敢再进贡象牙席了。现北京故宫还收藏着两床象牙席,其中一床长216厘米,宽139厘米,长期陈设于“珍宝馆”中。

清代有多少人在广州从事牙雕行业,没有准确的数字。象牙雕刻业分为贡品行和洋行两个行业组织。贡品行经营艺术性较高的象牙制品,以朝廷贡品为主,行址在三府前。洋行以制作民间用品为主,多数内销。行会之外,又有些自立门户的艺人成立了大牙行,会址在小新街,人称“象牙会馆”。四牌楼西侧的象牙街,包括柴把巷、马巷、走木巷一带,相传是宋代蕃坊出售象牙货品的专业街。柴把巷和马巷现称象牙二巷、象牙三巷。明代很多象牙和玉器的加工作坊,都聚集在这里。

象牙球、象牙折扇骨、项链、象牙梳、鼻烟壶等,是海外客商一下船就四处搜罗的物品。据《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记述,当时来广州的欧洲商船,对货舱上的装货位置都有限制,但船员们的卧房和床位却不在检查范围之内,这里便成了夹带私货的仓库。虽然公司一再禁止船员的私人投机贸易,但“他们仍然投机购买一些珍贵物品,如扇、象牙雕刻、刺绣及其他体积小而价值大的珍品。屡次对船长及职员的私人投机的限制,不能长久保持”,因为利润实在太过诱人。进货价一两的象牙雕刻、绘扇、刺绣,在伦敦可以卖到一镑,这意味着高达200%的利润。《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中举了雍正七年(1729)的英国“林恩号”为例,船上夹带的私货价值,便达到1244镑。

当船离开广州港口之后,船员们开始拿出他们的“私货”互相炫耀,刺绣几乎是必不可少的。广州刺绣在欧洲的热度,并不亚于象牙雕刻,甚至直追其上。明代的澳门,是葡萄牙采购中国商品的中转基地,真正的货源,集中在广州。广州城内很多人的营生,都是为出口服务的。葡萄牙传教士克罗兹(Gaspar de Cruz),在广州逗留了几个星期,走街串巷,眼界大开,对遍布城厢的工艺品作坊,叹为观止。他的《中国志》一书写道:“(在广州)很多手工业工人都为出口贸易而工作。出口的产品也是丰富多彩的。有用彩色丝线盘曲地绣在鞋面上的绣花鞋、彩漆绘画盒、硬木家具、镀金的铜盘、瓷器等,都是绝妙的艺术品”。

有人粗略统计,仅广州附近,就有两千五百多家纺织作坊,分布在带河基、晚景园、龙津桥、金沙滩一带,雇用了五万多名机房仔。西关有许多地方都是机房的晒布场。市井中流传着的机房仔故事,为人津津乐道,其中胡惠乾大战“机房仔”,更是家喻户晓。故事说胡父因小事被机房仔打死,胡惠乾从少林寺逃下山为父报仇,引起少林、武当两派在广州大火并。另一个广为人知的故事,就是鸦片战争时,三元里乡民抗英,曾发红帖柬请机房仔支援,由锦纶堂出钱,机房仔出力,参加抗英作战。有一个叫陈棠的机房仔,率领一千多机房弟兄在西村阻击英军

绵纶堂是广州丝织行业的总机关,分工十分细致,下面有放机行、朝蟒行、金彩行、宫纻线平行、牛郎行、杂色行、洋货三行、十一行、十八行、丝纱行、线纱行、广纱行、绍纱行、三纱行、八丝行。其中洋货三行又分为安南货行、新加坡行、孟买货行;机房行又分东家行、西家行。各行有各自的经营范围,严禁搀行夺市。

与丝织行业相关的,还有匹头行、土布行等,经营匹头、土布、扣布、格布最集中的地方,就是西关的杨巷。后来洋布大举输入,迅速占领市场,土布招架不住,杨巷也不得不向洋布敞开门户,货品以上海棉布、纱绸莨布、土织棉布和呢绒居多。全街卖布匹的店铺,门连户接,店员们都站到门外招揽生意,一见妇女经过便扬手高叫:“大姑,买布啦!”广州人都把杨巷叫作“大姑街”。

行内立有各种严格的规定,详细到货式大小、工人酬劳高低,都不可任意违反,否则会受到全行鸣鼓而攻。光绪三十四年(1908),由于新茧供应太多,市场丝价暴跌,车丝行成员便一致决定停工一个月,停缫新茧。在这一个月内,有谁敢私缫新茧,罚款一千两银,五百两归举报者,五百两归公箱。业内以此维持丝业的市场价格。

绵纶行的祖师爷是“汉博望张侯”,即出使西域、开辟丝绸之路张骞。每年八月十三“师傅诞”,绵纶行业的人都会大肆庆祝。东家(雇主)在绵纶堂聚会,而西家(工人)则在西门口外(今中山七路)的先师庙聚会。

实行一口通商以后,从广州出口到欧洲的绣花衫,每件可以卖到八两白银,绣缎、绣丝纱每匹卖八两白银,绣牛郞每匹七两,绣茧绸衫每件六两,绣点绢、绣绢、绣线绸每匹六两。欧洲人追求广州绣品,几乎到了不计成本的狂热程度。英国人把剪裁好的服饰和设计好的图案,通过英国东印度公司,送到广州加工绣制。有些欧洲贵族连名片也要拿到广州刺绣,才显得矜贵。后来发展到圣母像、耶稣像和国王、大臣肖像,都要雇请广州的绣工,以特殊针法和绒线来绣制。

巴洛克艺术风席卷欧洲时,广绣构图的繁复热闹,色彩的金碧辉煌,表达情绪炽烈张扬,特别符合欧洲人的审美要求。在状元坊出品的珠绣云额、珠绣拖鞋、钉珠围裙、荷包、扇套等,花纹丛繁,色彩浓艳,极富装饰性;而珠绣粤剧戏服,也是一派豪华气象,采用钉珠方法,在戏服花纹图案的边缘,钉上玻璃珠串,造成珠光宝气、华丽夺目的视觉效果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广州第一家刺绣行业的行会——“锦绣行”成立,入会的有三千多人;同时设立刺绣业的会馆“绮兰堂”。广绣行业有一个奇特之处,就是绣工都是男人,称为“花佬”。乾隆(1736—1795年)年间,绣坊、绣庄多达五十多家,三千多名花佬每天埋头在绷架前,飞针走线。他们多数是广州人和潮州人。《南海竹枝词》描写了这段锦绣岁月:

希珍大半出西洋,番船归时亦置装。

新到牛郎云光缎,边钱堆满十三行。

与岭南人的性格一样,广绣具有天生的开放性,用材和技法,博采众家所长。有人总结出中国的四大名绣——苏绣湘绣粤绣(包括广绣和潮绣)、蜀绣的特点是:苏绣雅致,湘绣奔放,粤绣华艳,蜀绣明丽。而广绣因地处海洋贸易前沿,得天时地利之便,吸收海外各种新型材料和绘画技法,工艺不断推陈出新。屈大均描述广绣:“有以孔雀毛绩为线缕,以绣谱子及云肩袖口,金翠夺目,亦可爱,其毛多买于番舶。”孔雀尾、孔雀羽,大多来自苏门答腊、暹罗、佛朗哥、安南等地,这是材料上的大胆创新

广绣特有的金银线绣,又叫盘金绣,多用于绣制裙褂、戏服和画幅;丝绒线通常用于绣装饰画,扪针细若毫芒,丝线密不透风,光线明丽,色彩缤纷,极受海外欢迎。充满喜气的中国图案,如龙凤、鸟兽、花卉、瓜果、山水、博古、福禄寿三星、八仙等,随着一件件精美绣品,远渡重洋,进入了欧洲的富绅人家。在广州还有一种“孟买绸”,是在白色或黑色、红色的缎子上绣满各种花鸟龙凤图案,大雅大俗,亦饶有民间情趣,专供印度孟买市场,然后再转口各地。

欧洲客商不仅带来了刺绣的图样,还有大量瓷器的图样。康熙(1662—1722)年间,欧洲的珐琅表、珐琅铜画片及珐琅彩料等,开始传入广州。本地匠师吸收了这些技法与彩料后,很快发展出“广东珐琅”。从时间上看,珐琅用于陶器的技术,在欧洲诞生才两年,广州工匠已成功应用在瓷器上了。

当时全国拥有烧制瓷胎珐琅彩技术的,只有宫廷造办处和广州的工匠,别无第三家。就手艺而言,两者很难分出高下。广州的瓷胎珐琅有胎薄件小的特点,这是作为民间工匠出于节省材料的考虑,无法与宫廷造办处相比;而纹饰则别具一格,对绿、紫、红、蓝、金等不同颜色的运用,较造办处更加大胆、开放,营造出镂金铺翠的视觉效果,亦更加强烈。描金画珐琅的装饰中,经常出现巴洛克式的大卷叶,以奔放热烈的构图,释放着来自欧洲的风采流韵。广州珐琅工匠制作的点心盒、花瓶、小盘、茶碗、座钟面的瓷盘、寺庙香炉、花瓣,甚至小至衣服上的纽扣,件件精巧玲珑,穷工极态。

广州工匠严格按照欧洲客商提供的版画和图样绘制图案,烧制瓷器,这类产品称为“订烧瓷”,其中一个很特别的种类叫“纹章瓷”,因为瓷器上绘有欧洲一些显赫家族、都市、公司、军团、团体的特殊标志,对研究欧洲历史,有独特的价值。国外研究者戴维德·霍华德(David S.Howard)在其著作《广州、上海及香港三城记》中认为,制作于康熙时期的珐琅彩乔治·沃雷纹章瓷盘和珐琅彩托马斯·特雷弗爵士纹章瓷盘,是最早的广彩瓷器。

广彩是广州地区釉上彩瓷艺术的简称,又称“织金彩瓷”“洋彩”“广东彩”。客家人刘子芬的《竹园陶说》写道:“清代中叶,海舶云集,商务繁盛,欧土重华瓷,我国商人投其所好,乃于景德镇烧造白器,运往粤埠另雇工匠,仿照西洋画法加以彩绘。于珠江南岸之河南,开炉烘染,制成粉瓷,然后售之西商。盖其器购自景德镇,彩绘则粤之河南厂所加者也,故有河南彩及广彩等名称。”

这段文字,简略地记载了广彩的来龙去脉。当年的工匠们,从景德镇购回素胎瓷,绘上金色花纹图案,然后用低温焙烧而成。广彩的特点是构图紧密、色彩浓艳、金碧辉煌,犹如万缕金丝织白玉。这种工艺始于明代的广州三彩,清代发展为五彩,并在乾隆年间逐步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都收藏有大量广彩精品,仅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就收藏了1717件。

广彩行业也有自己的行会,名为灵思堂,成立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由揽首(东家)与彩绘工人共同组成,最初设在西关文昌路毓桂三巷,后来搬到河南。同治、光绪年间(1862—1908),灵思堂的成员达三千多人。凡从事这个行业,都要加入行会,否则不仅无法立足,甚至还可能会被灵思堂的专业打手找上门来,狠揍一顿,踢出广州。那些打手都是“食过夜粥”的,个个五大三粗,舞枪弄棒,专职维护行内秩序。

揽首和瓷庄负责向洋行接订单,瓷工从揽首那里接活,按照图样在素胎上描绘,完成后交回瓷庄烧制。瓷庄各有各的经营领域,金山庄是经营美洲的庄口,洋庄是经营远东和欧洲的庄口,南洋庄是经营东南亚的庄口。但由于从业者太多,即使在灵思堂内部,也难免发生各作坊主互相压价竞争的情况,所以作坊主们又成立了比灵思堂低一级的组织——承彩堂,统一制定工价,规定加彩工艺的等级和质量,严格按工艺的等级和质量制定收货价,以避免行内恶性竞争。(www.daowen.com)

每个到中国的欧洲人,总想把他们目睹的一切记录下来,那时没有照相机,只能靠绘图留下视觉资料。传教士和水手中的业余画家们,便纷纷拿起画笔,用速写和素描,把沿途的风土景物画下来。带回国内后,人们争相传看,无不啧啧称奇。但这些人毕竟在中国逗留时间不长,见闻亦有限,于是他们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是委托广州的画师,把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描绘成一幅幅画作。

一个新的艺术品种——外销画诞生了。

现存最早的外销画师,是一位叫作史贝霖(Spoilum)的画师,他最早的绘画记录,是乾隆三十九年(1774)所画的肖像画。他给人画像,两个小时就可以画好,收费只要10美元,生意十分兴隆。一位美国顾客端详着史贝霖画的肖像惊叹:“他是多么擅长肖像画艺术啊。”

前来找史贝霖绘像的外国人,络绎不绝,包括美国波士顿地区1799年成立的东印度海事学会的首任会长,他希望史贝霖给他和夫人绘一幅像,但他的夫人却没有到场。史贝霖只好在现场给会长绘像,再照着会长提供他夫人的肖像画临摹,合成一幅。会长回国后,把肖像画捐给了东印度海事学会,而学会的藏品库后来发展成一家以收藏东方外销物品为主的博物馆,同时也是美国历史最久的一间美术馆。

有行家评论,史贝霖是广州最出色的肖像画家,他笔下的人像,眼睛炯炯有神,嘴角带着微笑,但稍缺乏立体感。这可能是因为中国人绘画,一向不太重视阴影。在许多中国人的观念中,“阴阳脸”不美观、不吉利。包括被画的对象,也不希望自己被画成“阴阳脸”。弘历皇帝就很讨厌西洋油画,觉得它“阴色过重,则视同污染”,也就是明暗对比太强烈,令人不能适应,所以“宁取淡描,而使阴色轻淡”。

在广州这个通商口岸,外销画作为一个特殊的工艺品种,受西方趣味影响,至为明显。有些画师本身就师从西洋画家,英国人乔治·钱纳利(George Chinnery),道光(1821—1850)年间居留澳门27年,去世后安葬于澳门。他的绘画在澳门、香港、广州等地,传播甚广,很多外销画师都仿效他的风格,如著名的关乔昌(啉呱),便是钱纳利的高足。

关乔昌的画《老人头像》,入选英国皇家美术学院展,使其成为最早跻身欧洲一流画展的中国画家。1841年他的油画《茶商毛升肖像》在美国纽约展览;1851年他的油画《伍浩官肖像》《耆英像》及《林则徐像》在波士顿的文艺协会参展,《林则徐像》又在英国伦敦参展,被誉为中国的托马斯·劳伦斯(Thomas Lawrence,英国摄政时期最出名的肖像画家,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院长)。他的画风是典型的英国学院派,他画店门口的招牌,也自我标榜:“啉呱,英国和中国的画家”。当代画家刘海粟认为,关乔昌的油画极为出色,倘若他生活在除中国以外的任何国度,都会成为一个新画派的奠基人。

关乔昌的弟弟关联昌(庭呱),担任过钱纳利的助手,以画水粉画、水彩画著称。他的作品《插秧》,被美国皮博特-伊赛克斯博物馆收藏。香港艺术馆也藏有“庭呱画册套封”,正面题款为:“洋装各样油、牙、纸通(通草)、山水人物、翎毛花卉墨画稿。关联昌庭呱承办。”由于关联昌的绘画水平直逼钱纳利,而价钱却便宜很多,影响了钱纳利作品的销售,两人最后竟至交恶。

有的广州画师,还负笈海外,到欧美各地学习绘画。在《南海县志》里便记载了南海画家关作霖,有人说他就是史贝霖,18世纪末附搭洋轮出国,游历欧美,专攻油画。学成归国后,在广州开设画室,为人绘画肖像,栩栩欲生,见者无不赏叹。他们的画作,是外销画中的精品,不可与一般行货同日而论。

嘉庆五年(1800),英国人梅森(George Henry Mason)出版了一本《中国服饰》,书中收录了60幅各行各业的服装图,据梅森自己说,是根据广州画师蒲呱的外销画绘制的。蒲呱画过大量有关广州市井行业的图画,包括卖花、补鑊、补鞋、倒屎、刺绣、弹花等,三教九流,无不入画。嘉庆十五年(1810),61岁的英国著名风景画家托马斯·丹尼尔(Thomas Daniell)和侄子威廉(William)到访广州,就是被外销画所吸引,他们借鉴其风格、技巧与题材,画出了《中国旅途的如画风景》一画。这些事例,均可视为外销画对西方文化的影响。

然而,关于外销画的血脉承传,探讨起来却往往极为复杂,因为它既不是中国传统绘画的改进,也是不是对西洋油画的简单模仿,而是在特定时期,针对特定人群的一种特殊的艺术品种,在此之前没有过,在此之后也不会再有。就像一场流星雨,在工艺美术史上,密集地划过,留下一天璀璨的光痕,然后归于寂灭。

美国首任驻中国领事山茂召(Samuel Shaw)初到广州时,听到别人议论,说广州有很多画家,但他们没有什么设计天分。他跑到十三行那些中国画店,仔细观察后,也认同这一说法:“中国人虽然在临摹艺术品方面做得很好,可是却没有太多的原创天分。”事实上,外销画只是一种旅游纪念品,其生产方式是根据市场的需要形成的。许多画师的作品,其实只是他雇用的工匠代画,署上他的名字而已。西方游客并不要求外销画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平,他们感兴趣的是异域风情,生动有趣,至于画作想表达什么,他们并不在乎。从事绘制外销画的画师,文化程度可能很低,也可能没经过美术训练,但很清楚洋人喜欢什么。

外销画的材料有很多种,最常见的是用进口的矿物颜料,在宣纸、进口的画纸、绢、布上作画,也有画于瓷板和玻璃上的。绢本、纸本画,纸与颜料互相渗透,融摄合一,固然可体现虚实相涵的美学之蕴,但因为外销画数量很大,进口画纸的成本太高,于是,在嘉庆二十五年(1820)左右,画师们发明了用通草纸作画。

通草又叫通脱木、木通树、天麻子等,是一种常绿灌木,易于采集。用茎内的衬皮制造通草纸,成本较低。西洋人搞不清这是什么材料,见它质轻雪白,以为是用稻米做的,所以又叫它米纸。在通草纸上绘画,色彩鲜艳,肌理细腻,画面清素而别致,富于立体感。但通草纸质脆,通常要裱在数层宣纸之上,再以丝带固定边沿。

另一种常见的外销画是玻璃画。玻璃最早是从国外进口,但广州很早就能生产了。当时人们把进口玻璃叫作“洋玻璃”,自产的叫“土玻璃”。玻璃画的工艺,17、18世纪流行于意大利、德国等欧洲国家,由耶稣会的传教士带入中国。

画师用石蜡溶液涂于玻璃面上,然后用针尖刮出图案,再用氢氟酸进行腐蚀,最后清除石蜡,图案便清晰地出现在玻璃上。广州人称之为“蚀花玻璃”。或者是用油彩、水粉、国画等颜料,在玻璃的背面绘画。题材有风景、人物、花鸟、吉祥图案等,极具装饰性。由于玻璃表面光滑,不易着色,所以玻璃画的技巧很难掌握,而且是在玻璃背面按镜像绘画,难度更大。在宫廷造办处,就有来自广东的工匠从事玻璃画制作,早期用于建筑装饰,后来发展为用以制作挂屏、插屏、围屏、宫灯等工艺品。这种工艺于乾隆年间(1736—1795)流入民间,成为外销画的一个热销品种。但由于优质的玻璃要依赖于进口,成本昂贵,加上运输不易,19世纪以后逐渐式微。

外销画的题材,多为珠江三角洲的街市、衙门、港口、桥梁、茶楼、庙宇、庭园、作坊等民间生活场所和官员、商人、妇女等肖像。不同的画店有不同的特色,有专画花卉植物的,有专画广州街头各行各业的,有专画珠江上各式各样船只的。还有一种很特别的题材,就是把茶叶、瓷器、丝绸等物品的生产工序,以连环画的形式,完整地描绘下来,以满足欧洲人对这些行业工艺的浓厚兴趣。

有一幅《广州港和广州府城画》长卷,堪称外销画中的极品。原画长920厘米,高74厘米,为绢裱本卷轴水粉画,创作时间约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是英国人雇用中国画师为纪念其在广州商贸经历而作,后来被英王乔治三世收藏。这幅巨作,西起广州城西的黄沙、柳波涌西炮台,东至广州城东的大沙头、东水炮台,广州港口、广州府城和珠江沿岸风景,尽收笔底。大小码头和各类官私、宗教、中西建筑两百多处,参差错落,鳞次栉比;泊在岸边或行于江中的船只四五百艘,岸上和船上人物六七百余,画工精细入微,物象形态生动,再现了当年广州贸易口岸的繁荣景象,令人惊为神作。

每个画店都有一位主持的画师,全部以“呱”字作为名号,他们掌握整个制作过程,全程流水作业,起稿、上色、勾线,各有专人负责,有人专画树木或人物,有人专画房子,甚至有专画人物的手和脚的;图样的木版雕好后,把通草纸覆盖其上,拓出画面轮廓,再按样板上色。一幅画的完成,是许多人合作的成果。

洋人在十三行逛街,只要远远看见店铺门口的招牌有“呱”字,就知道是卖画的。庭呱的门前,便悬挂一块写着“Tingqua”的匾额。有人猜测,“Qua”是葡萄牙语Quadro,意思是油画。但当时行商名字中流行的“官”字,也是“Qua”,如伍秉鉴为“伍浩官”(Howqua),潘振承为“潘启官”(Puankhequa),显然与绘画无关。Qua是否仅表明此人是一家商号的主人?就像人们叫“伍老板”“潘老板”一样?为什么用在画家身上时译作“呱”,用在商人身上时译作“官”?这还有待考证。

鸦片战争前夕,外销画最为兴旺。有人盘点了一下,道光十五年(1835),在广州十三行靖远街、同文街一带,就有三十多家外销画的店铺,从事这一行业的画工多达两三千人。琳琅满目的广州风情画和复制的欧洲油画、水粉画、瓷板画、玻璃画,堆满店面。这里几乎是欧洲人必去的观光景点。

在欧洲游客眼里,几乎所有画店的布置,都差不多,一位游客描述:“第一层楼(即二楼)是工作室,通过这草纸和其他画在此被绘制;地下层(即一楼)则为店面。这是广州城外所有艺术家住处的安排。”走进画店里,“你会经过店内陈列的、已完成的、在拍卖的作品。其中最值钱的是通草纸绘画,它们被放在玻璃柜里,摆在房子四周,依照价钱成行地排列着”,顾客可以意选购画作。相比中国的铜元或银两,广州人更喜欢用番银交易,西班牙的佛头银元、荷兰的马剑、葡萄牙的十字钱、墨西哥的鹰洋,都无任欢迎。

画师的名气,就是作品的质量保证。嘉庆二十四年(1819)秋,美国费城旅行家小罗伯特·沃恩(Robert WalnJr)在广州旅游,他对外销画特别感兴趣,几乎跑遍所有画店,逐一品鉴,还编制了一张十三行“行外人”(画店主人)名单,为广州画师排座次,琛呱名列第一,啉呱排名第二,此外还有通呱、小通呱和福呱等画师,都上了这份榜单。

道光十五年(1835),英文报纸《广州邮报》刊登了一则幽默的广告:“可以向读者保证:如果他们希望在下次彗星访问地球之前的有限时期内永生,毫无疑问,最好是为母亲、姐妹、情人、知己、妻子留下一幅比在她们心目中更英俊漂亮的肖像——蓝阁画的,只要15块钱,罕见地传神!”蓝阁就是啉呱关乔昌。1838年,在伦敦举办了一场很轰动的展览,展出巨幅的广州风景画,在展览画册上注明:“此作品源于广州画家通呱之原创作品,其作品以高度写实而闻名。”

近代史上,有两个决定性的因素,导致外销画式微,一是道光二十年(1840)鸦片战争的爆发,中国与西方关系急转直下,田园牧歌的时代结束;二是道光三十年(1850)前后照相技术的传入,取代了外销画的纪实功能。

舞台的灯遽然暗灭,再亮时,已换了布景。如今,在那些已经发黄的通草纸上,挑着担子的小贩,依然在走街串巷,云吞面档“笃得、笃得”的敲竹板声,麦芽糖档“得得当、得得当”的敲铁板声,还像往日一样,带着缕缕清香,从麻石雨巷的深处飘出;珠江上的片片帆影,渐行渐远,隐于烟水之间;那些缫丝的工人,码头的苦力,谈生意的商人,还在为口奔驰,忙忙碌碌。这一切都洋溢着俗世市尘的风情,若连缀起来观看,就像一幅珠江三角洲的“清明上河图”,温馨而充满活力。

时光清浅,流年远逝,昔日的香脂,转眼已成琥珀。外销画在历史上的寿命,虽不及丝绸、瓷器久远,但它记录了18、19世纪广州市井生活的真实图像,生动地折射出一个时代的人文风貌,作为一种文化交流的媒介,它的使命,业已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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