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梁孝王刘武，汉景帝之弟，窦太后少子，他依持太后之宠而骄奢过度，车服拟于天子，并且一度觊觎帝位，受到汉景帝的冷遇。梁王归国，抑郁不乐，中暑而死。褚少孙补，详述梁王觊觎帝位终始，丰富了本篇的史实。

梁孝王武者①，孝文皇帝子也，而与孝景帝同母。母，窦太后也。

【注释】①汉文帝四男，窦皇后生孝景帝、梁孝王武，诸姬生代孝王参，梁怀王揖。《汉书》有文三王传，《史记》只立梁孝王世家，代王参，梁王揖附见。刘武初封代王，后徙为淮阳王，梁王刘揖死后，刘武徙为梁王。梁国都睢阳，在河南商丘市东南。

孝文帝凡四男：长子曰太子，是为孝景帝；次子武；次子参；次子胜。孝文帝即位二年，以武为代王，以参为太原王，以胜为梁王①。二岁，徙代王为淮阳王。以代尽与太原王，号曰代王。参立十七年，孝文后二年卒，谥为孝王。子登嗣立，是为代共王。立二十九年，元光二年卒。子义立，是为代王。十九年，汉广关②，以常山为限，而徙代王王清河。清河王徙以元鼎三年也。

【注释】①胜：文帝少子为刘揖，此作刘胜误。②广关：扩展关塞，即扩大中央直接控制的辖郡范围。

初，武为淮阳王十年，而梁王胜卒，谥为梁怀王。怀王最少子，爱幸异于他子。其明年，徙淮阳王武为梁王。梁王之初王梁，孝文帝之十二年也。梁王自初王通历已十一年矣①。

【注释】①通历已十一年：通历，合起来计算。梁王刘武在文帝二年初封代王，至此徙为梁王已十一年。

梁王十四年，入朝。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留，其明年，乃之国①。二十一年，入朝。二十二年，孝文帝崩。二十四年，入朝。二十五年，复入朝。是时上未置太子也。上与梁王燕饮②，尝从容言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王辞谢。虽知非至言，然心内喜。太后亦然。

【注释】①比年入朝四句：梁王在十七年、十八年连年入朝，在十八年留住京师，十九年才就国。比年，连年。十九年，当文帝后元四年，公元前160年。②燕饮：家庭便宴，不拘君臣之礼。燕，通“宴”。

其春①，吴楚齐赵七国反。吴楚先击梁棘壁②，杀数万人。梁孝王城守睢阳，而使韩安国、张羽等为大将军，以拒吴楚。吴楚以梁为限，不敢过而西，与太尉亚夫等相拒三月。吴楚破，而梁所破杀虏略与汉中分③。明年，汉立太子。其后梁最亲，有功，又为大国，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④，四十余城，皆多大县。

【注释】①其春：梁王二十五年之春，即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春，吴楚七国反，以梁为捍吴之前卫。②棘壁：大棘城，在今河南宁陵县西南。③中分：梁王杀敌积功与汉正规军相等。④高阳：亭名，在河南杞县西。

孝王，窦太后少子也，爱之，赏赐不可胜道。于是孝王筑东苑①，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②。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③。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④。东西驰猎，拟于天子。出言跸，入言警⑤。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公孙诡多奇邪计，初见王，赐千金，官至中尉，梁号之曰公孙将军。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⑥，珠玉宝器多于京师。

【注释】①东苑：梁王所建兔园，在梁都睢阳城东。②广：扩大睢阳城。③平台：梁王所筑离宫，在今河南虞城县东。④千乘万骑：形容仪仗壮丽。天子法驾三十六乘，大驾八十一乘，梁王僭拟之。⑤出言䟆，入言警：皇帝出入，先要清道戒严，禁止一切行人，称警䟆。⑥巨万：万万。

二十九年十月①，梁孝王入朝。景帝使使持节乘舆驷马，迎梁王于关下②。既朝，上疏，因留。以太后亲故，王入则侍景帝同辇，出则同车游猎，射禽兽上林中③。梁之侍中、郎、谒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门④，与汉宦官无异。

【注释】①二十九年：梁王二十九年，当景帝七年，公元前150年。②关下：潼关下。③上林：上林苑，长安近郊的天子林苑。④著籍：梁王随从都登上出入宫廷的名簿。引：通行证。

十一月，上废栗太子，窦太后心欲以孝王为后嗣。大臣及袁盎等有所关说于景帝①，窦太后义格②，亦遂不复言以梁王为嗣事由此。以事秘，世莫知。乃辞归国。

【注释】①关说：陈说意见，反对景帝传弟。②义格：窦太后欲传梁王的议论被搁置。义，同议。

其夏四月，上立胶东王为太子①。梁王怨袁盎及议臣，乃与羊胜、公孙诡之属阴使人刺杀袁盎及他议臣十余人。逐其贼，未得也。于是天子意梁王②，逐贼，果梁使之。乃遣使冠盖相望于道，覆按梁，捕公孙诡、羊胜。公孙诡、羊胜匿王后宫。使者责二千石急，梁相轩丘豹及内史韩安国进谏王，王乃令胜、诡皆自杀，出之。上由此怨望于梁王。梁王恐，乃使韩安国因长公主谢罪太后③，然后得释。

【注释】①胶东王：汉武帝刘彻。②意：怀疑。③长公主：景帝姐名嫖。汉武帝之得立为太子，亦得力于长公主嫖。

上怒稍解，因上书请朝。既至关①，茅兰说王②，使乘布车③，从两骑入，匿于长公主园。汉使使迎王，王已入关，车骑尽居外，不知王处。太后泣曰：“帝杀吾子。”景帝忧恐。于是梁王伏斧质于阙下④，谢罪，然后太后、景帝大喜，相泣，复如故。悉召王从官入关。然景帝益疏王，不同车辇矣。

【注释】①关：潼关。②茅兰：梁孝王臣。③布车：以布围车，潜行入关。④伏斧质：梁王伏身在斩人刑具斧（刀）质（铁垫）上，表示服罪。

三十五年冬①，复朝。上疏欲留，上弗许。归国，意忽忽不乐。北猎良山②，有献牛，足出背上③，孝王恶之。六月中，病热，六日卒，谥曰孝王。

【注释】①三十五年：梁王三十五年，当景帝中六年，公元前144年。②良山：《汉书》作梁山，在山东寿张县南。③足出背上：牛足生背上，乃怪异之物，产在梁山，象征梁王有殃。

孝王慈孝①，每闻太后病，口不能食，居不安寝，常欲留长安侍太后。太后亦爱之。及闻梁王薨，窦太后哭极哀，不食，曰：“帝果杀吾子！”景帝哀惧，不知所为。与长公主计之，乃分梁为五国，尽立孝王男五人为王，女五人皆食汤沐邑②。于是奏之太后，太后乃悦，为帝加壹湌③。

【注释】①慈孝：孝敬。②汤沐邑：只收取租赋供奉养的封邑。③湌：同餐。窦太后看景帝的面子，才吃了一餐饭。

梁孝王长子买为梁王，是为共王；子明为济川王；子彭离为济东王；子定为山阳王；子不识为济阴王。(www.daowen.com)

孝王未死时，财以巨万计，不可胜数。及死，藏府余黄金尚四十余万斤，他财物称是①。

【注释】①他财物称是：其他财物也差不多值四十余万黄金。

梁共王三年，景帝崩。共王立七年卒，子襄立，是为平王。

梁平王襄十四年，母曰陈太后。共王母曰李太后。李太后，亲平王之大母也①。而平王之后姓任，曰任王后。任王后甚有宠于平王襄。初，孝王在时，有罍樽②，值千金。孝王诫后世，善保罍樽，无得以与人。任王后闻而欲得罍樽。平王大母李太后曰：“先王有命，无得以罍樽与人。他物虽百巨万，犹自恣也③。”任王后绝欲得之④。平王襄直使人开府取罍樽，赐任王后。李太后大怒，汉使者来，欲自言，平王襄及任王后遮止，闭门，李太后与争门，措指⑤，遂不得见汉使者。李太后亦私与食官长及郎中尹霸等士通乱⑥，而王与任王后以此使人讽止李太后，李太后内有淫行，亦已。后病薨。病时，任后未尝请病；薨，又不持丧⑦。

【注释】①大母：祖母。②罍樽：画有云雷纹的金饰酒杯。③自恣：任意取用。④绝：决心，一定要。⑤措指：争门被挤伤手指。⑥通乱：通奸。⑦不持丧：不守丧。

元朔中，睢阳人类犴反者①，人有辱其父，而与淮阳太守客出同车。太守客出下车，类犴反杀其仇于车上而去。淮阳太守怒，以让梁二千石。二千石以下求反甚急，执反亲戚。反知国阴事②，乃上变事③，具告知王与大母争樽状。时丞相以下见知之，欲以伤梁长吏，其书闻天子。天子下吏验问，有之。公卿请废襄为庶人。天子曰：“李太后有淫行，而梁王襄无良师傅，故陷不义。”乃削梁八城，枭任王后首于市④。梁余尚有十城。

襄立三十九年卒，谥为平王。子无伤立为梁王也⑤。

【注释】①类犴反：人名。②阴事：隐秘事。③上变事：上书告变，揭露梁王刘襄丑事。④枭：斩首示众。⑤襄立三句：此十九字为史公附记天汉三年事，排仿体以别之。

济川王明者，梁孝王子，以桓邑侯孝景中六年为济川王。七岁，坐射杀其中尉，汉有司请诛，天子弗忍诛，废明为庶人，迁房陵①，地入于汉为郡。

【注释】①房陵：县名，在今湖北房县，秦汉时被流放的人多迁于此。

济东王彭离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为济东王。二十九年，彭离骄悍，无人君礼，昏暮私与其奴、亡命少年数十人行剽杀人，取财物以为好①。所杀发觉者百余人，国皆知之，莫敢夜行。所杀者子上书言。汉有司请诛，上不忍，废以为庶人，迁上庸②，地入于汉，为大河郡。

山阳哀王定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③为山阳王。九年卒，无子，国除，地入于汉，为山阳郡。

济阴哀王不识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为济阴王。一岁卒，无子，国除，地入于汉，为济阴郡。

【注释】①行剽杀人，取财物以为好：在途中抢劫杀人，夺取他人财物以为乐。剽，抢劫。好，快乐。②上庸：县名，在湖北竹山县东南。③孝景中六年：公元前114年。

太史公曰：梁孝王虽以亲爱之故，王膏腴之地，然会汉家隆盛，百姓殷富，故能植其财货，广宫室，车服拟于天子①。然亦僭矣②。

【注释】①广宫室，车服拟于天子：梁王筑东苑，扩睢阳，为复道，出入警跸等行为。②僭（jiàn）：僭越，指封建时代臣下超越了礼制的等级规定，是非法的行为。

褚先生曰：臣为郎时，闻之于宫殿中老郎吏好事者称道之也。窃以为令梁孝王怨望，欲为不善者①，事从中生②。今太后，女主也，以爱少子故，欲令梁王为太子。大臣不时正言其不可状，阿意治小，私说意以受赏赐，非忠臣也③。齐如魏其侯窦婴之正言也，何以有后祸④？景帝与王宴见，侍太后饮，景帝曰：“千秋万岁之后传王。”太后喜悦。窦婴在前，据地言曰：“汉法之约，传子嫡孙，今帝何以得传弟，擅乱高帝约乎！”于是景帝默然无声。太后意不悦。

【注释】①不善：不好。指梁孝王谋求做天子事。②事从中生：不善之事从朝廷中生出。③大臣不时正言四句：朝中大臣不及时以正大的道理说明皇帝位不可传弟，只知委屈顺从，不顾大局（治小），私下讨好太后，接受赏赐，不是忠臣。④齐如魏其侯二句：如果都能像魏其侯窦婴那样正言谏说，梁王哪有祸殃。

故成王与小弱弟立树下，取一桐叶以与之，曰：“吾用封汝。”周公闻之，进见曰：“天王封弟，甚善。”成王曰：“吾直与戏耳。”周公曰：“人主无过举，不当有戏言，言之必行之。”于是乃封小弟以应县①。是后成王没齿不敢有戏言②，言必行之。《孝经》曰：“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此圣人之法言也。今主上不宜出好言于梁王。梁王上有太后之重，骄蹇日久③，数闻景帝好言，千秋万世之后传王，而实不行。

【注释】①应县：成王削桐叶封叔虞于唐，即晋之始祖，事详《晋世家》。此云封应县，误。应县，在今山西应县。②没齿：终生。③骄蹇：傲慢。

又诸侯王朝见天子，汉法凡当四见耳。始到，入小见；到正月朔旦，奉皮荐璧玉贺正月，法见；后三日，为王置酒，赐金钱财物；后二日，复入小见①，辞去。凡留长安不过二十日。小见者，宴见于禁门内②，饮于省中③，非士人所得入也。今梁王西朝，因留，且半岁。入与人主同辈，出与同车。示讽以大言而实不与④，令出怨言，谋叛逆，乃随而忧之，不亦远乎！非大贤人，不知退让。今汉之仪法，朝见贺正月者，常一王与四侯俱朝见，十余岁一至。今梁王常比年入朝见，久留。鄙语曰：“骄子不孝”，非恶言也。故诸侯王当为置良师傅，相忠言之士，如汲黯、韩长孺等，敢直言极谏，安得有患害！

【注释】①小见：非正式的朝见，即皇帝平居时召见。②禁门：宫门。宫门出入有禁，非侍御者不得入。③省中：宫中。④大言：说大话。这里指景帝许诺梁王继承帝位，实为空话，大话。

盖闻梁王西入朝，谒窦太后，宴见，与景帝俱侍坐于太后前，语言私说。太后谓帝曰：“吾闻殷道亲亲，周道尊尊①，其义一也。安车大驾②，用梁孝王为寄。”景帝跪席举身曰：“诺。”罢酒出，帝召袁盎诸大臣通经术者曰③：“太后言如是，何谓也？”皆对曰：“太后意欲立梁王为帝太子。”帝问其状，袁盎等曰：“殷道亲亲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殷道质，质者法天，亲其所亲，故立弟。周道文，文者法地，尊者敬也，敬其本始，故立长子。周道，太子死，立嫡孙。殷道，太子死，立其弟。”帝曰：“于公何如④？”皆对曰：“方今汉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当立子。故《春秋》所以非宋宣公。宋宣公死，不立子而与弟⑤。弟受国死，复反之与兄之子。弟之子争之，以为我当代父后，即刺杀兄子。以故国乱，祸不绝。故《春秋》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⑥。’臣请见太后白之。”袁盎等入见太后：“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终，欲谁立？”太后曰：“吾复立帝子。”袁盎等以宋宣公不立正，生祸，祸乱后五世不绝，小不忍害大义状报太后。太后乃解悦⑦，即使梁王归就国。而梁王闻其义出于袁盎诸大臣所，怨望，使人来杀袁盎。袁盎顾之曰：“我所谓袁将军者也，公得毋误乎？”刺者曰：“是矣！”刺之，置其剑，剑著身。视其剑，新治。问长安中削厉工⑧，工曰：“梁郎某子来治此剑⑨。”以此知而发觉之，发使者捕逐之。独梁王所欲杀大臣十余人，文吏穷本之⑩，谋反端颇见。太后不食，日夜泣不止。景帝甚忧之，问公卿大臣，大臣以为遣经术吏往治之，乃可解。于是遣田叔、吕季主往治之。此二人皆通经术，知大礼。来还，至霸昌厩⑪，取火悉烧梁之反辞⑫，但空手来对景帝。景帝曰：“何如？”对曰：“言梁王不知也。造为之者，独其幸臣羊胜、公孙诡之属为之耳。谨以伏诛死，梁王无恙也。”景帝喜悦，曰：“急趋谒太后。”太后闻之，立起坐湌，气平复。故曰，不通经术知古今之大礼，不可以为三公及左右近臣。少见之人，如从管中窥天也。

【注释】①殷道亲亲，周道尊尊：殷道亲亲，故王位多传弟；周人尊祖，故王位传子。②安车大驾：景帝死的讳言。③通经术者：通晓六经真义的士人。④于公何如：从国家社稷立场考虑，汉家应尊殷道还是周道。⑤宋宣公传弟事，详《宋微子世家》。⑥《春秋》曰二句：引自《公羊传》隐公三年。《左传》赞扬宋宣公让贤立弟，《公羊传》批评宋宣公立弟，乱了名分，导致了宋乱。⑦解悦：解开了心中的疙瘩，高兴起来。⑧削厉工：打制铁器的匠人。⑨梁郎某子：梁王官属。言某子，史失其名。⑩文吏穷本之：文法之吏穷根究底，追查主使的人。⑪霸昌厩：在陕西临潼东北。⑫取火句：一把火把追究梁王谋反的记录、档案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