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明清社会史论》之后,何炳棣又找到了另一种史料,写了《明清会馆史稿》。会馆是什么?会馆是同乡在外地聚集互助的中心。在美国,华人聚集之处,就有华侨会馆。在北京,有江苏会馆,为到北京来的江苏人提供协助和服务。不只有江苏会馆,还有福建会馆、四川会馆和辽宁会馆等。
什么的人到会馆去寻求协助和服务?一种就是考生。从江苏上京赶考的,第一次到北京,举目无亲,人地两疏,最自然的反应,就是找到江苏会馆,找到同乡之人。另一种则是商人。
通过研究考生,何炳棣接触到了各地会馆资料,又从会馆资料中得到了对于中国商人的理解。他看出了另一项特殊的中国社会脉动,那就是商人地位的不稳定。少数人可以借商业活动累积财富,但是商人的传统地位,在“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中,永远笼罩着阴影。于是以商起家,却绝对不会长期以商持家。越是成功的商人,也就越会要求小孩不要继续从商,鼓励他们转而求取科考功名,至少转型成为地主。再加上“分家”的继承制度,家产由诸子平分,而不是由长子单独继承,商人家庭一来无法保持商业规模,二来又很快丧失从商动机,于是就很容易在一两代间瓦解了,是真正的“富不过三代”。
何炳棣的研究范例清楚地显示:有什么史料固然重要,但不要忘记,用什么眼光看待史料、用什么方式处理史料也很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科举榜单存在几百年了,那是中国传统文字系统中理所当然认定应该记录的,所以能够传留下来。而且考试上榜,在中国的宗族社会观念中,不是考生自己的事,更重要的是能够光宗耀祖。所以榜单上不能只写考生的名字,要有“宗”,要有“祖”,就是有考生的户籍、出身、父祖身份记录。(www.daowen.com)
从传统的史学角度看,这样的名单如此理所当然,又如此琐碎,能干吗用?但何炳棣看出了这份名单和宏观社会流动变化之间的关系。会馆的资料亦复如是,从传统眼光看去,是庞杂的流水账,没有实质内容,没有重点。然而,何炳棣却看出了那里面难得地保留了中国商人的活动身影。
在西方史学领域里,要研究商人,找到相关材料并不难。要研究打铁匠、皮革匠、做奶酪的等,都有教会教区及行会的基本记录可供查考。那些材料都很琐碎,但因为其面向很广,也就比较容易拼出一幅社会的全貌来。相对地,中国的史料太集中在朝廷、官员、文人、士人身上,好处是我们能够对这些人有深入的认识,坏处当然就是我们很难形成比较完整、全面的社会史视野。
何炳棣的关键优势,就在于他在美国做研究,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不要做“汉学家”,而是要做一个“历史学家”。“汉学”的训练,专注于中国士人传统留下来的典籍。但是,往往离开这些典籍的限制,我们才有办法比较完整地探测中国历史与中国社会。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