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上，识字是一种特权，识字的人自然构成了一个特权阶层。一直到我们这一代，国民教育真正普及了，识字才不再是一种特权。

我们没有关于识字率的精确统计数字，不过一般估计，即使是在宋朝以后，城市化带来了许多方便和变化，是读书识字最普及的时代，当时全中国识字的人，大约也只占人口的15%左右。识字的人始终是少数，必须经过一定的教育过程，才能获得这样的能力。学会识字的教育过程，教的不会只是识字，会连带灌输一套价值观念，包括如何看待文字的观念。

虽然到今天，识字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权，然而伴随着文字的价值观念却没有那么容易消失。对于说话和写字，我们一直有不同的标准。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云门舞集舞蹈教室担任顾问，每周到他们的总管理处开会。有一次，我们在会上讨论了一件有趣的事。舞蹈教室的老师遇到了一个困扰，那就是如何写联络簿。尤其是在学期结束前，老师要在每个孩子的联络簿上写几句建议或鼓励的话。几乎毫无例外，每次孩子带回期末联络簿，教室就会接到投诉电话。家长不满地抱怨：“老师写的文字不通，连文字都写不通，要怎样教我家的孩子？”

认真想，这是挺奇怪，也挺好笑的。“云门教室”的理念是坚持家长要参与孩子的教育过程。在每间教室外，都安排了特别的“看课区”，让家长可以通过单面玻璃看到孩子上课的状态，而且每一堂“生活律动”课，也都有不少家长在那里看课。也就是说，家长认识老师，也都看过、听过老师怎么上课。他们当然知道老师教的是“律动”，老师的专业是舞蹈，是身体韵律，而且他们也都听过老师怎么讲话。(www.daowen.com)

他们没有抱怨老师怎么讲话，平常也没有误认为老师应该什么都教。大部分老师写给孩子的期末评语，用的就是自己平时讲话的口气，然而变成了文字，家长看了就受不了。讲话可以，家长不会认为老师“讲话不通”，但写字就不行，那样写就变成了“文字不通”。

这是因为，对文字的标准没有消失，我们仍然相信文字有一种异于语言且高于语言的标准。一直到我们的下一代，在计算机和移动互联网中成长的这一代之前，人们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相信“我手写我口”式的白话文，也不接受“我手写我口”的原则。写的，就是要和说的不一样。也因此面对现在的孩子写出来的文字，朝向真正“我手写我口”的方向发展，许多大人会觉得如此恐怖，如此令人无法接受。

每一个社会都有文字和语言的高下差距，但在中国社会中，受传统的影响，这样的差距特别大、特别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