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梁武帝天监三年(504年)六月八日,刚刚称帝二年多的梁武帝以帝王之尊,亲自在重云殿讲佛法。忽然,一位名叫志公的大和尚“起舞歌乐,须臾悲泣”,口赋五言诗:
乐哉三十余,悲哉五十里。
但看八十三,子地妖灾起。
佞臣作欺妄,贼臣灭君子。
若不信吾语,龙时侯贼起。
且至马中间,衔悲不见喜。
当时,在座的武帝、众大臣、僧徒皆如坠云雾,摸不着头脑,均以为这位大和尚忽发狂癫。
孰料,四十多年后,志公和尚的预言一一验现:“乐哉三十余”,是指萧衍为帝时年仅三十八岁。“悲哉五十里”,是指梁朝大约享国五十年左右,萧衍本人为帝四十八年,近五十年。“但看八十三,子地妖灾起”,萧衍八十三岁时,侯景在悬瓠上表请降,其地正属“子地”。“佞臣作欺妄”,萧衍听信奸臣朱异之言,纳侯景之降。“龙时侯贼起”,戊辰龙年,侯景叛乱,最终使梁武帝饿死台城,“衔悲不见喜”。
上述记载见于《隋书·五行志》,从诗意上看,似乎应该不是后人伪造,而且所预言之事,四十多年后几乎件件成验,比《推背图》中模棱两可的话可要“实在”得多。
501年,萧衍因其兄萧懿被齐东昏侯所杀,愤然兴兵,终于攻破建康,开基立业,于502年建立了梁朝。
萧衍三十八岁做皇帝,八十六岁饿死台城深宫,“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帝王现象。
萧衍死后他的子孙辈分别有三任皇帝,但均是命祚短促,萧察更是小城国主、西魏拥立的傀儡,无论“正朔”与否,基本都算不上数。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梁武帝的统治时代
萧衍,字叔达,小字练儿,南兰陵人,据说是汉代名相萧何之后。
梁武帝继位后,把“禅位”给自己的齐和帝封为巴陵王。当时,齐国的宗室根本不用萧衍动手消灭,因为齐明帝和东昏侯基本把齐高祖和齐武帝的子孙杀了个干净。
萧衍称帝前,就以齐和帝萧宝融的名义先杀掉了湘东王萧宝晊兄弟,后来又杀掉齐明帝剩余的几个儿子。由于建国时他正值壮年,用不着像刘裕和萧道成两个老头子那样有“日薄西山”的紧迫感,起先还真想把退位的少年齐和帝在南海郡养起来。
他的高级谋士沈约劝他“不可慕虚名而受实祸”。于是,萧衍就派亲信郑伯禽到姑孰,送给年仅十五的齐和帝一大块生金,逼他吞服自杀。已经“禅位”的齐和帝虽年少,风采不减,朗言说:“我死不需金,醇酒足矣。”
郑伯禽一看废帝如此“配合”,也很高兴,便弄来一大坛美酒。少年人神情怡然,大碗大碗狂饮,很快就沉醉不省人事。郑伯禽上前,掐死了这位十五岁的少年。
虽杀戮齐明帝一支族属,萧衍对于前朝宗室还不算太残忍。萧道成一系的支属萧子恪兄弟十余人,均被授以清闲之官,活得好好的。其实,萧衍和南朝齐国还是同宗,不过宗属稍疏罢了。
依辈分,萧衍之父萧顺之是齐高帝萧道成的族弟。南齐时代,萧衍本人也是竟陵王萧子良“西邸八友”之一,他的文学修养确有大家之范(另七位是范云、萧琛、任昉、王融、谢朓、沈约、陆倕)。这几个人,当时“立骈文之鸿轨”,诗文开创南朝一代典范“永明体”,自是才高八斗之士。武功方面,萧衍盛壮之年也是军事天才,连大名鼎鼎的北魏孝文帝都说:“萧衍善用兵,勿与争锋。”
但萧衍晚年,昏聩怯懦,眼见侯景节节胜进,八十多岁的老翁,魄神全失,已经不是昔日愤起襄阳的那个萧衍了。
内政方面,萧衍一方面下达种种诏令优显士族高门,核实谱牒,严防冒袭;另一方面他一直重用寒素出身的士人,无论是早期的范云、沈约、徐勉,还是中后期的朱异、俞药等人,就连率七千兵士横行魏境的大将陈庆之,也是寒人出身。因此,在用人方面,为帝早期的萧衍应该是很有手腕的大政治家。
对外方面,506年,萧衍称帝没几年,曾派其六弟临川王萧宏在淮南与北魏对峙,梁军当时器械精新,军容甚盛,北朝人都认为是百数十年所未见。至于萧宏,“长八尺,美须眉,宽和笃厚”,但他打仗完全是个外行,一战即溃。
507年,梁朝大将梁景宗等人倒是在钟离大败魏军,杀死魏兵十多万(多为淹死),生擒五万多。而且,此次战役中的“火攻计”还是萧衍直接授意,可见这位帝王壮年时期的军事天才如何了得。
梁武帝普通七年(526年),北魏境内烽火纷起,六镇军人此起彼伏,葛荣起义号称百万于外,尔朱荣又擅权于内朝,梁朝趁机向北拓展。
527年,梁将陈庆之在涡阳大败魏军。529年,陈庆之以送“魏王”
梁武帝萧衍像
元颢为名,率七千人从铚县出发,一直杀到洛阳,四十七战,共攻取三十二城,所向皆克。百余年来,南兵能攻入洛阳,简直是前所未闻之奇事。
关键时刻,萧衍犹疑,没能派大军继续深入魏境接应,元颢又自立为帝。不久,元颢和陈庆之双双被尔朱荣的军队打得大败,元颢被杀,陈庆之一个人逃回建康。
由此,萧梁的巨大军事胜利,真可谓昙花一现。
当初,高欢逼走北魏孝武帝后,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为了牵制西魏,东魏方面主动向梁朝示好,双方互使不断。但是,高欢死后,侯景叛东魏,萧衍竟然对此人予以接纳,不仅破坏了与东魏长期以来的“友好”关系,同时敲响了自己的丧钟。
南朝几代王朝的逐渐衰弱,实际上与北魏之乱一样,都是由于军人身份的持续低落引起。“士家”“兵户”自魏晋以来,代代承袭,他们父子相承,不仅负担沉重的兵役,还要佃耕政府的土地,交纳各种苛捐杂税,生活极端困苦,甚至连奴婢都不如。
由于持续战争,兵士来源不仅越来越少,世家、方镇为了自己的利益偷偷冒隐起来的人员也日益增多。为了征兵,南朝政府不得不重新想办法,从农村自耕农中征发“露户”“役门”,由于主将贪暴,克扣粮食军饷,农兵逃亡,惩罚连带又重,致使许多农村自耕农相继破产丧家。
如此,恶性循环,造成了经济衰弱、公田私化、土地兼并严重、租调以外的杂调日益加重等一系列后果。最终,南朝的士气日益低落,战斗力越来越差。
至梁武帝晚年,“人人厌苦,家家思乱”,社会矛盾空前激烈。
最要命的是,梁武帝萧衍还一直醉心佛事,是“佞佛”皇帝中最有名的一位代表人物。在他统治末年,建康“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富。所在郡县,不可胜言”。所以,诗人渲染的“南朝四百八十寺”,一点也没有夸张。
萧衍“佞佛”,不仅常常亲自讲经解义,更过分的是他还曾经三次“舍身”,自进寺院为“寺奴”,而且,他“舍身”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皇帝“舍身”,大臣们得公私齐凑钱财为他“赎身”,三次“赎”皇帝,共花费三亿万,实为萧衍为佛寺变相敛财。
上行下效,佛教的盛行,不仅使南朝民心更加“慈懦”,而且大批男丁为了逃避兵役徭役出家为僧,使本来就积贫积弱的梁朝国力更是雪上加霜。
在南北对峙的年代,敌人强盛,梁朝上下如此喜佛,如此崇尚玄虚,侈奢无度,下层人民辗转沟壑,痛不欲生,整个国家,可以说是从里到外都烂透了。庾信所说“五十年来,江表无事”,是指梁朝统治阶级内部没有太剧烈的相互杀伐而言,繁荣浮华的下面,实际上蕴藏着巨大的危机。
主人本善良豺狼终伤人
萧衍引狼入室
梁武帝太清元年(547年)正月,萧衍做了一个梦:“中原牧守皆从其地来降,举朝称庆。”萧衍觉得此梦是个大大的吉兆。
转天上午,萧衍见到中书舍人朱异,便认真地告诉对方说:“吾为人少梦,若有梦必实。”
朱异乃奉迎之徒,马上相贺说:“此乃宇宙混一之兆也。”
朱异,钱塘人,自小就好聚众赌博。青年时代,忽然“学好”,“遍治《五经》,涉猎文史,兼通杂艺,博弈书算,皆其所长”。萧衍称帝后,朱异以进讲《孝经》《周易》为皇帝赏识,一路升迁,当权二十多年。
朱异善窥人主意曲,会阿谀以承上旨,所以特受宠任。由于他寒人出身,更是广收财贿,善自奉养,与他几个儿子连第接宅,从建康的潮沟一直绵延至青溪。
此人本性十分吝啬,他虽然天天和梁武帝谈佛理,却一点施舍心也没有。他家中厨房所扔弃的珍膳美味,每天都有十好几车,任其腐烂,从不接济穷人。这样一个精明无比的“佞人”,根本不可能让梁武帝清醒地认识现实,反而会替主子把梦“圆”得更好。
赶巧这一年东魏权臣高欢病死,专制河南的东魏司徒侯景与高欢世子高澄有隙,心不自安,便拥兵叛乱。
侯景首先向西魏称藩。西魏当时由权臣宇文泰掌权,此人乃人中龙虎,自然是聪明之人,便空口封侯景为太傅、河南道行台、上谷公等虚官,按兵不动。
眼见西魏不动真格,既不派兵也不送粮,侯景知道骗不了对方,就把目光转向梁朝,上书梁武帝请降:
臣昔与魏丞相高王(高欢)并肩戮力,匤扶社稷……现与高澄衅隙已成,请举函谷以东、瑕丘以西,豫、广、郢、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内附……且黄河以南,皆臣所职,易同反掌。……
侯景在表奏中絮絮叨叨,列举大批东魏各州属官,讲这些人与他同心协力,河南广大地区可一下子就纳入梁朝版图。
其实,侯景初叛之时,只得到颖州刺史司马世云响应,其余几个刺史都是他“诱执”的。试想,一个大军区司令让归他管的军长开会,能不去吗?但他真正掌握的地盘,只有西兖州以西的数个州郡,因为以东诸郡在抵拒侯景的东魏西兖州刺史邢子才提醒下,各个严加防备,尽忠高氏。
所以,侯景狮子大开口,堆出河南十三州要给梁武帝做“孝敬”之礼,实际是空头支票,根本当不得真。
萧衍起先也犹豫,在殿上自言自语:“我国家如金瓯,无一伤缺,今忽受(侯)景地,岂是合宜?如致纷纭,悔之何及?”
朱异揣知皇上心意,一旁添油加醋,力赞萧衍纳降侯景:“圣明御宇,南北归仰。今侯景分魏土之半来归,实乃天意,如拒而不纳,恐绝后来之望,愿陛下勿疑。”
萧衍大喜,定意纳迎侯景,下诏封其为河南王,大将军,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
同时,梁廷遣司州刺史羊鸦仁等提兵三万至悬瓠(今河南汝南县),运送无数粮草兵仗,接应侯景。
侯景,字万景,本是北魏怀朔镇人,羯族。六镇乱起之时,他和高欢先后去投附尔朱荣。虽然侯景与高欢是怀朔老乡,但他与“契胡”种(也是羯族一支)的尔朱荣应该从情感上更亲近一些。所以,直到高欢后来灭掉尔朱兆,侯景才真心投附高欢。
高欢虽委侯景大权,专制河南,其实也有不少制约和牵制。而且,把他投之于外,使他远离了东魏真正的权力中心邺城。也就是说,高欢一直对侯景只有百分之五十的信任。表面上,十万多重兵和近半东魏国土在侯景手里,但侯景起事时所能掌握的也只有几万兵马,没有为其“诱执”的刺史,个个紧闭城门反对他,当地民众也不支持他。
侯景貌不惊人,一腿长一腿短,可他谋略过人。当时,高欢手下高敖曹、彭乐等大将皆万人敌,侯景故作不屑:“此辈狼奔豖突,意欲何为?”
侯景确有远谋,入镇河南前,他对高欢讲:“我拒兵远地,奸人易生诈伪,大王若有书信来,请加以标记。”
高欢同意,每次给侯景书信,都在一个双方约定的暗页做记号。这个记号,只有两个人清楚,别人一概不知。
史书记载,高欢临终前,问床前侍疾的世子高澄:“我虽病,你面有余忧,为什么呢?”
高澄俯首未答。
高欢又问:“你是忧虑我死后侯景反叛吧?”
高澄连忙称是。
高欢说:“侯景专制河南十四年,常有飞扬跋扈之志,我活着他不敢反,但我死后就非你能驾驭了。今四方未定,我死后不要马上发丧。如果侯景反,能与之相敌的只有慕容绍宗。我一直不贵显慕容,只是想留给你来提拔他,必当得其死力。”可见,权臣深谋远虑,对谁都不会真正信任。
慕容绍宗虽是尔朱荣表兄弟,为人却不失忠直,所以高欢留此人给儿子高澄。
高欢死后,高澄秘不发丧,以高欢的名义写信给侯景召他返京述职。史书上称,侯景发现信中没有两人约定的特殊记号,便拒不纳命。笔者觉得,这些是史臣们以讹为实。高欢何等狡诈之人,即使和侯景有约,临死前也会把这个秘密告诉自己的亲生儿子。高欢病重,消息早已透露,侯景见来信招他回京,肯定马上猜到是要削夺自己的威权,自然要乘势造反。所以,信上有记号无记号,并不重要。
高澄闻侯景反,给侯景去信劝解。侯景的谋士王伟以侯景口气回书,这一来一往的书信,也是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书信应答,文采横溢,语意诡饰。
高澄去信内容的字里行间,有申前谊、有动威胁、有笑其愚、有悯其鲁、有伤其孤,并以妻子家眷相要挟。
侯景大奸大恶,自然对高澄来信内容置之一笑。他手下谋士王伟更是一代大文士,援笔立就,逐条驳回高澄指摘,且语言哀婉,条理清晰,明软实硬,针锋相对。
眼看劝说不成,双方开打。547年6月,高澄派元柱等率数万人马昼夜兼行袭击侯景,双方大战于颍川北,东魏军大败。
虽如此,侯景未敢乘胜而进,他退保颍川,以待梁将羊鸦仁等人的接应。
东魏将军韩轨等人进围侯景。眼见梁兵未至,东魏兵多,侯景心里打鼓,忙派人带信带地图去西魏,答应割东荆、鲁阳、长社、北荆州四城给西魏,希望西魏施以援手。
西魏上下都很谨慎。西魏先前与东魏的五次大战损失惨重,虽然胜多败少,但消耗极大,再也禁不起大的折腾。于谨劝宇文泰:“侯景自小学习兵法,奸诈难测,不如厚其爵位以观其变,不要马上派兵。”
西魏的荆州刺史王思政立功心切,表示“如果不因机进取,悔之无及”,马上率万余步骑从鲁阳关直奔阳翟。宇文泰闻讯,就派李弼、赵贵带一万兵马驰往颍川,并加侯景“大将军兼尚书令”。
王思政是被宇文泰毒死的北魏孝武帝的亲信,一直憋足劲想在宇文泰面前立功获取信任,故而急不可耐地出兵前往。
侯景割四城给西魏,还怕梁武帝生气,马上遣使上奏,表示自己割地之事是“饵敌”的权宜之计,豫州以东的广大地区仍在自己控制下,希望梁武帝理解。
萧衍闻报,不仅表示“理解”,还交口称赞,认为是“大将在外有所自专”,允许侯景“便宜”行事。
包围颍川的东魏大将韩轨闻知西魏李弼、赵贵两将引大兵进逼,自忖不敌,引兵还返邺城。
强敌围解,侯景打算在与西魏二将会面的机会一举拿下他们,并吞其军。赵贵也想诱侯景入己军军营,因执其人,并领其众,但被李弼劝止。可见,双方没有互相帮上忙不算,没见面就要算计对方。
很快,听闻梁将羊鸦仁手下军队已至汝水,西魏李弼为了避免与梁军交兵,就马上统领军士返还长安。
侯景自称外出略地,出兵屯据悬瓠,以避开大将王思政带来的那支西魏军。王思政占领了颍川。
为了平衡各方军事力量,把西魏拖得更深,侯景派人去西魏乞求援兵。宇文泰也动心,想派数将出援。大行台左丞王悦劝他:“侯景与高欢,既有同乡之情,又有君臣之谊。此人任居上将,位重台司,高欢刚死,他就马上叛乱,暴露其野心甚大,终不会为人下之人。侯景连高氏都可以背叛,以后能保证他忠于我们吗?如果援之以军,益之以势,恐怕会贻笑将来呵。”
宇文泰深觉有理,就召侯景入朝长安。侯景马上意识到西魏要“惦记”自己。于是,他就铁下心来与西魏撕破脸。
表面上,他与四周布营的西魏将领把关系搞得火热,又送金元宝又送粮食,还常亲自去对方营盘饮酒赴宴,暗地里却加紧准备偷袭西魏军。
西魏的王思政文武兼备,绝不是好骗的主儿。未等侯景有所举动,他密召西魏诸将,部署严密,马上派人占领了原为侯景所据的七州、十二镇。
侯景惧怒惊急,终于和宇文泰撕破脸皮,派人表示说:“吾耻与高澄为伍,安能和老弟(宇文泰)同朝并肩!”
宇文泰接书信,一笑置之,反正河南大部已归西魏所有,便把原先授予侯景的官职悉数转给王思政。
不久,梁将羊鸦仁赶至悬瓠城,与侯景会合。
梁武帝太清元年(547年)九月,梁朝正式下诏伐东魏,并派萧衍的侄子贞阳侯萧渊明和萧衍的孙子萧会理分督诸将。由于萧会理“懦而无谋”,又总以直系王孙自居,与萧渊明互相不服,被萧渊明告状到朱异那里。不久,朝廷召回萧会理,只以萧渊明一个人为统帅。
梁军大队人马入居寒山(今江苏徐州东南),依梁武帝萧衍的吩咐拦水筑堰准备淹灌彭城(今江苏徐州),本意是想占领彭城以与侯景成犄角相援之势。
梁将羊侃派人筑堰二十天,大功告成,就劝萧渊明乘水攻彭城。这位统帅不听,听凭被围得铁桶一样的东魏守将王则在那里“婴城固守”。
萧渊明性怯无智,诸将每逢向他问计,均回答:“诸位可见机行事。”以此敷衍。
东魏高澄听说彭城告急,准备派堂叔高岳、大将彭乐领兵去救,后经人劝说,加派慕容绍宗与高、彭两人一起前去击伐侯景和梁军。
侯景对东魏诸将非常了解,了如明镜一般,根本不放在眼里。当初,韩轨率兵来,侯景一笑,“这个只知道啃猪肠子的小子也前来送死!”听说高岳来,侯景也不为所动,说了声“兵精人凡”。等他听闻慕容绍宗来,“叩鞍有惧色”,自言自语地嘀咕:“谁能教此鲜卑儿(高澄)派慕容绍宗来,果真如此,高王(高欢)应该不是真死啊。”
慕容绍宗拥有十万东魏兵,屯据橐驼岘。梁将羊侃劝萧渊明乘其远来兵疲,迎袭东魏兵。萧渊明不从。转天,羊侃劝萧渊明悉众出战,又不听。
羊侃知道大事不妙,便率他统领的那部分梁军出屯堰上,以保证梁军即使兵败也不被全歼。
慕容绍宗从容安排妥当,便率步骑万余人进攻梁朝潼州刺史郭凤的军营。一时间万箭齐发,东魏军呐喊阵阵,想先从郭凤处冲开一个缺口。萧渊明当时刚刚饮得大醉,一嘴酒气地下令诸将去救,梁将“皆不敢出”。只有北兖州刺史胡贵孙勇武,率属下出击,斩东魏兵二百多人。
虽如此,其他梁朝将领皆立于垒壁观战,相顾而言:“虏盛如此,与战必败,不如全军早归。”未战,好几支梁军已经先遁。
其时,梁军一共有十四五万之多,人数上完全压过东魏军。
即使是这样,郭凤等人的坚守加上胡贵孙等人的勇击,已经使东魏军进攻失败。慕容绍宗深知“梁人轻悍”,怕自己所率的东魏军抵抗不住大溃败,便准备撤军。
为了安抚军心,避免兵败如山倒,使自己能多带些人回去,慕容绍宗佯装镇定,临逃跑前纵马扬鞭,对属下军士们喊话:“我先假装退却,诱使吴儿来前,你们再从后扑上来,乘间击杀其背。”
由于慕容绍宗一直以勇武智略为名,本来留下要当垫后炮灰的东魏兵,对他的话还真的信以为真,又听话又整齐划一,呼啦啦向两边分散,给乘胜猛追的梁兵让出一条路来。
此前,侯景因为熟知东魏战法,一再警告梁朝兵将“逐北不过二里”。但大胜之下,谁也不记得这话,梁兵梁将只想追杀敌兵,多抢些军资马匹。
按常理,主将一逃,军胆已失,梁军又乘胜逐北,东魏军应该必败无疑。但先前垫后的东魏兵士,等到梁军从他们身边喊杀阵阵冲过去追杀慕容绍宗等骑马的主将和“中央军”时,这些人完全执行先前的“命令”,忽然又合军一处,跟着梁军后头大喊大叫冲杀上去。
正在狂逃中的慕容绍宗见此情形,将计就计,忽然勒住马头,指挥奔逃的东魏军站定,回头迎击梁军。
梁军见状,均以为误中东魏诱兵之计,顿时慌乱崩溃,不大会儿工夫,就有数万人被杀,连主将萧渊明也被生俘。先前打过胜仗的胡贵孙将军,也在俘虏之列。
梁军数部,只有羊侃一军因早移堰上,得以结阵撤退。
萧衍正睡午觉,听闻朱异报告寒山战败,惊得他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叹息道:“我不会步晋朝的后尘吧!”
东魏大胜,乘势而进,并使军司杜弼作檄文,其中数言,一一中的,十分恳切(先宣扬东魏国威,暴显侯景叛逆罪恶,然后,笔锋一指,直斥梁武帝):
……彼梁主者,操行无闻,轻险有素,射雀论功,荡舟称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礼崩乐坏。加以用舍乖方,废立失所,矫情动俗,饰智惊愚,毒螫满怀,妄敦戒业……灾异降于上,怨仇兴于下,人人厌苦,家家思乱……传险躁之风俗,任轻薄之子孙,朋党路开,兵权在外。必将祸生骨肉,畔起腹心,强弩冲城,长戈指阙……外崩中溃,今实其时,鹬蚌相持,我乘其弊……当使钟山渡江,青盖入洛,荆棘生于建业之宫,麋鹿游于姑苏之馆……
杜弼之文,恰似一篇上佳的预言,以后逐一应验。
大败梁军后,慕容绍宗引十万精兵,鸣鼓长进,进攻侯景。
当时,侯景仍旧有精兵四万人,他指挥这些人带着数千匹马、数千辆辎重,退保涡阳。
侯景不吃眼前亏,派人问慕容绍宗真正的意图:“各位至此,是想拥兵送客,还是想一决雌雄?”
慕容绍宗回答:“欲与公决胜负!”
慕容绍宗顺风布阵,排好队伍,准备进攻。
侯景是个高明的军事家,他忙命手下闭上营门,大风过后,才开垒门而出。
慕容绍宗虽刚刚大胜梁军,对战胜侯景仍旧心中没底,对左右讲:“侯景多诡计,好乘袭人背后。”话音未落,侯景早先布置的数千敢死队从正面营门直杀而出,这些人皆披短甲,手执短刀,奔跑迅速,眨眼间已经冲至东魏军阵前。
最奇的是,这些敢死兵也不跳起与东魏兵士格斗,都沿着腰下俯视三路,抡刀猛砍马腿人腿,挥镰割麦一样,东魏兵立刻倒下数排人马。
大骇之余,东魏兵阵摇动,继而崩溃,死伤无数,连慕容绍宗本人也从马上摔个半死,几乎被擒。
最后,慕容绍宗带着残兵,撤至谯城(今河南商丘附近)。
东魏留守谯城的守将斛律光、张恃显见兵败如此,都数落埋怨慕容绍宗。慕容绍宗很气恼,说:“我作战多年,从未见过像侯景这样难敌的对手,你们不信,自己出去试一试。”
二将不信,带兵出战侯景。未几,斛律光战马被杀,人也几乎被射死。张恃显被活捉,侯景觉得杀他无用,按住屁股打了数棍又放他出来。
两人垂头丧气回城,至此,再也不敢抱怨慕容绍宗无能了。
双方相持数月,侯景一方由于后勤支援跟不上,很快就有大将司马世云带人投降了慕容绍宗。不久,侯景军粮又尽,形势越来越不利于他。
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年)初,侯景率军想突围,慕容绍宗以五千装备精良的铁骑夹击侯景。
双方开打前,先打“心理战”。侯景对手下军士大喊:“你们在邺城的家属,都被高澄杀光了!”
慕容绍宗闻言,遥呼道:“你们留在北方的家属没有丝毫损伤,如果北归,官勋如旧!”
为了让侯景兵士坚信自己所言,慕容绍宗临阵下马,披发仗剑,向北斗星发誓:“如果我讲假话,天当杀我!”
侯景所率部队皆是东魏部众,本来就不愿南渡投人篱下。现在,听慕容绍宗这么一说,顿时失却战心,纷纷放下手中刀仗。原先被侯景“诱执”的东魏将领暴显等人,趁机率手下兵众向慕容绍宗临阵投降。
于是,侯景众军大溃,争赴涡水,水为之不流。双方未开打,侯景已经完全失败。
眼见大势已去,侯景与其心腹数骑仓皇南逃。渡过淮水后,收点散卒,从前的十万人马,死的死,降的降,只剩步骑八百余人。
狂逃之余,慕容绍宗追兵渐至。侯景派人对绍宗说:“我若被俘,您对于高氏来说还有什么用?”这一句话,捅到慕容绍宗心窝子里了,他本非高氏嫡系,闻言长叹,于是召还追兵,任侯景跑掉。高欢大将彭乐,从前也是这样放掉西魏的宇文泰。
养寇自资,也是乱世中武将能臣赖以自保的手段,但对历史进程的影响却大得惊人。
侯景败后,河南的梁军守将个个心惧。羊鸦仁弃悬瓠,羊思达弃项城,个个未战而逃,东魏收复大部分旧土。
在此,顺便交代一下东魏大将慕容绍宗。慕容绍宗,字祖腾,是前燕名将慕容恪之后。
549年5月,慕容绍宗等东魏数路大军围攻颍川,守城的是西魏名将王思政。见久围不克,东魏军决洧水灌城。多处城墙崩坍后,守将王思政仍身当矢石,与士兵同甘共苦。西魏宇文泰派大兵来援,皆因洧水泛滥而不得前。
颍川即将攻克之际,慕容绍宗因近来常做噩梦,便与刘丰生、慕容永珍二人一起坐乘楼船,一面散心,一面在颍川城水高处转悠,让船上士兵用箭俯射城中的西魏兵。本来此举纯属消遣性质,颍川指日可破。不料,忽然一阵暴风吹来,巨大的楼船竟然一下子被吹至城墙边。守城西魏兵一面用长钩钩船,一面乱弩齐发。穷急之下,慕容绍宗跳入水中,他水性不好,窝窝囊囊地淹死于浊流之中,时年四十九。
慕容绍宗有勇有谋,“容貌恢毅”,这样一位全能大将,竟如此离奇死亡,也是中国名将史上的一个异数。
养狼反噬悔之无及
侯景进攻梁朝
大败彷徨之余,侯景进退失据。
天不亡曹。梁朝起先任鄱阳王萧范为南豫州刺史,萧范一直迟迟未至。梁朝当地有个戍垒小校刘神茂,一直与监州事(代理刺史)韦黯关系恶劣,听闻侯景败逃至此,便前去迎候,劝侯景趁机占据寿阳(今安徽寿县)以为远图。
韦黯开始并不想接纳侯景,刘神茂派老友徐思玉连劝带吓唬,说:“侯景是朝廷客人,你不接纳,这位御封的河南王被杀城外,你吃不了兜着走!”
韦黯害怕,忙出城迎接侯景。
侯景倒干脆,入城就派自己人分守四门,拿下韦黯,呵斥他几句后,下令要杀。韦黯股栗,侯景抚掌大笑,又把他放了,置酒欢宴。
不费一兵一卒,侯景就把坚城寿阳骗到手。
梁廷接到侯景败讯后,起初还不知他的死活,深感忧虑。太子詹事何敬容独对太子说:“侯景如死,乃朝廷之福。此种反复乱臣,终当覆人国家。”不久,他又对学士吴孜说:“从前西晋祖尚虚玄,使中原丧亡于胡羯。现在太子又喜自讲老庄,清谈潇洒,江南恐怕又要为戎胡所乱!”
很快,侯景派人驰告败闻,并假惺惺地要“自贬封爵”,梁朝“优诏不许”。侯景派人索求军需物资,朝廷照发不误。
梁武帝还“哀悯”侯景新取败破,不忍心调他去别处为官,立授他为南豫州牧,改封鄱阳王萧范为合州刺史。
大臣萧介等人极谏,萧衍不听。
梁武帝如此“善待”侯景,除了他老迈昏庸、信任佞臣以外,可能也有自己的道理:侯景败亡之将,兵少人稀,地生人陌,看上去确实掀不起什么乱子。而且,抚纳侯景,也可以给北人来降树立个“样板”,争取更多的降附。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萧梁祸起萧墙,国内矛盾激烈,梁武帝均一无所知,而后多米诺骨牌一倒,连锁反应,五十年繁华江左,就这样毁在其手。
东魏高澄收复旧地后,多次移书遣使,表示要与梁朝恢复昔日“友好”关系。梁朝没有立刻答应。于是,高澄找来被俘虏后一直好吃好喝养着的萧衍侄子萧渊明,表示说如果两国重修旧好,萧渊明等被俘诸人以及侯景家属,肯定得以遣返梁朝。
萧渊明当然帮忙,马上给叔父梁武帝写信,转达高澄的意思,并告知自己一直在东魏获得优待。
梁武帝得信,览之泪下,忙招朝臣商议。
朱异等人希旨,都表示要和东魏重新和好,唯独司农卿傅岐有异议:“高澄本来得胜,何须请和,这明显是在搞离间计。如果与其讲和,侯景听说后肯定生出疑心,必会闯出祸乱。”
梁武帝救侄心切,当然不听傅岐之言。
侯景在寿阳,恰好把梁朝回报东魏的使臣截个正着,获悉全部实情。侯景写信给梁武帝,强烈反对与东魏言和,并“语重心长”地表述高澄内外交逼,偶然取胜,不足以与其通和。同时,侯景写亲笔信给梁武帝宠臣朱异,并送三百两黄金作为“孝敬”。
朱异收下金子,把信扔掉。
未几,高欢下葬,梁武帝遣使吊祭。侯景急忙上奏,力陈:“今陛下复与高氏连和,将使臣(指他自己)何地自处。”
梁武帝回信敷衍,表示:“朕为万乘之主,岂可失信于一物!”安慰侯景不要瞎想,表示自己肯定不会算计、加害他。
侯景天生是个政治动物,当然不会放心。他伪造一封东魏国书,派人装扮成东魏使节,表示东魏同意以萧渊明换回侯景。
梁武帝不知是计,救侄心切,决定答应此请。又是傅岐出列,劝谏:“侯景以穷归义,弃之不祥。况其百战勇将,怎会束手就擒?”
朱异等人附和梁武帝:“侯景奔败之将,派一介使臣宣诏即可立马擒来。”
梁武帝派人写信回告“东魏”,表示“贞阳王(萧渊明)旦至,侯景夕返”。
侯景从自己派出的假东魏“使臣”中得到此信,非常愤怒,对左右说:“我本来就知道萧衍老头是个黑心肠!”
于是,在谋士王伟等人撺掇下,侯景摩拳擦掌,准备造反。他不仅把辖下城镇男丁征为军士,又四处抢掠百姓子女,分配给辖下的壮士为奴为妾。
同时,侯景不停地向梁朝政府索要军粮、军服和铸造武器的锻匠。
其属下官吏因惧祸逃回建康,把侯景准备造反的消息报告给梁武帝,梁廷也没有任何表示和准备。
得寸进尺的侯景更加贪婪,上表要求娶王、谢大族之女为妻。
梁武帝答书,委婉拒绝了侯景的请求,说:“王、谢高门,非君之偶,可考虑朱异、张绾以下诸大族的女儿。”
侯景得诏愤恨,大言道:“待我得志,必将吴境子女全部配给兵士当奴仆!”
侯景报复心极强,想当初,慕容绍宗军队打得侯景大败,狂逃半路,有个人在一座小城上笑唱:“他说地不平,我说地有坑!下面一只大跛驴,一走一晃灯!”侯景不顾追兵在后,与左右猛攻小城,非把笑话他的人杀死后才走。其褊狭心理,可见一斑。
鄱阳王萧范密启朝廷,以确凿证据证明侯景要反,并多次反复上告,结果都被朱异顶了回去:“鄱阳王怎么就不让国家容下侯景这一个客人呢?”
随后数次启报,皆被朱异压住不准。显然,侯景送给他的金子没有白给。侯景密派人与驻军淮上的梁将羊鸦仁一起造反,羊鸦仁逮捕其使人,连人带信押送建康。岂料,梁朝根本不当回事,把人放掉。可见萧衍昏庸。
事已至此,侯景完全放开,变成一副泼皮无赖相,他上奏梁武帝,要梁廷杀掉羊鸦仁。同时,他指斥梁廷与东魏讲和,让他自己没面子,威胁说如果不割江西一块地给他屯兵,他就要带领甲骑攻打闽越,给朝廷不好看。
接到如此悖慢之书,侯景完全是造反的架势,依理梁武帝应“勃然大怒”才对,哪知他反而让人对侯景表示抱歉:“贫穷人家招待五个、十个客人,尚可使人人欢喜。朕唯君一客,待有怨言,亦朕之失也。”同时大遣使团,满载金银财宝,以慰侯景之意。
侯景一直寻找叛乱后自己在梁朝的内应,寻来找去,最后看中临贺王萧正德。
萧正德是萧衍六弟萧宏的第三子。刚发迹的时候,萧衍无子,把萧正德养为己子。萧衍称帝后,萧正德觉得自己可为皇太子。没高兴多久,萧衍自己生出儿子,立萧统(昭明太子)为储君,封萧正德为西丰侯。
萧正德愤恨之下,竟在普通六年叛国投东魏。由于魏人待其甚薄,转年又逃回梁朝。
对于这样一个卖国小人,由于是自己亲侄,萧衍“泣而恕之”,封其为临贺王。虽如此,萧正德仍抱非分之想,整日阴养死士,储米积货,希望国家内部激变。他接到侯景书信,听说要立自己为帝,大喜过望,马上答应,并劝侯景速发:“今我为其内,公为其外,何患不济!机事在速,今其时矣。”
梁武帝太清三年九月,侯景正式在寿阳造反。由于当时朱异等人奸佞骄贪,声名狼藉,所以侯景就托词以诛杀朱异等人为名起兵。
梁武帝闻侯景起兵,竟然笑了,说:“这瘸贼又能成什么大事?待我用鞭子抽他一顿!”虽轻视侯景,梁廷仍旧遣将布兵,下诏以合州刺史南阳王萧范为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萧正表为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礼为西道都督,通散骑常侍裴之高为东道都督,派宗室邵陵王萧伦持节督诸路军讨伐侯景。
听闻梁朝大军调动频繁,侯景问计于王伟。王伟说:“如果邵陵王集大军主攻寿阳,彼众我寡,必为所困。不如弃淮南,决志东向,率轻骑掩袭建康,萧正德反于内,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
侯景听劝,留其小舅子王显贵守寿阳,自己佯称出城游猎,率众出军。接着,他声东击西,降谯城(今安徽滁县),下历阳(今安徽和县)。
历阳太守庄铁投降后,向侯景献上一条毒计:“国家承平日久,人不习战。闻大王举兵,内外震骇,宜乘此际速驱建康,可兵不血刃而成大功。倘若朝廷徐得为备,内外小安,遣羸兵千人直据采石,大王虽有精甲百万,也渡不了江啊。”庄铁食梁禄多年,降也就降了,竟还出此一剑封喉之策,要老东家性命。
庄铁“所忧”,梁朝都官尚书老将军羊侃早有所提防,建议梁武帝发兵两千急据采石,催促邵陵王萧伦急攻寿阳,以使侯景“进不得前,退失巢穴”。这样一来,侯景乌合之众,自然瓦解。
又是朱异出来力阻此议:“侯景必无渡江之意。”武帝当然听朱异的话。羊侃长叹:“今兹败矣!”
如此节骨眼上,不仅未派兵急据采石,梁廷还下诏派临贺王萧正德为平北将军,都督京师诸军事,屯守长江边上的丹阳郡。
萧正德窝里反,准备数十艘巨船,以渡芦苇为名,准备把侯景大军都密渡过江来。
侯景渡江前,还怕采石有梁兵,恰巧换防采石的梁将误期,原守将王质已率兵离去,侯景大喜,高叫“万事大吉!”便马上从横江渡江,占据采石。
此时,侯景只有军马数匹,兵士才八千人。
建康听说侯景已渡江,内外一片惊骇,宣布戒严。太子萧纲也穿起戎服,亲自指挥军事。
可悲可笑的是,梁廷仍命叛徒萧正德屯兵朱雀门,与太子萧纲的两个儿子分守建康几个关键城门。
侯景方面,在姑孰、慈湖(安徽当涂)进展顺利。不久,他进至建康城外的板桥,并派参谋徐思玉入见梁武帝。
武帝召见,徐思玉声称有要事禀报皇上,要求屏退左右。中书舍人高善宝大声提醒:“徐思玉来自贼营,情伪难测,怎能让他与皇上单独见面!”
朱异在此时仍想做老好人,呵斥高善宝说:“徐思玉这等人物怎会是刺客!”
徐思玉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朱异,他拿出侯景的奏书,高声说:“侯景痛恨朱异等人蔽主弄权,乞求带甲入朝,以清君侧!”
朱异又惭又惧。
建康城内,混乱异常。公私混乱,无复次第。军士们毫无约束,争相冲入武库取兵甲,毫无任何纪律可言。幸亏羊侃老将,镇定自若,斩杀数人,方才稍稍稳住局势。
当时,自梁朝建立,已经有四十多年境内无事,满朝公卿和士大夫罕见兵甲,侯景猝迫而来,上下震骇。而且,梁朝宿将已尽,青年将领又几乎都居于外镇。所以,整个建康城内,只有羊侃一个老将真正懂得布兵打仗。
侯景大军进至朱雀桁南面(朱雀桁是秦淮河上一座有名的大浮桥)。太子萧纲以萧正德守宣阳门,以东宫学士庾信守朱雀门,并自率宫中文武三千多人在朱雀桁北屯营。
眼看侯景军逼近,太子萧纲命庾信拆掉浮桥,以从正面减缓侯景的进攻。
萧正德怕侯景军新到过不了河,忙劝阻太子说:“百姓如果见浮桥被拆,必会惊骇奔散,不如静待敌军,以观其变。”
太子不知萧正德心怀鬼胎,从之。
侯景军冲杀而至,庾信忙命兵士拆除支撑浮桥的舟船。刚刚毁掉一个支撑舟,军士们便看见个个戴着铁面具的侯景贼军杀到,没怎么经过战阵的梁兵,个个退却,躲到朱雀门后面。
如此危急时刻,大才子庾信还有闲情在军营中吃甘蔗,听见外面喧闹阵阵,他怎么也没料到敌军会猝然杀至。忽然数箭飞射至营内,有飞箭中门柱,庾信哆嗦,手中甘蔗,应弦而落。庾信跳起,弃军而逃。
萧正德死党沈子睦马上找到一只船,叮叮当当一阵修补后,把朱雀桁稳稳支撑住,带领侯景贼军冲杀过河。
萧正德大开宣阳门,在张侯桥上率众迎接侯景。
二人见面,心照不宣,马上交揖,立刻合兵,一下子就攻克了建康外城。驻守石头城的西丰公萧大春弃城奔京口,驻守白下的谢禧和元贞也弃城逃跑。
侯景列兵于台城四周,遍树黑色旗帜,百道俱攻,惊天动地。贼兵多投火炬,想烧掉几个城门进攻。
羊侃等人率众死战,他亲自从门洞中往外死捅贼兵,又以桶水灭火,方才保得台城暂时躲过一劫。
见台城一时拿不下,侯景便派兵士纵火,太子宫、黄厩、士林馆、太府寺等外城建筑悉数焚毁。同时,为了“鼓舞”士气,侯景把数百名东宫女官赏赐给将士,任其轮流奸淫取乐。
休息过后,侯景军士做木驴车攻城,守军于城头投大石砸退了贼兵。
此计不成,侯景又做尖顶木驴,受力点小,石头砸不破。羊侃便派人多持雉尾炬,浸满麻油,从城上投于木驴之上,藏在木驴中的贼兵都被烧成灰炭。
侯景做登城高车,均高十多丈,派军卒携弩箭于上,想凭高射杀城头守兵。羊侃多经战阵,望见渐渐逼近的登城高车,说:“车高堑虚,近城必倒,可卧而观之。”果然,这些攻车没移多远,均轰然垮塌,摔死不少持弓拿箭的贼兵。
知道台城一时攻拿不下,侯景就筑起长围,断绝台城与外面的往来交通。
朱异等人见侯景小挫,矬人生威,要派兵出击。羊侃反对:“今出人若少,不足破敌,徒挫锐气;出人若多,一旦失利,门隘桥小,兵退时必然导致大量伤亡。”
朱异逞能,不听,指挥千余人出战。可悲的是,未及交锋,梁兵扭头就跑,争桥拥挤,掉落下水,淹死了七八百人。
侯景知道羊侃是指挥守城的重将,恰巧逮住其子羊耽,便派人押至城下,唤羊侃上城来见。
羊侃于城头大喊:“我倾宗报主,犹恨不足,岂惜一子,愿早杀为幸!”见计不成,贼兵过几天又押着大刑“伺候”过的羊耽于城下进行“攻心战”。
羊侃立于城头,望着儿子恨恨言道:“还以为你早死了呢,怎么还活着!”言毕,引弓射之。
贼兵不知所措,忙拥着五花大绑的羊耽回撤。
侯景贼头,也叹羊侃忠义,没有杀掉羊耽。
先前出主意劝侯景“速趋建康”的梁朝叛徒庄铁见势不妙,怕夜长梦多侯景会失败,谎称回历阳迎母,与左右数十人驰至历阳,骗告侯景留在当地的两个守将说侯景已经被杀。
这招真灵,两个贼将慌忙弃历阳奔寿阳。庄铁入城也不敢守,载上母亲远奔寻阳。
乱世之时,这些阴险小人见势不妙,马上寻伺保命之机,反而时时能脱祸为福。
侯景围台城不下,急于找个幌子做心理方面的支持。于是,548年12月,他把萧正德推上帝位,改元正平。
萧正德称帝后,立世子萧见理为皇太子,又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侯景做妾,并倾尽家里金银财宝,厚赏贼军将士。
萧见理虽贵为“皇太子”,日后却与群盗在浮桥边上劫掠财物的时候,中流矢而死。
不久,侯景进攻东府,杀掉梁朝守将东浦侯萧推,斩杀梁朝士兵三千多。然后,他移尸成垛,堆在台城外,吓唬守军说:“若不早降,正当如此!”
侯景刚到建康时,为收买人心,号令严整,严禁士卒侵暴。屡攻不克之后,害怕士兵无心恋战,一时溃去,侯景便放纵士兵于城内各处抢掠富家豪门金银、子女、妻妾。
由于不久粮尽,贼兵四处抢粮,建康及周边人民无吃无穿,出现人吃人的惨剧,饿死大半。
躁急之下,侯景在台城东、西两处起土山,驱赶士民,不分贵贱,皆荷担负土,苦力劳作。
为了加快进度,贼兵刀枪并下加以驱逼,老弱疲羸者都被当头一刀,杀以填山,百姓号哭声震天动地。
城内守兵及居民,也在里面垒筑土山。除太子以外,王公士庶都背负土石,营堆山垒。双方昼夜交战不息。
恰巧天降大雨,城内土山崩毁,贼军几乎攻城得手,幸亏羊侃率军执火炬抛击,断其进路,又一次保台城不失。
侯景脑筋灵活,他下发命令,凡是梁朝军民为奴客归降者,一概免为良民。
朱异有个家奴出逃,侯景马上封他仪同三司,并把朱异在建康的家产全部赏赐给他。于是,这个家奴乘良马,衣锦袍,亲至城下宣教,大骂朱异:“你伺候皇帝五十年,才得一中领军官职,我刚刚投靠侯王爷,已被封为仪同!”
榜样的力量无穷。三日之内,从台城内逃出投靠侯景的奴客,竟有数千之多。侯景对这些人个个加官,致使人人感恩,为之致死。
此时,梁朝荆州刺史、梁武帝第七子湘东王萧绎听闻建康台城被围的消息,移檄其所督统的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雍州刺史岳阳王萧察,命他们率兵勤王。同时,梁朝江州刺史当阳公萧大心、郢州刺史南平王萧恪等人皆发兵入援。
知道梁朝宗室纷纷派军赶来,侯景在王伟等人劝告下,用箭往城内射了许多“劝降书”,其中不少内容确确实实揭开了梁武帝统治时代的“伤疤”:
梁自近岁以来,权倖用事,割剥人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今城中指望四方入援,吾(侯景自称)观王侯诸将,志在全身,谁能竭力致死与吾争胜负哉……
萧家宗室,真不知是何种遗传基因导致生成如此之多父子兄弟相残之徒。萧衍本人并非凶暴之父君。其侄萧正德叛梁逃魏,回来后萧衍唯哭泣申斥而已,照用不误,且当以重位。至于儿子辈,萧伦只是荒悖无断识,不算坏人;萧绎观望成败,居心叵测;萧纪、萧范、萧誉、萧察等人,似乎闻有君难马上提兵赴援,但都是“迁延坐视”,唯一的目的就是等敌人把骨肉亲属干掉后自己称尊。
找遍萧家子弟,只有简文帝太子萧纲是个全忠全孝的人物,至死不背君叛父。后人分析萧梁家族这种“不忠不义”病,大都认为是萧衍疏于教诲所致,所谓“慈过而背慈”。
萧家各位翩翩子弟,皆有文章名理之誉,智商个个超乎常人,但这些人,“所习有读者,宫体之淫词;所研诸虑者,浮屠之邪说”。因此,在忠孝仁义的道德教育方面,他们十分亏欠,故造成家国速亡的恶果。
至此,侯景遣使于东魏,肉麻地猛夸东魏皇帝和高氏一家上下,表示自己正在为东魏打江山,要高家兄弟放回他的家属。
萧衍好骗,高家诸儿可个个是人精。书报,人家连理也不理。
此时,发生了一件极富戏剧性的事件。
白马将军陈庆之的儿子陈昕,先前为侯景俘获,囚在侯景属下范桃棒的军营。陈昕有好口才,以忠义打动范桃棒,劝他袭杀侯景大将宋子仙等人,诣城降梁。
范桃棒从计,暗送陈昕连夜入城。
梁武帝大喜,下敕刻银券赐范桃棒,并答应封其为河南王。朱异等人赞同(皇上所讲他没有不赞同的),但太子萧纲犹豫,怕范桃棒是诈降。众人议来议去,一直没有下文。
紧急关头,范桃棒派人表示:“我马上率亲随五百人来降,到城下后,我们一齐脱甲,乞望朝廷开城容纳,事济之后,必破侯景。”
本来是情急事切,太子萧纲听此更以为疑,一个劲摇头。朱异此刻倒真清醒,他抚胸大哭:“皇梁社稷,大事去矣!”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范桃棒部下有人密告侯景,侯景立刻杀掉范桃棒。
陈昕不知范桃棒死,出城接应,被侯景抓住,也丢了性命。
原先奉命出击侯景的邵陵王萧伦,听说侯景已渡采石进围台城,忙回军京口,率三万精兵自京口西上。侯景闻讯,忙调军到江乘(今江苏句容以北)迎击。萧伦等人径向钟山,避过侯景军,在钟山上扎营。
侯景大惧,忙把先前抢掠的珍宝、美女集中在石头城,准备随时乘船逃走。双方初战,侯景大败。但是,萧伦没有抓住时机继续进攻,反而与侯景对阵不攻。
侯景佯退,梁朝安南侯萧骏以为有机可乘,忙率壮士追击,不料侯景忽然止步反击,萧骏不支败走。一旁的梁朝“常败将军”赵伯超根本不救援,扭头就跑。
侯景乘胜追击,梁军大溃,多名宗室、将领被擒,萧伦身边仅剩不到一千名兵士,仓皇逃走。
当晚,梁朝鄱阳王萧范的世子萧嗣与另外两路援兵赶到,于蔡洲扎营。
侯景见状,立刻把南岸居民全部赶到江北,并放火焚烧百姓田舍,把南岸烧成白地。
又过几日,湘东王萧绎遣世子萧方入援,还派竟陵太守王僧辩率舟师万人,自汉川出发,载粮东下入援。
最为不幸的是,梁朝担任守城真正总指挥的羊侃,因劳累过度,病亡于台城之内,死年五十四岁。
羊侃勇力绝人,年轻时候挽弓十余石,能手提高大石人互击,使石人皆碎。这样一个武将,竟也善音律,自制《采莲》《棹歌》两曲,新致感人。然而羊大将军生性豪侈,承平之日,天天宾客满座,酒樽不空,锦衣玉食,无日不宴。羊侃本性宽厚,气局宏大,其下属曾经因醉失火,烧掉他七十多艘大船的宝货,羊侃闻之,毫不在意。惹祸人惧事逃走,羊侃召还不问,待之如初。
可惜的是,如此豪俊之人,壮志未酬而死。
各地梁朝援军纷纷赶到。衡州刺史韦粲率五千精兵,会同江州刺史当阳公萧大心,赶至南州;韦粲表弟司州刺史柳仲礼率步骑万余人至横江;西豫州刺史裴之高、宣猛将军李孝钦、南陵太守陈文彻以及前司州刺史羊鸦仁均合军一处,屯于新林。
在韦粲建议下,众人推柳仲礼为大都督,统帅各路援军。
梁武帝太清三年初,柳仲礼把大本营从新亭移至大桁。
由于大雾,韦粲一军迷路,刚至青塘,便被侯景攻击,韦粲与子弟数人皆力战而死,亲戚死者数百人。
当时,柳仲礼正吃饭,闻讯,投箸披甲,率亲兵百余骑驰救大表哥,逆战侯景于青塘,一战大败贼军,斩首数百,贼军掉入淮水中淹死者,有一千多人。
其间,最惊险的一幕是,柳仲礼手中长矟仅差数寸就刺入侯景脖子,忽然,贼将支伯仁突马而前,一刀砍中柳仲礼肩膀。战马惊起,柳大将军堕于泥沼之中。
贼兵数百人围来,齐齐举矟要刺。恰巧梁将赶到,柳仲礼得免。
自此,侯景再也不敢上南岸,柳仲礼再也不言出战。
特别是柳仲礼,那一刀似乎不是砍在他的肩上,而是砍在他的胆上。自彼时起,昔日英威四振的大将,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败走的邵陵王萧伦此时收散卒回返,与萧大连、萧在成等宗室合兵,屯于大桁南,仍推柳仲礼为大都督。
羊侃武将刚死,身为文臣之首的朱异也忧惧而死,时年六十七。这老坏蛋荣华富贵三十多年,竟也善终于家。虽然众人皆怨朱异,梁武帝却十分痛悼,特赠尚书右仆射。朱异虽逃过大劫,其子孙均惨死于日后的城陷杀戮之中。
台城内梁朝军民一直不知道外面数路援军复集,至此才得知消息,举城鼓噪,放声欢呼。
但是,大家都高兴得太早了。
鄱阳王萧范的世子萧嗣、邵陵王萧伦的儿子永安侯萧确、庄铁(他先出坏主意给侯景,后来“开小差”跑掉,又回到政府军)、羊鸦仁、李迁仕、樊文皎以及柳仲礼之弟柳敬礼等人一起将兵渡过淮水,猛攻东府前栅,放火焚毁了侯景贼军树立的栅栏,贼军败退。
李迁仕、樊文皎两位勇将率五千锐卒乘胜独进,向纵深冲击,所向披靡。但他们忽略了一点,侯景(包括几乎所有北朝将领),最会玩的战术,就是先败后胜,你说他诱敌深入也好,说他败中反胜也好,说他使回马枪也好,反正就是瞅准了南兵“勇于乘胜、怯于交斗”的弱点,总能反败为胜。
贼将宋子仙埋伏兵马,忽然半路杀出,反把梁军打得大败。樊文皎战死,李迁仕逃得一命,五千梁兵,基本被侯景贼军“包了饺子”。
此败之后,建康城外诸路援军离心离德,一盘散沙。乱世尊军将,柳仲礼不过一介州刺史,被推为大都督后,只是在刚到时为救大表哥韦粲亲自打过一仗,还差点临阵刺死侯景。
但他肩上中刀后,这位大都督就再没有亲自打过仗,只知天天于营帐内饮酒吃肉,而且看谁都不顺眼,神情傲狠,凌蔑诸将。宗室邵陵王萧伦每天执鞭至门,准时报到,这位柳将军也常常延迟不见。
由此,恨得萧伦和萧大连等人牙根直痒痒。
临城公萧大连与永安侯萧确合不来。诸军互相猜忌,莫有战心。
这些“官军”初至建康,老百姓扶老携幼迎候,谁料子弟兵刚过淮水,皆纵兵剽掠,从此士民失望,侯景贼营中那些本来想给官军做内应的人,闻之亦止。
内外相持,延至三月份,台城内军民日趋绝望。
当初战事刚发之时,大家都以储粮为念,积贮大米至四十多万斛,更为可笑的是,朝廷还聚拢府藏钱帛五十万亿,都堆在德阳堂内存放,而真正重要的柴木、食盐之类,却一无所备。
被困日久,必需品很快耗损殆尽,台城内众人,只能把尚书省全部拆毁,以名贵的梁木劈柴烧火。无奈之下,又拆掉各种席垫,剁碎干草饲喂马匹。草料用光,只能以米饭喂马。军士劳苦,没有下饭的吃食,只能煮铠甲、烧鼠尸、捕飞鸟来填肚子。
找来找去,有人发现御膳房后的平地上有一片干苔味咸,就连根刨起掰碎成小块,当成盐的替代品分给战士。最后,军人纷纷在禁宫内外台省之间宰马为食,杂以死人肉来吃,吃后就肚痛生病。
台城军民如此,侯景日子也不太好过。军粮吃尽不说,四处抢劫抄掠也一无所获。同时,听闻荆州勤王兵马也要赶至,侯景更是愁眉不展。
于是,谋士王伟给他出主意:“东城有米,可支一年。梁军阻断取粮之路,我们可以假装求和,趁机休息士马,修缮器械,伺敌懈怠,突然袭击。”
侯景为难,他已经把梁廷君臣一骗再骗,现在求和,对方肯定不会同意。但事已至此,死马当活马医,怎么也得试上一试。
侯景求和使臣入见,梁武帝大怒:“和不如死!”
太子萧纲觉得这是个机会,对老皇帝说:“侯景围逼已久,援军相仗不战,宜暂许其和,更为后图。”
梁武帝左思右想,叹息道:“你看着办吧,勿令取笑千载!”
先前范桃棒真投降,这位太子萧纲坚决怀疑不纳。如今侯景假求和,他竟然一口答应。
出乎侯景意料之外,梁廷不仅允许求和,还令太子之子萧大款以侍中身份入侯景营为信质,同时,敕令诸军不得贸然进攻,并下诏立封侯景为大丞相、河南王,还割江西四州之地给侯景。
为了郑重其事,双方在西华门外设坛盟誓。
讲和已毕,侯景军队一点要撤的意思也没有,长围仍旧。贼兵趁间休整铠杖,放松筋骨。
梁廷责让,侯景一会儿推说“没船无法撤围”,一会儿又推说“怕南军蹑后追击”,并遣回萧大款,要求换宣城王为人质,掩护贼军出走。
此时,城外梁朝新的一支援军赶到,南康王萧会理、湘潭侯萧退、西昌侯世子萧彧三人统大军三万来援,屯于马卬洲。
侯景害怕这路梁军自白下突来袭击,便上书要这支梁军还于南岸,说这些人妨碍他渡江回撤。
恐令智昏,太子萧纲竟然同意,严令萧会理等人从白下移军至江潭苑。
侯景派人告知太子萧纲,说自己的寿阳老巢被东魏所占,要梁廷割谯州和广陵给他,并称要从京口渡江。
太子立刻应允。
最后,实在找不出不撤走的理由,侯景上启,指称:“永安侯萧确和直阁将军赵威骂我,说‘天子和你讲和,我们最终一定灭了你’,如果皇上召回二人,我们马上引军解围。”
孰料,如此荒谬绝伦的“要求”,竟然获梁廷同意,梁武帝下诏调萧确和赵威入城,授萧确为广州刺史,赵威为盱眙太守。
为了确保萧确别再“招惹”侯景,梁武帝派吏部尚书张绾亲自出城入营召萧确入朝。
没办法,萧确先让赵威入城,自己想趁机南奔荆州投萧绎。邵陵王萧伦一直与侯景打仗,此时却把二儿子萧确召入帐中,泣劝他入朝面君。
当时,催促萧确入朝的台使也在萧伦营帐内,萧确恳切地对来人说:“侯景讲和而不撤长围,其意自明。现召我入城,何益于事!”
台使坚称:“敕旨如此,不能拒绝!”
萧确仍旧摇头。
其父萧伦大怒,对身边的谯州刺史赵伯超说:“你替我杀了这小子,如此台使可持其首级复命!”
赵伯超此时来了精神,抽出刀来冲萧确比画。
萧确怕激怒父王,更怕内斗伤和气,只能流泪入城。
可怜梁武帝,堂堂五十年太平天子,台城之围,宫内蔬茹皆绝,缺吃少穿。邵陵王萧伦趁台使外出召萧确之机,为他捎去几百个鸡蛋,梁武帝手自料简,抚摸鸡蛋,唏嘘哽咽。
此情此景,令人心酸。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正是梁武帝父子的柔仁“好心”,使得侯景能从容把东府粮米皆运入石头城。同时,闻知心怀鬼胎的湘东王萧绎在西峡口屯兵不进,王伟便劝侯景立刻背盟进兵。萧正德想做“真皇帝”,也撺掇侯景:“大功垂就,岂可弃去!”
侯景哈哈大笑,两人和他想得完全一样。
为了“有理有利有节”,侯景进攻前,王伟为他写檄文,陈述梁武帝“十失”,一一数罪,最后,又为梁武帝一生的统治“定性”:
陛下崇饰虚诞,恶闻实录,以袄怪为嘉祯,以天谴为无咎。敷衍六艺,排摈前儒,王莽之法也。以铁为货,轻重无常,公孙之制也(公孙述据蜀乱民)。烂羊镌印,朝章鄙杂,更始、赵伦之化也(东汉更始的滥授官职以及赵王司马伦的滥赏)……修建浮图,厚度糜费,使四民饥馁,笮融(汉献帝时佞佛事)、姚兴之代也……政以贿成,诸阉豪盛,众僧殷实……皇太子珠玉是好,酒色是耽……湘东(萧绎)群下贪纵;南康(萧会理)、定襄(萧祇)之属,皆如沐猴而冠耳。亲为孙侄,位则藩屏,臣(侯景自称)至百日,谁肯勤王!……今日之举,复奚罪乎!……
洋洋长文,文采华章,把萧衍家事国政骂得一无是处,且字字中的,大致无虚。
梁武帝览文,且惭且怒。于是,梁廷在太极殿前举行告天仪式,责侯景违盟,士兵们举烽鼓噪,大有化悲痛为力量的意思。
闭城时,台城中本有居民十多万,战士两万多,至此,死者十有八九,能守城者不满四千人,大多羸喘瘦弱。城内,横尸满路,不可瘗埋,尸液满沟。
到了这地步,众心犹望外援,仍抱最后一丝希望,幻想四周勤王军队可以进攻侯景。
其实,城内军民坚守如此,有必死之心。如果勤王诸部四处攻击,给侯景来个“反包围”,里应外合,贼军必败无疑。
但是,城外的大都督柳仲礼,天天在军营内招聚妓妾,置酒作乐,诸将日往请战,皆不获准。
安南侯萧骏劝邵陵王萧伦:“城危如此,而都督不救,万一不虞,殿下何颜自立于世?今宜分军为三道,出贼不意攻之,可以成功。”
萧伦不从。这位爷是萧衍第六子,对父皇还算忠心耿耿,就是无勇断之谋。
柳仲礼之父柳津在朝内为官,他登上城楼,大叫道:“汝君汝父临大难,你不能竭力,百世之后,谓汝为何物?”
柳仲礼假装听不见。
梁武帝找来气哼哼的柳津,向其问计。柳津回言:“陛下有邵陵(萧伦),臣有(柳)仲礼,不忠不孝,怎可平贼?”
南康王萧会理与羊鸦仁、赵伯超进军于东府城北,相约夜间渡河突击侯景。不知何故,羊鸦仁一军至晓未至。侯景发觉梁军异动,主动派宋子仙出击。梁军刚立阵,赵伯超又依往常一样,未战先逃(寒山大败、玄武湖大败均因此人先遁而导致军溃),萧会理单军不支,大败,被杀及摔入河中淹死的梁军有五千多人。
侯景命贼军把死亡梁军的脑袋全部割下,堆在城下以恐吓台城内守军。
三月中旬,侯景见时机成熟,便掘开玄武湖水灌城,又命军士百道攻城,昼夜不息。
屯守太阳门的主将是邵陵王世子萧坚。此人不像其弟萧确那样英锐,见识庸短,喜欢草隶,是个书法爱好者,没什么统军管理能力。他担任守门如此要务,却天天赌博饮酒。吏士有功,从不奖赏。疫疠所加,他也没有考虑过抚恤,士卒心生怨恨。
关键时刻关键地点,萧坚的两个书吏叛变,他们在夜间从城西北楼用绳子吊侯景贼兵入城,先把萧坚剁成数段。
正在城中的永安侯萧确眼见哥哥的脑袋被贼兵从城头上抛掷而下,一腔仇恨激发,引兵力斗。
最终,他寡不敌众,贼兵大开城门,越涌越多。
萧确不敌,跑回内宫,直入爷爷萧衍寝宫,喘着气报告:“城已陷没”。
武帝安卧不动,问:“犹可一战乎?”
萧确曰:“不可”。(www.daowen.com)
梁武帝叹息:“大好国家,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萧衍最后这两句话,多年来一直被认为是霉运帝王最终的潇洒雄豪之语,其实,自我得之失之,确实不必遗恨,但江东千万百姓的性命,皆随一家一姓的衰亡而遭屠灭,其恨其怨,不可谓不大。
萧衍还算镇定,对萧确说:“你快跑吧,告诉你父亲,勿以二宫为念(指自己和太子萧纲)。”
萧确含泪而出。
很快,王伟奉侯景之命先至文德殿“奉谒”梁武帝,称侯景“领众入朝,惊动圣躬,今诣阙待罪”。
“侯景何在?可以召来一见。”萧衍帝王风度确实不减。
于是,侯景入见武帝于太极东堂,以甲士五百人自卫。
侯景于殿下稽颡施礼,典仪官引其坐于三公官榻,距武帝御座很近。
梁武帝神色不变,问:“卿在军中日久,很辛苦吧!”
侯景不敢仰视,汗流满面。
梁武帝又问侯景籍贯以及家属何在,侯景皆因惶恐而不能回答。
最后,梁武帝问:“你初渡长江时有多少人?”
侯景闻言,仰头自答:“千人。”
“围台城时有多少人?”武帝问。
“十万。”
“现在有多少人?”
“率土之内,莫非己有!”至此,侯景忽然意识到自己才是建康的真正主人,高声悖辞,抗言梁武帝。
武帝顿时气索,俯首不言。千愁万恨,涌上心头。
见完武帝,侯景入见太子萧纲。太子并无惧容。
侯景亦下拜。太子和他谈话,他俯首吃吃,不能答言。
出得宫来,侯景对左右亲信埋怨自己不争气:“我常年跨马对阵,矢刃交下,意气安缓,从不惊恐。今见萧公(武帝),使人自怖,岂非真是天威难犯!以后,我再也不见他了。”
于是,侯景派人撤尽武帝和太子的侍卫,纵兵大掠,把皇宫抢个精空。然后,他矫诏大赦,自封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
布置完毕,侯景派太子的儿子、石城公萧大款出城,以武帝名义下诏遣散建康城外诸路援军。
柳仲礼召集诸位宗室、大将商议。邵陵王萧伦表示:“今日之事,由将军您做主。”
柳仲礼一点儿表示也没有。
裴之高、王僧辩进言:“将军拥众百万,致使宫阙沦没,正当悉力决战,何所多言!”
柳仲礼一言不发。
于是,诸军解散。萧伦、萧大连、萧方、萧嗣、萧侯退等宗室,皆各领人还镇,或奔亡他方;柳仲礼、羊鸦仁、王僧辩、赵伯超等人,都开营降侯景,军士见状,莫不叹愤。
但按理讲,这些人是向梁武帝“开营降”,因为侯景还没有弑帝篡位。
为此,后来在北周为官的梁臣庾信十分激愤:“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羽用江东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荑斩伐,如草木焉!……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
柳仲礼等人入台城,先拜侯景,才去见武帝。
萧衍灰心,也不搭理这些人。柳津见到柳仲礼,恸哭大骂:“汝非吾子,何劳相见!”
侯景留柳仲礼之弟柳敬礼和羊鸦仁于内,遣柳仲礼归司州,王僧辩归竟陵。王僧辩未留亲属为人质,就得以出建康,大概还是因为侯景认为他是“北人”的缘故。王僧辩的父亲王神念,是北魏降梁的鲜卑人,原姓乌丸,而侯景是鲜卑化的羯人,故而能使王僧辩“潇洒”出建康。侯景没想到,日后让他灭亡的主要隐患,正是这个“北人”老乡。
梁武帝父子都在自己手里,自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侯景游刃有余,处理“得当”。同时,他下令尽焚台城内尸体。许多人饥饿困病半死,侯景贼军也把他们活活扔入火中烧掉。
梁武帝此时作为皇宫内一个囚徒,心中甚感不平。临老临败,萧衍暴倔脾气忽然上来,多次拒绝在侯景对内外官员的任用书上用玺画押。
侯景恼怒,逐渐断绝武帝的饮食。
549年五月丙辰,老皇帝躺在净居殿,多病口苦,想喝口蜜水,无人答应。凄惶之下,连叫两声“嗬嗬”,崩殂,时年八十六。
“嗬嗬”之声,后人有不少解释,有的讲是武帝作冲杀之声,有的讲是武帝作愤恨呐喊,有的讲是武帝临终冷笑。笔者认为,仅是临终的哀叹叫唤而已。
后世史官,对梁武帝个人的品格秉性评价甚高:
高祖生知淳孝……加以文思钦明,能事毕究,少而笃学,洞达儒玄。虽万机多务,犹卷不辍手,燃烛侧光,常至戊夜……又造《通史》,躬制赞序,凡六百卷。天情睿敏,下笔成章,千赋百诗,直疏便就,皆文质彬彬,超迈今
梁武帝修陵前仅存的天禄
古……草隶尺牍,骑射弓马,莫不奇妙。勤于政务,孜孜不怠。每至冬月,四更竟,即敕把烛看事,执笔触寒,手为皴裂。纠奸擿伏,洞尽物情,常哀矜涕泣,然后可奏。日止一食,膳无鲜腴,惟豆羹粝食而已……性方正,虽居小殿暗室,恒理衣冠……不正容止,不与人相见,虽觌内竖小臣,亦如遇大宾也。历观古昔帝王人君,恭俭庄敬,艺能博学,罕或有焉。
但是,身为帝王,自己一个人做“苦行僧”是没有用的,统治集团整个都靡烂腐化,尤其是武帝中晚年,宠任奸人,佞佛劳民,赏罚无章,最终使亿民涂炭,社稷成灰,可悲可叹!
对于统治王朝来讲,自魏晋之后,如果皇帝及士大夫崇信沉溺老庄、佛教、法家任何一方,对于其统治肯定会造成巨大的危害。“不相济则祸犹浅,而相沿则祸必烈”。
如果文人士大夫成日清谈老庄,肯定日益消沉荡志;皇帝醉心于佞佛求福,会慢慢使社会财力消耗巨大;最后,下层小吏以残酷之法,行申韩刻剥之术,又一定会造成民匮兵疲。
特别有意思的是,纵观石虎、姚兴、萧衍以来的中国历史,以佛、老妄诞虚理为“上层建筑”者,必会以申韩刻剥严刑为“基础建设”。不幸的是,梁武帝首当其冲,成了中国历史上正朔帝王亡于佛、老虚妄的第一个反面教材。
武帝死后近一个月,侯景才允许发丧。太子萧纲继“皇帝”位,是为梁朝简文帝。
侯景出屯朝堂,分兵守卫。萧纲完全是个傀儡。
先前密迎侯景的临贺王萧正德本来和侯景约定,台城攻破后他亲自率兵入宫杀掉叔叔萧衍和堂弟萧纲。现在,侯景食言,一入城就废自己为大司马;武帝死后,侯景又立萧纲为帝。
气急败坏之下,萧正德就派人送密信给鄱阳王萧范,让他带兵入城。信使出城不久,就被侯景军士捕得。
至此,侯景才想起这个“废物”,立即派人用绳子勒死了他。
侯景爱惜勇将,入城之后,常让永安侯萧确跟从于自己左右四处巡视。萧伦秘密使人劝儿子趁机逃出建康,萧确回报说:“侯景轻佻,杀之一夫之力耳。我欲手刃此贼,未得其便,望父王勿以我为念。”
数日后,侯景率众人去钟山游猎为乐,萧确引弓假装要射鸟,忽然掉转箭头对准侯景。估计是国恨家仇一涌而上,美少年引弓用力过度,竟然拉断弓弦,矢落于地。
侯景从人发觉,争前击杀,萧确功亏一篑。
凶徒横虐恶贯满盈
侯景的称帝及被诛
549年8月,梁朝西江督陈霸先袭杀本欲投附侯景的广州刺史元景仲,迎梁朝宗室定曲侯萧勃做广州刺史。
至此,南朝最后一个朝代的开国者粉墨登场。
一直拥众兵坐视建康失守的湘东王萧绎仍旧没有下决心真正讨伐侯景。他因自己的世子萧方等被侄子河东王萧誉袭杀,命手下竟陵太守王僧辩和信州刺史鲍泉合力攻打湘州的河东王萧誉,“分兵给粮,刻日就道”。
萧方等虽为萧绎世子,全然不受父王宠爱。萧方的生母,是萧绎正妃徐昭佩。这位徐妃,乃南朝刘宋名臣徐孝嗣的孙女,于梁武帝天监十六年嫁与萧绎。迎嫁当夕,疾风大起,摧屋折木。不久,又雨霰忽降,帷帘皆白,萧绎当时就认为这些是不祥之兆。洞房之夜,果然发觉这位徐妃“丑而凶妒”,她不仅没有大家闺秀的气质,本性还极其淫荡。同时,徐妃妒悍异常,萧绎每有新妾怀孕,都会亲手刃杀。
徐妃与萧绎近臣暨季江有染,后者有语:“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这就是“徐娘半老”典故的由来。
徐妃虽丑,却看不起萧绎。后来,萧绎宠姬王氏生下萧方诸,不久暴死,萧绎认为是徐妃所害,更加愤怒。萧方死后,萧绎更见不得她,不久逼令她自杀。无奈,徐妃跳井而死。
人都死了,萧绎还其尸于徐家,表示自己是“出妻”,并自制《金楼子》一曲令人传唱。他还自写徐妃秽行,悬于大阁,让人观看。
王僧辩入府,表示自己的竟陵部众还未集合完毕,要等几天才能出发。萧绎暴怒,大叫:“你害怕出战,抗拒我命,想与贼同伙吧?今日只有死于此地了!”言毕,挥剑就砍,正中王僧辩左大腿。
伤深入骨,王僧辩被砍得一下子昏死过去。苏醒过后,王太守发现自己被关在监狱中。王僧辩老母闻讯,徒跣哭喊入萧绎府为儿辩解,终于使得这位湘东王得以意解,赐以良药,王僧辩一命得活。
鲍泉一部出军,数败萧誉。最后,把这位河东王包围于长沙。
萧誉向自己的弟弟岳阳王萧察求援。岳阳王想使“围魏救赵”之计,自率两万多人马攻打江陵。萧绎忙向被自己关在狱中的王僧辩问计,王太守具陈方略。
萧绎很满意,放出王僧辩,并以之为“城中都督”。
恰遇大雨,萧察军失利,他忽闻萧绎属下有人正飞奔偷袭他的老巢襄阳,这位岳阳王连忙连夜遁逃而回,丢弃粮食、金币、铁甲无数。
由于得罪了叔父萧绎,萧察深感自己力单势薄,便向西魏送去自己的王妃和世子为人质,求宇文泰发兵相助。
宇文泰正想经略江汉,马上接纳,派大将杨忠都督三荆十五州军事,出兵梁地,与萧绎派去的、当时坐镇竟陵威胁萧察的柳仲礼相持。
陈武帝陈霸先像
梁朝邵陵王萧伦见自己的六哥萧绎和侄子萧誉兄弟窝里斗,非常悲愤,写信给萧绎进行劝解。萧绎不从,指斥萧誉引西魏军入梁地,发誓要消灭这两个侄子。
萧伦见书流泪,叹道:“天下之事,一至于斯,湘州若败(萧誉),我亡无日矣!”确实,只要萧绎干掉萧誉,下一个肯定要干掉萧伦。
550年5月,王僧辩与鲍泉果然攻克长沙,抓住河东王萧誉,就地斩杀,传首江陵。萧绎验毕侄子人头,非常高兴,立即封王僧辩为左卫将军,加侍中。
侯景属下贼将连克吴兴、会稽、信安等地,尽取三吴之地。东魏袭取司州,尽有淮南之地;西魏杨忠在安陆大败柳仲礼并俘其众,尽有汉东之地。
始兴太守陈霸先交结郡中豪杰,欲率数千人出大庾岭讨伐侯景。广州刺史萧勃遣人止之,并派南康豪强蔡路养等人在半路遏阻陈霸先。550年2月,军至大庾岭,蔡路养将兵两万堵住陈霸先去路,陈霸先打败阻军,进至南康,向萧绎上表臣服。
萧绎高兴,立即上封陈霸先为明威将军、交州刺史。
此时,西魏大将杨忠乘胜至石城,想向江陵方向推进。湘东王萧绎大惧,忙送儿子萧方略为人质求和,并相约两国以安陆为界,梁国也将作为西魏的附庸。
杨忠很满意,满携礼品以及人质回军。萧绎责怪侄子萧察引西魏军,这时候他自己反而做起“附庸”来。
此外,早在549年8月,鄱阳王萧范为了借东魏之军讨伐侯景,已经送两个儿子于东魏为人质,但最终被东魏所骗,一个兵也没有派来增援他。
550年4月,侯景纳简文帝年仅十四岁的女儿溧阳公主为妻,很是宠爱。一高兴,他把简文帝也叫到玄武湖南的乐游苑,大会群臣,畅饮三日。
简文帝被“护送”回宫后,侯景与溧阳公主共坐御床,面南背北,群臣文武列坐侍宴。
五月,侯景请老丈人“临幸”西州,精甲铁骑数千“护卫”于左右。
坐定后,耳听丝竹声声,简文帝悲从中来,泫然泣下,一是感叹父皇惊崩,二是想起自己的高级囚徒身份。
数杯热酒下肚,简文帝让侯景起舞,侯景亦请简文帝起舞。
两人喝得烂醉,简文帝一把把侯景搂在怀里抱于御床,口里直喊:“我一直念丞相的好呀!”侯景也反抱老丈人,说:“陛下如果不念我的好,臣怎能在这里?”两人抱头交泣。
湘东王萧绎方面,直到属下军队在王僧辩统领下攻克长沙,才开始为其父梁武帝发丧。
他不肯承认其兄萧纲的皇帝位号,对外犹称太清年号。至此,萧绎终于决定大举讨伐侯景,并移檄远近,大造声势。
一直坐镇巴蜀之地的萧绎八弟武陵王萧纪此时也蠢蠢欲动,他“响应”六哥号召,派世子萧圆照率兵三万出发,表示要听从湘东王的节度。萧绎私心甚重,很怕八弟萧纪出兵得胜后会与自己争位,便授侄子萧圆照为信州刺史,令其屯兵白帝,禁其东下。
邵陵王萧伦大修铠仗,准备响应讨伐侯景的号召,萧绎听说后心中打鼓,派王僧辩等人以拒贼将任约为名阻遏萧伦。
在鹦鹉洲,两军相遇,萧伦属下将士争请出战。萧伦不忍心与六哥自相残杀,乘船逃走,郢州为王僧辩占据。逃跑途中,萧伦又被“友军”裴之高抢掠一空。无奈之下,萧伦只得遣使向北齐请和,北齐封萧伦为“梁王”。
西魏方面,挑来拣去,宇文泰觉得梁朝岳阳王萧察最可靠,便派使臣册命萧察为梁王,使他正式成为西魏的附庸。
为了向新主子示好,“梁王”萧察亲自往长安朝见西魏帝,其实是去拜见权臣宇文泰。
可惜锦绣江南,自侯景乱起,百姓流亡,广受屠害,又值旱蝗天灾,纷纷窜入山谷、河湖之中,采食草根、野菜、树叶。极目望去,死者蔽野。富室无食,衣罗绮,怀珠玉,俯伏待死。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四处丘墟。
东晋渡江以来,三吴之地最为富庶,而侯景之乱,民间财产皆被贼兵、政府兵抢掠一空。尤其是侯景贼军,残暴异常,他们抢掠金帛既尽,乃掠人为食,吃剩下的,就卖给北朝人当奴隶。
镇兵出身的侯景本性残忍,他在石头城内放置一个大石碓,凡是他认为“犯法”的人,皆扔入石碓内,用铁杵慢慢捣成肉酱。平时,他“以身作则”之余,常常告诫诸将:“破栅平城,一定要尽杀其人,以使天下知道我的威名。”由此,诸贼将攻城陷地后,往往焚掠一空,杀人如草芥,以资戏笑。
也正是由于侯景贼军的残暴,南朝百姓虽死,终不附之。
侯景贼将于庆进攻豫章,守城的梁将侯瑱抵挡一阵,力屈不敌,便开城投降。被押送建康后,侯景认为侯瑱和他同姓,待之甚厚,留其妻子及弟弟为人质,任命侯瑱为湘州刺史,派他和贼将于庆一起外出略地。
属下诸将节节顺利,侯景一高兴,自己派人写诏,封自己为“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
诏书送至简文帝处盖玺画押,吓了这位囚徒皇帝一大跳:“将军乃有宇宙之号乎?”
由于侯景贼将贼兵皆四出攻城略地,建康空虚,梁武帝的孙子南康王萧会理就与在京城的柳敬礼、西乡侯萧劝等人密谋举事,想起兵诛杀侯景首席军师王伟,并先派六弟萧义理出城至长庐招兵。萧义理出城,一下子就召集一千多散落的军士。
可恨的是,一直想当皇帝却被侯景勒死的临贺王萧正德的侄子萧贲,得知梁朝宗室密谋欲反侯景,立刻跑到王伟处告密。王伟马上派重兵逮捕了萧会理、柳敬礼诸人,加以斩首。事起仓促,萧义理也在奔亡途中被左右杀掉。
萧会理、萧义理两兄弟皆梁宗室青年才俊,死年皆二十出头。柳敬礼是见死不救的柳仲礼的亲弟,当初随其兄入城见侯景前,就曾劝其兄:“侯景来会,我抱住他,大哥你拔刀杀之,敬礼我死亦无恨。”侯景、柳仲礼两人饮酒,柳敬礼一直给大哥使眼色让他动手,但这位大都督怯懦生悔,未能成功。至此,柳敬礼再谋不成,终于遇害。
父子兄弟,一支血脉,人品德行如此不同,令人感思叹惋。
至于告密的宗室萧贲等人,侯景“赐”他们也姓侯。
萧会理谋泄后,侯景怀疑简文帝萧纲事前知道并参与此事,对老丈人也起了杀心。
简文帝也知自己命不得久,指着自己所住的寝殿对侍臣说:“庞涓当死此下。”
551年4月,贼将任约进攻失利,向建康告急,侯景自己率军西上。临行,他把太子萧大器作为人质与自己同行,派王伟留守建康。
侯景此次出军,开阵就不利。西阳一役,梁将徐文盛打得侯景败遁,贼将库狄式和也被梁军射杀。
侯景虽败,并不慌乱,听闻江夏空虚,便使贼将任约、宋子仙率精骑四百偷袭。
在江夏的郢州刺史萧方诸才十五岁,是湘东王萧绎的爱子。萧方诸完全是个无赖少年,天天饮酒赌博,没事就让其副手鲍泉趴在地上当马,他骑在上面满大厅转。贼军入城时,萧方诸正坐在鲍泉肚子上,用五彩线绕鲍泉的胡子给他“扎小辫”。听见外面贼兵叫喊,鲍泉一个鲤鱼打挺窜入床下,萧方诸又惊又吓,连忙向闯入的贼将宋子仙跪拜。
宋子仙往床下俯窥,看见一个五彩大胡子的家伙正偷眼往外望,当时吓一大跳,以为是妖怪。惊定之后,把两人抓起,全都执送建康。
刚刚取胜的徐文盛所部梁军,听闻江夏失守,大惧而溃,徐文盛等数人败归江陵。
虽取江夏,侯景丧钟已经响起。此次胜利,是这位贼头一生运命中的“回光返照”了。
湘东王萧绎闻知爱子被擒,悲痛之下,以王僧辩为大都督,率巴州刺史淳于量、定州刺史杜龛、宣州刺史王琳、郴州刺史裴之横等人,东上迎击侯景。
诸军进至巴陵(湖南岳阳),闻知郢州已陷,就留戍巴陵。萧绎派人送信给王僧辩,嘱咐说:“贼既乘胜,必将西下,不劳远击。但守巴陵,以逸待劳,无虑不克。”同时,萧绎命另外两将分别率兵前往巴陵,与王僧辩合军。
侯景这边也分兵遣将。他派宋子仙将兵一万为前锋,直杀巴陵;派任约率军,直击江陵;侯景自己率水陆大军随宋子仙之后,也直赴巴陵。
由于贼军来势凶猛,梁朝的缘江卫戍军,望风请服。侯景非常得意。
侯景自我感觉良好,他遣先头小队先过江,至巴陵城下,带头贼将仰头向城上喝问:“城内谁是主将?”
“王僧辩王领军。”
又问:“何不赶紧投降?”
王僧辩凭城答言:“如果大军直向荆州,此城应该不是障碍。”
侯景的小分队轻骑驰去。不久,数骑拥着一名儒官打扮的人至城下,城上人仔细一看,原来是江夏城破时被抓住的梁朝官员王峋,其弟王琳,正在巴陵城内协同王僧辩守城。
王峋此来,是受逼来说降王琳。
王琳闻讯,纵马上城,对王峋大喝道:“兄长你受王命讨贼,被俘不能死节,自己不惭,反而来为贼做说客!”言毕,搭箭当头射向王峋。
王峋惭愧而逃。
侯景自率大军继至,立刻挥军百道攻城。
巴陵梁兵士气旺盛,鼓噪呐喊,矢下如雨,迎接贼兵。
数轮进攻后,侯景贼兵死伤甚众,不得不停止攻城。
王僧辩乘胜,遣轻兵出战,凡十余战,每战皆捷。至此,终于出现一支真正能与侯景相抗的官军,他们不仅能守,还能转守为攻。
由于战事激烈,侯景亲自披甲持剑,于城下督战;王僧辩也不示弱,身披官绶、乘肩舆、排列鼓吹仪仗,全套行头,不紧不慢地绕城巡视,指挥若定。
侯景仰望,心中不得不佩服这位北人老乡王僧辩的勇猛与镇定。
相持数日,天气渐热。江南六月天,已经是湿热气候。侯景大军昼夜进攻巴陵,死伤无数,守兵仍然看不见一点松动的迹象。不久,贼兵军粮吃尽,死尸天热烘熏,疾疫四起,营中病死的,倒比城下被打死的还多。
这里两边相持,湘东王萧绎又遣晋州梁将胡僧佑率兵赴援。临行,萧绎告诫他:“贼军如果与我们进行水战,一定要以大舰出逼,必定取胜。如果对方要与我们陆上交战,不要理他们,径直驾船驶往巴陵。”
侯景闻讯,立派任约率五千锐卒在中路准备迎击胡僧佑的梁朝援军。胡僧佑不与任约正面照面,率军从旁边小路疾驰而去。任约得意,认定胡僧佑胆怯,快马加鞭,在芊口追及梁军,举刀向胡僧佑高喊:“吴儿,早点投降吧,逃能逃到哪里?”
胡僧佑根本不搭理任约,仍旧狂驰而前。待得马队跑出贼军视线之外,胡僧佑悄悄引兵至赤沙亭,与信州刺史陆法和合军。这位陆法和当时以卜算准确闻名,兵将询问,他均表示此行可成大功。有这种心理暗示,梁朝兵将自然斗志昂扬。
任约五千精兵一路如过无人之境,说说笑笑,精神抖擞。刚刚到达赤沙亭,就被埋伏在那里的胡、陆联军忽然横击。
贼兵大溃,一千多人被杀,三千多人逃跑掉入江中淹死,任约本人也被生擒,囚送江陵。萧绎见任约是个勇将,释而用之。
巴陵城下围城的侯景听到任约败讯,立刻焚营而遁。
逃跑路上,侯景安排得仍旧井井有条:留丁和、宋子仙率两万兵守郢城;遣支化仁镇鲁山;范希荣镇江州;任延和守晋州。侯景安排妥当,自率数千兵马顺河而下。
镇守江夏的贼将丁和为泄愤,把先前抓住的萧绎儿子萧方诸和鲍泉诸人押至江边,用大石头活活砸死,然后把尸体都扔入水中。
这位萧方诸虽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调皮捣蛋,但自幼聪智博学,懂《老》《易》,善玄谈,不仅风采清越,还能辞辩锋生。
至此,还没当上皇帝,萧绎已经损失了两个儿子。
萧绎没心思悲伤。他立刻对王僧辩、胡僧佑、陆法和等人加官进爵。陆法和自告奋勇,带兵去峡口屯结大军以拦自蜀地而来的武陵王萧纪。王僧辩等人乘胜凭气,一举攻克象山,生俘贼将支化仁;接着,他把宋子仙等人包围在江夏城内。
不久,宋子仙等人支持不住,表示要献城,求王僧辩放他们几个主将回建康。王僧辩假装答应,并准备一百多艘船。宋子仙等人信以为真,纷纷上船。将发之时,梁朝水军忽然进行包围,贼兵多被杀或溺死,宋子仙和丁和被生俘。
这两人被押送江陵,立即被斩首。
侯景逃跑途中非常狼狈。梁朝豫州刺史荀朗忽出濡须邀击侯景,大破其后军船队,贼军船只首尾不接,互相失散。
太子萧大器眼看船外箭飞火起,心腹从人就劝他乘乱逃跑。萧大器品德很正,表示:“自国家丧败,志不图生。主上(其父简文帝)蒙尘,我怎会逃走。如果我逃跑,不是避贼,而是叛父。”言发泪下,太子命人划船跟从贼军后撤。
梁军一顺百顺。陈霸先在南康发兵,本来赣江多险滩,水军难度,岂料天降暴雨,江水暴涨,三百里间,巨石皆没,陈霸先乘风顺利,一下子就进至西昌。
不久,陈霸先至巴陵,并送三十万石粮食给已经杀至湓城的王僧辩一军。兵精粮足,王部梁军接连击败贼将于庆、范希荣、任延和等,屯军寻阳,准备诸军合集,一举破贼。
侯景跑还建康后,陆续收到诸将的败讯。不久,他得知先前投降的侯瑱又“反叛”,击走了于庆。侯景大怒,马上杀掉在建康作人质的侯瑱的儿子和兄弟。
本来,侯景攻克建康后,一直觉得梁人怯懦,易于攻取。待尽取荆、襄之后,再平定中原,一步一个脚印,最后称帝。
人算不如天算,巴陵一行,损兵折将,侯景十分郁闷。
心情不好,侯景天天过一天是一天。王伟当然是为自己的前程考虑,常常予以“忠谏”,侯景总把讲话内容泄露给溧阳公主,说王伟不让我整日和你缠在一起。公主也怒,常常向侯景说王伟坏话。
天长日久,王伟怕侯景耳根子软,总听公主讲自己的坏话对自己不利,便不时劝侯景杀掉简文帝自立。
巴陵败归,侯景爪牙多失,深恐伪政权不能久存,就想早登帝位。王伟出主意,“自古移鼎灭国,必先行废立,既示我们威权,又绝梁朝民望”。侯景从之。他派人写“禅位诏”,逼简文帝签字,又迎立已故昭明太子的孙子豫章王萧栋继位。
萧栋一直被关押于建康某处小破房内,正与王妃一起从地里挖野菜吃。忽然,虎狼之兵突至,二话不说,拥上法架,抬起就走。萧栋以为要被拉去杀头,不知所为,涕泣升辇。
侯景下令,把建康城内太子萧大器、寻阳王萧大心、西阳王萧大钧等二十多个龙子凤孙,全都杀掉,以除后患。同时,又下令其在京口、郢郡、会稽、姑孰的贼将,遍杀当地梁朝宗室。
自被幽执以来,太子萧大器一直神色怡然,未尝向贼人低声下气过。其左右近侍劝他不要再“摆架子”,太子说:“贼人如果慑于礼义,我即使凌慢呵斥,他们也未必敢杀我;如果运命将去,虽一日百拜,也不得活。”太子又讲,“我必死于贼灭之前。各位叔父如能灭贼,贼会在败前杀我;如果不然,贼也会除我以图富贵。如此,怎能以必死之命为无益之愁乎?”
果然,贼兵来杀,太子颜色不变,从容言道:“久知此事,嗟其晚耳!”刽子手上前要用衣带勒死太子,太子表示这东西杀不死人,命贼人取床上帐绳。贼人“听话”,以绳把太子勒死,时年二十八。
听闻侯景废简文帝,其党羽“太尉”郭元建从秦郡乘快马驰还,对侯景说:“我们挟天子,令诸侯,犹惧不济,怎可现在有废帝之举!主上(简文帝)乃先帝太子,又无过失,为什么忽然出此下策?”
侯景不知说什么好,便支吾:“王伟教我这样做。”思前想后,他想迎简文帝复位,以萧栋为皇太孙。
王伟坚执不可:“废立大事,怎能反反复复?”侯景只得随他。
在王伟撺掇下,侯景准备杀掉简文帝萧纲,目的是绝灭梁朝士众之心。
551年冬10月某夜,王伟与左卫将军彭隽、王修三人带酒去见被囚于永福省的简文帝。
“侯丞相担心陛下您幽忧已久,令臣等来上寿。”王伟假惺惺地说。
简文帝对三人来意心知肚明,笑道:“我已禅帝位,怎可再称我为陛下。既是寿酒,肯定要喝光呵。”
彭隽弹曲项琵琶,王伟等人唱曲,与简文帝大乐极饮。萧纲知道自己马上要遭毒手,狂饮尽醉,畅言道:“真不知能快乐到这种地步!”
醉倒后,作为弑君主谋的王伟不想亲自动手,让大老粗彭隽搬来一只二百多斤的大土袋子压在萧纲脑袋上,压死了这位废帝。而后,王修命人撤门板为棺,把这位废帝胡乱埋在城北酒库地下。
简文帝自被幽废,深知性命难保,找不到书写纸张,便用笔在屋壁及板障上“书写诗文数百篇,辞甚凄怆”。王伟贼臣,命人皆剥凿挖毁,所余无几,现录其中一首,以显囚龙之怀:
恍惚烟霞散,飕飕松柏阴。幽山白杨谷,野路黄尘深。终无千月命,要用九丹金。阙里常芜没,苍天空照心。
侯景日子如此不好过,又传来新的坏消息:司空刘神茂与数位大将拥东阳背叛侯景,向湘东王萧绎投诚。
侯景被慕容绍宗大败后走投无路之时,是刘神茂给他出主意并赚取寿阳城。先是刘神茂,紧接着是庄铁,都力劝侯景乘虚袭建康。正是这两个人,引发了梁朝灭亡的导火索。此前不久,庄铁已被侯瑱杀于豫章。
侯景听说刘神茂等人叛己,急遣谢答仁、李遵二将前往攻伐。
551年年底,侯景等不及了,给自己加“九锡”没多久,就逼萧栋“禅位”,自称汉帝。
萧栋被废后,与两个弟弟一同被幽禁于密室之中。
侯景继位,登太极殿,其党羽数万,皆吹唇欢噪上殿,高呼万岁。恍惚之间,让人以为是在塞北哪个蛮族的大王或可汗帐落。
至此,有人可能有疑问,侯景被东魏慕容绍宗大败,当时身边仅八百余骑,怎么忽然冒出这么多贼人来?确实,他起先一步一步攻击梁朝时,皆是滚雪球一样,日益裹胁被他击败的各部梁军。攻克建康后,侯景宣布全部释放在南方为奴的“北人”,这些人加起来大概有两万多,再加上他所“解放”的奴客,构成了其主要心腹力量。
奴才翻身,穷凶极恶。所以,江南一带的人民才遭受这么深重的杀戮和涂炭。
当了皇帝,自然要大会群臣进行朝会。第一天朝会,王伟请立帝王七庙。
侯景一愣:“什么是七庙?”
王伟解释:“凡做天子,一定要立庙祭祀以前七辈的灵牌。”
侯景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说:“我只记得我爸名叫侯标……而且,他的游魂远在朔州,怎么会大老远来江南这里吃冷猪肉?”
众人皆笑,都觉得侯“皇帝”挺幽默。其实,侯景不是幽默,是实话实说。
还好,一位跟随侯景多年的老兵知道侯景他爷爷名叫乙羽周(匈奴名),至于以上四世“皇祖考”名讳,王伟只有乱编。
侯景当了“皇帝”,一点也不快乐,他不爱穿金挂银着御服,戴白纱帽,披青布袍,牙梳插髻,朴素得像个门人。在巨大的御床之上,他常常放置胡床,穿皮靴垂脚坐——胡人不习惯当时汉人的“跪坐”(类似于日本人现在的“坐式”),所以,侯景为了舒服,把“胡床”(马扎)又放在床上。
至于娱乐,侯“皇帝”也就吹吹胡笛、牛角,有时单马在宫中驰骋,最多也只能去华林园弹鸟为乐。
即使如此,“忠臣”王伟还老大不高兴,“谏劝”说帝王不可轻出,使得侯景极其郁闷,成日埋怨:“我没事当什么皇帝,怎么觉得跟做囚犯差不多!”
从前做“丞相”,侯景在西州大开府门,文武无论尊卑,皆得引见。入宫之后,当皇上了,非故旧不得入见,由是诸将心中多有怨望。
552年3月,湘东王萧绎严命王僧辩等人东击侯景。
诸路大军齐发寻阳,舳舻数百里。陈霸先率甲士三万,舟舰两千,自南江出湓口,与王僧辩于白茅湾合军。诸位大将共读盟文,流涕慷慨。
梁军侯瑱一部首发得利,攻克重要军事据点南陵、鹊头二戍垒。不久,见梁朝大军齐发,贼将侯子鉴心惧,奔还当涂。
侯景早先派出的将领谢答仁进攻东阳的刘神茂,附近梁将要来救,刘神茂想自己打赢,便不让对方前来,欲在平地与贼将谢答仁对决。
侯景贼军最擅长的就是野战,刘神茂属下又多三心二意的北人。双方一开战,刘神茂大败。不得已,他只能开城向谢答仁投降,被囚送建康。
侯景见之,咬牙切齿,专门为刘神茂特制了一台大铡刀,背厚刃细,先进其足,寸寸斩之,以至于头,慢慢把这位反复小人折磨而死。
刘神茂本来只是马头地方的一个“戍主”,相当于梁朝一个民兵连长或炮楼楼长。正是他首劝侯景入梁,发江南之巨祸,竟也位至三公(司空)。他的司空一职是简文帝在位时诏书任命,具有“合法性”。背叛侯景后,刘神茂又想在新主子萧绎面前抢头彩立大功,但最终被凌迟处死。
王僧辩军队一路皆捷,进至芜湖,贼将张墨不战弃城而逃。
侯景听报,大惧,下“诏”赦湘东王萧绎等人“无罪”,闻者皆笑。
弑了简文帝,又废了萧栋,侯景手里没了萧家皇统的幌子,再怎么“下诏”都没有用。
贼将侯子鉴据姑孰抵拒梁军。侯景不放心,急派两千多兵马驰援,并想自己亲去姑孰督战。他派人警告侯子鉴:“梁人善水战,莫与争锋;如能步骑陆战,必可败敌。一定要于岸上结营,诱引敌船入港。”侯子鉴听话,舍舟登岸,闭营不出。
王僧辩等人也不着急,在芜湖附近的江面上停留十多天,也以静制静,动也不动。
侯子鉴大喜,回报侯景:“梁人畏惧我们兵强,看样子要乘船逃跑,如果不出击,就让敌人跑掉了。”
侯景求胜心切,复下令让侯子鉴准备上船追击梁军。
王僧辩水军慢慢驶至姑孰,侯子鉴率万余步骑渡洲上岸,于岸上挑战,同时,他以千艘窄长小船装载军士,准备随时乘胜逐战。
王僧辩挥令旗,梁军数千小船皆一齐退缩,只留大舰“夹泊两岸”。侯子鉴贼军见此情景,以为梁军败逃,争相挤上船,猛摇划桨,速度飞快,驶向梁军。
此时,梁军两岸边巨舰起锚,尽断其退路。双方于江中大战,梁军自然得胜,贼兵淹死、被杀数千,侯子鉴仅以身免,败逃回建康,收散兵残将据东府抵拒。
梁军乘潮入淮,已经抵至建康郊外禅灵寺。
听闻侯子鉴败讯,侯景大惧,泪下满面,拉起一床被子盖住头,躺了好久才起身,叹息道:“这小子真害了我!”
即便如此,侯景仍未完全慌神,他派人搜集无数小船,塞满石头,沉于河中以塞淮口。同时,他下令沿淮河作城,自石头城一直到朱雀桁,十余里长的范围内,楼垒密布。
陈霸先自告奋勇,率军入据北岸,在石头城西面落星山立栅。
梁军诸部步步为营,连筑八垒,直出石头城西北。
552年3月19日,侯景率一万多士兵,铁骑八百余匹于西州之西布阵,准备与梁兵决战。陈霸先献计,分兵诱敌,以众击寡。
侯景挥兵,直冲梁将王僧志阵,想打开一个缺口。贼兵绝望,奋不顾死,杀声阵阵,王僧志一军不敌,立时动摇。
关键时刻,陈霸先令置弩手两千于王僧志军后,万弩齐发。贼兵不支,被射倒一大片,余众退走。
侯景豁出性命,自率百余骑,弃枪执刀,左右突阵,想与陈霸先做决死一斗。
陈霸先兵阵不动,贼众大溃。
据守石头城的贼将卢晖见大势已去,开城投降。
侯景逃至台城,也不敢入宫,立于马上,召王伟责骂:“你让我当皇帝,今天真害死我了!”
王伟惶恐不能对,跑回殿内躲藏。
侯景用皮袋装盛他在江东生下的两个小儿子,准备去东阳投靠谢答仁。王伟见状,忙又跑出来,拉住马头谏劝:“自古岂有逃跑的天子!宫中卫士,犹足一战,弃此宫殿,将欲何之?”
侯景长叹:“我昔年大败贺拔胜,破葛荣,扬名河朔;渡江平台城,击降柳仲礼,易如反掌;今日之势,天亡我也!”言毕,仰观宏伟宫阙,泪下如雨。
感慨过后,他带房世贵等百余骑东逃。王伟、侯子鉴等人也夺路逃跑。
王僧辩军入台城,这位得胜大将不驭军士,听任政府军剥掠居民,城内男女裸露,号泣满道。
可怜老百姓,一茬苦过一茬。
夜间,军士失火,焚毁了皇宫的太极殿及东西堂,梁朝的宝器、羽仪、辇辂,焚毁无遗。
侯景逃至嘉兴,本来谢答仁还有一万多军马,准备上前迎侯。先前投降侯景的梁将赵伯超见势不好,反叛侯景,吓得侯景回返吴郡。
附近的侯瑱闻讯,咬牙切齿,提兵就追,在松江追上了侯景。
当时,贼军散卒相聚,还有大小船只二百多,士卒数千。但是,这些人已是败亡之余。侯瑱军一冲,立时星散,侯景多名亲随被生俘,包括那位用大土袋压死简文帝的彭隽。
侯瑱想起自己兄弟子侄皆被虐杀,怒火攻心,他绑起彭隽,亲自用刀活剖其腹,生抽其肠。
至此,侯景身边只有数十人,乘一小船由水路狂逃。半路,他把两个小儿子连人带袋推落于水。
连日奔逃,侯景累得要命,躺在舱内睡觉。随行人中,有羊鹍、王元礼和谢葳蕤三人。侯景纳羊侃小女儿为妾,羊鹍是羊侃儿子,两人就成了亲戚,平时侯景也待羊鹍甚厚。谢葳蕤是谢答仁弟弟。
这三人一商量,决定杀掉侯景以自全。
本来小船应该驶向海的方向。中途,侯景上甲板撒尿,忽见小船又回到了胡豆洲,大惊,忙命船工调转方向。羊鹍拔刀,叱令船工往京口方向划,并对侯景说:“我等为您效力可不算少,今至于此,终无所成,很想摘您项上人头以取富贵。”
侯景未及答言,三人白刃交下。
侯景想不到两个亲信和大舅子会杀他,急得想跳水,羊鹍当胸就是一刀。惶急之下,侯景跑回船舱,拉紧舱盖后,用刀砍舱底,想掏洞泅水。
羊鹍持长矛,从船表直捅下去,把侯景钉死在船上。由此,羊鹍也报了这大贼头奸污其妹、污辱其父羊侃威名的大仇。
侯景死后,尸体被分成好几份。为了怕侯景尸身腐败后难于辨认,报捷的梁军就用生盐塞进尸体肚子里,立即运送建康。侯景首级由王僧辩送去江陵由萧绎“验货”,又派谢葳蕤把侯景一双手送至北齐(当时萧绎也向北齐称藩)。
侯景尸体一入建康,在闹市中刚刚插标摆放,幸存的士民立刻涌上,争先恐后取食,把骨头都吃得干干净净。简文帝女溧阳公主也挤入人群,吃了一块肉解恨。但没过多久,梁军搞清算,溧阳公主毕竟嫁过侯景,还生过一子,她也被抓送集市,用大油锅烹死。千金公主,粉身碎骨,也消不了“为贼所污”的耻辱。
侯景在江南折腾期间,高澄把他在东魏的五个儿子尽数抓起来,首先把他大儿子虐杀。其余四子才十岁不到,都下蚕室阉割(并非要其入宫做太监,只为泄愤)。高洋当皇帝后,有天夜里梦见有只猕猴坐在他的床上,“猴”与“侯”同音,兆头不吉,转天早晨,这位北齐暴君就把侯景的四个儿子从监狱里提出来,用大锅热油一一烹死。
侯景,这位杰出的军事家、不俗的阴谋家,折腾五年多,叛东魏(北齐),乱梁朝,最终身死宗灭,可谓是罪有应得。
还是那位曾经预言梁朝命数的和尚志公,在三十多年前的天监十年(511年)就已经“预言”了侯景的下场:
兀尾狗子始著狂,欲死不死啮人伤,须臾之间自灭亡。患在汝阴死三湘,横尸一旦无人藏。
侯景小名就叫“狗子”,其最后奔败灭亡之地正是巴陵附近,其周围地名有“三湘”之称。最后横尸于市,任人宰割,果然是“无人藏”。
王僧辩入建康时,王克等梁朝旧臣拜于道左迎候。看见这位王家大族出身、被贼军以家世声名而封拜的“太师”,仍然全须全尾地活着,王僧辩不免嘲笑:“您真不容易啊,天天伺候夷狄伪君。”
接着,他怅然叹息:“王氏百世卿族,一朝而堕!”
绵绵数世,清高世族,不仅不能忠于王室,竟还成为侯景贼朝的高级摆设。
秋后算总账。萧绎下令诛杀王伟、品季略、周石珍等人于江陵闹市,赵伯超等叛臣“饿死于狱”,特赦谢答仁(此将一直礼敬简文帝)和任约(以其能将兵)。
有罚必有赏。萧绎任王僧辩为司徒、镇卫将军,封长宁公;陈霸先为征虏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长城县侯。
自相残杀大乱至
梁朝的最后灭亡
湘东王萧绎在梁武帝时的官职,是“荆州刺史、都督荆雍湘司郢宁梁南北秦九州诸军事”,其辖区,大概是东至现在湖北与江西交界,南至湖南一直到云南边境,北至襄阳,西至陕南的汉中,除蜀地由他八弟萧纪统辖外,可以说尽括上流重镇。
萧绎手下兵多将广,粮食、器械充足,但侯景围台城时,各地勤王军有二三十万之多,萧绎派来的只有万把人。可以想象萧绎当时黑暗的心理,无外乎是希望台城早早被攻破,父亲和三哥早点儿被人杀掉,这样的话,按继位次序,当时活着的排他前面的只有六哥邵陵王萧伦。萧伦又在日后的东奔西逃中被西魏军杀掉,现在,侯景一灭,只有萧绎有资格做皇帝了。
王僧辩入建康前,曾派人向萧绎请示:“平贼之后,不知应以何等礼节对待嗣君?”就是问怎么处置被侯景先立后废的豫章王萧栋。
萧绎马上回答:“六门之内,自极兵威。”意思是让王僧辩杀掉萧栋。
王僧辩表示自己不愿行“成济之事”(成济是司马昭时弑魏帝曹髦的将领),萧绎就吩咐自己的心腹朱买臣见机行事。
侯景败逃后,萧栋和两个弟弟萧桥、萧醪互相搀扶逃出被囚的密室,路中有梁将遇见他们,为他们除去身上的锁链。两个小弟还庆幸,对萧栋说:“今天终能免于横死!”萧栋摇头:“福祸相倚,我仍有惧。”果然,朱买臣很快就找上门,呼兄弟三人上船饮酒。刚喝几杯,朱买臣站起,用大酒坛子猛砸三兄弟后脑,一脚一个,把被砸晕的三人全都踢入江中淹死。至此,萧绎又“做”掉了三个侄子。
侯景乱平,众臣劝进,萧绎终于登上了梦寐已久的帝座,于552年年底在江陵称帝,改元承圣,是为梁元帝。
虽称皇帝,萧绎当下所统的地盘却真的十分“拮据”。史载:“侯景之乱,州郡大半入魏,自巴陵以下至建康,以长江为限,荆州界北尽武宁,西拒硖口,岭南复为萧勃所据。诏令所行,千里而近,民户著籍,不盈三万而已。”
而且,称帝初期,萧绎因疑忌大将王琳,把他召入江陵关押,激起王琳手下将领陆纳的反叛。双方打来打去,折腾了好几个月,死了不少人马。后来,萧绎释放王琳,双方才息兵。
早在552年5月,萧绎的八弟——益州刺史、武陵王萧纪已经在蜀地称帝,立其世子萧圆照为皇太子。9月,萧纪举兵由外水东下,也要来争夺平侯景后的“胜利果实”。
听闻八弟东下,萧绎愤恨,让方士画萧纪像,亲自在画像上钉割弟弟的肢体,想用厌胜之法,诅咒八弟早死。其实,萧纪出蜀,是由他的世子萧圆照“误导”。萧圆照本来知道侯景已死,却向其父报称“侯景未平”。萧纪以为七兄萧绎被打死,急着前来当皇帝。
梁元帝萧绎撺掇西魏出兵端萧纪的成都老窝。宇文泰闻讯大乐,忙遣尉迟迥派一万多铁骑伐蜀。萧纪刚到巴郡,听闻西魏来伐,忙分兵回救。
由于大军都由萧纪自带出去争天下,其成都老巢只有少数弱兵把守。很快,尉迟迥的魏兵就把成都团团包围。
萧纪到了巴东,才知道侯景已平,他又悔又气,唤来儿子萧圆照责骂。萧圆照说:“侯景虽平,江陵(萧绎)未服。”萧纪一想,儿子说的也有理,自己已经先称尊号,不可能再屈居人下,于是继续挥兵东进。
萧纪手下军将兵士的家属皆在蜀地,他们惦念亲人死活,根本不想再前进,纷纷进谏,让他先回成都保住根据地。
萧纪大怒,斥言:“敢谏者死。”依旧一意孤行。
见到事急,萧绎擢用侯景降将任约、谢答仁,派他们前往硖口与陆法和一起抵拒萧纪。同时,萧绎写亲笔信给萧纪,准许他回蜀后专制一方。萧纪不从,回信格式也不对,不承认七哥萧绎的皇帝尊号。
双方战了多日,胶着反复。萧纪不断接到成都危急的战报,忧懑不知所为,就派他的手下乐奉业去江陵,找七哥讲和。此时,他希望哥俩息兵,自己回蜀地。乐奉业深知萧纪内情,到了江陵后,把实情告知萧绎:“蜀军乏粮,士卒多死,危亡可待。”
至此,萧绎坚不许和,下决心要干掉这位八弟。
萧纪出蜀前,用黄金一斤为饼,百饼为一箧,共有百箧。此外,携带的银两,五倍于金。每次战前,他都将这些金银悬示将士,却从来不真正拿出来赏军。
其将陈智祖劝他出黄金招募勇士,萧纪割舍不得,不听。气得陈智祖竟然恸哭而死。
诸将要求见议事,萧纪怕人找他要钱,皆称疾不见,由此将卒解体,斗志皆无。
梁元帝承圣二年(553年)八月,萧绎手下任约、谢答仁率先攻败萧纪,收降峡口附近两岸十四城。
得胜后,萧绎派樊猛追击萧纪,打得这位老弟大溃,赴水死者八千余人。萧纪本人被包围在江上。
萧绎马上送密信给樊猛,表示“如果萧纪生还,不算你成功!”下死命令要八弟的脑袋。
樊猛攻入萧纪指挥大船。萧纪一边在船中绕床转圈逃跑,一面把大包黄金扔给樊猛,哀求说:“送我见一下七符(萧绎小名七符),当以此金相酬!”
樊猛听了直笑,回答:“天子何由可见?杀掉足下,金子照样是我的啊。”
他上前一刀,把萧纪劈死,顺手又把这位武陵王身边吓得号哭、年方五岁的小儿子萧圆满的脑袋砍下。
萧绎闻听八弟已死,大喜,把萧纪从皇族中除名,改姓“饕餮氏”。同时,他下令把侄子萧圆照、萧圆正兄弟关在狱里,不给吃喝。两个年轻人饿了十三天才死,饿极时,哥俩自己咬自己胳膊上的肉吃。
听闻萧纪败亡,梁朝成都守将投降西魏,蜀地归西魏所有。
至此,萧家宗室再无与萧绎争位之人。众臣齐聚江陵,商议在何处定都之事。
本来,萧绎要还都建康,领军将军胡僧佑、大府卿黄罗汉等人谏称:“建业王气已尽,与虏(北齐)正隔一江,若有不测,悔之无及!”但尚书右仆射王褒等人坚称:“今百姓未见銮驾入建康,还以为陛下是诸侯王。希望陛下应四海之望,入都建康。”
议来议去,由于当时萧绎群臣多是荆州人,不少人出来要求留都江陵,也有一些忠直之臣奏请定都建康。相持不下之时,萧绎竟然让一个巫师占卜,结果巫师说不宜以建康为都城。
萧绎本人也认为江陵未遭兵灾,而建康残破,便决定以江陵为都。
正是这个决定,导致了萧绎的迅速败亡。建康虽距北齐只隔一江,但长江自古天险。江陵方面,北有襄阳的仇敌侄子萧察虎视眈眈,西面蜀地已经陷于西魏,易攻难守,其实岌岌可危。而且,襄阳距江陵仅五百里,指日可至。
553年10月,萧绎下诏,令王僧辩还镇建康,陈霸先镇京口。
554年4月,西魏宇文泰以萧绎接待西魏使节的规模低于北齐使节为借口,准备大举入侵。经过紧锣密鼓的准备,11月间,宇文泰派柱国常山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统大军五万齐发长安,来攻梁朝。
消息传至江陵时,萧绎正和群臣在大殿上讲研《老子》。大家半信半疑,便下令戒严。不久得报,似乎没见西魏有动静,于是皇帝和大臣重聚朝堂,又开始研习,只不过是群臣皆身穿戎服,坐听皇帝讲玄。
身穿铠甲听课,真是一大奇观。
很快,大批西魏大军果真杀来。萧绎忙征王僧辩为大都督,命陈霸先移镇扬州。
梁元帝夜登凤凰阁,光脚倚在亭柱上,仰望天文,叹道:“客星入荆楚,今必败矣!”随从的嫔妃闻言皆大哭。
早晨,梁元帝萧绎硬着头皮在津阳门外阅兵,忽遇狂风暴雨,狼狈还宫。
西魏大军迅速渡过汉水,于谨命令宇文护、杨忠率精骑先据江津,阻断东路。于是,西魏军很快就攻克武宁。
过了两日,西魏军已至黄华,离江陵仅有四十里,一下子就打到梁军所立的栏栅下面。
船漏又遇顶头风。梁军在江陵城四周六十里范围内广立木栅,突然又起火,焚毁二十五座城楼以及数千家民居。
萧绎亲登瞭望塔,眼望黑衣黑甲的西魏军气势汹汹地过江,四顾叹息。
于谨设围已定,命令在城周筑起长围,至此,江陵成为孤城。
王褒、胡僧佑、朱买臣、谢答仁等人开城门出战,皆大败而还。
气急败坏之余,朱买臣按剑觐见萧绎,大声道:“应斩先前倡议定都江陵的黄罗汉等人,以谢天下!”
萧绎苦笑:“定都江陵,实出我意,黄罗汉等人无罪。”
由于西魏兵突至,梁朝的重兵皆在外镇,一时根本来不及赴援。
西魏部署悉定,军队百道攻城。
梁将胡僧佑身先士卒,亲冒矢石,迎前督战,一时间竟也打得魏兵前进不得。不幸的是,忽然一发流矢,正中胡僧佑颈部,大将立时身死,梁军内外大骇。
魏兵趁势,悉众攻栅,又有内贼开江陵西门接应魏军。西门虽破,城内梁军仍苦战,至暮方散。
萧绎在朱买臣、谢答仁、王褒等人护持下,逃入内城。惶恐之下,萧绎派两个侄子萧大圆、萧大封出城向于谨求和。
梁元帝入至东阁竹殿,竟还有心思下令中书舍人高善宝点火,尽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然后,他想赴火自杀,被宫人左右拦住。临死烧书,萧绎是古今亡国之君第一人。
悲惧之余,萧绎以剑砍柱,大叫:“文武之道,今夜尽矣!”
于是,他让御史中丞王孝祀写降表,准备投降。
谢答仁、朱买臣谏道:“城中兵众犹强,乘夜突围,可渡江往依任约。”萧绎胖,不便乘马,思忖了一阵,便说:“事必无成,徒增辱耳!”
谢答仁自告奋勇,要求亲自护持萧绎突围。
萧绎扭头问大臣王褒,王褒回答:“谢答仁是侯景贼党,怎能相信?与其为他所卖,不如出降。”
谢答仁闻言大哭,要求元帝让自己收兵坚守内城,王褒仍然力劝不可。急火攻心,谢答仁气得吐血,大哭而去。
当时,江陵狱中有死囚数千人,大臣们劝萧绎释放这些人为战士,萧绎不从,下令用大棒杀掉。
如此昏暴之人,败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西魏统帅于谨表示接受投降,让萧绎送太子为人质先出。萧绎忙派王褒带太子出城见于谨。
久闻王褒是江南书法大家,于谨挺好奇,请王褒写几个字给自己观赏一下。这王褒恬不知耻,飞笔走墨,大书九个字:“柱国常山公家奴王褒。”
堂堂梁朝尚书左仆射,东晋宰相王导的直系后裔,国亡城破之时,竟奴颜婢膝到如此地步。后来,此人被西魏军当作“战利品”带往长安,在黄河边上,王褒作《渡河北》一诗:“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薄暮临征马,夫道北山阿。”意境凄怜,诚为好诗,启发杜甫后来写出“无边落木萧萧下”。
眼见身边随臣尽去,萧绎无奈,白马素衣,从东门而出,挥剑击门,长叹:“我萧世诚(萧绎字)竟然有今天!”此时魏军一拥而上,把他往白马寺方向押送。
半路,西魏兵把萧绎踹下白马,让他骑上一匹劣马,派一高大胡人手扼其背,挟持而行。
路中遇见于谨,西魏兵对这位南朝皇帝拳打脚踏,让他下拜。
西魏的傀儡“梁王”萧察见到杀掉自己亲兄的这位七叔,恨得眼都冒火,派铁骑把萧绎押入自己营内,关进一间黑布营帐,上前拳脚相加,边打边骂。
西魏兵将纷纷前来看笑话。其中,有人问萧绎:“你干吗要烧书?”萧绎答:“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萧绎爱书,甚过珍宝,所以才有如此令人痛恨之举。明朝魏忠贤败后,其一个铁杆死党知道捕吏将至,也是把平时搜罗的价值连城的宝玩横陈当庭,仰头一杯酒,摔砸一宝物。此种行为,与萧绎烧书实出一辙——如此世间稀罕宝物,我以后享用不到,别人也休想沾光,让它们与我一起毁灭!
当时,中国印刷术还没有发明,萧绎所集,一部分是他一生珍藏,另一部分是王僧辩从建康运回的梁朝皇宫内的精品,皆是手抄书卷。萧绎一炬,对中国文化的损失,几乎无法估量。
挨打挨骂挨过数日,554年十二月辛未,魏人让“梁王”萧察杀掉萧绎。他被侄子萧察派人用大土袋子活活压死,时年四十七。其太子萧元良和另一个儿子萧方略,也同时被杀。
萧绎被杀后,引狼入室的萧察也没得到任何好处。他被西魏立为“梁王”,所辖范围只有方圆三百里不到,而经营多年的根据地雍州(治所在襄阳),反而被西魏占取。西魏人命萧察据江陵东城,而魏军留守的兵将据西城,名为助援,实则监守。
当时,萧察手下将领尹德毅给他出主意:“魏虏贫残,肆其残忍,杀掠士民,不可胜记。江东人民涂炭至此,都认为是殿下您引至。如果您以设宴为名,引于谨等人来会,预伏武士,尽毙虏酋,可一举摧垮魏军,然后再抚慰百姓,招纳诸将,晷刻之间,大功可立。”
尹德毅之谋,确是上天给予梁朝的最后机会,而且萧绎已死,萧察是前太子昭明太子之子,于法统血缘方面宗属最近,梁朝众将必然会拥他为帝。
萧察无恢宏远略,当即拒绝,表示说魏人待他不错,不想做出“背德”之事。其实,西魏并非为了他出兵,实是要攻城略地,乘乱拓境。不久,当得知西魏割其老巢,又把江陵全城百姓、士人、财物均掳走时,萧察后悔,却已经为时过晚。过了几年,这个“梁主”(其实就是小城主)即郁闷而死。
个人品德方面,萧察这个人不饮酒,安于俭素,不好声色。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此人还有洁癖,见不得已婚妇人。他与女人相隔数步,就捂鼻说对方身上有臭味。他偶尔与姬媵过性生活,往往过后病卧累旬,并会把当夜所有的被褥衣物全部扔掉。
萧察另外一个怪癖,就是讨厌看见别人的头发,为他担轿的轿夫,无论冬夏,都要用帽子把头发遮住。
于谨回长安前,抢走梁朝全部府库珍宝、浑天仪、铜晷表等宝物,并把梁朝王公以下及良家百姓男女数万(《周书》记载有十多万)掠为奴婢,分赏三军将士,一路驱赶污辱。因为怕老人小孩消耗食品,西魏人便把他们统统杀死。配留给“梁主”萧察的,只有三百余户居民。
被驱北去的士家大族以及普通百姓,一路受尽折磨,人马所践及冻死者十之二三。平时峨冠博带、望若仙人的门阀子弟,也多被脖锁连枷,单衣赤足,一路任由西魏兵士拳打脚踢,完全沦为“贱隶”。像王褒、颜之推等人,名声太大,便能骑疲驴瘦马而行,有幸挨过寒冬跋涉,活着到达长安。
到达长安后,只有少数梁官被任为官。十二年后,周武帝下令,“放免江陵人年六十五以上为官奴婢者”;又过七年,武帝下令“放免江陵虏在官署为苦工者为平民”。一直到577年,周武帝才下令赦免公私全部江陵俘虏。
二十四年过去了,真正“享受”到豁免的江陵士人百姓实际已经寥寥无几。大多数被俘的南朝高门士族,终身在北方耕田养马,沦为贱隶奴婢。经此劫难,南朝的文化以及人才都受到严重削弱。
到了南朝陈国时,南北通使,北齐、北周已经看不起陈朝使节的文学水平。
颜之推日后回忆梁朝,写道:“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
风俗至此,平日“薰衣剃面、傅粉施朱”的士家子弟们,终于迎来了地狱噩梦般可怕的生活。
梁武帝萧衍一时糊涂,因一个“吉梦”而接纳侯景之降,引狼入室,最终导致了萧梁家国的灭亡,大片国土也为北齐、西魏所瓜分。
在大动乱之中,西魏得到的实惠最多,雍、荆以及汉中和全部蜀地,全为西魏占取;相比之下,北齐方面由于当时北部边境多起战事,与契丹、突厥、柔然、山胡战事不断,占得的土地并不算多。
陈霸先号称英雄,但他建立的陈朝,“西不得蜀、汉,北失淮、淝”,版图日蹙,只能龟缩在江南巴掌大点的地方,苟延残喘而已。
经过侯景之乱,西魏(北周)成为最大的赢家,不仅国土扩展迅速,其经济和政治实力也迅速上升,为北周最后平灭北齐统一中国北方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而且,进一步讲,隋朝取代北周之后,正是由于南朝已失去蜀地等重要军事凭依,偏隅一方,也造成了陈朝的迅速亡国。
中国,最终在杨坚的手里,南北混而为一。
此外,侯景之乱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就是在不经意间极大推进了南北一统的社会基础和心理基础。
侯景破建康占城后,打着萧梁(简文帝)的幌子,不仅广用北人,对于当地“南人”也大加利用,南北之人同朝为官,没有什么格格不入的巨大争执或水火不容的死拼景象。萧绎灭侯景,诸多北人也没被当作“贼”连根清除,关键时刻,降将任约帮他灭武陵王萧纪,另一个降将谢答仁在江陵城要破时,还一直忠心耿耿地保护他。
由此,水到渠成之际,昔日南人北人天壤之隔、水火不容的理念,已日趋淡薄。
侯景乱江南,萧伦、萧察、萧绎以及后来的王僧辩、王琳皆向北朝称藩,也打破了先前“江南正朔”的神话,从前的“正统”沦为“附庸”,从前的“非正统”一跃而为“正统”。世道人心,已经逐渐丧失了昔日胡汉世仇的传统心理。
大乱世变,实际上在客观上促进了日后隋、唐的“大一统”。福兮祸兮,真是相伏相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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