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诵芬
顾诵芬,1930年生,江苏苏州人,交大1951届航空工程系校友,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飞机设计专家,中国自行设计、制造的高空高速歼击机的主要技术负责人之一,被誉为“歼8之父”。
我在交大读书时时局比较乱。1947年,上半年“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我们班上有一半以上的同学参加,同学们自己开火车去南京请愿,到6月份平息下来,这些同学的功课耽误了一段时间,学校规定,让他们9月以后补课。这样,我们虽然是7月份入学考试的,但9月不能上课,一直拖到12月初才开学。当时交大在上海是学生运动“反饥饿,反内战”的一面旗帜。我在南洋模范上中学的时候,对交大的作风、办学情况就了解得比较多。抗战刚胜利的时候,南模房子小,曾把我们高二学生(只有一个班)安排到交大老南院宿舍底下一间房去上课,这样我们高中还在交大念了一年。因为我父亲(顾廷龙)、叔叔都念的是交大,所以我考大学时最后还是决定念交大。
考进交大后,一年级的课(数学、物理)和别的班一起上。我在一年级时印象最深的是,物理实验抓得非常紧。一方面,出勤不能迟到早退;另一方面,写实验报告一定要按规则办,绝对不能随便写,有的学生偷懒凑两个数据,被老师发现后要狠狠批评。一年级上物理课时,我接受了严格的训练—有效数字控制严格,不能胡乱加减。
我觉得受益最大的,还是二年级。二年级最基本的两门课,一是应用力学(现在叫工程力学),一是材料力学,这两门课都是航空系教授季文美先生教的,我受益很大。后来在工程实践中,我感到得到了这两门课很好的训练。
季先生讲课突出基本概念,先讲解问题的来由,还联系工程实际,讲将来可能遇到些什么问题,然后让我们去运算。交大对工程运算要求严格,譬如说,二年级学生必须得有把算尺。对大学生来说,当时买把算尺不容易,特别是进口的,美国的KME算尺合30美元一把。KME公司在上海有个门市部,家境比较好的同学就去那里买。家庭实在困难的学生则买九江英士大学某老师做的算尺,那是竹子做的,上面贴有照相纸照的刻度,很粗糙。我们连这个也买不起,等高班同学临毕业时再向他们买。当时中院和上院之间有一个用木板做的布告栏,到毕业时,毕业班同学就贴条子卖书等。我去看了布告,用一小旅行包的钞票换买了一把算尺,这算尺现在还在家里。那时候的钱贬值,比方说,如果家在四川的同学要卖一把尺,我的那一包钱可能刚够他回家的路费。那一年整个暑假中我就练算尺,用得比较熟,除了能够加减外,还能够乘除,算题的速度是最快的。当时交大许多学生用算尺比较熟练。到二年级,教应用力学的季先生选的课本是美国书。他讲得非常清楚。我从学校毕业以后,搞飞机设计,碰上一个难题,就是喷气式飞机万一出事,飞行员怎么自救?这得用弹射座椅,连人带椅子一起弹出来。这个技术的运用,当时就根据最基本的力学原理(也没有现成的资料)进行初步估算,最怕的就是飞行员弹出时碰到飞机的机身。我印象深的就是季先生教的这些知识。后来材料力学也一样,因为后来搞工程,总得估算一下材料结构能不能承受得了。我觉得经过这些基本的训练后,为我以后当工程师打下了比较好的基础。
三年级教我们飞行力学课的是曹鹤荪教授。他和季先生是同班同学,都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曹先生的思路比较清楚,他把一些问题都提炼成了基本的数字模型。比如说算飞机的飞行性能,最简单的是要知道飞机的阻力特性,近似抛物线。另外,发动机推力特性又是一个近似直线,所以他提问“抛物线和直线相交以后,你能分析出它多少特性”,这是一般教科书上找不到的,他出这样的题目,使得你对飞行力学的基本概念弄得比较清楚。
四年级时,我们学的还有螺旋桨的内容,但老师很注意讲解新的知识,尽量诱导、启发学生。那时的螺旋桨飞机飞行速度很低。1950年上海“二六”轰炸后不久,我国的空军和苏联的空军一起守卫上海,喷气式飞机来了。1950年4月8日校庆,学校一天拉了4次警报,国民党的飞机还没进上海市区,就听到了喷气飞机的声音。关于喷气飞机怎么制造,我们只在杂志上看到一些介绍,不知道更多的知识。当时交大请了几位老师,一个是从英国回来的史纪进先生,他讲喷气式发动机。还有一位是杨方基老先生,我们赶紧买指定的书—《喷气式飞机空气动力学》。那本书是交大要求出版部门影印的,直到现在还是经典之作。当时交大还规定,只有四年级以上的学生才能进学校图书馆参考室看国外的最新杂志。
所以在交大4年,我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受到了很好的熏陶。因此,毕业以后,工作还是比较顺利的,各种工作都能胜任,特别感到学校教的那一套研究问题的方法,给我们指了路。我们开始设计飞机的时候,在学校里没学过。最突出的问题是,喷气式飞机的进气道怎么设计,当时没有现成的数据。1956年,我开始搞飞机设计,当时北航张桂联教授有些国外的这方面的研究资料。我看了以后,提炼了一些方法,基本上还是运用了交大教的那一套解决工程问题的方法。所以感到学校的训练,对自己后来的工作用处很大。后来发现,苏联那套教育制度,其好处就是非常具体,非常结合当时的实际。那时我们用的都是苏联图纸,我刚去的时候还看不明白,因为那一些标准我们在学校里没有学过,我们学的都是英美标准。后来苏联专家给了我们一套苏联的制图规范,很快就看明白了。航空学校毕业的学生都能比较快地接受这套规范,因为学校里教的就是这些知识,画图也是按照这些规范,比较死板,但要再变化就有困难。后来他们转到要完全自己搞飞机设计,就不像交大培养的学生那样容易适应新的变化。因此我觉得,专业不能太死,还是要把基础打扎实,学校应该教会学生怎么处理和研究问题的方法。交大有严格的要求,从一年级的物理实验报告,到大四的毕业设计,老师都把关比较严格。当时各种实验报告,都得一丝不苟地用英文书写。在交大,英文的阅读训练、写作训练以及口语训练都比较多。学校能在这方面给学生打好基础,学生毕业以后,工作起来肯定会受益匪浅。
我进交大时,从重庆复员回来的同学经济更困难些,冬天都穿救济总署发的黑棉袄。很少同学穿得西装革履的。当时有一部分同学搞学生运动,很关心大家的事,还有一批同学比较钻研。学生很少出去玩,不像私立大学,动不动就开party,这在交大很少。
我考交大那年考试题目不算太难。那时候我报考的3个学校,浙大题目最难,数学5道题能答上2题就不错了,我考的分数大概也很低,不过也考取了。清华的题目最容易,我很容易地就对付过去了。我没去清华读书,是因为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母亲不让。考交大的难度中等,还要经过一次口试。那年考航空系的人不多,口试时,都是系领导亲自考查学生,我是曹鹤荪先生考的。问了些问题,其中问到拉丁美洲一些国家的情况。(www.daowen.com)
航空系的系主任是王宏基先生,他家在上海,后来到西工大任教授去了。这几位先生原来都是交大的,也都是从意大利留学回来的。曹鹤荪先生当过交大的教务长,季文美先生当过总务长,文治堂是他向校友募集捐款,一手建起来的,很不容易。刚解放,交大开设了政治经济学、社会发展史等大课,请一些有名人士来文治堂讲课,如上海市委的宣传部部长兼上海市政府秘书长徐平羽、经济学家孙冶方等名人都来作过报告。那时文治堂还没完全建好,会场内的凳子是用木料临时搭的。
1949年下半年,国家建设急需交大的学生,特别要航空系的学生,学生中有一大部分人没有毕业就报名参军参干。抗美援朝期间,航空系有一半同学去参军了,当时20多名学生只剩下10人。而对四年级的学生来说,差半年就要毕业了。同学们保卫祖国的热情非常高,他们并不在乎有没有学位。
我们这一代人的道路不平坦,因为机遇很少,不少人不能在航空系统很好发挥作用,比较可惜。我们许多人毕业后被分配到航空系统,以后因政审特别严格,又被调出航空系统。现在有一位院士蔡睿贤,是交大毕业的,原先他学航空,后因政审不合格而被调出来,最后在交大学燃气轮机、热工学,学得非常好,毕业时被分配到科学院的动力工程研究所。他于1992年当选为院士。
本来交大还会出更多航空系统的人才,由于政审过于严格,许多人不能从事这些工作,当时的社会环境就是如此,那也没办法。我们班上学习最好的一位同学叫陈伟彬,1950年参军到部队预校的时候,因家庭出身没有通过政审,受到挫折。复员上海后,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教物理课,当然教物理课对他来讲是太容易了。这位同志工作一向很认真,学习也认真,教得非常好,1953、1954年有几家报纸发表文章介绍他的事迹。后来他当了中学的校长。我觉得,如果他干我这一行,可能干得比我还要好得多。
还有一位与我比较好的同学王传裘,学习很好,也很不顺。他1950年参军后,在哈尔滨航校教书,教书中还有创造,1953、1954年立过功。后来要组建地空导弹部队,密级非常高,把他选去了,于是我们就不再联系了。直到1977年他来北京学习,我也有个出国任务在北京集训,于是两人碰见了,交流了一下情况。因为他英文很不错,当时空军英文好的人不多,他就在学校教英文培训学员。他对军事运筹学颇有研究。到20世纪90年代初,他们空军规定“到60岁必须退居二线”,他就退下来了。其实,他还是那所学校的博士生导师。
我们班的屠基达同学,1994年选为工程院院士。他原来比我高一班,后来生病了休学一年,跟我们一起毕业。毕业后,他在哈尔滨飞机工厂做修理工作,工作非常出色,被评为“劳动模范”,担任设计科长。1956年,他到沈阳和我在一个飞机设计室工作。1959年,他被调往成都工作。“文化大革命”中挨批斗,由于他没有什么历史问题,所以没多久便解放了。他主要从事设计歼—7飞机。当时苏联和西方国家对我国搞封锁,所以一有机会就派他出国考察,有一次,陈锡联率领的军事代表团到朝鲜考察,他参加了。当时朝鲜有新的米格—21飞机,他就去看了个仔细,回国后,他搞歼—7飞机很成功。但是空军在那里犹豫用还是不用,他想了个办法,把他的成果外销,卖了好几亿美元,成就非常大。
庄逢甘是我们老师一辈的交大校友,1946年交大毕业,1950年以优异的成绩获得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博士学位,回国后在交大任教,后来任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教授。1950年,他不在交大航空系教书,而是在数学系当副教授。我们想了解国外的情况,一天晚上他跟我们长谈了一次,收获很大。记得1951年我们毕业时,他也离开交大,到北京中国科学院应用数学所去了,以后在哈军工教书。1956年建五院的时候他到北京来了,有些高速空气动力学的问题我还向他请教过。他在美国就受到钱学森的教诲,回国后又在钱学森领导下搞空气动力学,工作非常出色,在航空科技方面做出很大贡献。现在神舟飞船的好多技术问题,都是他帮助解决的。
我父亲1926年至1927年在交大,只待了一年。“五卅”事件后学生罢课,他就离开交大了。而且他喜欢的还是文科,转到群治大学(私立)学文学,是要师从胡朴安老师去的,这位老师是搞文字学的。父亲在群治大学拿到文凭后,就考了燕京大学研究生,得到硕士学位。当时他念交大的时候,也是学生运动比较热的时候。陈虞钦就住他们楼上,年纪很小。
我是1939年回到上海的,当时还很小。先是住在复兴公园附近的复兴路上,后来搬到现在的长乐路和富民路交界处住。1941年到1951年的10年,我都住在那里;去交大上学都是走去的,走小路,走20多分钟,最多30分钟。我没住校,直到毕业那年,同学们非要我当班长不可。当班长事情可多了,那时候也算“改革开放”吧,师生要有沟通,另外,老师要听学生的意见。老师白天没有时间,只有晚上,这样我住校住了两个礼拜。我住在执信西斋,一屋住3个人,上下4个铺,书桌也很小。后来我请另一位同学当班长,当时我们班就剩10个人,分3个组,分别搞空气动力、结构、发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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