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文法中,我们整理出中国语言文字系统的另一个独特之处,那就是数词和量词的发展。
早从西周起,中文文法的数词就是一个数加一个名词,比如“三皇”“五帝”“六艺”“六经”。从最早古文数词发展的一些微妙变化中,就可以看出周人对于数的清晰概念,清楚分辨数的可加与不可加的区分。
例如,从很早起,中文里的“二”和“两”就是分开了的,有不同的用法。“两个人”是“两”,“二十个人”却是“二”;不能说“两十个人”,也不太会说“二个人”。今天我们弄不清楚了,但在古文中,什么时候用“二”,什么时候用“两”,有很明确的区分。
天生成对的,叫作“两”;单纯是一、二、三等数量序列中的一个,可以加也可以减的,则是“二”。在《中庸》里,孔子说:“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一定是“两端”,不能改成“二端”。因为孔子指的是同一样东西的两头,这一端和那一端。每样东西都有两头,逻辑道理是必然配对的,一对,就是“两”。
用这个规则,说“两个人吃饭”,和说“二个人吃饭”,意思就完全不同。“两个人吃饭”,就是这两个人,一对夫妻、情侣或朋友,说好了一起吃饭,就他们两人,不多也不少。那么“二个人吃饭”则是客满的饭馆里拼桌,一个单客和另一个单客尴尬地在同一桌吃饭,随时会有一个起身走人,随时还会有别人同样拼桌加进来。
数字在中文里少有抽象的存在,作为数的本身存在,几乎都要带着关系的意义。如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量词在中文里如此发达。中文里有大批量词,是外国人学中文时最头疼的。一“个”字、一“篇”文章、一“句”话、一“间”房子、一“座”教堂、一“列”火车,可以一直这样列下去,各个不同。
译成英文的话,这一列就成了a word、an article、a sentence、a house、a church、a train,统统一样,没有区别,就是一个简单的不定冠词a(an)。英文里只有不可数名词要变为可数名词时,需要加量词,例如a cup of water(一杯水)或a sheet of paper(一张纸)。然而,从三千年前开始,中文量词就不断发展、不断累积,进而让量词改变了名词的关系与名词的意义。(www.daowen.com)
我们说“一张纸”,于是反过来,单字的“纸”变成词,就是“纸张”。“一匹马”,所以“马”就可以说“马匹”。“一辆车”,所以就有“车辆”。“一间房”,就有“房间”。“一块煤”,就有“煤块”。偶尔也有行不通的例子,比如“一头牛”不能变成“牛头”,“牛头”不是“牛”。
除了少数例外,通则是量词同时可以拿来当作单字变成词的词尾。加了这种词尾,每个名词就都有自身清楚的单位,各个不同。由此反映出中国古代“数”的概念,“数”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不同量词的东西,有不同的单位,也就有各自的特性,不能够任意相加减。用现代科学哲学的术语说,中国语文中到处显现着不可共量性——纸、马、车、房、煤……在称呼上就带着自己的数量单位,拒绝和别的东西共量。
量词的高度发展,数与具体的物紧密相连,当然影响了中国数学,或广泛地说中国数的概念的发展。一天到晚讲的是“一辆车”“一块煤”“一个人”“一间房子”的文明里面,就不容易产生0.5的概念。语言文字中有“半”,但“半”还是具体从“一”衍生而来的,不是抽象的0.5,没有0.5带有的5个0.1或0.2+0.3的意义。
“一”是起点,是一切的基础。“一”后面永远带着和某个物连接的量词,这样的语文习惯,让中国人总是看到一个个具体的东西,相对看不到,也不容易看到离开了具体的物的抽象的“一”,“一”作为一个数学上的概念、数学上的功能。
从另一个角度看,中文的习惯会特别凸显出物体的独立性、独特性。语文自然赋予了关于物的一种“本质性”的眼光。“一辆车”不等于“一匹马”,不会因为都是“一”就被放在一起等同起来,而且“一辆车”和“一匹马”是“不可共量”的。还有“一匹马”不等于“马”,没有量词的“马”有种不安定的存在,集合的、抽象的“马”和有量词的、具体的“马”感觉上就很不一样,因而到了战国时期,“白马非马”会成为名家对于语言运用检讨时的关键重点论证对象。
语言、文字与思想、哲学是密不可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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