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二记载,北魏权臣尔朱荣把北魏胡太后和三岁的小皇帝扔进黄河淹死,在河阴诛杀朝臣两千多人,派兵把自己刚刚立为魏帝的元子攸的两个亲兄弟杀害,把元子攸劫持于一个帐篷内,准备处理掉。一不做二不休,尔朱荣军士高呼“元氏既灭,尔朱氏兴”。“时都督高欢劝荣称帝,左右多同之”。
可是,如果翻看《北齐书》和《魏书》中高欢的帝纪《神武纪》,倒成了这样的情形:“献武王(高欢)等曰:‘未若奉长乐王以安天下’,于是还奉庄帝”;“荣将篡位,神武(高欢)谏……”——此情此景与别的史书记载大相抵触。
《周书》《资治通鉴》说高欢为了巴结尔朱荣而劝他篡位自立,《北齐书》《魏书》反而把高欢说成是一个心存魏室宗庙的忠臣、大好人。
为什么会如此呢?
《魏书》的作者是魏收,他本来就是灭亡了魏朝的北齐的臣子,加之北齐帝王个个凶残荒淫,高压厚爵之下自然要美化老皇帝,否则也说不通高欢日后起兵反叛尔朱氏的理由。魏收本人也是个无良文人,谁和他关系好,他就在史书中美化这些人的先人前辈,谁和他关系不好,他就故意不给这些官员入传或有意丑化人家,并狂妄叫嚣:“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扬之可以使之升天,抑之可以使之入地!”所以,《魏书》成后,纠纷不断,被后人称为“秽史”。
《北齐书》的作者李百药,其父李德林是入隋的北齐高官,为前朝尊者讳也在情理之中。《北齐书》大部分是李百药在其父编撰材料的基础上写成。
《周书》由唐朝人令狐德棻主编,《资治通鉴》是宋人司马光主撰材料,立场比较客观,在综合众家之议的基础上编撰而成,想必历史的真实性更高一些。
虽然历史是个可任意由人涂脂抹粉的“戏子”,可遍览众史,查看一个人一生的事迹,对其人品、性格、行事方法做出综合判断后,也不难发现表象之下难以遮掩的真实。
家境贫寒落草为寇
高欢,字贺六浑,渤海蓨人(今河北景县)。据说,他六世祖高隐曾为晋朝的太守。后来的三位先祖,出仕慕容氏燕国,他曾祖父高湖在慕容宝亡国时降附魏朝。他爷爷高谧,官至魏朝侍御史,因犯法被流放到怀朔镇。上述“历史”,编造痕迹明显。但确定的是,到他父亲高树生时,高家家世沦落,高树生又是个“性通率”“不事产业”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所以,高欢的少年时代确实是“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成长的”。
由于自小生长于边镇,周围都是鲜卑军人,高欢属于完全鲜卑化的汉人,终日舞枪弄棒。直到他和鲜卑族的老婆结婚,他才从女方的嫁妆中得到一匹马,有了马,他才有在边镇队伍中当队主(班长)的资格。
当时,没什么人对这个破落户子弟感兴趣,唯有镇将段长觉得高欢相貌不凡,资质卓异,对他说:“你有匡济时世的才能,这辈子不会白活!我这岁数,可能见不到你发达了,希望你日后能照顾我的儿孙。”当时这几句小小的鼓励,高欢一生不忘。等他掌握魏朝国柄后,追赠段长为司空,并提拔段长的儿子段宁为官。
讲起高欢,必须先讲北魏末年的六镇起义。
六镇是北魏沿长城而筑的六个军镇。自西向东,有沃野(今内蒙古五原)、怀朔(今内蒙古固阳)、武川(今内蒙古武川)、抚冥(今内蒙古四王子旗)、柔玄(今内蒙古兴和)、怀荒(今河北张北)。北魏为防御柔然等民族的入侵,专门派鲜卑族兵马长年驻守于此。
六镇的汉人和其他民族的人,都是内地的犯罪官民或被发配到这里来的。魏朝早期,边将待遇不错。孝文帝南迁洛阳后,快速汉化,王公朝士多以清流自居,在这种大环境下,六镇兵民不仅被边缘化,还受到朝贵的鄙视,从前他们依靠军功得官的机会再也没有了,魏廷变成像南朝那样以门第、才学取人。
魏孝明帝正光四年(523年),柔然南侵,怀荒镇兵民无粮可食,请示镇将开仓放粮,好吃饱肚子打仗。镇将不准许。兵民忍无可忍,聚众杀镇将起义,一时间六镇大乱。
524年,沃野镇的破六韩拔陵(匈奴族)起义,声势浩大,席卷边城。北魏大惊,联合柔然一同镇压,击杀破六韩拔陵,把二十多万被俘兵民全部安置到河北一带。
河北本来连年水旱灾害不断,一下子又来了这么多俘囚,矛盾激化,激使反叛不断,接连有杜洛周、鲜于修礼、葛荣等镇兵镇将的起义,这些人相互兼并攻杀,乱成一团。
最后,这些起义、叛乱,皆为魏朝权臣尔朱荣的势力所镇压。
高欢本来属于造反乱兵,他被俘后得到尔朱荣的信任,并被提拔为尔朱荣的卫队长(亲卫都督)。
精明善谋乘乱而起
尔朱荣在其鼎盛时期,有一次忽然问左右:“哪天我死了,谁能够做军中统帅呢?”
周边人都回答:“尔朱兆。”
尔朱荣不以为然,道:“尔朱兆虽然勇猛善斗,但能统领的人马不过是三千左右,军马多些他就乱了阵法。能代我统军的,只有贺六浑(高欢)。”
虽然奸雄识奸雄,却既惺惺相惜又相戒。对高欢产生疑戒心后,尔朱荣一方面提醒尔朱兆要暗加提防,一方面把高欢远调为晋州刺史。
不久,尔朱荣为魏庄帝诛杀,尔朱家族纷纷起兵反叛朝廷。身为一方之将的高欢,审时度势,打上了尔朱氏领下降兵的主意。
六镇造反的降兵,大多是鲜卑人,其中也还有不少汉人、匈奴人、高车人、氐人、羌人。他们被迁置于河北后,不断受到尔朱氏契胡兵的凌暴,屡屡造反,大小二十六次,被杀过半,仍旧造反不已。
当时,刚刚缢死魏庄帝、掌握魏国朝政的尔朱兆(尔朱荣族弟)对此感到头痛,向高欢咨询意见。
高欢回答:“六镇降兵反叛不休,但也不能全部杀掉,大王您应选心腹之人去统领他们。如果再有反叛,就归罪其将领,不能每次都杀掉大批的兵士。”
尔朱兆觉得建议很好,就问谁能去当统领。
一起饮酒的贺拔允,傻不拉叽地在旁建议说,可以让高欢去统领六镇降兵。
闻言,高欢佯装大怒,起身一拳打得贺拔允满嘴冒血,门牙落地,骂道:“太原王(尔朱荣)活着的时候,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太原王死了,天下事都听尔朱兆王爷的,你是什么东西,王爷没发话,能轮到你说三道四?”
尔朱兆很感动,觉得高欢忠心耿耿,就趁酒劲,宣布高欢为六镇降兵的统军。
高欢心中大喜过望。一直以来,他在尔朱氏手下混事,缺的就是自己能直接指挥的军队。天假其便,出了贺拔允这个大傻帽给自己提名,尔朱兆又因饮酒过量,在酒宴上发出了这么一个命令。
恐怕尔朱兆酒醒后反悔,高欢出大营后马上宣令:“我现在受命统管镇兵,你们都到汾东受我号令。”言毕,他立刻驰奔阳曲川,建立统军大营。
六镇降兵一向厌恶尔朱氏和他手下的契胡兵士,极短时间内,就奔赴高欢处集合完毕。
不久,高欢上书尔朱兆说,山西霜旱灾多,兵士没有粮食,请求移师山东,以解决军粮问题。高欢本意,是远离尔朱兆,摆脱他的威胁和控制。
尔朱兆军中长史慕容绍宗见书立即劝道:“不可!现在四方乱起,人怀异望。高欢雄才盖世,如果他握兵于外,正如借蛟龙以云雨,再也不能控制他了。”
尔朱兆有勇而无谋,解释说自己和高欢是拜过把子的兄弟。
慕容绍宗摇头:“亲兄弟尚不可信,何况是把兄弟?”
尔朱兆大怒,把慕容绍宗关进牢房,下令高欢移师山东。
高欢率军自晋阳出发,中途遇见尔朱荣的老婆带着大车小车的财物从洛阳返回山西。看到她身边有好马三百匹,高欢派兵把马匹全都抢为己有。
尔朱兆听狼狈归来的嫂子哭泣陈诉自己马匹被抢,大怒,忙把慕容绍宗放出来问计。
慕容绍宗说:“高欢现在还跑不掉。”
于是,尔朱兆自己亲率军队追赶。
追至襄垣,恰值漳水暴涨,高欢隔河拜谢:“我借公主马(尔朱荣的老婆获封为北乡长公主)是为了用来抵御山东盗贼。如果您相信公主的谗言,我就过河受死。只怕您把我杀了,我属下这些人马上就叛亡而去。”
尔朱兆胆大无脑,竟然策马渡水,与高欢在营帐间坐定,抽出佩刀给高欢,伸出脖子让高欢砍。
高欢大哭,诉说尔朱家族对自己的恩惠和自己的忠心。
于是,两个人欢饮极醉,酒间杀白马盟誓。
夜间,高欢属下尉景(高欢姐夫)埋伏壮士要杀掉尔朱兆,高欢马上阻止:“现在杀了尔朱兆,他的党羽一定奔归聚结报仇。我们马少兵饥,不能相敌,如果有英雄趁机而起,将成大祸。尔朱兆凶悍无谋,还是放了他好。”
转天早晨,尔朱兆归营,下令让高欢渡河到他的大营。
高欢本想壮着英雄胆过去,被部将孙滕劝止。
尔朱兆隔河破口大骂,无奈河水奔涌大军又过不去,只得带兵驰还晋阳。
高欢回营,到了军中统管兵士家属的念贤那里假意寒暄。念贤是尔朱兆安插在高欢营中的心腹,用以监视高欢。
高欢坐下后,就夸念贤腰中宝刀漂亮,取来观看。
念贤不知是计,递刀与高欢。高欢随手一刀,消除了尔朱氏在自己军中的最后一个钉子。
高欢到山东后,严肃军纪,秋毫无犯,每过麦地,自己都下马拉住缰绳,当地人民非常欢喜,受到拥戴。(这和《三国演义》中曹操的表演如出一辙。)
毕竟受尔朱家族恩多,高欢并不清楚自己属下对尔朱氏控制的魏朝有多么忠心,他还不敢挑明和尔朱氏决裂。
为了让属下军人无路可退,和他一道起兵,他想出一计——他派手下人伪造尔朱兆的军令,下令高欢所率六镇降兵全部回山西,作为契胡军人的部曲,去攻打稽胡。
本来六镇降兵就一直饱受尔朱氏契胡兵的欺凌,现在又要被征发去当契胡人的奴兵,都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高欢假装军命严急,从军中拣选万余兵士,马上催促出发。部将孙滕和尉景假装为士兵请命,得以宽缓五日。
士兵又忧又惧,高欢接着演戏,又假意再宽缓五日行期。
待到六镇军士的惊恐酝酿得差不多,火候正好,高欢作为统帅,与这支万余人的先遣军举行告别仪式。
当着众人的面,他自己泪落如雨,做出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
即将踏上山西之路的士兵一片号哭之声,悲从中来,惊天动地。
高欢叹息一声,说:“我和你们都是镇户出身,一家人呵。现在西去打仗,肯定得死!迟误军期,到目的地后也得死;发配给契胡人当部曲,还得死!总之,都是死路一条。我们该怎么办呢?”
士兵马上齐呼:“只有造反!”
高欢装出一副很焦急的样子:“造反是不得已的事情,谁能带头呢?”
将士雀呼,共推高欢。高欢一副万不得已、为众担罪的样子。
踌躇再三,他对六镇降兵说:“你们这些人,乡里乡亲的,很难统驭。想想看,葛荣有百万之众,就是因为没有军规战纪,散漫无制,最后难逃败亡。如果你们推我为领军,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不能随意欺负汉人(六镇降兵多为鲜卑人),不能违犯军令。不然的话,我可不和你们一起造反。”
“生死由您做主!”万余军同声呐喊。
于是高欢杀牛宰羊,犒赏士兵,在信都起兵。
为了名正言顺,高欢与属下拎出一个魏朝宗室、时为渤海太守的元朗为帝。
532年,高欢初次与尔朱氏交锋,以少胜多,在广河大败尔朱兆,俘获五千多人。
尔朱兆、尔朱世隆等人在尔朱荣死后兴兵,杀入洛阳后缢死魏庄帝,立节闵帝,宰制天下。本来一家窝里斗,各怀异心,相互猜阻。忽然之中生出高欢这么个共同的敌人,反而一条心联合起来。
尔朱天光从长安出发,尔朱兆从晋阳举兵,尔朱度律发自洛阳,尔朱仲远从东郡赶赴,四路大军共二十万人,在邺城汇集,夹洹水列阵,准备和高欢决战,想一举攻灭这个“忘恩负义”的“贼子”和他手下的六镇降附兵士。
高欢派封隆之留守邺城,亲自率兵马屯兵紫陌。其时,高欢战马不满两千,兵不过三万,而敌兵有二十万之众。
众寡不敌情势之下,高欢将牛和驴系在一起堵塞自家军队的退路,在韩陵一带摆成圆阵,兵无退路,都有必死之心。
两军交战在即,尔朱兆立马于阵前责骂高欢反叛尔朱氏。
高欢此刻,理不亏词不穷:“本来我是想和你们一起共同辅佐皇帝,现今天子何在?”
尔朱兆策马言道:“永安王(被杀的孝庄帝即位前的封号)枉杀太原王(尔朱荣),我为报仇才做出这样的事。”
高欢大声叱责:“从前我们一同在尔朱荣帐下,你劝他造反的事我都清楚。况且,帝王杀大臣,何报之有?今天我和你恩断义绝!”
言毕,两军交战。高欢自领中军前突,大将高敖曹将左军,高欢堂弟高岳将右军。
接战后,高欢中军迎战不利,被逼后退。尔朱兆军直扑而来。高岳率五百骑兵突前迎敌兵。高欢另外一个将领斛律敦,收拾败退四散的兵士,重整旗鼓从尔朱兆后面扑上去。大将高敖曹,自率一千多骑兵横击冲入阵中。
尔朱兆军大败。
败逃之际,尔朱兆对慕容绍宗捶胸大叫:“不用公言,以至于此。”
尔朱家族四散奔逃。本来就首鼠两端的大都督斛斯椿等人,抢先一步回到洛阳,尽杀留守的尔朱氏党羽。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尔朱天光相继被俘斩。
为尔朱氏所立的节闵帝派人慰劳高欢。此刻,高欢觉得自己从前所立为帝的安定王枝属疏远,就派属下魏兰根前去观察节闵帝为人如何,准备重新拥立他。
魏兰根认为节闵帝神采高明,恐怕日后难以挟制。高乾兄弟及其他手下,也劝高欢说节闵帝是尔朱氏所立,其名不正,劝高欢废掉他。于是,高欢就把节闵帝幽禁在寺庙中。
挑来拣去,高欢选中平阳王元修。当时元修正躲藏在和他关系不错的散骑侍郎王思政那里,突然见到王思政带高欢属下人马找他,吓得面无人色:“您是把我出卖了吧?”
王思政说不是。
又问:“能保我一命吗?”
王思政答:“世事变化无常,我真的说不准。”
元修被四百骑兵拥夹在中间,到高欢大帐中。高欢下拜,陈述衷由,泪下沾襟。元修回拜,表示不敢。
王爷这时才知道不是要杀他,而是要立他为帝。
很快,安定王手写的禅位表便递到元修手中,于是他签字同意。元修成为皇帝,是为北魏孝武帝。
五月,魏朝鸩杀节闵帝(时年三十五),又杀曾经为帝的安定王元朗、东海王元晔。可怜这些龙子龙孙,完全成为武将权臣们手中的“物”,想用就用,用完后就扔掉,杀了省心。不久,孝武帝下诏杀掉叔父汝南王元悦,因为他“位属逼迫”,太有当皇帝的可能。
魏朝孝武帝纳高欢女儿为皇后,高欢成为国丈。
转年,尔朱家族最后一个漏网之鱼尔朱兆在秀容兵败,被逼自缢。尔朱氏最后一个钉子被拔掉。
尔朱兆大将慕容绍宗携尔朱兆妻子及余众归降,高欢以其忠义,待其甚厚。他深知“各为其主”的道理,并未因从前慕容绍宗向尔朱兆进言要杀自己而计前嫌。
宰制朝廷魏裂东西
原属节闵帝臣下、抢奔回洛阳杀光尔朱氏党羽的斛斯椿,见到高欢势力强大,心中很不舒服,于是,他与南阳王元宝炬、武卫将军元毗和王思政一同劝说孝武帝除掉高欢。
斛斯椿重新安排宫内都督人选,增加侍卫人数,选出数百骁勇武士担任孝武帝的近卫军。
皇帝多次以出猎为名,与斛斯椿排兵布阵,互相密谋。他们派人与在外拥兵的贺拔岳、贺拔胜兄弟暗中联络,准备内外响应。
魏朝司空高乾本是高欢的死党,孝武帝想收买高乾以为己用,借一次在华林园宴饮的机会,忽然要与高乾拜盟结为兄弟。由于事出突然,高乾来不及多想,表示自己“以身许国,不敢有二心”。
而后,高乾见到孝武帝增加武卫,屡屡结交外臣贺拔岳等人,知道事变即将发生,暗中劝高欢准备。高欢把高乾召至并州面议,高乾就劝高欢自立为帝。
高欢当时觉得时机还不成熟,装出非常害怕的样子,拒绝了高乾的提议。高乾进退两难,猜不透高欢的心思。由于在朝廷里夹在两派之间很难受,于是他密启高欢要求外派,很快被任命为徐州刺史。
孝武帝获悉高乾要外任为官,害怕他泄漏自己密图高欢的事,就先发制人,诏告高欢,说高乾与自己立过盟誓,反复两端。
高欢得知高乾与孝武帝盟约一事也很生气,就把高乾劝自己称帝的事通知给魏帝。这下倒好,高欢和孝武帝“和好”,等于把高乾给卖了。孝武帝把高乾召至殿上,厉声质问。
高乾被双方所卖,这位自少就“俊伟有智略”的河北豪杰也无计可施,叹息道:“陛下您自立异图,现在反过来说为臣我反复。人主加罪,无话可说!”
高乾被赐死。然后,孝武帝派人去杀高乾的弟弟高敖曹。高敖曹劫夺诛杀自己的敕令,带领十几个人奔晋阳投奔高欢。
高欢与他抱头痛哭,大叫“天子枉杀高司空”。高乾另一个弟弟高行密也投奔高欢。
借皇帝之刀杀人之兄,又能获得被杀者二弟的尊信。高欢手腕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534年,魏孝武帝准备率军攻伐驻扎在晋阳的高欢,下诏戒严,声称要南伐梁国。他又和斛斯椿征发河南诸州兵马,在洛阳近郊进行大阅兵。
为了麻痹高欢,他密诏给高欢,说要带兵攻打关西的宇文泰和贺拔胜。
高欢何等人,他马上回复,说自己属下五路兵马共二十二万已出发,助援皇帝征讨,还要清除朝中奸佞,实际上,他正是明白地告诉孝武帝:我已带兵赶赴洛阳,要和你争个高下。
此时,孝武帝不得不和高欢摊牌,他令中书舍人温子升以自己的名义给高欢写了一封历史上有名的书信,内容精彩:
朕不劳尺刃,坐为天子,所谓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今若无事背王,规相攻讨,则使身及子孙,还如王誓……近虑宇文为乱,贺拔应之,故戒严,欲与王俱为声援。今观其所为,更无异迹。东南不宾,为日已久,今天下户口减半,未宜穷兵极武。朕既暗昧,不知佞人为谁?顷高乾之死,岂独朕意。王忽对昂(高敖曹名昂)言其兄枉死,人之耳目何易可轻!
……王(指高欢)虽启云“西去”,而四道俱进,或欲南渡洛阳,或欲东临江左,言之者就应自怪,闻之者宁能不疑!王若晏然居北,在此虽有百万之众,终无图彼之心;王若举旗南指,纵无匹马只轮,犹欲奋空拳而争死。
朕本寡德,王已立之,百姓无知,或谓实可。若为他人所图,则彰朕之恶;假令还为王杀,幽辱齑粉,了无遗恨!
本望君臣一体,若合符契,不图今日,分疏至此!
古语云:“越人射我,笑而道之;吾兄射我,泣而道之。”
朕即亲王,情如兄弟,所以投笔抚膺,不觉唏嘘。
文人刀笔犀利,把皇帝一番忧惧无奈、不甘示弱、晓以大义、表面贬损自己实际威胁对方的心迹披露无疑。
温子升正是为孝庄帝草诏诛杀尔朱荣的那位爷,他的才华,公认是北朝第一。高欢日后确实没有怪罪他,还给他官当,很像当年曹操欣赏陈琳骂绝自己祖宗八代檄文那样的胸怀。高欢死后,儿子高澄上台后,怀疑温子升与叛乱有染,在让他撰写完《神武碑》后,关进晋阳大狱,不给饭吃,饿得这位大才子直吃自己棉袄里面的棉花,后活活饿死。
书面文字虽美轮美奂,高欢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上表极言斛斯椿等人的罪恶,兵进不止。
孝武帝的亲信、中军将军王思政劝皇帝避高欢兵锋,前往关中依附宇文泰军队。东郡太守裴侠是个明白人,对王思政说:“宇文泰为三军信服,位处关中形胜之地,已握权柄,怎会轻易让权于人?如果去投靠他,无异于避汤而入火啊!”
王思政觉得很有道理,但仔细思之,南去荆州又离南朝敌国太近,就问该怎么办。裴侠说:“与高欢相战有立至之忧,西奔到宇文泰处有将来之虑,应该先往关右一带驻军,观察一下再做决定。”
于是,孝武帝以宇文泰为关西大行台、尚书左仆射,赐以公主为妻。他下诏宣示高欢的罪恶,两人从此公开决裂。
高欢对自己的军队说:“孤以尔朱擅命,建大义于海内,奉戴主上,诚贯幽明,横为斛斯椿构谗,以忠为逆。今表南迈,诛椿而已。”
他以高敖曹为先锋,浩浩荡荡而来。
宇文泰闻信,发檄各地声言高欢罪恶,从高平出发到弘农屯军。贺拔胜屯军汝水。
两人都观望待变。
534年7月,魏孝武帝亲率十万军队屯于河桥,以斛斯椿为前驱,列阵于邙山之北。
战斗开始前,斛斯椿请两千兵马趁夜渡黄河,趁高欢立脚未稳进行偷袭。孝武帝开始时觉得此计很好,但黄门侍郎杨宽劝道:“现在这紧急关头把兵权给别人,恐生他变。万一斛斯椿渡河偷袭成功,那可是灭掉一个高欢又生出另外一个高欢啊。”
孝武帝闻言,马上下令斛斯椿停止发兵。
斛斯椿叹息道:“皇上不用我计,真是天意不兴魏室。”
在关中附近的宇文泰听到风声,对左右讲:“高欢数日内急行军八九百里,疲军迎敌,是兵家大忌,正好乘其疲惫奇袭。当今皇上以万乘之尊御驾亲征,不主动出击渡河决战,反而沿河据守,很是失策。而且,长河万里,只要一个地方被突破,皇上必败无疑。”
两军未交锋,孝武帝一方已有贾显智、田怙等人暗中约降,高欢很快就率军渡河。
魏孝武帝慌忙召集众臣商议对策,有的讲要奔依梁国,有的讲南依贺拔胜,有的讲西就宇文泰,有的讲守洛口死战,众口纷纷,不能定夺。
正争执间,朝臣元斌之为与斛斯椿争权,从军中跑至孝武帝处,欺骗皇帝说高欢军队已经逼近。
孝武帝又惊又急,他一面派人召斛斯椿还军,一面带着几个本家王爷率五千兵马准备出逃。
大家暗中知道皇帝要西逃,夜里就跑了大半。唯独武卫将军独孤信,从京城出发,单骑追随皇帝。试想,成千上万的人马往洛阳方向跑,唯独独孤信一人只身匹马逆向而追,情景感人至深。为此,孝武帝叹道:“将军您辞父母、抛妻弃子跟随我,‘世乱识忠臣’,此言不虚啊。”
天日昭昭,这位风度翩翩、忠心耿耿的奇男子,最后虽为宇文泰所害,但后代荣宠无比:长女为周明敬皇后,四女为唐朝元贞皇后,七女为隋文帝皇后。北周、隋、唐三朝天子,均是他的后人,诸子也加官进爵,门庭赫赫。此为后话。
高敖曹为兄高乾报仇心切,率劲骑追孝武帝一直到陕西,终于没有赶上一路狂逃的皇帝。
孝武帝一路饥渴困顿,缺粮少食,最后在长安东阳驿遇见率兵迎驾的宇文泰。
高欢自晋阳发兵以来,给皇帝上了四十多封奏表,都没有答复。他亲自率兵追赶孝武帝,目的是把皇帝追回以掩饰自己逐君出逃的过错,但最终也没有实现此愿。
无奈,高欢回洛阳后立清河王世子元善见为帝,是为孝静帝,时年十一岁。
当时清河王元檀(元善见之父)自己已经准备好当皇帝,高欢怕他日后不好控制,就选择了这么个少年推上帝位,以免重蹈覆辙。从此,魏朝分裂为东魏和西魏。
两魏五战英雄辈出
北魏孝武帝果然是才出虎穴,又入狼口。史载,孝武帝闺门无礼,有堂妹三人皆不令出嫁,名义上封为公主,实际上在宫中充当嫔妃。其中一个平原公主元明月,最受他宠爱。
宇文泰不耐烦,怂恿西魏元姓诸王把平原公主从孝武帝身边抢出来杀掉,以消乱伦之丑。
孝武帝恨恨不平,美人被夺,悲愤可知,他不时在宫内弯弓搭箭,或以刀砍击桌案,宣泄不平。言语之间,掩饰不住对宇文泰的恨意。(www.daowen.com)
宇文泰在皇帝身边耳目甚多,闻此也做事干脆,派人把毒药放进孝武帝的酒里,毒死了这位很有主见的皇帝。孝武帝死时,仅二十五岁。
随后,宇文泰立平原公主的亲哥哥元宝炬为帝。
宇文泰,字黑獭,是鲜卑化的匈奴人。其父宇文肱,最早是六镇叛军中鲜于修礼的将领。其父战死唐河后,宇文泰加入葛荣军。尔朱荣击灭葛荣后,喜欢他的骁勇善战,授他为统军一职。高欢灭尔朱氏后,他受贺拔岳之托,去并州查看虚实。
当时,高欢见他身长八尺,垂手过膝,相貌非凡,想留下他为自己效力。宇文泰固请返军复命。高欢犹豫中,允许他回去。
过后,高欢反悔,想杀掉宇文泰以绝后患,但骑兵追至关口也未赶上,正如项羽不杀刘邦、曹操放走刘备、桓玄容纳刘裕,最终皆养虎贻患。
宇文泰的后人,最终灭掉了高欢后人建立的北齐。
高欢换掉皇帝后,觉得洛阳西近西魏,南近梁国,就决定迁都邺城。命令下达后,三日即行,洛阳四十万民众狼狈就道。他任命司马子如为尚书左仆射(此人就是尔朱荣被杀后不顾妻子随尔朱荣一家逃跑的那位流氓文人。他当时还劝尔朱世隆反攻洛阳,魏孝武帝之死,究之根由,实赖其成),高隆之为右仆射,高岳为侍中,孙滕留守邺城,共执朝政。
536年,高欢率大军造三座浮桥,在蒲坂准备抢渡黄河。
由此,第一次东西魏大战——小关之战拉开序幕。
宇文泰确实是兵中奇才,他对诸将说:“高欢三面围住我军,搭建浮桥表示他要过河进击,实际上是想吸引我军的注意力,使窦泰从西进军两面夹攻我们。窦泰乃高欢骁将,屡战屡胜,将士必起骄心。如果我们发奇兵先击窦泰,高欢则不战而胜。”
诸位将领都不以为然,认为高欢近在眼前,不战不防反而掉头击窦泰,万一出了差错会全军覆没。
宇文泰的族侄宇文深与他意见相同,他认为,如果在蒲坂迎击高欢军,窦泰肯定乘机从反面扑来,双方夹击下,一定会失败。他建议选精锐兵骑直出小关(在潼关之左),窦泰性急,必来赴战。而高欢行事谨慎,肯定观望。战胜窦泰后,再回击高欢,敌军可破。
果然,西魏军突至小关,窦泰猝不及防,引兵赴阵,宇文泰从马牧泽中杀出,大破窦泰。
东魏兵死伤殆尽,窦泰自杀。
由于黄河冰薄,人兵辎重无法通过,高欢只能撤毁浮桥回军。
西魏军从后追击,高欢派去殿后的大将薛孤延一战之中砍坏十五把钢刀,战事异常惨烈,最终,才保得高欢一行人逃脱。
双方第一次交手,以高欢失败告终。
高欢另一路人马高敖曹进军顺利,从商山出发所向无前,在他率兵猛攻上洛时,被流矢射中,遍体鳞伤,其中三处是贯穿伤。死而复苏后,为安慰军心,他马上跳起来骑马免胄巡城,大大鼓舞了士气,攻陷上洛城。
城克之后,高敖曹躺在帐篷中疗伤,感觉自己要死掉,叹息道:“遗憾的是不见弟弟高季式当刺史。”
高欢闻言,马上任命高季式为并州刺史。
高敖曹是死于孝武帝和高欢两人权谋的高乾的三弟,他本名昂,以其字“敖曹”驰名于当世。
此人龙眉豹须,姿体雄异,自少年时代起就桀骜不驯,招聚剑客四出劫掠。《太平广记》中载有其诗三首,其中《征行诗》:“龙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可以想见他年轻时放荡不羁的生活。当初,尔朱荣恶其英武,一度把他诱捕,关在洛阳。孝庄帝杀掉尔朱荣后,知道高氏兄弟英豪,于黄河边亲自送他们还乡招集部曲。高敖曹意气慷慨,临行舞剑,以示效死之心。
孝庄帝被害后,他投奔高欢,大破尔朱氏。后来孝武帝杀掉他哥哥高乾,还派人杀他,他率十余骑奔赴晋阳归高欢。高欢引以为大将,南征北讨,立功很多。
小关之战后,高敖曹全军而还,被授为军司大都督,统七十六都督。
当时,高欢属下以鲜卑将领为主,这些人都轻蔑汉人,唯独惧怕高敖曹。
高欢在号令手下大将时,常常用鲜卑语发号施令,但只要有高敖曹在侧,他一定改用汉语讲话。
鲜卑将领刘贵与高敖曹不和,有一次,两个人同在一处议事,下面有人报告治河役夫有好多人被淹死,刘贵故意说:“性命只值一文钱的汉人,随他们死!”高敖曹闻言大怒,拔刀就砍刘贵。刘贵奔逃还营,高敖曹随之鸣鼓召集属下,勒兵欲攻,最后,经别人劝了好久才罢手。
又有一次,高敖曹与北豫州刺史郑俨祖玩握槊游戏(一种棋类),刘贵派手下召郑俨祖商议军事。高敖曹不让郑俨祖走,并派兵把刘贵的使者用木枷夹住站在一旁待着。刘贵的鲜卑偏将恃势骄横惯了,在旁跳脚喊:“枷则易,脱则难。”高敖曹闻言,从随从手中抽出一刀,往此人脖子上猛劲一抹,说:“又有何难!”人头落地。刘贵闻知后,也不敢过来理论。
还有一次,高敖曹去大丞相府拜见高欢,门口护卫不让他进去。激得性起,他兜转马头,弯弓搭箭,回手射杀了门卒。高欢闻知后,也不怪罪……
由此可见,高敖曹在高欢心目中的位置何其重要!
高欢深知属下鲜卑士兵与汉人之间的矛盾。他左右逢源,对鲜卑人讲:“汉人是你们的奴仆,男人为你们耕作,女人为你们织衣,上交粟帛赋税让你们温饱无忧,为什么还要欺凌他们呢?”转头,他对统下汉人讲:“鲜卑人是你们雇佣的兵客,得到你们一些衣物吃食,为你们防盗击贼,能保你们安宁度日,干吗那么恨他们呢?”
对于迂腐而不知变通的汉族大臣,他也想方设法予以说服。一次,高欢要出门打仗,一名叫杜弼的大臣请求高欢出征前先消除内贼。高欢问“内贼”是什么人。杜弼说是那些掠夺百姓的鲜卑贵族。高欢没有立刻予以作答。他下令营中军士都搭弓上箭,高举大刀,握槊向前,夹道层层而立,接着,他命令杜弼在行列中来回走动一次。杜弼是个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浑身哆嗦,冷汗直流。
见此,高欢对杜弼说:“虽然搭箭不射,持矟不刺,举刀不砍,你都被吓得失魂落魄。诸位勋贵将领,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百死一生,虽然有人或许有贪污冒抢的行为,但与他们平时的战功相比,怎能相提并论?”杜弼跪地顿首,为自己冒失的举谏表示道歉。
高欢一举两得,既堵住了谏官的嘴,又收买了鲜卑军士的心。
537年,高欢自己带兵二十万自壶口出发赶往蒲津。第二次东西魏大战(河苑之战)开始。
由于关中旱灾大饥,宇文泰带着不到一万的军马在恒农谷仓休整了五十多天,好容易才让饿得几乎皮包骨头的军士歇缓过来。听说高欢渡河来战,赶忙入关准备。
高敖曹带三万兵马把恒农团团围住。高欢的参谋劝说道:“西魏贼兵连年饥荒,所以冒险到陕州来抢仓粟粮食。现在高敖曹已经围住恒农粮仓,粮食运不出去。我们最好分兵诸道,不与敌兵接战,等到麦秋时分,敌方军民饿死大半,宇文泰不死也得投降。所以我们最好别渡黄河。”
大将侯景也劝告:“我军几十万士兵一举前来,万一不胜,一时难以集结兵马。不如把大军一分为二,相继而进。前军若胜,后军全力攻上;前军若败,后军可以接应,到时作为后备队出击迎敌。”
高欢对这两条意见都没有听进去,自蒲津渡过黄河前进。
宇文泰到了渭水南岸,征召的诸州兵马都没有到位。他手下诸将以为众寡悬殊,建议待高欢军队再往西行后才出兵相会。
宇文泰坚持不可:“高欢如果到了长安,肯定人情民心全都会降服于他。现在,趁他远来新到,正好一举可以击破。”于是,他派人造浮桥渡渭河,令军士精装带三天粮食,距高欢军六十里处屯军。
宇文泰还派手下将领达奚武带三个骑兵化装成东魏军士,傍晚混入高欢营内侦知军中口令。这四个人昂首扬鞭,假装成督察官,各个军营都转了一圈,看见有衣冠不整或不遵法纪的高欢兵士,还上前举鞭乱打一顿。
他们转了个通宵,查明高欢军中一切部署后才返回营中复命。
高欢得知宇文泰兵到,引兵会敌。
宇文泰手下李弼认为敌众我寡,不能平地置阵,可在十里以外渭曲长满芦苇的沼泽地埋伏。宇文泰觉得此计可行,命令军士都偃旗息鼓,埋伏在芦苇丛中,听见鼓声就一起冲出。
高欢部下都督斛律羌举劝说:“宇文泰只想决一死战,就像个疯狗一样,豁上命也要咬人。渭曲芦苇茂密,泥泞不堪,士兵交战,用不上全力,不如与其相持,再暗中派精兵掩袭长安,端掉敌军的老窝,如此则宇文泰必可生擒。”
高欢听说渭曲芦苇丛生,灵机一动:“放把大火把敌军烧死,怎么样?”
一向精明的侯景,这时出了个馊主意,认为:“应该生擒宇文泰宣示百姓,如果他被烧成焦炭,谁会相信我们真的大胜呢?”
躇踌之间,高欢大将彭乐盛气请战,大声嚷嚷道:“我们人多势众,百人擒一,还怕不打胜仗吗?”
随葬佣北魏
受此鼓舞,高欢下令进击。
东魏兵望见西魏兵寥寥无几,个个贪功冒进,应有的战阵,散不成形。
两军相交之际,宇文泰亲自擂响鼓号,埋伏于芦苇丛中的西魏兵士奋身挺兵而起,李弼率一支铁甲骑兵从侧面突出横击,东魏军队被截成两段,军卒大恐。
李弼的弟弟李标是个小个子,奋勇异常,每次跃马陷阵时,他都隐伏于马背上左劈右砍,东魏兵只要看见他那匹好像是“无人驾驶”的马就惊呼:“避开这个小个子。”
宇文泰远处望见,对左右叹道:“胆略如此,何必有八尺之躯!”
征虏将军耿贵也是武艺绝伦,每次入阵一圈,他身上的铠甲袍裳全被敌人鲜血染得透红。宇文泰说:“观其甲裳,就知杀了不少敌人,何必数首级论功呢?”
高欢的将领当然不是草包。大将彭乐深入西魏阵中,被数根长矛刺得肠子都流出来,他用手把肠子填回腹内,抡枪再战。
看见队伍散乱,高欢想先收兵集结后再出击。点名官过了一会儿回来,禀告说:“众营皆空,兵士死散,没人应答。”
高欢不甘心,还在犹豫。大将斛律金劝说:“众心离散,不可复用,我们应该立即奔往黄河以东。”
高欢据鞍叹息不动,斛律金以鞭击打战马,一行人逃走。到了河边,差点没找到船,最后狼狈渡河。
此战下来,高欢丧甲士八万人,丢弃铠仗十八万。高敖曹闻听败闻,也从桓农撤围,退保洛阳。
西魏宇文泰经此一胜,兵精粮足,皆大欢喜。
隔年,即538年,高欢大将侯景从宇文泰手中重新夺回洛阳金墉城,烧毁洛阳大量民居官寺。
宇文泰当时正带着西魏文帝元宝炬回洛阳祭扫魏朝先帝陵庙,闻讯后,立刻率军驰援,临阵斩杀高欢大将莫多娄贷文。
侯景连夜突围,宇文泰追击。
侯景摆大阵,北据河桥,南依邙山,与宇文泰大军交战。混战之中,宇文泰战马中流矢惊逸,把宇文泰甩在地上。东魏大军追围上来,左右皆散走。都督李穆下马,用马鞭击打趴在地上的宇文泰,假装叫骂:“你这个糊涂兵,你们王爷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自己留在这里?”
追围的东魏兵听李穆的口气,便认定宇文泰不是什么贵人达官,都扭头散去追杀更值钱的目标。李穆扶宇文泰上马,双双逃去。
由于此时西魏后军大至,军势复振,遂掉头迎击侯景军,侯景败北而去。
高敖曹心气高傲,一直看不起宇文泰,命左右大将持写有官名将名的旌旗和显示贵重的伞盖,跨马临阵。
见到这么一个名将,西魏军调动最精锐的军队围攻高敖曹,致使其全军尽没。血染战袍红,高敖曹大英雄最后单骑跑往河阳南城。
恰巧,河阳城的守将是高欢的一个堂叔高永乐,他素与高敖曹有过节,关闭城门不让高敖曹进城。
大英雄此刻龙卧浅滩,仰呼城上求绳,没人应答;他又拔刀猛砍城门,想劈出个洞来逃入城中。城门坚厚,砍了许久也砍不开。
西魏大队追兵赶到,高敖曹知道性命不保,转身昂头迎前,奋声大叫:“来!与汝开国公!”(意思是来人斩其头,西魏肯定会以开国公的重衔封赏。)
那个斩去高敖曹头颅的兵士回到西魏后,获赏绢万段,每年按量发放,直至宇文泰创立的周朝(北周)灭亡,赏绢还没有给完。
高欢得知高敖曹死讯,如丧肝胆,打了高永乐二百军棍,追赠高敖曹为太师、大司马、太尉。
此次河桥大战,两魏军阵极大,首尾悬远,从早到晚,交战数十回合,气雾四塞,形势万变,团团相杀,也不知道谁胜谁负。西魏独孤信、赵贵等人交战不利,混乱中又不知宇文泰和西魏文帝的消息,都弃军先回。其他将领见状,也都和他们一起逃走。知此情形,宇文泰也烧营遁走。
文人出身的王思政下马,手持长矛左刺右刺,一刺就击倒数人。由于陷阵太深,从者皆死,他自己也因重创昏绝,由于天黑敌军收兵,才未被砍头。王思政每次打仗时都着破衣烂甲,敌军不知他的将帅身份,所以首级未被割去。不久,他的下属在尸体堆中找到他,扶他上马回营。
平东将军蔡佑下马步战,左右劝他乘马以便逃跑,他大怒道:“宇文泰丞相爱我如子,今天怎么能怕死呢?”言毕,他带领十几个士兵齐声大呼,进击东魏兵,杀伤甚众。东魏兵把他团团包围十余重,都惧其勇武,不敢近前。蔡佑弯弓持满,四面转指箭锋。东魏兵找出一个身着厚甲手执长刀的兵士直冲蔡佑,距三十步之远,左右劝蔡佑发箭。蔡佑说:“我们的性命,全都在此一箭,岂能虚发!”敌兵冲到十步远的距离,蔡佑一箭把来人射杀。包围他们的东魏兵见此情形顿时呼啦啦散开,蔡佑最终得与左右还营。
河桥一战,双方基本打平,只是高欢痛失汉族大将高敖曹,损失不可谓不大。
543年,两魏第四次大战(邙山大战)揭开序幕。
此次战争的导火索,是由于高敖曹的哥哥高仲密以北豫州投降西魏引起。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由于高欢的儿子高澄贪色引发。
高澄十四岁时就因与其父的宠妾郑大车通奸,差点被高欢杀掉,经司马子如从中周旋,杀掉首告的奴婢灭口,父子才重新和好。后来,高澄看中了高仲密美丽的妻子李氏,一见面就扑上去乱扯衣带想要强奸。李氏不从,衣带尽裂,脱身后向高仲密哭诉。恰值高仲密即将外放为北豫州刺史,他惊惧气恼之下,一到任上就向西魏投降。
这样一来,东魏的战略要地虎牢关落入西魏之手。
宇文泰亲率诸军接应高仲密,军至洛阳,包围河桥南城。
高欢也亲自将兵十万,自黄河北岸渡河,据邙山为阵,数日不战。
宇文泰尽留辎重,趁夜登邙山想突袭高欢。
侦察骑兵火速通知高欢,说西魏军只携兵械干粮而来,已距高欢四十里。
高欢勒兵,正阵待敌。黎明时分,两军相交,高欢大将彭乐以数千骑兵直冲入西魏北军,所向皆溃,一直深入西魏营内。这时,有人奔告高欢说彭乐临阵叛逃,高欢大怒。不久,西北方向尘土飞扬,彭乐遣使告捷,俘获西魏临洮王元柬等五个王爷及督将参谋等总共四十八人。
高欢大喜,鸣鼓进击,大败西魏军,斩首三万余级。
高欢派彭乐追击宇文泰。宇文泰狼狈不堪,边跑边在马上向彭乐哀求:“这不是彭乐将军吗?今天你杀掉我,明天你还有用吗?干吗不马上还营,把我丢下的金银宝物一并取走呢?”
彭乐粗人,也觉此话有理,他舍掉宇文泰,回至宇文泰丢弃的营中,把一大袋金银放在马上奔回向高欢复命。看来“玩寇”“养寇”不是唐朝将领发明,自从勾践诛文仲、刘邦杀韩信,“兔死狗烹”一直是武人最害怕的事情,以后被唐、元、明等诸多武将奉为长策,时不时就纵“匪”漏网。只有这样,天下有事,才能保武人位重权尊,更免鸟尽弓藏之祸。
彭乐马后悬着大包小包回见高欢报告:“黑獭侥幸逃跑,已经吓得破胆。”
高欢既高兴彭乐大胜,又极怒他放走宇文泰,命彭乐趴在地上,亲自上前抓住他的脑袋猛往地面撞,咬牙切齿良久,手中刀举了几次,要当场砍下彭乐脑袋。但权衡再三,他未忍下手。
鼓乐满脸是血,扬头乞求高欢再给他五千人马,回阵复追宇文泰。
高欢骂道:“你把人都放跑了,还说什么回阵复追。”于是,他派人取来三千匹绢压在彭乐背上,用以赏其战胜之功。
转天,东西魏两军重整旗鼓复战。
宇文泰三军合击东魏军,战无常势,高欢大败,步兵全被俘虏。一时间,高欢的坐骑也被射死,他手下大将赫连阳顺自己下马,把马让给高欢,连同七个人随后保护。
追兵聚至,高欢的亲信都督尉兴庆说:“大王您赶快离开,我腰中有百箭,足以射杀百人,保护您撤走。”
高欢感动:“如果我们都能生还,以你为怀州刺史。如果你战死,让你儿子做刺史。”
尉兴庆说:“我儿子太小,希望用我哥哥做刺史。”
高欢允诺。
尉兴庆一人殿后拒战,矢尽,被西魏兵乱刀砍杀。
东魏有投降的兵士为了请功,把高欢逃跑的方向向西魏报告。宇文泰招集三千敢死队,都执短兵,以大都督贺拔胜为首,带军急追。
乱阵之中,贺拔胜发现正在仓皇逃命的高欢,执槊与十三骑追赶上来。他狂追了数里,好几次槊尖都几乎刺及高欢,大喊:“贺六浑(高欢字),我贺拔破胡(贺拔胜字破胡)今天一定宰了你!”
高欢力竭惊恐,几乎心脏病发作,顿时晕倒在马上。他的随从在旁边放箭,射翻西魏两骑,又毙贺拔胜坐骑。
等到副马赶到,高欢已经跑得没影。贺拔胜叹道:“今天竟然忘记带弓箭,真是天意啊!”
战后,高欢回到邺城,把贺拔胜留在东魏的几个儿子全部杀尽。贺拔胜听说后活活气死。宇文泰听到贺拔胜死讯,流泪良久,对左右说:“诸将临敌,神色都显慌张,唯独贺拔公临阵颜色如常,真正是大勇之人啊!”
由于西魏赵贵等五个将领的手下军队败退,战场形势又发生变化。东魏兵重新集结,冲杀过来。宇文泰出击,不敌而退,率军逃跑,东魏军队追击。
由于独孤信等人收集西魏散卒从后袭扰东魏追兵,宇文泰才得幸逃脱,屯军渭河上游。
高欢将兵入陕州,部下封子绘劝高欢乘胜追击,定能一统两魏。但其余将领皆无斗志,志气衰竭,不敢再战。
当其时也,宇文泰已成强弩之末,只要高欢军至,必死无疑。
高欢见众将志沮,便下令还军,错过了绝佳的机会。
一直为宇文泰坚守恒农粮仓的王思政,听说西魏军大败的消息,不仅不逃,反而让人大开城门,自己解衣躺在城楼上,慰勉将士,以激励士卒,表示自己的胆略。
几天后,东魏兵杀到城下,见城门大开,又知道王思政的名声,心中大怯,竟不战逃走。诸葛亮的“空城计”乃演义所为,王思政的“空城计”实为正史所载。
东魏军重新夺回北豫州和洛州,侯景俘获高仲密妻儿,送至邺城。由于高乾、高敖曹都是高欢功臣,高仲密的弟弟高季式闻说兄长起兵的消息马上跑回自首,就没有被连坐族诛,高欢只杀高仲密一家长幼。
高澄打扮得漂漂亮亮,盛服去见将被处死的高仲密妻子李氏,问:“今日如何?”李氏默然,于是被高澄纳为妾侍。为一女子之故,勋臣外叛,老父几死,两魏兵人死伤数十万,高澄这一祸根,当时竟无人敢指摘。
最让后人感觉荒谬的,当属后来的结局。高澄日后被家奴刺死,其弟高洋篡魏自立,建立齐国,后来被尊谥为齐显祖。高澄从高仲密处得来的李氏入高澄母亲娄太后宫中为女官(官名昌仪)。齐显祖高洋死后,他仁弱的太子高殷继位。几位汉族大臣杨愔、郑颐等恐怕高洋的弟弟高演、高湛日后篡位,密谋派二王外出做刺史以消除威胁,并把此事向高殷的母亲李太后做汇报。李太后自认为和李昌仪是通家,就把杨愔等人的密信给她看,这位二夫之妇李昌仪,倒对娄氏太皇太后忠心耿耿,马上密报给娄氏。太皇太后娄氏当然喜爱自己两个亲生儿子高演和高湛,一起密谋杀掉杨愔等汉族大臣,不久高演废侄子高殷自立(次年派人扼杀高殷)。高演仅当了两年皇帝,因打猎马惊坠地伤肋而死,传位给亲弟高湛。高湛继位后酗酒淫虐,把高澄、高洋、高演的几个皇后奸淫殆遍(都是其亲嫂),又鸩杀高澄长子河南王高孝瑜,把高澄的三子高孝琬折断大腿杀死。待日后高湛的儿子高纬即位,毒杀高澄第四子兰陵王高长恭。而且,齐国灭亡主因,就在这位齐后主手里。究其本由,如果高澄不抢夺高仲密之妻李氏,此人就不可能在太皇太后娄氏处当女官。高洋的太子高殷自幼由汉族大臣和宿儒辅导,虽不失懦弱,但确为仁德之主,凭借父祖之力和北齐将士之强,说不定能一统北方。而高澄从高仲密处抢来的李氏一泄密,造成几位汉族大臣横死,仁德的小皇帝被废杀,高湛、高纬皆凶残荒唐,最终造成齐国倾覆。
这种历史真实的报应与埋伏,恰似小说中的伏笔,不过,即使是上好的小说家,也难以虚构出这样离奇的情节。
三年后,即546年,东西魏第五次大战——玉璧之战爆发。
当年十月,年过五旬的高欢率大军十万围攻西魏位于汾河下游的重要据点玉璧(今山西稷县)。
守城的,是西魏大将韦孝宽。
玉璧城中,兵士不过数千。高欢十万大军,昼夜攻城,一刻不停。
韦孝宽目不交睫,指挥拒战。西魏守军从汾河汲水供城内人马饮用,高欢派人改掘河道,一夕而成。他又在城南堆起土山,想凭高冲下入城。
韦孝宽在原先城楼上的两个高亭之间绑缚木柱,一直使木桥高于土山,投石掷火,使东魏兵不能近城。
高欢派人对韦孝宽叫喊:“即使你韦孝宽搭楼上与天齐,我也会穿地入城取你人头!”高欢军士果然挖掘地道,想把墙根儿挖穿涌入城中。
韦孝宽在城周挖出一条大沟,高欢兵只要从地道尽头跌入长沟,马上派人就地擒杀。他还在长沟内堆满木柴,只要有地道通口暴露,就派人往洞口填塞柴草,放入火把之后,以气排往地道内鼓气,洞中东魏兵,顿时被烧焦。
高欢使用前面安有巨木尖铁的攻车撞城,由于攻车极重极尖,撞上什么马上随声摧垮。韦孝宽缝制无数大布为巨幔,士兵搭吊两端,随攻车方向而转移。由于大幔悬空,攻车以硬碰柔,撞物之前力量已经被消解一空。
此计不行,东魏兵把松薪麻骨绑在长竿上,浸满油烧着,想在烧掉大幔的同时焚烧城门。
韦孝宽派人做利刃缚在长竿上,砍断对方的长竿。
无计可施之下,高欢派人在城四周穿地道二十条,中间施以梁柱,再以猛火燃烧,地道内梁柱崩塌,好多段城墙也随之塌毁。
韦孝宽在城崩处又树以大木栅,后面施以尖槊弓弩,东魏兵还是不能攻入。
不久,韦孝宽派人夺取了土山的制高点。
高欢派参军祖珽说降韦孝宽:“您孤城据守,四方无救,最终只怕坚持不住,不如早早投降算了。”
韦孝宽答道:“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攻者自劳,守者常逸。我怕的是你们军队回不去呀。我韦孝宽关西男儿,绝不会做投降将军。”
祖珽于是对城中大喊:“城中有能斩韦孝宽的人,拜太尉,封开国公,赏帛万匹!”并向城内射赏格(悬赏令)。
韦孝宽在赏格背面亲笔书写“能斩高欢者也按此赏”。射还城外。
东魏苦攻玉璧五十多天,战死病死七万多人,都埋在一个大坑内。
久攻不下,又死了这么多军人,高欢忧愤发病,一卧不起。
一天夜里,有大星坠于营中(古人认为陨石是将星坠落),高欢惊惧,解围而走。
归途中,军中讹传韦孝宽大弩射杀高丞相,西魏闻知此消息,又派大军四处高喊:“劲弩一发,凶身自殒。”
为使军心不致摇荡,高欢不顾病重之身,在露天大营召集诸将宴饮以示自己还活着,并令斛律金唱《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欢亲自和唱,哀感流泪。
547年,正月朔日,恰巧日蚀。垂死的高欢叹道:“日蚀为了我吗?死亦何恨?”
弥留之际,回顾一生,出身孤弱,恰逢乱世,东征西杀,一生陷阵。不知老英雄是悲,是喜,是忧。
无论如何,从六镇一个戍卒熬到魏朝的王爷,想必没有辜负平生!
《北史》记载:
神武(高欢死后被儿子高洋尊谥为神武皇帝)性深密高岸,终日俨然,人不能测。机权之际,变化若神。至于军国大略,独运怀抱,文武将吏,罕有预之。统驭军众,法令严肃,临敌制胜,策出无方。听断昭察,不可欺犯,知人好士,全护勋旧……雅尚俭素,刀剑鞍勒无金玉之饰。少能剧饮,自当大任,不过三爵。居家如官,仁恕爱士……至南和梁国,北怀蠕蠕,吐谷浑、阿至罗咸所招纳,获其力用,规略远矣。
虽然文中不无溢美之词,但基本不失公允。
征战一生的高欢,又累又气又病,最后死于家中,时年五十二岁。高欢死后,长子高澄独担魏朝大任,将篡未篡之时,被家奴刺死。
而后,高欢次子高洋袭位,这位“内虽明敏、貌若不足”的丑陋男子一鸣惊人,很快废掉东魏最后一位皇帝孝静帝,建立齐国,史称北齐。
北齐传至后主高纬,竟为宇文泰子孙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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