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孝元皇帝①，宣帝太子也。母曰共哀许皇后，宣帝微时生民间。年二岁，宣帝即位。八岁，立为太子。壮大，柔仁好儒。见宣帝所用多文法吏②，以刑名绳③下，大臣杨恽、盖宽饶等坐刺讥辞语为罪而诛，尝侍燕④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⑤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⑥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繇是疏太子而爱淮阳王⑦，曰：“淮阳王明察好法，宜为吾子。”而王母张倢伃尤幸。上有意欲用淮阳王代太子，然以少依许氏，俱从微起，故终不背焉。

黄龙元年十二月，宣帝崩。癸巳，太子即皇帝位，谒高庙。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皇后曰皇太后。

【注释】

①孝元皇帝：刘奭（shì），汉宣帝之子，公元前49年至公元前33年在位。②文法吏：这是战国以来随着官僚制度的建立而形成的一种官僚类型，其主要特点是尊奉主上晓习法律并善于合乎法律规范地处理纷繁复杂的公文和具体事务。③刑名：即刑名之学，指战国时以管仲、李悝、商鞅、申不害为代表的法家学派，主张循名责实，慎赏明罚。绳：处治。④燕：通“宴”。⑤作色：怒气发作。⑥周政：周朝之政，指仁政。⑦淮阳王：刘钦。

【译文】

孝元皇帝，是汉宣帝的太子。母亲是共哀许皇后，宣帝微贱时生于民间。当他两岁时，宣帝继承帝位。八岁时，被立为太子。成年后，宽厚仁爱而喜好儒术。见宣帝所起用的多是文法吏，他们以刑名之术治理天下，大臣杨恽、盖宽饶等都因犯言语讥刺君上之罪而被诛戮，元帝曾在侍宴时从容进言：“陛下持刑太深，应用儒生。”宣帝动怒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王霸二道交替使用，为何要专行仁政，效法周朝呢？况且一般儒生不能用所学结合实际，喜欢厚古薄今，使人惑乱于名实，不知所从，那怎么能委以重任！”并因此而感叹道：“乱我刘家朝纲的，将是太子啊！”由是疏远太子而亲近淮阳王。宣帝说：“淮阳王明于察断而爱学法律，应继承我的事业。”淮阳王的母亲张婕妤更为得宠。宣帝有意用淮阳王取代太子，但由于自少年时便依靠许氏，俱出身微贱，所以最终还是不肯背弃许皇后而另立太子。

黄龙元年（公元前49年）十二月，宣帝驾崩。二十六日，太子即皇帝位，到高庙祭祀。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

【原文】

初元元年春正月辛丑，孝宣皇帝葬杜陵①。赐诸侯王、公主、列侯黄金，吏二千石以下钱帛，各有差。大赦天下。三月，封皇太后兄侍中中郎将王舜为安平侯。丙午，立皇后王氏。以三辅、太常、郡国公田及苑可省者振业②贫民，赀不满千钱者赋贷种、食。封外祖父平恩戴侯同产③弟子中常侍许嘉为平恩侯，奉戴侯后。

夏四月，诏曰：“朕承先帝之圣绪，获奉宗庙，战战兢兢。间者地数动④而未静，惧于天地之戒，不知所繇。方田作时，朕忧蒸庶⑤之失业，临⑥遣光禄大夫褒等十二人循行天下，存问耆老鳏寡孤独困乏失职之民，延登贤俊，招显侧陋，因览风俗之化。相、守二千石诚能正躬劳力，宣明教化，以亲万姓，则六合之内和亲，庶几乎无忧矣。《书》不云乎？‘股肱⑦良哉，庶事⑧康哉！’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又曰：“关东今年谷不登，民多困乏。其令郡国被灾甚者毋出租赋。江海陂湖园池属少府者以假贫民，勿租赋。赐宗室有属籍者马一匹至二驷⑨，三老、孝者帛五匹，弟者、力田三匹，鳏寡孤独二匹，吏民五十户牛酒。”

【注释】

①杜陵：宣帝刘询的陵墓，位于西安市三兆村南。②振业：使农业振兴。③戴侯：许广汉。同产：同母所生。④地数动：多次地震。⑤蒸庶：百姓、民众。⑥临：指帝王上朝。⑦股肱：股肱之臣。⑧庶事：众事。⑨二驷：马八匹。

【译文】

初元元年（公元前48年）春正月初四日，葬汉宣帝于杜陵。赏赐各侯王、公主、列侯黄金，官吏二千石以下钱帛，各有不等。大赦天下。三月，封皇太后兄侍中中郎将王舜为安平侯。初十日，立皇后王氏。以三辅、太常、郡国公田及皇家御苑可以借用的就借给贫民耕种，家产不满千钱的借贷给种子与粮食。封外祖父平恩戴侯的同母弟之子中常侍许嘉为平恩侯，以作戴侯之后。

夏四月，下诏说：“朕继承先帝的神圣事业，获奉宗庙，战战兢兢。近来数次发生地震，害怕这是上天示给以的警戒，而又不知其原因。正当农时季节，朕担心百姓中有的无力耕种，当廷派遣光禄大夫褒等十二人循行于天下，慰问耆老鳏寡孤独困乏而失其常业的百姓，延请贤俊，招询隐士，以观览风俗教化。丞相、郡守二千石的果能以身作则勤于政事，宣明朝廷教化，亲近百姓，这样就会使天下和睦相亲，朕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尚书》中不是说过吗？‘股肱之臣良善，众事就能安宁！’将此布告天下，使百姓清楚地知道朕的意思。”诏书中又说：“关东今年谷物歉收，百姓多数困乏。现令郡国受灾严重的免出租赋。江海陂湖园池属于少府的可以借给贫民谋生，不出租税。赏赐刘氏宗族名在谱籍的马一匹至八匹，三老、孝子赏帛五匹，悌者、力田的赏帛三匹，鳏寡孤独的帛二匹，吏民每五十户赏牛、酒若干。”

【原文】

六月，以民疾疫，令大官①损膳，减乐府员，省苑马，以振困乏。

九月，关东郡国十一大水，饥，或人相食，转旁郡钱谷以相救。诏曰：“间者阴阳不调，黎民饥寒，无以保治，惟德浅薄，不足以充入旧贯之居②。其令诸宫馆希御幸者勿缮治，太仆减谷食马③，水衡省肉食兽④。”

二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赐云阳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

【注释】

①大：通“太”。太官：汉少府属官有太官令、太官丞，主管饮食。②旧贯之居：指先帝之宫室。③减谷食马：减少喂马的谷物。④水衡：即水衡都尉，汉官名。掌上林苑，兼保管皇室财物及铸钱。省肉食兽：节省喂兽的肉。

【译文】

六月，因民间瘟疫流行，下令太官节省宫廷膳食开支，裁减乐府人员，减少御苑马匹，以省下的财物赈济困乏地区。

九月，关东郡国十一处发生水灾，饥荒严重，有的地方人相食，下令调运附近的钱谷以救灾。下诏说：“近来阴阳不调，黎民饥寒，失去生活保障，只因朕的德行浅薄，不足以担任治理天下的重任而居停于先帝的宫室。现令各官馆准备迎驾的处所不必修缮，太仆减少饲马的粮食，水衡减少饲养珍禽异兽的肉量。”

初元二年（公元前47年）春正月，驾临甘泉，郊祭于泰畤。赏赐云阳臣民爵位一级，赏赐女子每百户牛、酒若干。

【原文】

诏罢黄门①乘舆狗马，水衡禁囿、宜春下苑②、少府佽飞③外池、严蘌④池田假与贫民。

夏四月丁巳，立皇太子。赐御史大夫爵关内侯，中二千石右庶长⑤，天下当为父后者爵一级，列侯钱各二十万，五大夫⑥十万。

六月，关东饥，齐地人相食。秋七月，诏曰：“岁比灾害，民有菜色⑦，惨怛⑧于心。已诏吏虚仓廪，开府库振救，赐寒者衣。今秋禾麦颇伤。一年中地再动。北海水溢，流杀人民。阴阳不和，其咎安在？公卿将何以忧之？其悉意陈朕过，靡有所讳。”

【注释】

①黄门：指宦官。汉代给事内廷有黄门令、中黄门诸官，皆由宦者任之，故称。②宜春下苑：苑名。在今西安市东南。少府：官名。掌山海池泽收入及皇室手工业制造，为皇帝的私府。③佽（cì）飞：官名。属少府，掌弋射。④严蘌（yù）：为弋射特设的禁苑。⑤右庶长：爵名，第十一级。⑥五大夫：爵名，第九级。⑦菜色：无粮而食菜，人脸变成青灰色。⑧惨怛：忧伤，悲痛。

【译文】

下诏免去黄门的车辆与狗马，水衡所禁止开采的园囿、宣春下苑、少府的猎场水池、射苑中的池田，都借与贫民谋生。

夏四月二十八日，立皇太子。赐御史大夫官爵为关内侯，中二千石官爵为左庶长，百姓为父亲继承人的赏爵一级。列侯赏钱二十万，五大夫赏钱十万。

六月，关东发生严重饥荒，齐地人相食。秋七月，下诏说：“连年灾害，民有菜色，朕深感悲痛。已命令有关官员空出仓廪、打开府库以赈济，赐受寒者衣物。今秋禾麦受灾很重。一年中几次地震。北海涨潮，淹死百姓。阴阳不和，其过失何在呢？公卿认为应如何处置？希望尽情批评朕的过失，不必有所隐讳。”

【原文】

冬，诏曰：“国之将兴，尊师而重傅。故前将军望之傅朕八年，道以经书，厥功茂①焉。其赐爵关内侯，食邑八百户，朝朔望②。”

十二月，中书令弘恭、石显等谮望之，令自杀。

【注释】

①茂：美。②朝朔望：朔（初一）望（十五日）之日朝见，其他时间则免朝。

【译文】

冬，下诏说：“国家要想兴盛，就要尊师重教。原前将军萧望之为朕师傅八年，教导经书，其功甚大，现赐爵为关内侯，食邑八百户，每月只在初一与十五入朝。”

十二月，中书令弘恭、石显等人诬告萧望之，元帝令望之自杀。

【原文】

六月，诏曰：“盖闻安民之道，本繇阴阳。间者阴阳错谬，风雨不时。朕之不德，庶几群公有敢言朕之过者。今则不然，偷合苟从①，未肯极言，朕甚闵焉。永惟烝庶之饥寒，远离父母妻子，劳于非业②之作，卫③于不居之宫，恐非所以佐阴阳之道也。其罢甘泉、建章宫卫，令就农。百官各省费。条奏毋有所讳。有司勉之，毋犯四时之禁。丞相御史举天下明阴阳灾异者各三人。”于是言事者众，或进擢召见，人人自以得上意。(www.daowen.com)

【注释】

①偷合苟从：指苟且迎合以取悦于人。②非业：非生产事业。 ③卫：守卫，警卫。

【译文】

初元三年夏（公元前46年）六月，下诏说：“朕曾听说安民之道，在于协调阴阳。近来阴差阳错，风雨不调。朕德行有亏，总希望诸公卿中有能无所顾忌地指出朕的过失。而今实则不然，苟且迎合，不肯极力进谏，朕深感不安。朕经常挂怀黎民的饥寒，他们有的远离父母妻子，干着不是他本业的活儿，守卫那些并无人居住的宫殿，这恐怕不符合阴阳协理之道啊！现决定撤除甘泉宫、建章宫的守卫，令卫卒务农。百官各省开支，呈奏不必有所顾忌。有关官员要恪尽职守，不要贻误农时。丞相御史举荐天下明了阴阳灾异者各三人。”从此提批评建议的人多起来了，有的被提拔召见，人人都自以为能深明天子之意。

【原文】

四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三月，行幸河东，祠后土。赦汾阴徒。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鳏寡高年帛。行所过①无出租赋。

永光元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赦云阳徒。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高年帛。行所过毋出租赋。

建昭三年夏，令三辅都尉、大郡都尉秩皆二千石②。

六月甲辰，丞相玄成薨。

秋，使护西域骑都尉甘延寿、副校尉陈汤桥发戊己校尉屯田吏士及西域胡兵攻郅支单于③。冬，斩其首，传诣京师，县（悬）蛮夷邸④门。

【注释】

①行所过：天子行幸所过之处。②郡都尉：郡都尉秩初为比二千石，今大郡都尉增至二千石。③桥：通“矫”。西域：汉时指玉门关以西、巴尔喀什湖以东及以南的广大地区。戊己校尉：汉官名，掌管西域屯田。郅支单于：匈奴五单于之一，逃窜于西域，败亡。④县：通“悬”。蛮夷邸：接待各族使者的客馆。

【译文】

始元四年（公元前45年）春正月，驾临甘泉，郊祭泰畤。三月驾临河东，祭祀后土。赦免汾阴犯人。赏赐臣民爵一级，女子每百户牛酒若干，鳏寡高年帛若干。车驾所经之地免交今年租税。

永光元年（公元前43年）春正月，驾临甘泉，郊祭泰畤，赦免云阳犯人。赏赐臣民爵一级，女子每百户牛、酒若干，高年赐帛。御驾所经过之处免交今年租税。

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夏，下令三辅都尉、大郡都尉爵级都为二千石。

六月十九日，丞相韦玄成去世。

秋，朝廷派驻护西域骑都尉甘延寿、副校尉陈汤，矫以朝廷之命调动戊己校尉、屯田将士及西域胡兵攻郅支单于。冬，斩其首级，传到京师，悬于蛮夷邸门外以示众。

【原文】

秋七月庚子，复太上皇寝庙园、原庙、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卫思后园①。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

皇太子冠。赐列侯嗣子爵五大夫，天下为父后者爵一级。

三月癸未，复孝惠皇帝寝庙园、孝文太后、孝昭太后寝园。

五月壬辰，帝崩于未央宫。

毁太上皇、孝惠、孝景皇帝庙。罢孝文、孝昭太后、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寝园。

秋七月丙戌，葬渭陵②。

【注释】

①原庙：汉高祖在长安城中已自有庙，惠帝于渭北作庙，称“原庙”。昭灵后：汉高祖之母。武哀王：汉高祖之兄。昭哀后：汉高祖之姊。卫思后：戾太子之母卫子夫。②渭陵：元帝陵，在汉长安北，今咸阳市渭城区周陵镇新庄村东南。

【译文】

秋七月二十八日，恢复太上皇寝庙园、祖原庙、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卫思后园陵。

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

皇太子行冠礼。赐列侯嗣子之爵为五大夫，赐天下为父亲继承人的爵一级。

三月十四日，恢复惠帝寝庙陵园、孝文太后、孝昭太后寝园。

五月二十五日，元帝驾崩于未央宫。

毁掉了太上皇、孝惠、孝景皇帝的寺庙。罢了孝文、孝昭太后、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的寝园。

秋七月十九日，葬元帝于渭陵。

【原文】

赞①曰：臣外祖②兄弟为元帝侍中。语臣曰元帝多材艺，善史书③，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④，被歌声⑤，分刌节度⑥，穷极幼眇⑦。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贡、薛、韦、匡⑧迭为宰相。而上牵制文义，优游不断，孝宣之业衰焉。然宽弘尽下，出于恭俭，号令温雅，有古之风烈⑨。

【注释】

①赞：此赞乃班固之父班彪所作。②臣：班彪自称。外祖：指金敞。③史书：为当时之古隶书法，由篆向隶蜕化时期。④度（duó）：估计，这里是会意之意。⑤被（pī）歌声：以曲为歌声。⑥分刌（cǔn）节度：调节音律。分刌：划分，分切。⑦幼（yòu）眇：即“要妙”，微妙曲折。⑧贡、薛、韦、匡：贡禹、薛广德、韦贤、匡衡。⑨风烈：风操；风范。

【译文】

班彪评论道：臣外祖兄弟曾为元帝侍中。曾对臣说过元帝兴趣广泛，精于古隶书法，会弹琴鼓瑟，能吹洞箫，能按曲谱，为之配上新词，节拍分明，穷极奥妙。少年时即尊崇儒术，及继承帝位，征用儒生，委以政事，贡禹、薛广德、韦贤、匡衡等儒生相继为丞相。但是元帝为文义所牵制，优柔寡断，宣帝中兴之业遂衰。然而他又待下宽弘，处事恭俭，号令温雅，颇有古代贤王之遗风。

【简析】

本篇叙述汉元帝刘奭在位十六年间的史事。汉元帝“多材艺”但缺乏政治才能：“好儒”而征用儒生，任用贡禹、薛广德、韦贤、匡衡等为丞相，于政无所建树；委政宦官，重用外戚，使得中书令弘恭、石显擅权，外戚许氏、史氏纵恣；各地屡遭水旱之灾，官府缺乏解救之法，宣帝中兴之业已然呈现衰象。赞语中指出元帝多艺好儒，然“牵制文义，优游不断”，以致中兴不继，颇为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