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斯诺曾经望着陕北的沟梁峁壑发出这样的感慨:这是风神的杰作,是抽象派画家的胡涂乱抹。他惊叹:“人类能在这样的恶劣自然条件下生存,简直是一种奇迹。”
作家高建群长期生活在陕北,对于此地的芸芸众生有着更深入的观察,在他看来,上苍造了这么一块土地就是为了让人受苦受难。在这里出生的每一个生灵,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苦难就形影不离地伴随着他,直到死亡。尽管如此,这里的男人和女人们却从不自哀自叹,自悲自怜,他们不是用苦难来表现苦难,而是把苦难转换成一种比幸福境界更高的幻觉来表达。他们用喜剧的态度来对待悲剧的人生。在诗人尚飞鹏看来:他们是用自己的生命在贫瘠的大地上书写浪漫,书写自由,书写美好。这不正谙合了海德格尔所描写的人类生存的理想境界: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
我在陕北考察时惊讶地发现,陕北人正是这种诗意栖息活的典范。
近几年来,由于延安红色革命文化资源有效整合及当代演绎课题的需要,我在接触众多的走访对象时,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语言现象,当地人口头频繁使用一个动词:“闹”。闹秧歌,闹社火,闹花灯,闹生产,闹秋收。我问他们,为什么总要用这个“闹”字?一位老农告诉我说陕北人天性喜闹。
一个“闹”字,使延安人超越了现实的苦难。事实上,他们超越苦难的方式不是回避,而是坦然面对。这并非孤证,还比如,他们将“出生”叫作“落草”,把“死亡”叫作“上山”,这是一种幽默抑或是一种调侃?至于“生存”嘛,他们干脆就将之叫作“受苦”,还有更加形象生动的说法:“熬”!
在漫长的岁月里,怎么来对付这个“熬”字呢?延安人祭出了这个“闹”字。大千世界中,金克木,水克火,而延安人如今用“闹”来克“熬”,抑或是大自然演进的一种平衡法则。
在作家高建群看来:自然的法则既是是客观的,又是辩证的;陕北的冬天是寒冷的,温暖在窑洞,脚下的黄土地是呆板且贫瘠的,生动与丰富在人们的心里。吹唢呐,唱民歌,打起腰鼓那阵势,让天地惊,鬼神泣……决不能让灵魂沦陷在现实的苦难里。
余秋雨曾给予赵本山及其小品艺术以极高的评价:赵本山把东北人的苦难变成了笑声,苦中作乐是一种境界;中国人的苦难太久、太久了,人们是多么需要笑声啊。
如果说,东北人把苦难变成了笑,那么陕北人则把苦难变成了“闹”。
千百年来,在陕北的自然中,穷山恶水所给予的陕北人一辈子的苦难几乎是一种命中注定。但在陕北人的精神世界里,他们并不甘于听天由命。为了打破环境给予他们的这种严酷与沉闷,他们只能在生活中时不时地闹腾一下。
一个“熬”字,显示出他们对于生命的客观立场;一个“闹”字,形容了他们对于命运的乐观态度。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关于延安人的性格特征,在当地的一些志书上多有描述。“俗骄悍、喜功利;习骑射、尚忠勇” (清《延安府志》);“尚气节、先勇力”(明《延安府志》);“水甘土厚,风气冲和;民尚勤朴,多喜射猎,不事纺织;文武士大夫颇尚气节”;“土风淳朴,民情愚憨,务本不知逐末”(清《延安府志》)……“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瞿(狄),修心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汉书·地理志》);“急功重义,坦率愚耿,不事谀佞,有幽豳遗化焉”(《安塞县志》);“安定风土刚劲,习尚淳庞,重气节。虽贵显坐语皆逊、让不敢先”(《安定县志》);“山川塞,人多淳朴,好义急公。有无偿相待,贫富不相耀,吏胥无舞文之奸”;“延风淳朴而不审是非,不察利害,一时迁就,终获噬脐”;“性胆不退却,有古小戎之风”(《延绥府志》)……
陕北民歌中也有这样的歌词:“羊肚子手巾哟三道道红,刚强呀不过个陕北人;脚踏着地来哟头顶着天,世上的那好汉咱一人担;正响午的日头哟后响午的风,那炸油糕的火呀咱们的心!”
这种以刚强作为精神底蕴的“闹腾”一旦浸入到中国社会的发展之中,便会诞生出一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演绎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历史图景。
千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在这里叱咤风云,建立丰功伟业。如,轩辕黄帝在这里开创了华夏文明;大禹在这里治理天下洪荒,与黄河壶口瀑布相映成辉;战国时期的著名军事家吴起在这里长期镇守,威镇西北,他的英名与这里的吴起镇一同传至今日;秦始皇曾两次涉足这里,把宽30多米、长700余公里的秦直道从关中直修到了包头以北的九原;西汉时期的飞将军李广长期在这一带驻守,所谓“龙城飞将御汉关,胡马岂敢度阴山”;东晋的安北将军屈子(又名刘勃勃,即赫连勃勃)在这里建立了大夏王国,统万城遗址留存至今;北魏出生在延安城南花源头村的巾帼英模花木兰,替父从军,传为千古佳话;北宋时出生于神木县杨城的名将杨继业,英名流传至今(杨于公元986年在晋北作战时重伤被俘,后绝食而死);党项族首领李继迁、李元昊在这里建立了西夏王国,与宋王朝分庭抗礼一百余年,其疆域从黄河晋陕峡谷直到西月氏、土蕃一带;米脂县李继迁寨的农民起义领袖闯王李自成(党项后裔),从这里出发,三返河南打进了北京城……千百年来,在这块黄土地上洒下了多少英雄的血泪。[1]
千百年来,作为延安的民间社会,正是依靠这个“闹”来保持人与自然的张弛有度。社会底层的百姓们如何打发那些苦难沉闷冗长的光阴呢,全得靠“闹”了。闹什么呢?闹秧歌、闹社火、闹花灯。这一闹,打破了沉寂,释放了郁气,闹是必须的,因为那“闹”字包含着人类的天性,或者说是野性——桀骜不驯,狂放不羁。从社会学的意义上看,“闹”是对礼数的一种反叛,是对规矩的一种挑战。特别是“安塞腰鼓”那种撂脚扭胯的动作,向为循规蹈矩、严守礼法的关中人所不屑。
延安原先叫作肤施,1935年中央红军到了此地之后,将肤施改名为延安。改变了的不仅是名字,还包括这块贫瘠土地上的人。
近三百年来,肤施人的所有“闹腾”,在1935年中央红军到达延安之前,均为自娱自乐的花拳秀腿,并无助于社会的改良乃至革命——咥不了实活。因而,无论是闹社火,还是闹花灯,闹来闹去,还是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无论是打腰鼓的老把式还是扭秧歌的伞头们都知道,只有当他们变成了延安人之后,才知道了“闹革命”,他们把这叫作“闹红”。
共产党本来就善用文艺造势(这一点在井冈山的初期革命实践中已经显露)。延安的民俗风情,使共产党如鱼得水……而闹革命的共产党与闹秧歌的延安人之间的结合堪称是“天作之合”。
延安人通过自己的革命实践终于认识到,唯有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才能使受苦人过上好光景。谁能料到,尔后延安人的话语竟影响了共产党的话语,据我考证,“闹革命”是延安人的原创发明。共产党在到达延安之前,只会说“干革命”,而自从到了延安以后,他们就改口为“闹革命”。很显然,他们吸收了延安人这种形象生动的修辞方式。“闹”是非常形象且富有诗意的一个字,它里面包含有原始的生命骚动,有一种由于对现状的不满而引发的宣泄,这种宣泄酣畅淋漓、无所顾忌,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这同毛泽东一贯提倡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造反精神高度吻合。相比之下,原先那个“干”字只是个中性词,温吞水,软不拉塌的,远没有这个“闹”字来得过瘾。
从文字语言的情感诉求上来讲,“闹”字不仅具有力度,而且具有鼓舞性与煽动性,甚至冲突性与战斗性。
中国的主流社会经过千百年来的历朝历代统治阶级的打压与驯化,已经变得不那么具有活力,用一种学术性的表达就是“汉族文化由于过于成熟而缺乏张力”。
中国整体的民族性格,偏于文弱。几千年来,中国经济的主体一直是小农经济。这种经济模式既不同于迁移型的游牧经济,也不同于外向型的商业经济,而以守土耕作、自给自足为根本特征,即所谓“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守土耕作的经济模式所塑造的文化必然是重文轻武、热爱和平的文化,久而久之,重文轻武、热爱和平过了头,就使中国人在性格上文弱有余,强悍不足,文官谙于世故,武将怯于疆场。再加之皇权专制的政治高压,造成“一人为刚,万夫为柔”的局面,又给中国人赋予了逆来顺受的臣民心理。在遭遇外敌强暴的时候,一些人腰杆不硬,意志不坚,归顺强者,甘当傀儡。[2]
然而,上苍慈悲:在这块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为华夏一族保留了炎黄子孙的一点骨气和血性。联系当时的局势,正值抗日战争,大敌当前,国难当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要让每个人都奋起抗战,需要的不正是这种激情与骚动,需要的不正是这种骨气和血性吗?大敌当前之际,民族危亡之日,骨气和血性,对于这个积贫积弱已久的民族来说,贵比千金!
而如此可贵的精神气质,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边远贫穷落后愚昧的人群身上呢?我们还须从文化的地域类型上寻找缘由。与农耕文化为主流的关中不同,延安的主流文化为游牧文化,游牧文化体现在当地人身上的品质为热烈奔放,性格张扬。有人说,延安人多为性情中人,许多人天生即具有诗人气质。或喜或悲,率性而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掩饰自己的内心情感。心中所想,口中所唱,而且还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进入某种癫狂状态。话说当年腰鼓从宝塔山下打到了天安门广场,信天游自延安唱响了全国,满怀豪情,一往无前,所向披靡,胜利狂欢。神州大地上所有的人都像延安人一样地扭起了秧歌,一起唱起了那个“呼嗨哟……”,以至于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这种诗意被发挥到了极致,全国人都同延安人一样地“闹”了起来,整个民族陷入了某种疯狂的状态。
我在作家高建群的一篇文章中,看到了下面这样一段话,为我以上的看法提供了另外一种注脚:
“也许打开陕北人性格特征的一把钥匙(或者广而言之,打开陕北的一把钥匙),是清朝人王培棻的一句话。王先生曾是光绪皇帝的老师、梁启超的岳丈,后来他作为钦差大臣,前往陕北地面考察。考察回来他写了一个奏折,这奏折就是引起陕北人愤怒的那个著名的《七笔勾》。在《七笔勾》(见附文)中,他以猎奇式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描写了他途中的见闻,毫不足取。但是这位大儒在他的文章中,不经意地说出了一句话,这句话叫“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也许,王先生的这句不经意的话,正是解开陕北大文化之谜的钥匙。(www.daowen.com)
“当儒家文化在中国地面上逐渐风行,并最终形成封建大一统局面时,历史网开一面,为我们留下了陕北这块空白地带。在这封建时代两千年中,陕北地面,战争连连,这里成了儒家文化极少染指的地带,成为中华两种传统文化——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结合部地带。
“儒家文化对我们民族的伟大功绩,在于它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国家宗教,而这种国家宗教所产生的向心力和凝固力,令我们这个民族走过艰难的道路,一直苟延残喘到今天,而不像其他的三个世界文明古国一样,泯灭在历史的路途,茫茫而不知所终。
“然而儒家文化对我们的民族的负面影响亦是极为巨大的,它束缚了先民时期的中国人身上的那种生机勃勃的创造精神,它将中国人变成了侏儒,它令中华民族这个庞然大物在进入二十世纪时已经气息奄奄,所以伟大的‘五四’运动,以‘打倒孔家店’作为它的标帜。
“很好!所幸的是我们留下了陕北,这里还居住着我们的民族的个性张扬的人类一群。这也许就是上苍给我们留下这一处奇怪地面的意义。
“记得,当安塞腰鼓将黄尘踢得满天飞扬的时候,一位美国研究者曾说,想不到在温良敦厚的中华传统民间舞蹈中,还有如此剑拔弩张、野性未泯的一支。”
这里远离城市,土地贫瘠,交通闭塞,文盲遍地,多少年来,似已成为中国主流文化的弃地,在儒家看来,这里的人脑子未经“政统”与“道统”的教化,不明纲常伦理,不知“孔孟”为何物——属于刁泼愚顽蛮夷之类。钦差大臣王培棻对陕北的风土人情的评价可概括为八个字:穷山恶水,未化之民。而在毛泽东看来,正是造成这穷山恶水的沟梁峁壑,为红军休生养息提供了天然屏障;而那些未化之民,则恰恰是共产党引燃革命火种的理想“干柴”(在这里,我们完全可以正面理解王培棻的那句“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事实证明,正是这些理想的“干柴”,日后成就了“星星之火”的燎原之势。
延安的民俗里透着民风,而这粗犷豪放的民俗民风折射着延安先民的多重身影。延安大学人文社科学院胡雷在一篇叫作《试述陕北历史文化的民俗多元性》的文章中谈到:“陕北作为一个人文地理单元,自古就是民族融合的交汇之地。从商周时代起,鬼方、犬戎、白狄、匈奴、林胡、稽胡、户水胡、鲜卑、氐、突厥、党项羌、女真、蒙古、满等少数民族先后以战胜者的雄姿,走上这块历史舞台,从而演出了一幕幕历史壮举。”延安人打仗所展示的是威武勇猛;秧歌腰鼓显示的,则是粗犷豪放。其实,粗犷豪放也罢,威武勇猛也罢,凭的都是一股原始血性。
反观延安地区以外中国的主流社会,经过千百年来的历朝历代统治阶级的打压与驯化,经过封建礼教的严格规范,经过儒家文化的长期浸透,许多国民早已变得奴性十足。当时正值抗战期间,大敌当前,国难当头,延安人天性中的粗犷剽悍倔强豪爽在中国已成稀缺的资源,正是共产党将之发掘出来加以熔炼,从而铸成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魂魄。
存在决定意识。是陕北人的自然存在和文化存在,决定了陕北人的“闹腾”意识。
这种“闹腾”尽管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但客观上也耦合了“运动是世界的本质属性”。然而这种“闹腾”在国人的社会生活中,一旦脱离了具体的时代背景和客观环境,一旦违背了科学规律,一旦闹过了头,即会造成种种恶果。
或许,最初“闹腾”的成功促使人们形成了惯性思维,动不动就要闹腾一阵子,脑子一热便可“人定胜天”,1958年“大跃进”时,全国人民在生产领域里“扭起了秧歌”……至于1966年,中国人民为某种虚妄的激情所鼓动,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几乎所有的领域里都闹腾起来,物极必反,彼时的闹腾已变成折腾了。
据新华社北京2008年12月19日电,胡锦涛总书记在纪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30周年大会上发表重要讲话:“到我们党成立100年时建成惠及十几亿人口的更高水平的小康社会,到新中国成立100年时基本实现现代化,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只要我们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坚定不移地推进改革开放,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就一定能够胜利实现这一宏伟蓝图和奋斗目标。”
附文
七笔勾
清光绪年翰林院大学士 王培棻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绣,狂风骤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难晒透,阴雨更肯漏,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韮,牛蹄与羊首,连毛呑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飘风浪荡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辨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注释】
[1]王克文:《黄土文化概说》,选自《延安群众文化艺术丛书·论文集》,延安市群众艺术馆编,中国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29页。
[2]佚名:《延安精神的历史意义》,引用网址:http://zhidao.baidn.com/question/5811773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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