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可谓一生受挫,一辈子犯小人。宋元丰二年(1080年),他44岁,第一次倒霉,八月入狱,十月脱险,被贬黄州。到了绍圣元年(1094年),他59岁,第二次倒霉,被贬惠州。紧接着,绍圣四年(1098年),他62岁,第三次倒霉,又被谪往海南。在那里一住四年,遇赦,再回到中原,他已经66岁,但却于返程中病逝于常州。在元脱脱所著的《宋史·苏轼传》里有这样一句话:“(苏轼)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必以爱君为本,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但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立于朝廷之上。”
当时,朝廷就是权力,小人们利用包围住皇帝的机会,给这位文学史上的巨人制造了一生的麻烦。尤其是那些文人型小人,出于对大师才能的嫉妒,声名的仇视,影响之大的反感,往往是要拼命整之而后快的。“乌台诗案”就是苏轼第一次受挫的实录,也是一次文人型小人嘴脸集大成的汇编。
苏轼
乌台是北宋首都开封的御史衙门所在地,因为那里有些树木,聚来不少乌鸦,叫声不断,故而得名。这桩在元丰二年(1079年)间发生的文字狱案,是由御史们发起的,故而称之为“乌台诗案”。
中国的文字狱,通常是由皇帝发难,这一次比较独特,是由王安石所提拔安排的御史,出于帮派的阴暗目的,把反对新政的苏轼当作目标,精心策划的一次政治陷害。它实际上是王安石对政敌大清洗的一个部分。王安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但在整治他的文学劲敌方面,却表现得相当小人。如果他不写诗,不为文,只是一位当朝宰相的话,他对苏轼不会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坏就坏在他是个文人,而文人要整文人的话,就混杂了一种可怕的嫉妒心理,那种燃烧起来的仇恨,会连最起码的理智也不顾的。
当时,王安石将一些正直的御史逐出了乌台。用了一些与他臭味相投、品质卑劣的小人,其中有一个人叫舒亶,此人在文学上没有多大才能,可又不甘寂寞,想靠文学以外的手段,搞倒写得比他好的人。此人很有心机,为王安石的嫡系,一直注意苏轼的诗文,在字里行间,搜集可以致其死地的把柄。当王安石对反新政、反变法的司马光等人发起进攻时,舒亶秉承王的意思,给皇帝上了一份奏折,告苏轼罪状如下:
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谤谩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论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其它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
苏轼《黄州寒食诗帖》
他的结论是:“按轼怀怨天之心,造讪上之语,情理深害,事至暴白,虽万死不足以谢圣时,伏望陛下用治世的重典,付轼有司,论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为人臣子者。”
此时,又有一个叫李定的御史,继舒亶以后,也给皇帝上表参奏苏轼:
轼先腾沮毁之论,陛下稍置之不问,容其改过,轼怙终不悔,其恶已著,此一可废也。陛下所以俟轼者可谓尽,而傲悖之语,日闻中外,此二可废也。鼓动流俗,言伪而辨,当官侮慢,行伪而坚,此三可废也。陛下修明政事,轼怨不用己,遂一切毁之,以为非是,此四可废也。
宋神宗对苏轼诗文印象不错,仁宗皇后对苏轼为人为政的评价更好,但经不起这帮小人的再三撺掇,于是,宋神宗派中使皇甫遵到湖州,将苏轼押往开封,接受乌台御史的审判,罪名就是他借写诗宣泄不满。
凡整人过度的积极分子,通常都伴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无非是想通过非正常的竞争手段,获得从正常途径得不来的一切。因此,为达到比正常途径更丰厚的回报率,在手段的使用上,随着恶的程度增高,无所不用其极的可能性也就更大,受害者的痛苦也就更深。(www.daowen.com)
司马光在愤而辞去一切职务时,给神宗上书,指斥王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小人,像大肠杆菌一样,植根在社会的肌体之中,一遇机会,就要爆发出来。不过,君子当道,正常细胞能够抑制得住病菌的繁殖,小人被抑制,即使闹,也不敢太张狂。但有的时候,邪恶占了上风,正派受到排斥,于是,病毒泛滥,不可控制,小人便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苏轼这样正直的人,就要吃苦头了。
中使皇甫遵到了湖州,捉拿苏轼,情势十分可怕。苏轼在给文潞公的一封信里写过:“某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舍皆妇女幼稚。到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舟搜取,长幼几怖死。既去,妇女恚骂曰:‘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他在给陈师仲书中,很痛苦地回忆这件往事道:“悉取焚之。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其七八矣。”这种焚稿的场面,对于以文为生的人来讲,当是十分痛苦的。
好在这世界对苏轼来讲,还不至于太绝望,至少在他被捕的当时,不是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不敢沾边,还有人挺身站出来,并不避嫌,不但亲自送他上路,还妥帖安置照顾他的家属。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予得罪于吴兴,亲戚故人皆惊散,独两王子(立、敏)不去,送予出郊,曰死生祸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余家致之南都。”《宋史·鲜于冼传》载,“元丰二年召对,命知扬州……苏轼自湖州赴狱,亲朋皆绝交。道扬,冼往见,台吏不许通。或曰:‘公与轼相知久,其所往来诗文,宜焚之勿留,不然,且获罪。’冼曰:‘欺君负友,吾不忍为。以忠义分谴,则所愿也。’”这位太守宁肯担风险,也要招待一下犯了错误,被押往京师而路过他治下的一位老朋友,这种古道热肠,就绝不是那些小人所能理解的了。
受他这次案件牵连的人不少,驸马王诜因与他来往甚密,被削除一切官职,司马光、范缜等被罚铜20斤。还有一位生活奢侈,连外出旅游也要让仆人带着自家的佳酿,决不肯在村店野肆喝酒的贵公子王,也因与他来往,被发配到荒僻的地方。苏轼后来在一篇文章里写道:“饥寒穷困,本书生常分,仆处不戚戚固宜,独怪晋卿以贵公子罹此忧而不失其正,诗词益工,超然有世外之乐。此孔子所谓可与久处约长处乐者。”一个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人,便不怕再丢掉什么了。落寞对苏轼来讲是不存在的,他的一生又是何时不曾坎坷,不曾跌跌撞撞的呢?更何况,幸好还有这些不肯划清界限,不怕担干系的友人与他同在。
苏轼在《观棋》诗里,曾经写下四句话:“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以这样态度对待生活,也就是像苏轼所说的“超然自得,不改其度”、“杜门默坐,喧寂一致”的境界了。能做到热闹和冷清都无所谓,也就置落寞于不顾了。后来,这位因诗被捕的大师获释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事还是作诗:“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从这首诗中,看不到一点儿颓唐,而是仍旧那样自负,那么豪迈。挫折于大师,只不过是烈火炼金,使他愈益真纯成熟罢了。
那么,那些整治苏轼的小人们,后来又如何呢?舒亶,如果不是因为整得苏轼死去活来,他的名字早就湮没在历史的故纸堆里了。这倒合乎晋人桓温所言“既不能流芳百世,复遗臭万载邪”的效果了。后来,宋哲宗罢新政,他就败落了。从他的一首《蝶恋花》词中可以看出来此人的落寞心境:“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抛向小楼东畔倚栏看。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这首词可能写于“元佑更化”新党人物遭受打击贬斥时期,诗中不仅写了那种失意的凄凉,更写出了盼着重登政治舞台的强烈欲望。“故人早晚上高台”的希冀,表明了他还是梦想着王安石东山再起,好接着做他的整人之梦。因为尝过飞黄腾达、春风得意的人,尤其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小人,更是留恋那逝去的光辉岁月。
王安石罢相后,也就真成了话本小说里的“拗相公”了。金陵赋闲时的一首《桂枝春》写尽他失落无依的心态:“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金陵这个地方是王安石的发迹之地,当时,求才若渴的宋神宗一天下几道诏书,要他到开封去任相国。现在,过气政客,失意明星,落魄文人,和不修边幅的前宰相,再度出现在金陵,那百无聊赖的萧瑟悲怆情绪,与“城东不斗少年鸡”,斗而不败,愈败愈斗的苏轼相比,毫无共同之处。
不过,在钟山脚下,苏轼倒有机会与王安石相遇。“东坡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曰:‘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着。’荆公无语。乃相招游蒋山。在方丈饮茶次,公指案上大砚曰:‘可集古人诗,联句赋此砚。’东坡应声曰:‘轼请先道一句。’因大唱曰:‘巧匠斫山骨’,荆公沉思良久,无以续之。乃起曰:‘且趁此好天色,穷览蒋山之胜,此非所急也。’田画承君,是日与一二客从后观之,承君曰:‘荆公寻常好以此困人,而门下士多辞以不能,不料东坡不可以此慑伏也。’”
王安石最后的失败,倒不是正人君子把他挤出朝廷的,而是败在了他一手提拔的吕惠卿手里。苏轼在南京见到下野的拗相公时,还曾好心地关注他过去一些政治上的举措得失。他连连摆手说:“别问我,别问我,现在已是吕惠卿主政了。”而且还神秘兮兮地对苏轼嘱咐,“此话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万万不可为他人所知。”他如此小心谨慎,紧张其事,不是没有来由的。由于王安石当年给吕惠卿写过一封私下的信,上面特地注上一笔:“勿使上知”,也就是不要让皇帝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结果,吕惠卿这个更坏的小人,彻底的两面派,随时准备反戈一击的叛卖者,把这封“勿使上知”的信件交给了皇帝,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
王安石下台以后,过度失落造成心理的极不平衡,时常“喃喃自语,有若狂人”,还用手指对空书写“福建子”三字,一写就是半天。他为什么写这三个字呢?因为把他整苦了的吕惠卿正是福建人。据野史讲,王安石临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骑驴独行,看见一位农妇向他递交诉状,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回到家后,一摸衣袋,那份诉状也无影无踪,但他确切记得当时是很认真地接过来放得好好的。这样,越想越怕,第二天,就在恍惚和惊吓中死去了。
从此,王安石就固定在这个无法令人尊敬的形象上,而苏东坡呢?凡他足迹所至的地方,无不给后人留下景仰,留下诗文,留下在挫折中不屈不挠的身影,留下做一个光明磊落文人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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