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榜“魏晋风度”的千古名著《世说新语》中,《豪爽》卷共十三篇,其中的“王大将军”王敦一人就占有五篇,占全书将近二分之一的篇幅。正是他惊世骇俗、放达不羁的个性,才使得这位高门子弟独标一格,卓然不群。千载之下,其落拓不羁的豪爽气概,仍令人拍案称绝。
王大将军年少时,旧有田舍名,语音亦楚。武帝唤时贤共言伎艺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敦都无所关,意色殊恶。自言知打鼓吹,帝令取鼓与之。(王敦)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音节谐捷,神气豪上,旁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
王处仲(王敦字处仲),世许高尚之目。尝荒恣于色,体为之弊,左右谏之,处仲曰:“吾乃不觉尔,如此者甚易耳。”乃开后阁,驱诸婢妾数十人出路,任其所之,时人叹焉。
王大将军自目高朗疏率,学通左氏。
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
桓宣武平蜀,集参僚置酒于李势殿,巴蜀缙绅莫不悉萃。桓(温)既素有雄情爽气,加尔日音调英发,叙古今成败由人,存亡系才,奇拔磊落,一坐赞赏不暇坐。既散,诸人追味余言。于时,寻阳周馥曰:“恨卿辈不见王大将军!”
此外,《世说新语·汰侈》中,也记载了另外两件反映王敦不羁性格的故事: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尝共诣(石)崇,丞相素不善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晋书》中,此事记载见于王恺家,并详载“美人悲惧失色,而(王)敦傲然不视”。)
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着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着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做贼。”
东晋的建立
东晋的建立者是司马睿,字景文。他是司马懿曾孙,但以晋武帝一系的血缘上讲,属帝室疏宗。
假使没有“八王之乱”时晋家血亲的自相残杀,假使不是石勒在宁平城和洧仓杀掉了五十四个司马皇族的王爷,再怎么轮排,也轮排不到这位琅琊王司马睿当皇上(虽然他和惠帝、怀帝同辈)。
晋惠帝在位早期,天下纷纭,国家多事。司马睿作为一个地方王爷,恭俭退让,常心怀惴惴。当时的侍中嵇绍(嵇康之子,晋朝大忠臣)有识人之明,曾对人讲:“琅琊王毛骨非常,殆非人臣之相也。”
估计嵇侍中是厚道人,没有大肆张扬。否则,当权的几个司马王爷中有一个萌起杀心,一道诏旨就会把司马睿这么一个疏宗王爷送上西天。
304年(惠帝永兴元年),荡阴之战后,成都王司马颖把惠帝挟持到邺城。司马睿的亲叔叔,是东安王司马繇,他曾劝成都王应对其兄惠帝尽人臣之礼。成都王怀恨在心,加上他当时正和东海王司马越交手频频,容不得有“异心”的人在身边,便找了个借口杀掉了东安王司马繇。
亲叔叔东安王被杀,司马睿大惧,连夜出奔。
当夜,月明星稀,光白如昼,成都王司马颖的追捕兵马四处搜捕,这位琅琊王没头苍蝇一样东碰西撞。
忽然,天气乍变,忽下暴雨,捕快们纷纷驰入遮掩处躲雨,使得狂逃的司马睿终于趁机跑出了邺城。
成都王早已下令,严防与自己不睦的司马氏皇族和大臣出入诸关口。司马睿跑到黄河边时,守卫渡口的军兵一拥而上,把他堵在当地。关键时刻,幸亏他的随从宋典从后疾驰而来,用马鞭鞭杆抽打着司马睿战马的屁股,笑着对战战兢兢的司马睿说:“舍长(看房小吏),官府禁止贵人出入,怎么你这样的人也会被阻拦呵。”言毕,宋典不慌不忙,策马慢行。
巡河的军兵听宋典此言,见马上人一身普通装束,确信司马睿不是什么人物,就挥手放他过去。
305年,晋惠帝永兴二年,东海王司马越派与自己一个派系的琅琊王司马睿留守下邳(今江苏睢宁),并派手下参军王导给司马睿当助手。
东海王拥立晋怀帝后,于307年派司马睿独当一面,坐镇建邺,彼时,王导随之同去江南。
司马睿初到江东,面对孙吴旧政权留下的强宗大族,胡萝卜加大棒,又打又拉,招纳了顾荣、贺循等当地望族名士,平定了孙弼和杜宣的叛乱,最终在当地站稳了脚跟。
说来也怪,司马睿的爷爷、老琅琊王司马伷在晋初的平吴之役中曾立下赫赫大功,孙皓呈献玺绶,正是首呈司马伷请降。由此,可以说老、少琅琊王与江东之地,或许冥冥之中就有不解之缘。
晋怀帝永嘉五年,匈奴汉国军队攻陷洛阳,大批中原士族纷纷南渡,包括临沂王氏、太原王氏、颍川庾氏、高平郗氏、陈郡谢氏、谯国桓氏等等,携家带口,成族成宗地一窝蜂狂逃,纷纷避难江东。
在此情况下,司马睿在王导的辅助下,举贤用能,罗致了不少人才,为江南积累了一大批能政治、善管理的杰出人才。
晋愍帝继位后,遥授远在江东的琅琊王司马睿为左丞相。由于晋愍帝名叫司马邺,从此建邺为避帝讳,改称建康。
长安陷落前,十七岁的少年天子司马邺深知自己难逃被俘的命运,派平东将军宋哲捎信给司马睿,表示“……朕今幽塞穷城,忧虑万端,恐一旦崩溃……丞相可摄统万机,还据旧都,修复陵庙,以雪大耻”。
晋愍帝司马邺被匈奴刘曜俘虏后,刘琨、段匹磾、段辰、邵续、刘演、曹嶷等晋朝汉、夷众臣纷纷上表劝进。
318年4月,愍帝被害消息传来,司马睿继帝位,改元太兴,是为晋元帝。
东晋王朝正式建立。
“王与马,共天下”
江东地区,在司马睿到来之前,地方势力(江东原有的世家大族)仍旧非常强大。晋惠帝、晋怀帝时期,陈敏、钱璯等人相继叛乱,江东大姓周玘动员世家大族,出钱出力出人,配合西晋政府军队,接连平定了这些人的谋乱,时称“三定江南”。虽然周玘等人的初衷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族利益,但客观上也为东晋后来在江东的统治营造了一个比较安定的政治局面。
当初,在东海王司马越和太尉王衍掌权期间,王氏家庭重要成员就已经被派入江南地区担任关键职务。王澄是太尉王衍的弟弟,王敦是王衍的族弟。晋怀帝永嘉元年,王澄被委派为荆州都督。怀帝永嘉三年(309年),王敦获任为扬州刺史。
由此,可以明显见出以王衍为首的琅琊王氏早就有南渡的心理和物质准备。司马越病死后,王衍本人虽被石勒杀掉,但王氏家族在江东已经握有实权和重兵。
王氏家族最重要的人物当属王导。王导是太尉王衍的族弟,王敦的堂弟。司马睿初到江东,当地的世族大姓对这帮北来“伧父”甚为不屑,内心不附。北来诸人移镇建康一个多月,也没有多少当地人来投附。
忧心忡忡之余,王导率先想出一个主意:趁着秋季“禊祭”日,司马睿本人坐在肩舆之上,大摆王家堂皇仪卫。然后,王敦、王导等北方大族名流皆骑马跟从,仪势威严,表情肃穆,使堂堂大晋的威仪,展现于江南土著面前。
史载,“吴人纪瞻、顾荣,皆江南之望,窃视之,见其如此,咸惊惧,乃相率拜于道左”。以风度、排场降服人心,这也只能是在魏晋时代可以做到的事情。
这出戏导演得很成功,加之对当地土著大姓代表加以高官厚爵后,司马皇族气派彰显,百姓归心。
司马睿终于在江南得到当地人的拥戴,立稳了脚跟。因此,司马睿倾心依赖王氏,不仅仅由于王氏是他先前当琅琊王时自己封地内的望族高门,也有过江后王氏对他极力推戴的原因。
洛阳陷落后,面对滚滚而至的中州难民潮,王导劝谕司马睿大收人心,选择其中的“贤人君子”加以任用,于是荆、扬晏安,户口殷实。
眼见拥戴自己的呼声越来越高,司马睿对王导倍加信任,情好日隆,号王导为“仲父”,并比之为“萧何”(司马睿自己就是“刘邦”了)。
王导本人,一片纯臣之心,常良言谏劝司马睿克己励节,宽容抚众,优礼吴人。
王业草创之际,君臣互信互爱,成就了当时的一段佳话。
司马睿登基之日,百官陪列,乐声清扬,仪式庄严。
司马睿开始还没找到皇帝的感觉,出于真心的感激之情,他竟招手要站在殿上的王导“升御床共坐”。
王导固辞,司马睿又连连呼唤,“至于三四”。
最后,王导推辞说:“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
司马睿给王导这一点拨,才忽然感觉自己是“太阳”了,终于安坐帝位,成为东晋的第一任国君。
王敦方面,司马睿初即位,便任命他为荆州牧,从此坐镇荆州上流之地,手握强兵,掌统军政实权。
由此,当时人称“王与马(指司马氏),共天下”,绝非虚言。
左思有诗:“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从魏晋一些寒族诗人的文学作品中,似乎人们有这么一种印象:世家大族都是“公门有公,卿门有卿”吃白饭的主儿。
其实,在东晋之初,正是王、谢这样的大族在国家民族危亡关头挺身而出,风神秀彻之余,慨然渡江,身为士先,冒死而进,确实起到了勇于承担的带头作用。而这些舍身忘我的举动,对于他们门第的进一步提升,也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
强龙与地头蛇之争
虽然司马睿政权对江东大族一直采取笼络、安抚政策,还授给贺循等人太常、侍中这样的“大官”做,但其实都是虚衔,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司马睿真正依靠的,还是王导这样的北来士族,并使他们多居显位,执掌实权。
自北方逃来的世家大族们有了政治上的优势后,自然索求经济利益,良田、美宅是他们必不可少的追求目标。但江南传统富庶地区,早就“名花有主”,当地土著大地主们数代经营,怎肯轻易把膏壤良田让给这些踉跄从北方跑来的高级难民?因此,南北士族之间的裂痕日益增大。
司马睿坐稳江东后,首先对义兴(今宜兴)周玘疑而惮之。“三定江南”中立有大功的周玘,郁郁不得志,他思忖自己对司马睿没有推戴之功,便想发动吴人叛乱,杀掉诸位当朝执政大臣,反客为主。
由于谋划不周,事情泄露,周玘几个同谋纷纷被杀。如此谋逆大罪,假设发生在西晋初期或承平年代,周玘早就该被灭九族。
司马睿刚继帝位,怕“影响”不好,压住此事不发,改授周玘为建武将军、南郡司马,让他异地做官。
深知自己谋泄,又被排斥外任,周玘忧愤成疾,得病而死。临终,他对儿子周勰说:“杀我者,诸伧子。能为我复仇,乃吾子也!”(吴人谓北方人为“伧”)
周勰不乖父志,暗地联络族人及吴地世族,招兵买马,准备响应已经起兵的吴兴人徐馥和吴国降主孙皓的族人孙弼。
周勰的族兄周续先在义兴起兵,打着讨伐王导、刁协的名义,准备与司马氏政权一决高下。周勰的叔叔周札闻知此事,权衡利弊,认为成功完全没有可能,就向义兴太守孔侃告变。周勰闻信也没敢动手。
不出所料,徐馥、孙弼、周续很快被杀,但司马睿最终也没有“穷治”此案。
周勰失志归家后,索性淫侈纵恣,常醉中叹言曰:“人生几时,但当快意耳!”由此,他能因为酒色过度而死,算是善终于家。
既然已经对当地豪强示以“颜色”,北来的世家大族也明白了自己这些侨客要收敛,不能过分激怒当地这些“地头蛇”,便转而向浙东一带求田问舍,率宗族、部曲、乡里对那里进行开发,并把势力逐渐扩展到温州、台州广大地区。
这样一来,北来大族和太湖流域的吴地豪强之间的矛盾逐渐缩小,东晋政权的内部争斗得以冷却下来。
王敦的愤怒
王敦,字处仲,是王导的本家堂兄。此人少有令名,又出身名族,得娶晋武帝女儿襄城公主为妻,是堂堂正正的驸马爷。
正统史书、《世说新语》等志异类文学作品记载了不少王敦事迹,无不与其豪爽的性格和不羁的个人风格有关。尤其是这一则:王敦在石崇家宴饮,石崇派美人劝酒,王敦死活不给面子,就是不喝。石崇连斩三美人(《晋书》记载故事发生在王恺家),王敦神色不变。王导叹息说:“处仲(王敦)如当权,心怀刚忍,肯定不得善终。”
此则故事,笔者总觉是后人编撰,以讹传讹。何者?成王败寇,正统史家,肯定要找些秽行来涂污“乱臣”。
想当初,王敦官拜太子舍人。晋惠帝太子司马遹被废,贾南风命人把太子押送许昌,并明诏东宫官属不能相送。王敦冒着杀头、族诛的危险,与太子洗马江统等几个人在路旁涕泪交加,拜送押在囚车里面的太子。如此义气之人,应该不会干出眼见数个美女被杀而自己眼都不眨的事情。再说,即使果真有此事,受谴责的,也应该是下令杀人的石崇,不应该是处于被动、做客人家的王敦。魏晋风度,讲究的就是迅雷震而不变色,泰山崩而不摇足。区区杀人之事,即使有之,王大名士颜色自若,也是当时的生活环境和时代积习使然。
赵王司马伦篡位时,王敦劝说他时任兖州刺史的叔父王彦起兵,立有大功。晋惠帝复位,拜王敦为左卫将军、侍中,并出任青州刺史。怀帝继位,征王敦为中书监。
晋朝天下大乱之际,王敦雄武豪爽,把家中襄成公主随嫁的美貌侍女百余人皆许配给军中将士,金银宝物也散之于众,然后单车还于洛阳。
东海王司马越擅权时,拿王敦当“自己人”,任他为扬州刺史。
司马越手下的谋士谏劝,说:“派王敦外任扬州,正可肆其豪强之心,恐有后患。”司马越不听。
司马睿继位后,仍以王敦为扬州刺史,并进左将军、都督征讨诸军事。司马睿在江东之所以能由鱼化龙,王敦、王导出力最多,正是由于他们的忠心拥戴,才能有东晋的建立和这些北方流民偏安一时的可能。
与魏晋世家大族的清谈家最大的不同,王敦本人是个杰出的军事家。在扬州刺史任上,他运筹帷幄,讨灭反叛的江州刺史华轶。蜀人杜弢作乱,王敦坐镇豫章,指挥得当,由他推荐的陶侃等人大施才华,最终击灭杜弢。由此,王敦得封汉安侯,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成为东晋最大的军区司令长官。
根据人性的、历史的必然,有了选置用人的权力,王敦“专擅之迹”渐露,他不仅私自擢用杜弢降将杜弘,而且还授予据险自固的何钦等人四品将军的官职。当然,假如王敦善终,这些小事情均可美称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兵败身死,史家自然把小事渲染成大事。
王敦与东晋元帝司马睿之间产生嫌隙,起因还真不是王敦自己先有什么不臣之心,而是其堂弟王导在朝中被冷落所致。
司马睿坐稳帝座后,渐渐感觉王家势力过大,毕竟“王与马,共天下”的谚谣都传入自己耳朵里面,不能不对其有所抑压。特别是司马睿从前做琅琊王时的两个王府旧人刘隗和刁协,常常以强化皇权为借口,不断怂恿元帝打压王氏等大族势力。等刘隗当权后,司马睿更加疏远王导。
元帝也不太厚道,刚过河就拆桥。
王导生性淡然,又深识谦抑之道,默然居守。
王敦居上游之重,又有大功于司马睿,闻知王氏家族诸位人员被排斥,心中自然愤愤,便上书朝廷,为王导抱不平。
王导在建康先收到这份疏奏,见王敦为自己出头,怕惹出事端,就把这份“报告”封还给王敦。
王敦固执,复派人直接送达元帝司马睿。
一般的疏奏,估计就由大臣处理,而王敦的疏奏,当然由元帝司马睿亲自览观。
虽然王敦疏中口口声声称“臣非敢苟私亲亲,惟欲忠于社稷”,元帝仍旧不快。他叫来自己的叔辈宗室谯王司马承,示之以王敦的疏奏,抱怨说:“王敦过去虽有功劳,现在的官职足以酬报他了。可他仍旧不断提出过分要求,点评朝政,朕拿他怎么办呢?”
谯王司马承当然顺承元帝之意,叹息说:“陛下您不早下手,王敦必为后患!”
320年,元帝太兴三年,湘州刺史一职空缺,王敦表奏自己的亲信、吴地大族沈充任湘州刺史之职。
刘隗览奏后,当然心急,忙劝元帝司马睿不要答应王敦。元帝找来谯王司马承,对他说:“王敦奸谋渐明,看来想把我当成惠帝那样的摆设了。湘州据上流之势,控三州之会(荆州、兖州、广州),朕想派叔父您去那里,怎么样?”
谯王老成,当然遵命,但他临行表示说:“陛下有诏,臣不敢辞。但湘州经杜弢贼军蹂躏,民力官力凋敝,恐怕要经营三年以上的时间才有出兵出力的能力。如果事起仓促(指有人谋反),恐怕为臣粉身碎骨,也难救大事。”
谯王司马承得诏赴任湘州刺史一职。途经武昌,王敦作为地主,款待这位老王爷。
席间,王敦大大咧咧地对司马承说:“大王您一直是文雅君子,恐怕非将帅之才。”
司马承五十来岁的老王爷,竟也言谈慷慨,引用汉朝班超的豪言,回答说:“王公您恐怕不了解我,铅刀岂无一割之用?”
王敦闻言冷笑,举觞劝饮。
回到自己的署衙,王敦对亲信钱凤说:“司马承不知害怕恐惧,而学古人壮语,我足知其不武,此人无能也!”于是,王敦未对谯王加以阻拦,听任这位“忠有余而才不足”的老王爷去湘州赴任。
晋元帝太兴四年(321年)秋,司马睿任命尚书仆射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镇合肥;任刘隗为镇北将军,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诸军事,镇淮阴。名义上,他是派此二人防备后赵石勒,实际上是戒防王敦。
刘隗虽外任,元帝仍旧与之谋以大事,成日密书往来,以为谋主。
王敦先君子后小人,派人送信给刘隗,可以算是推心置腹:“圣上信重阁下,今大贼未灭,中原鼎沸,欲与您戮力王室,共静海内。如果大家同心,帝业得以兴隆,否则,天下永无望矣!”
刘隗骄狂小人,回信不逊,表示说:“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狂妄至极。
这一来,惹得王敦大怒,下决心要除掉这位没事尽给元帝出馊主意排挤王氏家族的得志小人。
朝廷方面,元帝表面上对王导升官,加侍中、司空、领中书监,实际上是以虚衔架空。
御史中丞周嵩上疏,表示“(王)导忠素竭诚,辅成大业,不宜听孤臣(刘隗)之言,惑疑似之说,亏旧往之恩,招将来之祸”。
见此疏奏,元帝也颇有感悟,王导由此也没受进一步的谗害。
东晋草创之际的首次大内讧
晋元帝永昌元年(322年),王敦引兵内向,以诛讨刘隗为名,向建康进军。王敦的心腹沈充立即在吴兴起兵,响应王敦。
行至芜湖,王敦又上表,声讨元帝的另一位心腹刁协。
晋元帝览表大怒。他自以为大局在握,马上下诏:
“王敦恃宠生骄,敢肆狂逆,疏言无礼,意在幽囚朕躬。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今亲率六军以诛大逆!”
恐怕谯王司马承在湘州举兵扰乱后院,王敦派人去说服这位老王爷。司马承对元帝忠心耿耿,叹息道:“吾其死矣!地荒民寡,势孤援绝,将何以济!然死得忠义,夫复何求!”一口回绝了王敦。
见谯王不从,王敦就派自己的表弟——南蛮校尉魏义率两万精兵进攻长沙。
元帝忙招戴渊、刘隗回军,入卫建康都城。
刘隗喜见王敦举兵,刚入建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意气自若,洋洋大言,表示要一举消灭王敦。入见元帝后,他与刁协一起劝说元帝,要尽诛王氏全族。“帝不许,(刘)隗始有惧色。”
王敦起兵痛快。最倒霉的,要数留在建康城内的王导。
要知道,造反谋逆,最起码是要诛三族的大罪。王导是王敦的堂弟,惴惴之情,自不待言。
这位大名士,天天带着王邃、王彬、王侃等在朝廷任职的王氏宗族二十多人,跪在宫门外待罪。
一边是王敦兴大兵直杀建康,一边是王导素服待罪,晋元帝司马睿还真不知如何处理。
尚书左仆射周顗入宫面君,跪于门下的王导高声哀求:“伯仁(周顗字),我以宗族百口托付于您!”
周顗没有搭理王导,直入宫门不顾。
入宫后,周顗向元帝盛赞王导忠诚,深加求护。这位周伯仁,真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大好人,如果换了别的文士出身的大臣,肯定对王导满脸悲悯,拍着胸脯大言要搭救“老同事”。入宫后,又会百分百自告奋勇充当抄家先锋,不劝皇帝杀掉王氏九族才怪。
周顗大名士,喜饮酒。与元帝商议好政事后,于宫中痛饮,尽醉而出。王导一行人还在门外长跪。见周顗晃晃悠悠出宫,忙膝行而前,大呼求救。周顗仍旧不搭理王导,醉乎乎对左右从人讲:“今年看我杀取诸贼,取斗大金印系肘后!”
回家后,稍待酒醒,周顗亲自上表元帝,再三申明王导无罪,言甚切至。所有这一切,王导全然不知,认为周顗不救自己,内心深恨。
在周顗等人的谏劝下,元帝命人送还王导朝服,并于宫中召见。
王导跪地叩首,说:“逆臣贼子,何代无之,不意今者,竟出臣族!”元帝闻言下座,光脚走至王导身边,扶起这位老好人,表示绝对相信王导的忠诚。
322年4月,元帝下诏,以王导为前锋大都督,以戴渊为车骑将军,共讨王敦。同时,他下令征虏将军周札(吴中大族周玘之弟)守建康石头城,以刘隗统军守金城。元帝身穿甲胄,亲自出城巡示诸军,表示出御驾亲征的决心。
王敦大军,从芜湖沿江而下,很快逼近石头城。
由于痛恨刘隗,王敦想首先进攻金城。深受王敦厚待的杜弢降将杜弘劝言:“刘隗手下死士甚多,未易一举攻克。不如首攻石头城,周札刻薄少恩,兵不为用,攻之必败。周札一败,刘隗门户已失,也定然败逃。”
王敦听从杜弘之意,并以其为前锋,猛攻石头城。周札是江南旧族,对晋元帝本来就三心二意,没做什么抵抗,大开城门迎纳杜弘军入城。
至此,王敦占领了建康的军事要地石头城。
宴乐纹漆器东晋
听闻败讯,元帝着慌,忙命刁协、刘隗、戴渊合军进攻石头城,下令王导、周顗、郭逸等人三道并进,一齐出战。
所有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文臣,兵战斗策非其所长。他们加起来,也不是王敦的对手。刚交手,兵皆大败,一时间四散狂逃。
刘隗、刁协慌忙入宫,跪伏于元帝面前连称死罪。元帝流泪呜咽,劝两人出逃避祸。两人表示:“臣当守死,不敢有贰。”
元帝念旧,仍遣人对这两个老人旧僚给马派从,让他们出宫逃命。
刁协年老,又素无恩信,一出宫身边从人就全都逃散,老头子很快被人砍掉脑袋,送至王敦处邀赏;刘隗脚力健,连滚带爬,昼伏夜行,最后跑到石勒的后赵避难,有幸捡得一条命。
按理讲,王敦并非造反。刁协伏诛,刘隗逃走,他应该入宫面君才对。但王敦拥兵不朝,听任士卒劫掠,宫省官员奔散。晋元帝司马睿,此时真成了孤家寡人,身边只有值勤的安东将军刘超和两个太监侍立,静待王敦兵士的到来。
元帝脱掉戎装,身着朝服,派人向王敦传话:“公若不忘本朝,则天下尚可共安;如其不然,朕当归琅琊以避贤路。”
本来元帝得晋朝帝位就是侥幸,此话有七八成是真。
王敦不答。其实,这位王大将军也不失厚道。当初,他与堂弟王导竭尽忠心拥戴司马睿这位晋室疏宗为帝,如今,乘胜凭势,完全可以幽禁废杀司马睿,但王敦没有下手。
元帝见王敦不搭理自己,没辙,只得命公卿百官齐去石头城拜见王敦。
从感情、心理上讲,元帝此时也不见得有多么悲愤,他自己依靠王氏家族的扶植才得立为帝。王敦真把他废掉,他也没什么话好讲。
王敦与众臣见礼已毕,居于上座。首先,他戏问手下败将戴渊:“前日之战,有余力乎?”
戴渊坦言:“岂敢有余,但力不足耳!”
王敦又问:“吾今此举,天下以为如何?”
“见形者谓之逆,体诚者谓之忠。”戴渊不卑不亢,语带讥讽。
王敦也笑:“卿可谓能言之人。”
略作沉吟,王敦又对周顗埋怨道:“伯仁,卿负我!”
周顗依旧一脸不在乎:“公戎车犯顺,下官亲率六军,不能成功,使王师奔败,以此负公!”
周顗这个人,少有重名,神采秀彻。“周仆射,时人谓‘言谈之林薮’”(《世说·赏誉第十八》)“世目周侯,嶷断如山”(《世说·赏誉第五十六》)。正史、小说,都对他赞誉不少。
但周顗雅望非常,以戴渊之豪放,在其座不敢多发一语;以王敦之俊爽,每见周顗都面红耳赤,冬天寒日也要连连扇面。刚过江时,王导曾与周顗狎饮,乘醉倚枕在这位大名士的腿上,指着他的肚子问:“这里面有什么呢?”周顗豪语道:“此中空洞无物,然足容卿辈数百人!”其豪放事迹,皆有类于此。
表面上,事情至此告一段落。晋元帝下诏大赦,封王敦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王敦却不给皇帝面子,全部推让不受。
元帝内心不安,他在广室殿召见周顗,问:“大事渐息,二宫无恙(指元帝自己及皇太子司马绍),诸人平安,大将军(王敦)看来还不负所望吧?”
周顗回答:“皇上、皇太子自可万全,臣等尚未可知。”
有人劝周顗趁机外逃,被他拒绝:“吾备位大臣,朝廷丧败,宁可复草间求活,怎会外投胡、越敌国!”真正一条好汉子,磊磊落落,虽常因酒废事,仍不失为铮铮直臣。
王敦手下的参军吕猗,曾在戴渊手下做事,与彼时的老上司深有过节。他劝王敦说:“周顗、戴渊,皆有高名,足以惑众。先前明公质问二人,他们一点愧色也无,令人痛恨。若不除之,必有再举之患。”
王敦深觉吕猗之言有理。但毕竟周、戴两人名望太大,王敦自己下不了决心,便试探性地向堂弟王导征询意见:“周顗、戴渊,南北之望,无疑可以做三公吧?”
王导不答。
“做尚书令、仆射之官总可以吧?”王敦又问。
王导仍旧默然。当时跪于宫门之门,数次哀求周顗在皇上面前为自己家族求情,没有得到对方任何反应。对此,王导耿耿于怀。
王敦会意:“这样的话,应该杀掉两人才对吗?”
王导仍旧无语。
于是,王敦下令逮捕周顗和戴渊,随便捏造个罪名,押至石头城处决。
路经太庙,周顗放声大骂:“天地先帝有灵,贼臣王敦,倾覆社稷,枉杀忠良,陵虐天下。上天有灵,当速杀王敦!”
押送军人惶恐畏惧,忙上前用利戟对周顗当口就刺。虽血流至踵,周顗仍颜色不变,举止自若,慷慨受死,观者纷纷流泪。
不久,王导在中书省翻检他失势时朝廷官员呈给皇帝的疏奏,发现了周顗为解救自己而上的奏书,其中内容极赞王导忠诚,申诉备至。
此时,王导才知道自己做了小人。他执表流涕,悲不自胜,对儿子们说:“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吾虽不杀伯仁”之典,由此而来。)
说句公道话,王敦之祸,实属元帝司马睿因听信刁协、刘隗两人之言排挤王氏宗族所致。刁、刘二人,器量浅狭,不能容物,致使王敦发怒,找到兴兵的借口,但最终倒大霉的,反而是周顗和戴渊这样的仁厚长者。
王敦大权在握,以堂弟王导为尚书令,以堂弟王舒为荆州刺史,以堂弟王彬为江州刺史,以堂弟王邃为徐州刺史,以亲兄王含为卫将军、都督扬州江西诸军事,改易百官及诸军镇,转徙黜免者数百人,对政令朝行暮改,随心所欲。
长沙方面,谯王司马承终于力不能支,被魏义攻败,自己也被活捉,关在囚车里押送武昌。走至半路,王敦派人一刀结果了这位志大才疏而又不失忠梗的司马老王爷。
权力使人腐败,极权使人极端腐败。王敦既得志,暴慢滋甚,四方贡献多入其府,将相州牧皆出其门。
他最宠信的,当属吴地大族沈充和他的老乡钱凤,并对二人言听计从。凡有得罪沈、钱的官员,必死无疑。这两个人土豪出身,大起营府,侵人田宅,发掘古墓,剽掠市道,使得士庶怨恨,皆望其早败为幸。
322年年底,王敦率军还武昌(今湖北鄂州),遥制朝廷。
不久,元帝司马睿“忧愤成疾”,病重而死,时年四十七。
元帝至死,王敦也没有去朝见他。
值得重点说明的是,元帝确实是病死善终,不是被毒死、刺杀、绞死或者暗杀。
失势君王中,元帝也算运气比较好的一位。史家评价他“恭俭之德虽充,雄武之量不足”。
最最奇怪的是,就连总为尊者讳的正统史家也明言,“恭王妃夏侯氏竟通小吏牛氏而生元帝”,也就是说,司马睿其实并非司马氏的后代,而是一个姓牛的小官吏与司马睿“父亲”的王妃夏侯氏私通之子。这,真是天下奇闻!
东晋一百年天下,原来并非司马血脉在帝系流动,果真天道循环,以此报司马家族开基者的阴毒残忍。
元帝死后,王导受遗诏摄朝政,皇太子司马绍继位,是为东晋明帝。改元太宁。
王敦最后的下场
东晋明帝刚刚继位三个多月,一直体虚多病的王敦也有日暮途穷之感,加强了篡位的准备步伐,他暗示朝廷征召自己入朝辅政。
王敦自己不好在没有借口的情况下带兵入建康,所以暗示明帝,要皇帝下诏征召他入朝,以做到“名正言顺”,然后再顺水推舟,按部就班地过把皇帝瘾。
东晋明帝年轻果锐,危急时刻坦然不惧,亲笔写诏书让王敦入京。
这样一来,反让王敦感到有些进退两难。
王敦想谋逆,但其宗族诸人并非一味跟随。王导不必讲,一直是以整个王氏宗族的安全为最高利益,拥戴帝室;王敦堂弟王棱屡次劝谏,被王敦派人暗杀;另一个堂弟王彬为人忠直,“谏之甚苦”,差点被王敦杀掉;荆州刺史王舒,也是王敦堂弟,知道王敦要起事,马上和王导站在一起,秘劝东晋明帝加紧准备,谋讨王敦。
顺便一提的是,王敦移镇姑孰,“入朝”建康之前,还听从钱凤之言,族灭了吴地最大的地方势力——以周札为主的周氏。
周札时为会稽内史,一门五侯,宗族强盛。钱凤是沈充老朋友,自然要替沈氏出力。江东土豪,沈、周二家最强。周氏一灭,沈氏家族自然在江东就无人可比了。
于是,王敦诬称周氏一家密谋不轨,派沈充等人带领众兵,尽灭周氏。可叹的是,王敦失败后,沈充一族也被诛除殆尽,吴地土生大族至此烟消云散。(值得一讲的是,周札的父亲是周处,京剧《除三害》的主人公。)
大事临发的关键时刻,王敦却病势加重。他自己无子,其兄王含的儿子王应过继给他做儿子。于是,他矫诏拜王应为武卫将军作为自己的副手,拜王含为骠骑大将军。
钱凤作为谋主,非常焦虑,便问王敦:“脱有不讳(万一您病重“过去”了),王应能承继大事吗?”
王敦倒是明白人,表示:“非常之事,非常人所能为。王应年少,岂堪大事!我死之后,莫若释兵散众,归身朝廷,保全门户,上计也;退还武昌,收兵自守,贡献不废,中计也;及吾尚存,悉众而下,万一侥幸,下计也。”
钱凤师爷浅见,为自身计较,认为“公之下计,乃上策也”,与沈充等人定谋,准备王敦一死即兴兵作乱。
东晋明帝年轻英果,才兼文武,不像他老爸元帝那样窝囊。审时度势后,他决定先发制人,以司徒王导为大都督,并命大臣温峤、郗鉴等人各领兵马,下诏讨伐王敦。
王导深谋远虑,率宗族子弟先为王敦“发哀”,造成王敦已死的假象,皇帝一派的军众以为王敦已死,胆子都大了起来。看来,王敦名头确实大,如果身子骨硬朗,晋明帝、王导诸人加上一班文武诸臣,还真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
王敦见皇帝讨伐自己的诏令,甚怒;本想亲自带兵,但病势转重,不能上阵。
晋人崇信卜筮,王敦便让其记室参军郭璞算上一卦。
郭璞本来就反对王敦起兵,胡乱掐指,便回答:“不成功。”
王敦怀疑郭璞一直与朝廷中温峤等人关系密切,听说又是凶卦,坚信郭璞胳膊肘往外拐。他压住怒气,问郭璞:“你再算算我能活多久。”
郭璞想了想,说:“考虑刚才的卦象,明公起事,必祸不久;若住武昌,寿不可测。”
王敦大怒,问:“卿寿几何?”
郭璞自知不免,答:“我命尽今日日中。”
王敦立命军士收斩郭璞。
郭璞,字景纯,河东闻喜人。大文学家、大诗人、大卜筮家、大风水家。其所作《游仙诗》意象新奇,开中国山水诗先河,文采富艳,意境深远,诗作有“中兴第一”之称。
不仅能诗,郭璞还善作赋。其作《江赋》《南郊赋》等,皆辞藻瑰丽,不拘一格。当然,作为中古诗人,郭璞许多诗赋作品现在已鲜为人知,但在当时是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大师级人物。
晋明帝做太子时,与郭璞、温峤、庾亮“皆有布衣之好”,关系非常亲密,难怪王敦怀疑郭璞对自己有二心。
《晋书》之中,郭璞的大名,与大炼丹家、大化学家葛洪并列一传,而并非与一群医士和卜士胡乱列入《艺术传》中,由此足见他在当时的重要性。他不仅撰有卜筮大全《洞林》一书,又注释《尔雅》《三苍》《山海经》《楚辞》《子虚赋》《上林赋》等典籍数十万言,诚为学问大家,才兼儒道,为一代宗师。
郭璞这么一个聪明人,竟也为王大将军临死垫背,也正是那种“善为人谋而拙于谋己”的人物。
324年(晋明帝太宁二年)8月,王敦以诛温峤为名,让大哥王含等率五万多水陆精兵,一时并进,直奔建康杀来。
假使明帝司马绍是孱弱之主,王敦便可一举成功。但这位青年皇帝有文才武略,很是英锐。大战之前,明帝司马绍以万乘之尊,竟能微服出行,带几个从人骑马至姑孰,侦察王敦的兵力部署情况。
明帝衣着普通,但相貌不凡。他的母亲荀氏一族是燕代一带的人,他有鲜卑血统,黄须白面。
听兵士讲营盘附近有个长着金黄胡须的人四处转悠,王敦于病床上闻声惊坐,大叫:“此必黄须鲜卑奴来也!”忙派骑兵四出追捕。
明帝见势急,上马驰奔而去。一路上,每有停歇,他就让从人用冷水浇马粪,追骑见马粪冰凉,认为敌人侦骑已来不及追赶,就止马当地。由此,明帝逃出生天。如果推举皇帝级的“孤胆英雄”,东晋明帝司马绍应该数一数二。
王含是王敦的大哥,可龙弟鼠兄,才能相差甚远。越城一战,明帝属下将军段秀(鲜卑段匹磾之弟)以千把号人大败王含,并斩杀前锋何康。
听闻大哥出兵即败,王敦大怒:“我兄,老婢耳。门户衰,大势去矣!”本想强撑病体,亲去前线指挥。无奈病入膏肓,他刚坐起身,就一阵眩晕,摔倒于床上。
很快,王敦就病重身死,时年五十九。
《晋书》记载,王敦死前表示要王应即位为帝,先立文武百官,然后再为他发丧。想来想去,殊不可解。王敦深知自己将亡,不可能还思前想后让不争气的过继儿子王应称帝以招灭族之灾。
成王败寇,败者一方的“事迹”只能由“胜利者”汇述了。
王应真是死狗扶不上墙。形势如此严峻,他既不明言称帝,给部下一个当开国功臣的“盼头儿”,也不为王敦发丧,更不思忖攻守谋略。这个败家子真真不知忧愁为何物,天天与手下几个狎客纵酒淫乐。
至于王敦的尸首,被这个不肖之子用席子包裹起来,外面涂了几层厚蜡,埋在议事大厅地下。
假若王大将军死后有灵,天天躲在大青石板下面,严严实实被包裹得像个粽子,在地下静听逆子(应该是逆侄)在上面大肆淫乐,丝竹声声,一辈子以豪爽著称的驸马爷、大将军,也只能哀叹自己命运不济了。
晋明帝方面,派出吴兴人沈桢去诱降王敦的铁杆死党沈充,许以司空高官。
沈充关键时刻非常像条汉子。他拒绝了明帝的“好意”:“三公之位,应由望美才高的人担当,岂是我辈能及。以此甘言厚币诱我,不敢生受。况且大丈夫相交共事,当存始终,岂能中道变易。果真如此,世人能容我的反复之举吗?”
言毕,沈充提兵,直奔建康,率万余人与王含合军。(www.daowen.com)
沈充虽有侠义之风,战非所长。有人建议他挖掘玄武湖水倒灌建康,乘大水舟行而进,可一举成功。沈充犹疑,不能从计。
相持之间,各地勤王兵马纷纷赶到,尤其是临淮内史苏峻所率的兵众,战斗力很强。
沈充、钱凤两人一合计,觉得苏峻等人远道而来,兵将疲困,应该先发制人,便合兵主动进攻建康城。
两军交战,沈充等人还占了先机,把东晋军队打得节节败退,一直追杀到宣阳门。
叛军正清除路障,准备一举攻城之际,本以为远来疲惫不能出战的苏峻等人忽然率众冲出,横击沈充、钱凤的攻击兵士。
沈充等人大败,手下兵士掉入江水中淹死的就有三千多人。未及喘息,东晋刘遐一军又大破沈充于青溪。
最草包的当属王含。好几万劲卒在手,却没有配合沈充进攻建康,只是在一旁观望、逡巡。得知沈充败讯后,他更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连夜烧营遁走。
王含带着儿子逃往荆州,想投靠堂弟王舒。不料,迎接他们父子的不是热酒美食,不是殷勤笑脸,而是冰冷的锁链。六亲不认的王舒,把堂兄、堂侄锁起,话也不多说一句,当众扔入江中淹死,以“实际行动”与王敦、王含划清了界限。
钱凤跑到阖庐洲,被本是同一阵营的寻阳太守周光斩杀,拿着他的脑袋到京城“诣阙自赎”。
兵败如山倒。沈充慌不择路,闯入昔日手下吴儒家避难。
古语云:“有急莫投亲旧。”吴儒一脸坏笑,把老上司沈充诱至复壁内,咣当一声把一大块石头挡在暗门外。他爬到高处,自上而下笑着向从前的恩将说:“我可得三千户侯啦!”(东晋政府当时以五千户侯悬赏斩钱凤,以三千户侯悬赏斩沈充。)
沈充倒也冷静,仰头对吴儒讲:“封侯不足贪也。尔以大义存我,我宗族必厚报汝。若必杀我,汝族灭矣!”
吴儒小人,当然不信“死灰复燃”之理,一脸狞笑加冷笑,与僮仆数人矛刃俱下,把沈充活活捅死在狭窄的夹壁当中,割下沈充的脑袋到京城领取封赏。
沈充是江东几代大族,枝蔓繁广,临死之前一段话,也是有恃而言。但他自己万万想不到的是,替他报仇的不是沈姓亲族,恰恰是他自己的长子沈劲。
王敦之乱平定,钱凤、沈充不仅本人被杀,依王朝律令,谋逆造反至少要诛三族。沈充之子沈劲命大,竟然在乡人的庇护下捡得一条性命,没被东晋政府抓去砍头。如逢王朝盛世,这种父亲造反儿子得活的概率几乎是零,但东晋偏处一隅,强敌在邻,世道纷乱,没过多久,逢上皇帝生日、婚庆、诞子等喜庆大赦,沈劲就又冒出市面,并果真率人把吴儒一家老小上下杀了个干干净净。
吴地土豪自相鱼肉,东晋政府也乐见他们窝里斗,加上沈劲又是子报父仇的大孝之举,道义上也受到各方支持。沈劲不仅报得父仇,又以侠勇之名名扬四海。日后,他自告奋勇过江抵御北虏,屡次与慕容燕国兵将争战,东晋穆帝升平三年(359年),沈劲以五百兵士坚守许昌,抵御慕容恪。不久,兵败城溃,沈劲不屈而死,被东晋朝廷追赠为“东阳太守”。
如此,青史之中,父亲沈充附于“逆臣”王敦传后,儿子沈劲赫然列于“忠义传”中。可见,血统之论,诚无真凭。
至于王敦,盖棺论定,封建史家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功绩:
“王敦历官中朝,威名素著,作牧淮海,望实逾隆,弼成王度,光传中兴,卜世延百二之期,论都创三分之业,此功固不细也。”
笔者以现代人的眼光,也觉得王敦不失为一刚烈大丈夫,敢爱敢恨,敢作敢当,而且他起事之因,是由于王氏家族成员受排挤,并非完全出于个人野心。刁协、刘隗小人煽风点火,钱凤、沈充激成祸难,叹只叹时兮命兮,不佑英雄。身死之后,英名一世的王大将军还被东晋政府刨出尸首,死都死了,还被扶跪着,斩去头颅。
王敦死后,亲兄王含、继子王应被杀,但琅琊王氏并未被牵连,反而因讨伐王敦有功而有多人加官晋爵。王导以司徒进位太保,王舒迁湘州刺史,王导堂弟王彬为度支尚书。所以,王氏一大家子多人位进不衰,仍旧是东晋世家豪族的翘楚。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平定王敦之乱后,晋明帝司马绍不久即病死,年仅二十七岁。
虽然只当了三年左右的皇帝,史臣对他还是有很高的评价:“帝聪明有机断……属王敦挟震主之威,将移神器。帝骑驱遵养,以弱制强,潜谋独断,廊清大昆……拨乱反正,强本弱枝。虽享国日浅,而规模弘远矣。”
皇太子司马衍即位,年仅五岁,是为东晋成帝。
孩皇帝即位,明帝皇后庾氏就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虽然明帝遗诏太保王导录尚书事,与中书令庾亮一同辅政,但真正的权力,都集中在庾亮一人手里——当朝皇太后庾氏是他亲姐,孩皇帝司马衍是他外甥。
庾亮,字元规,出身世族,大名鼎鼎。此人美姿容,善谈论,酷爱《庄》《老》,是魏晋风度中的一个楷模人物,《世说新语》中常常提及此人。
但在政治上,庾亮是个十足刚愎自用、心胸狭窄的庸才。
明帝病重时,其舅虞胤为右卫将军,与左卫将军南顿王司马宗同掌禁卫军权。由于这两人私人关系不错,惹起庾亮的猜忌与不满。王导出于公心,与庾亮一起曾向明帝提醒,怕司马宗与虞胤在明帝死后拥立司马宗的哥哥西阳王司马羕为帝。明帝不信,反而更加信任虞胤、司马宗。
司马宗、司马羕兄弟,是汝南王司马亮的儿子(汝南王是“八王之乱”中第一个被杀的老王爷,他自己从未为乱,也被编入“八王”之中,确实冤得可以)。从辈分上讲,司马宗、司马羕是明帝的叔祖辈,都五十岁左右,与元帝一系又为疏宗,应该没什么篡位的野心。
庾亮只想着明帝死后自己外甥登基的绝对安全,十分疑忌这两个司马王爷。
明帝病重时,庾亮想半夜入见,被南顿王司马宗呵止,吆喝道:“皇家宫廷大门是你们自己的家门吗,想进就进?”
为此,庾亮更是对司马宗恨之入骨。
明帝弥留之际,庾亮声泪俱下,指称司马宗、司马羕与虞胤三人有逆谋,希望明帝马上“处理”他们。
明帝不纳,反而让人把时任太宰的司马羕、太保王导、尚书令卞壶、车骑将军郗鉴、丹阳尹温峤以及庾亮等人叫在一起,共受遗诏辅政。
虽然如此,明帝死后,庾太后称制,孩皇帝冲幼,大权自然集于庾亮一人手中。
王导主持朝政时,宽和驭下,深得众心;庾亮掌权,苛刻任法,颇失人心。同时,他对拥军在外的陶侃、祖约、苏峻等人深加猜忌,整日盘算如何提防这三个人。
陶侃时为荆州刺史,拥有荆、湘、雍、梁四州之众。祖约任豫州刺史,统管其兄祖逖北伐后占领的大片地盘。这两个人见明帝遗诏中褒进大臣名单里没有自己,都怀疑是庾亮从中作梗,删除了他们两人的名字。此外,历阳内史苏峻,在平讨沈充、钱凤过程中居功甚大,手中拥强兵数万,也存骄盈之心。
为了防备这三个外臣,庾亮派和自己关系不错的老友温峤任江州刺史,镇武昌;任王舒为会稽内史,以为声援。同时,他派人大修石头城,以防万一。
母后临朝,皇帝冲幼,外戚专政。如此,祸乱之萌,已见端倪。
成帝咸和元年(326年)十一月,庾亮执政才半年多,就借口南顿王司马宗谋反,派禁兵上门逮捕。司马宗老王爷性格固执,拒捕反抗,被杀。其兄西阳王司马羕被降封为县王,已被封为虚官大宗正的前右卫将军虞胤,也被贬为桂阳太守外任。
庾亮此举,一点不是出自公心,大失天下之望,人们都认为他是剪除宗室,巩固自己的威权。
司马宗、司马羕兄弟,一直与苏峻关系很好。事发后,司马宗手下有个亲信跑到苏峻处匿藏,庾亮派人去抓捕,苏峻隐匿不交,更是惹得这位皇上大舅恶从心起。
六岁的晋成帝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有一天,学习功课完毕,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庾亮:“从前常常在殿中看见的那位白头发老爷子去哪里了?”
司马羕、司马宗两个王爷,对成帝来讲是曾叔祖辈,宗室元老,都在朝会大殿上专门设有床位(坐床,以示尊崇)。
庾亮告诉外甥:“那个人谋反,已经被杀掉了。”
小皇帝一听,哭了。平日里司马宗对他很好,常常抱着他在宫内游玩。白头白须的慈祥相貌,更使小孩子觉得亲切。
“舅舅你说别人做贼,便杀之。如果别人说舅舅你做贼,又当如何?”小孩子抽泣着说。
庾亮闻言大惧,色为之变,也不知如何回答这位六岁小皇帝的问话。
庾太后很生气,立刻用牙尺敲打成帝的脑袋,怒斥:“小孩子怎么说这种话?”显然她看见哥哥被儿子说得一脸惊惶,心中不忍。
苏峻因怒起兵
成帝咸和元年(326年)年底,北方的后赵军队猛攻坐镇寿春的祖约。祖约多次上表请求救兵,东晋朝廷就是不发兵相助,其实是庾亮本人对此无动于衷。
寿春城坚,强攻不下,后赵军队就进犯淮南诸地,杀掠五千多人。这样一来,直接威胁到建康政府的统治。
至此,庾亮等人才着慌,忙下诏命王导为大司马,驻军江宁,以抵御后赵兵。
危急时刻,幸亏苏峻派大将韩晃出击,打跑了后赵石聪所率的羯族军队,危机暂时缓解。
庾亮为了防止后赵军队再来,准备在江南防线内开挖大塘、充水作沼泽,使敌军骑兵不得驰骋。虽然此举有利于防御,但也把寿春城孤悬于大塘之外。
本来祖约就深恨朝廷前番不派救兵驰援,闻知此讯,愈加怨恨。
后赵侵逼之患刚去,庾亮不仅没有厚赏击敌有功的苏峻,反而想先发制人,征召身在历阳的苏峻入朝,削夺他的兵权。
王导老谋深算,劝庾亮说:“苏峻为人猜险,必不奉诏。不如暂先包容他,慢慢相图。”
庾亮不听。众臣朝会之时,他大言道:“苏峻狼子野心,终必为乱。今日征之,纵不顺命,为祸犹浅;若复经年,不可复制!”
王导不再说话。众臣唯唯,只有光禄大夫卞壶表示反对:“苏峻强兵在手,驻镇距京都又近,一天之内就可抵达,一旦有变,易成祸难!”
庾亮不听。
在外带兵的大臣——庾亮的好友温峤闻讯,也多次写信劝阻庾亮,皆遭拒纳。
苏峻,字子高,长广掖县(今山东莱州)人。他少为书生,有才学,做事果敢。永嘉之乱,各地士民纷纷筑坞自保,苏峻在家乡结垒,有数千家归投其下,形成一方非常有影响的地方民兵势力。
由于书生出身,苏峻才兼文武,加上他善抚士众,就被当时晋朝的青州刺史曹嶷(此人反复,谁势力强就向谁称臣)惦记上,欲率军消灭苏峻。苏峻知道自己远远不是曹嶷的对手,忙率部曲泛海南渡,归于广陵。当时的东晋朝廷嘉其远来投靠,封他为鹰扬将军。
王敦第一次起兵时,苏峻因卜卦不吉,带军一直迟回不进,退保盱眙。王敦二次起兵,苏峻因自己军力比以往强盛,毅然受朝命入建康,讨伐沈充、钱凤。南塘一战,苏峻与其将韩晃奋勇冲杀,首战告捷,奠定了最终的胜局。王敦之乱平息后,朝廷因功授苏峻冠军将军、历阳内史,封邵陵公。
有功于国,威望渐著,苏峻自我膨胀,加之手下有锐卒万人,器械甚精,他的军队成为东晋数一数二的“王牌军”。由此,他颇怀异志,招纳亡命,非常嚣张。朝廷发饷运粮若有迟误,苏峻往往打发忿言,口出不逊。即便如此,乱世重军阀,苏峻其实在起初并没有造反的念头。
听说朝廷要征自己入朝,苏峻很心慌。真把自己从军队调回“中央”,威权尽失,说什么也没用。
于是,苏峻忙派属下司马入建康拜见庾亮,表示:“明公派我讨贼外任,远近惟命。把我内调,我不敢受命。”
庾亮不许。同时,他派人派军驻于苏峻军队左右,严加防备。
为了诱使苏峻入朝,庾亮以成帝名义下“优诏”,征苏峻为大司农,位特进,命其弟苏逸代领其军。大司农一职,位高职虚,明眼人一看就是个“幌子”。
苏峻上表,恳切地表示:“往昔明皇帝亲执臣手,使臣北拒胡寇。今中原未靖,臣何敢即安!乞授我青州界一荒郡,以展我鹰犬之用!”话说到这份儿上,近乎哀求了。只要不把自己调离本军,随便让去哪儿都行。
庾亮严拒。
苏峻起初不敢造反,想交权听命,犹豫未决。确实事关重大,一去京城,深不可测。蛟龙失池,不及鱼虾。
苏峻的谋士任让劝道:“将军您求处荒郡而不见许,事势如此,恐无生路,不如勒兵自守。”
苏峻大以为然,便不应朝命。
庾亮更沉不住气,遣使往返催促,其实就是话里带刺软威胁,命苏峻立刻应召进京。
苏峻大怒,愤言道:“庾亮讲我要造反,我入京还能活吗?我宁可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往者国危如累卵,非我不济!狡兔既死,猎犬理应自烹,但我一定以死来报造谋者(指诬害他的庾亮)!”
起事之前,苏峻派人联络祖约。祖约一直对朝廷愤恨,马上捎信给侄子祖涣、女婿许柳,让他们协助苏峻。
祖约其人,是大英雄祖逖同父同母亲弟,但无论人品、才能,都与其兄判隔云壤。
当初,祖约在元帝手下做官,就是个超级“妻管严”,怕老婆怕得要死。某晚在家外小妾处过夜,他起床小便,被人乱剁几刀。祖约害怕,知道是老婆派人害自己性命,上奏元帝说要放弃在京城的官职。元帝不许,祖约竟私自跑出京城,躲避老婆的“毒手”,被司直刘隗狠狠参了一本。后来,由于祖逖立功江北,祖约也日渐任遇。
祖逖死后,朝廷命祖约代其兄职,为平西将军、豫州刺史。当时,祖约的异母兄祖纳就密奏元帝,认为祖约“内怀陵上之心,抑而使之可也,如假其权势,将为乱阶”,元帝不听,以为祖纳妒忌其弟贵宠。
祖约到任,无才无德,士卒不附。加之后赵军连连围攻进逼,朝廷不加援手,祖约一直怨恨满腹。
如今,接闻苏峻密书,祖约大喜,马上加以迎合。
温峤听闻苏峻拒命,便想立刻率军趋卫建康。
庾亮不予批准,回信说:“吾忧西陲(指陶侃),过于历阳(指苏峻)。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雷池在今安徽望江县,后来的成语“不越雷池一步”即出自庾亮言)。”
陶侃居荆州,坐拥上流之地,庾亮对他的疑惧,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就东晋(连同以后的南朝)而言,荆、扬二州是其政治、经济和军事中心,“江左大镇,莫过荆、扬”。荆州一直是“甲兵所聚”之地,不仅地理位置特殊、物资供应充足,而且荆楚风俗悍勇,又多当地“蛮僚”入充将士,战斗力十分强悍,种种优势,几乎占全。建康位居下游,虽九重帝居,群臣围拱,但只要荆州兵锋指下,京城马上岌岌可危。
王导的司马(军事参谋)陶回有远见,他劝王导:“苏峻军队未至,我们应切断阜陵,坚守江西诸渡口,彼少我众,一战可以制胜。如不先发制人,苏峻必占据阜陵,到那时人心骇惧,就难与其争锋了!”
王导转告庾亮。不从。
果然,苏峻军队先发,其将韩晃、张健一战而陷姑孰,东晋军队的粮米军资、舟船器械,尽落入苏峻之手。
建康大惧,京师戒严。朝廷授庾亮都督征讨军事的大权,派左卫将军赵胤为历阳太守,命宗室左将军司马流带兵屯驻慈湖以抵御。328年正月,温峤也入援建康,屯军于寻阳(今湖北黄梅西南)。
司马流是软骨头,素无计谋,本性又怯懦,将战之时,吃饭都找不到自己的嘴,可见其胆有多小。
苏峻军一攻而捷,杀掉了司马流。
苏峻本人,连同祖约派遣的祖涣、许柳两人,共合军两万多人,渡过横江(今安徽和县),在陵口屯军。其间,晋兵数次来战,皆大败而去。
苏峻、祖涣等人的兵士作战经验丰富,与后赵兵相攻都不会吃亏,所以,同台军(政府主力军)相遇,自然占据优势。
成帝咸和三年(328年)三月,苏峻军已经打到建康近旁的覆舟山(今南京太平门附近)。
陶回再次直接向庾亮献计:“苏峻知道石头城有重兵守卫,不敢直下,一定会取道小丹杨以南步行而来,应该在半路设伏,忽然邀击,可一举成功。”
庾亮当然又是不从。
果然,苏峻从小丹杨迂回而进,而且军队半夜迷路,扰乱不堪,假使晋兵在此设伏,可把苏峻等人一网打尽。
庾亮闻之,开始后悔。
眼见节节败退,三军总指挥庾亮自己不上前,下诏派大臣卞壶任方面军统帅,与侍中钟雅等人率军在西陵与苏峻军队交战。
双方一交手,晋军根本不是苏峻之敌,一战溃败,死伤数千。
苏峻军猛攻建康青溪栅,卞壶等人抵御不力,连连后退。苏峻又派人因风纵火,纵烧台省及诸营寺署,一时荡尽。
大忠臣卞壶背创未愈,与左右力战而死,其二子也紧随其后,赴敌而死。
卞壶老母抚尸而哭,叹道:“父为忠臣,子为孝子,夫何恨乎!”
云龙门附近,丹阳尹羊曼等人都相继战死。
庾亮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亲自出战,与诸将率兵士在宣阳门列阵。
未及成列,士众皆弃甲而走。
可见,这位天子大舅是何等不得人心。
无奈,庾亮只得带着三个弟弟与赵胤等人乘船逃奔寻阳,依附温峤。
苏峻兵士冲入建康台城。王导与四个大臣急忙奔入内宫,抱着孩皇帝登上太极前殿,共登御床,以身体护卫着龙种小童。
当时,百官奔散,殿省萧然。叛军入宫后,大声呵斥殿上的几个人出殿。
侍中褚翜朗声答道:“苏冠军(苏峻军号是冠军将军)来觐见至尊,军人岂得侵逼!”
叛军没接到命令,不知以何态度和礼节对待殿上君臣。经褚侍中呵斥,真还没人敢上殿。
兵人爱财,便一窝蜂突入后宫,见什么抢什么,连庾太后的左右侍人也遭受劫掠。
苏峻为泄愤,也乐得放纵士兵在京城四处抢夺,这些乱兵裸剥士女,四处劫掠,哀号之声,震动内外。
这帮兵士在早春时分,把京城百姓抢得一干二净,连里外衣服也不放过,实属穷凶极恶。不仅如此,他们驱役百官,连光禄勋王彬等人都被强迫当苦工负土至蒋山,沿途被叛兵脚踹鞭打,形同奴隶。
据当时遭抢的物质统计,共有布二十万匹,金银五千斤,钱亿万,绢数万匹,全被苏峻军士搜抢一空。
最可怜的是,“御厨”们连给小皇帝做饭的原料都找不到,只能从仓库地上扫出几石抢劫后散在地面的米粒,煮粥给孩子吃。
苏峻完全控制建康后,称诏大赦,唯独庾亮兄弟不在原宥之例。
王导德高望厚,苏峻对他连根毫毛都没动,依旧让他原官入朝,位在苏峻本人之上。
苏峻封自己为骠骑将军、录尚书事;封同盟军祖约为侍中、太尉、尚书令,许柳为丹阳尹,祖涣为骁骑将军。
被庾亮降职废居于家的弋阳县王司马羕,终于盼来“自己人”,他亲自拜见苏峻,猛拍马屁。
苏峻一高兴,恢复他西阳王的位号,进位太宰,录尚书事。
万分焦心的温峤在寻阳苦等消息,迎来的却是丧魂落魄的庾亮兄弟。知道建康不守,皇帝落入苏峻之手,温峤放声大哭。
哭了半日,眼泪救不了国难,温峤只能和惹事佬庾亮商议平定苏峻之策。这两个人,一直提防陶侃,如今,也只能厚着脸皮,派人哀求陶侃出兵。
驻屯荆州的陶侃本来一肚子气,马上对温峤派来的都护王愆表示:“吾疆场外将,不敢越局。”
温峤哀求多次,就差亲自去荆州跪求陶侃了,但陶就是按兵不动。最后,还是王愆一席话,使得陶侃幡然感悟,戎装登船。
“苏峻,豺狼也,如得遂志,四海虽广,安有明公容足之地乎?”
于是,众人四处发檄,陈列苏峻、祖约叛逆之状,移告征镇,共同发兵。
苏峻之乱的最后平定
东晋成帝咸和三年(328年)六月,陶侃亲率大军抵至寻阳。当地的朝臣将士均议论纷纷,以为陶侃来后肯定会先诛庾亮以谢天下。
庾亮又惊又怕,急得差点跳河。幸亏老友温峤出主意,让他亲自前往陶侃营帐拜见、道歉。
陶侃没有心理准备。忽然看见权倾一时、玉树临风的皇帝大舅跪伏于自己面前,口中喃喃道歉不已,也大惊失色:“庾元规竟拜我陶士行啊!”
史载,“(庾)亮引咎自责,风止可观,(陶)侃不觉释然”。
晋人就是这样天真、大度,崇仰人物风采。面对这样一个祸乱天下、引狼入室又曾要加害自己的权臣对手,放在其他朝代的人身上,早就举刀恶狠狠当头剁下。但“魏晋风度”的魅力不可小觑,言语举止之间,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化仇恨为友谊。
陶侃大笑,说:“君侯您大修石头城就是防备我,今天倒来求我办事了!”
言毕,两人谈宴终日,言笑甚欢。
陶侃出兵,局势陡然改观。他手下戎卒四万,旌旗七百余里,钲鼓之声,震于远近。
苏峻没想到陶侃会和庾亮讲和,忙从姑孰回军,还据建康石头城,分遣众将以迎战陶侃。
陶侃,字士行,鄱阳人。此人少而孤贫,喜读书。入洛阳后,为张华所叹异。陈敏作乱江南,陶侃在江夏太守任上,屡次破贼。元帝至江东,陶侃多所赞襄,并在进讨王冲、杜弢的战役中立功不少,深得王敦举荐。后来,王敦开始忌陶侃功高,差点杀掉这位自己曾竭力推举的将军。王敦之乱,陶侃坚决站在明帝一面。事平后,得授荆州刺史,征西大将军。
陶侃本性聪敏,勤于吏职,恭而近礼,爱好人伦,终日敛膝危坐,日理万机。他还尤其憎恨属下赌钱、饮酒,斥之为“牧猪奴戏”,对犯者痛加鞭捶,无所宽怠。
在崇尚浮华清谈的晋朝士大夫中,像陶侃这样对政事身体力行的实干家非常少见,综理微密,非常人可比。尚书梅陶曾非常中肯地赞叹陶侃:“陶公机神明鉴似魏武(曹操),忠顺勤劳似孔明(诸葛亮)。”
虽如此为世所重,陶侃有媵妾数十,家僮千余,府内珍宝奇货富比皇室,一生富贵荣华,七十六岁时善终,有子十七人。最值得一提的是,他有个曾孙最有名——陶渊明。可见,富不过三代,到陶潜之时,已经穷得天天思量着是否“为五斗米折腰”了。
话说回头。苏峻为保险起见,打好手中王牌,便强迫小皇帝移迁至石头城。
王导固争,苏峻当然不听。
小皇帝哀泣登车,宫中恸哭声一片。小孩子年仅七岁,忽然从他所熟悉的皇宫被逼搬家,其惊惧可想而知。
到了石头城,苏峻腾出一座空仓库作为孩皇帝的宫室,天天有事没事在小孩子面前放肆狂言,大骂庾亮等人。
这苏将军也是丧心病狂,他读书人出身,又曾有大功于东晋,得势之后,竟天天对着一个小孩发威作福,可见已经被皇帝大舅庾亮气成了失心疯。
幸亏钟雅、刘超、华恒等几位大臣忠心耿耿,轮流伺候这位被幽禁的孩皇帝,并天天教他读书写字学文化。
双方接战,互有胜负。接着,晋军取得较大的胜利,温峤属下毛宝劫取苏峻送给祖约的万斛粮米,并斩杀贼兵近万,祖约逐渐粮草不供,削弱了苏峻这支最重要同盟军的士气。
不久,陶侃率水军进至蔡洲,屯于石头城西岸的查浦,温峤屯军于沙门浦。苏峻登上烽火楼,远观晋军势盛,始有惧色。
庾亮立功心切,派手下督护王彰进攻苏峻,交战大败。
惭愧之余,庾亮把自己的节符送交陶侃请求处分。陶侃倒幽默,派人转告说:“古人三败,君侯始二。当今事急,不宜三败。”
诸军齐至石头城后,都想马上与苏峻决战。陶侃拿定主意,说:“贼众方盛,难与争锋,当以岁月,智计破之。”
众人不听,结果屡战无功。
苏峻军队身经百战,早先在江北常和后赵的羯族军队拼杀,骁勇凶悍,一般的晋军,还真打不过这支队伍。
祖约方面,其侄祖涣被毛宝打得大败,合肥戍也被晋军攻占。不久,祖约诸将暗中与后赵通谋,石聪、石堪等人指挥后赵大军抢渡淮水,里应外合,使得长久以来不得人心的祖约丢弃寿春老巢,逃奔历阳。
祖约败讯传来,苏峻心腹路永等人害怕大事不济,劝苏峻尽诛王导等大臣,清空朝堂。
苏峻一直敬重王导,不听。
眼见己计不用,路永等人对苏峻也起了二心。
王导听闻消息后,反而派人诱使路永归顺自己,并在十月间由路永引路,带着两个儿子奔逃出石头城,跑到庾亮驻军的白石。
双方相持之中,数次交锋,晋军多败。
从石头城逃出的朝臣都讲:“苏峻狡猾有胆略,其徒骁勇,所向无敌。”
温峤气得大骂:“诸君真是怯懦,怎么反夸贼人英勇?”
待到晋军累战不胜,温峤自己也害怕得不敢说话了。
更要命的是,温峤军队的军粮很快食尽,不得不向陶侃借粮。陶侃愤恨温峤等人轻易出兵,不答应借粮,并想撤兵再作打算。
最后,毛宝自告奋勇,前去激劝陶侃,并亲自率兵烧毁苏峻在句容等地的军储。
陶侃定下心神,怒气渐消,重新布置兵力,并分粮米五万石给温峤军队。
苏峻的军队,确实是善打硬仗的士兵。这些叛军不仅不理亏势穷,反而连连掉转头主动进攻晋军在建康周围建立的城垒。白石垒攻不下,他们又猛攻大业垒(今丹阳附近)。
陶侃本想派兵救援大业,他手下长史殷羡劝言:“我们的兵士不习步战,如果救大业而不胜,则大势去矣。不如急攻石头城,则大业之围自解。”
陶侃从之。当时,吴县、嘉兴、海盐、宣城等地战场,官军连连败绩,如果此时没有出现一件离奇的偶然事件,晋军不一定打胜。双方苦战,没准哪天苏峻一生气,杀了孩皇帝和诸大臣,东晋王朝便会即刻灭亡。
这一离奇事情,太不可思议,就像一个蹩脚的小说家,为了偏帮理想中的正义一方,凭空给“坏人”安排了一个离奇的死亡结局——苏峻阵亡!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东晋将领温峤和赵胤,得知同盟军陶侃逼近石头城,他们龟缩已久的憋气,终于演化为懦人之胆。二人从自己的垒中出来,率步兵一万多人南上列阵,想居高临下进逼叛兵。
苏峻丝毫不惧,只率八千人出战迎击。
对阵之时,苏峻的儿子苏硕与叛军勇将匤孝两人,只率数十骑人马,冲着赵胤的前军就奔杀过来,竟然把晋军打得大败。
几十骑打一万多,诚为战争史上的奇迹。
苏峻立马阵中,看得高兴,连饮数盏美酒,忙派人重赏那几十个得胜还营的将士。估计是太过高估自己的身手,苏峻对左右说:“匤孝能破贼,难道我本事不如他吗?”言毕,他自己一人跃马冲入温峤那小部分要跑未跑正在犹豫的晋军军阵,身后只有数骑亲兵跟随,其属下大军,都还未缓过神来。
酒劲发作,风吹加颠簸,苏峻摇摇晃晃,平时的英武,只剩下空架子。他突阵未遂,被立阵的晋兵用长盾和长矛阻挡不得前进。
见不能入阵,苏峻掉转马头,想就近趋上高坡,再掉转马头借坡势重新突阵。
晋军阵中几个牙门将,抓住这千载难得的机会,把因醉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苏峻当成活靶子,就近嗖嗖甩出数支投矛,一下子把苏峻洞穿数处。于是,这位传奇将军摔下马来,糊里糊涂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几个晋将急忙赶上前,挥刀剁下苏峻首级,肢解尸体,并在阵前把剩下的中间一截尸体焚烧(头颅四肢用作领功邀赏)。晋军兴高采烈,高声呐喊。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叛军一方,只得眼睁睁看着主帅被本来大败的晋军当成一只白切鸡“料理”了。
与一般的叛乱不同,这次即使首领苏峻被杀,叛军仍旧人心未散。苏峻的司马任让,立刻推戴苏峻之弟苏逸为主,继续与晋军抗衡。
苏硕悲惧之下,找到庾亮父母的坟墓,剖棺焚尸。
苏逸一方,只能闭城自守。苏峻派外攻掠的诸将,闻主帅死讯,也只好纷纷回撤。虽然仍能定住军心阵脚,但苏峻的突然死亡,叛军锐气已泄,只能反攻为守了。
晋朝的冠军将军赵胤恢复了精神,率军猛攻龟缩于历阳的祖约。
眼见城守不住,祖约率家族及亲信数百人北逃,投降昔日他哥哥祖逖的死对手后赵“天王”石勒。
石头城内的晋朝侍中钟雅、右卫将军刘超等人听闻苏峻死讯,暗中积极活动,准备乘机带着小皇帝逃出石头城,投向四面集结的政府军。
谋发事泄,苏逸派任让去捕杀钟、刘两人。看见叛军兵士手执明晃晃的兵刃,把正教自己习字的两个忠臣绑起,粗暴地往外推搡,孩皇帝上前抱住两人,悲哭不已,叫道:“还我侍中!还我右卫将军!”
任让倒干脆,当着小孩子的面,两刀结果了刘超和钟雅的性命。
成帝小小孩童,还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景,又悲又怕,昏死过去。
这一幕,实是叛军最后的疯狂。
329年(成帝咸和四年)3月,数路晋军发起总攻,进击石头城。
苏峻死后,叛军肝胆已丧,完全不见从前勇悍威猛的战斗力,很快就溃不成军,石头城被攻破。小皇帝被晋将救出,送回温峤的指挥船上。
“群臣见帝,顿首号泣请罪”。这场景现在想来很可笑,一大群老大不小的文臣武将,跪在一个八岁小孩子面前大哭请罪,真是又壮观又古怪。
兵败如山倒。苏峻之子苏硕及韩晃等人,均在逃跑途中被晋军斩杀,昔日的能军强将,均成为自己人的刀下之鬼。
韩晃勇将,他被官军包围在高山之上,众人不敢下山。唯他独出,带两囊箭,却据胡床,弯弓射之,杀伤晋军甚众。箭尽被杀,着实英勇。可惜如此猛将,没有在中原同胡人力战而死,却死于东晋汉人自己的内讧。
又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刻。
由于建康宫殿全在交战中被烧毁,群臣与皇帝都在原先建平园(御花园之一)的小房子里处理政事。西阳王司马羕“附贼”,罪过不小,和两个儿子一起被五花大绑,当众杀头,可惜司马皇族至今没剩下几个“宗室元老”,至此,如此德高望重的老王爷也被连根除掉。苏峻的司马任让,与陶侃是多年的老朋友,陶侃上表请求免罪。小皇帝虽然才八岁,又刚刚被众人救出,但两位忠臣被杀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听见有人为任让求情,他对诸大臣说:“就是这个人杀掉了我的侍中和右卫将军,不可赦免。”孩皇帝虽是孩子,却也是皇帝。金口玉言,任让马上被拉出去砍了。
众人正在论功行赏、诛杀罪人之时,有军士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把王导逃跑时未及带走的象征身份官职的节杖送了回来。
陶侃掀髯,笑着说:“苏武之节,似乎与您老的东西不大一样。”
王丞相脸一红,也不好回辩什么。
王导此人,虽当时被庾氏家族压抑了好一阵子,仍是开创东晋门阀政治的风云人物。东晋元帝即位时之所以要他同登御床,正是说明了当时的世家大族已一反西晋朝的政治装饰物,成为东晋司马政权的主要依附和统治基础。元帝死后,晋成帝给王导的亲笔信中,多次使用“顿首”“惶恐言”诸类的字眼,为历代帝王对臣子书信中所未有。孩皇帝成帝到王导家,见王导老婆竟然下拜,行孙子见老奶奶的礼数。王导上殿,成帝也要起身示意。这完全不是皇帝对权臣的畏惧,而是出自内心的敬重和尊崇。
士族和“仕族”本来同义,也称世家、门阀、高门、世族。魏晋南北朝时代,门阀士族的地位越来越高,皇权对他们的依赖也越来越重。但真正使世家大族成为政治统治中不可或缺的关键力量,非王导一人莫属。
想当初,王导初过江,想方设法团结吴人。身为丞相,没事见人也枉贵屈尊说几句“吴语”,被人讥讽也不在意,就是想拉近与当地人的距离。最令人称道的当属一次聚会:“王丞相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悦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及数胡人(胡僧)未洽,公因便还到任(姓客人)边云:‘君出,临海便复无人。’任(姓客人)大喜悦。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群胡并笑,四座并欢。”
由此可见,王大丞相简直就是一个高级交际花了。虽然出于无奈,可见他为了团结诸类人等的努力和付出。
论平苏峻之功,陶侃为侍中、太尉,封长沙郡公,郗鉴为侍中、司空,南昌县公,温峤为骠骑将军,始安郡公,卞壶及死难诸臣皆加赠官谥号。
激起兵变的庾亮上书诉罪,表示自己应阖门流放荒远之地,还假模假式地全家上船,准备外出京城当老百姓。结果,当然被“优诏”拦阻,仍封为豫州刺史,出镇芜湖。
最后,交代一下叛逃石勒处的祖约。
他千辛万苦逃到后赵境内,石勒薄其为人,很久都不接见他。先前祖约之兄大英雄祖逖一直和石勒打仗,使这位大羯胡在河南寸步难行,势力萎缩得厉害,估计这也是他不愿见祖家人的原因。
不久,石勒的谋士程遐进言:“天下粗定,当褒忠除奸,当初汉高祖斩丁公(以其不忠于项羽),即是此意。现在,忠于事君者莫不擢拔贵显,背叛不臣者尽加诛夷,这正是大王您广受拥戴的原因。祖约叛晋来投,主上您对他却不加处理,让臣等实为困惑。这样的叛臣来附,竟还不时大会宾客,与宗族宾客夺人土地,乡里为患,如此之人,留着也是祸害。”
石勒本来就自比汉高祖,经程遐一撺掇,杀心顿起。于是,他派人送书信给祖约,表示:“祖君远来,一直因公事繁忙未得欢会,可邀集全家宗族子弟,来京一见。”
祖约内心忐忑,临到觐见那天,假称自己患重病,躲在家里不出。
发昏当不了死,石勒派程遐率大批军士把祖约全家“请”到邺城。
祖约心知难以免祸,大饮至醉。到了邺城,祖家上下一百多男丁,全被直接押送东市开斩,无一得免。
祖约临斩前,抱其外孙而泣。这么一个人,活得窝窝囊囊,死得也不清不楚。一奶同胞,兄是千古英雄,弟是一时鼠辈,真令人嗟叹不已。至于祖家的妇女,全被石勒下令赐给“诸胡”为妾婢。
被杀的一百多祖家男丁中,也有祖逖几个儿子,姓名皆不见史传。其嫡子(正妻所生)皆死,唯独一个庶子(妾生子)祖道重,当时仅十岁,被人救出,藏在寺庙中得活。二十多年后,石氏后赵连同羯族被冉闵整个族群消灭掉,祖道重竟逃出生天,跑回东晋。祖逖大英雄终保存了一支血脉。
救出祖道重的人,名叫王安,是羯族人,本来一直在祖逖手下做奴仆,一直深受祖将军厚待。与石勒在河南相持时,有一天,生性仁厚的祖逖拿出一大笔盘缠,对王安说:“石勒和你同属一个种族,你还是去投靠他吧,我这里也不缺你一个人。”在民族相互残杀的年代,这一举动,实际对王安是一种深思熟虑的保护。王安归后赵后,即是羯族“国人”,又能征战,很快就成为军队中的战将。至此,为报祖逖厚恩,王安才冒死救出祖道重,保全了祖家的一滴骨血。
王敦、苏峻、祖约的三支军队,本来是东晋政权实力最强的军队。至此,这三支生力军皆在自己人杀自己人的内耗中烟消云散。
值得庆幸的是,当时中原地区前赵和后赵正你打我杀争地盘,如其不然,东晋早就被胡人灭掉。
所谓“夷狄之相攻,或为中国之利”(王夫之语),因此,风云飘摇之际,祸起萧墙数次,而终能安然渡过危机,实为东晋君臣的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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