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张良年轻时是一个豪侠人物，他曾在博浪沙阻击秦始皇，失败后及时总结经验，隐姓埋名，静观时变，习谋划之术，投身于反秦的社会运动中，成长为一个深沉明智的机变人物，与年轻时的匹夫之勇相较，判若两人。他善于择主，忠心耿耿为刘邦谋划，替沛公解鸿门之危，荐韩信、彭越、黥布三雄以灭项羽，谏止刘邦立六国后，支持刘敬议迁都，劝太子迎商山四皓以固国本，这一系列谋划都直接关系着汉事业的兴亡成败，张良之智、仁、勇也在这一系列谋划的描写中得到生动的刻画。最后，他功成身退，能够明哲保身，也传为佳话。张良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典型的“王者师”。

留侯张良者①，其先韩人也。大父开地②，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③。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④，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⑤，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⑥，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始皇帝博浪沙中⑦，误中副车⑧。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⑨。

【注释】①留侯：张良的封号。留，县名，在今江苏沛县东南。张良字子房，韩贵族后裔。王符《氏族志》云：“良，韩公族，姬姓。良为韩报仇，秦索贼急，乃变姓为张，匿于下邳。”②大父开地：大父，祖父。开地，人名。姬开地为韩昭侯、韩宣惠王、韩襄哀王三代韩王之相。开地之子姬平，即张良之父为韩釐王、韩悼惠王两代韩王之相。史称张良祖上五世相韩者即此也。③卒二十岁，秦灭韩：姬平死后二十年，当韩王安九年，公元前230年秦灭韩。④良年少，未宦事韩：年少，年龄小。古人二十而冠，即可出仕。未宦事韩，即张良加冠后还未出仕，韩行将灭亡，因此没来得及出仕。张良父死二十年，上推其父死于公元前249年。良有一弟，按最低年龄计算，假定其弟一岁，张良两岁，则韩亡时张良二十二岁，上推生年，当在公元前251年。弟死不葬：弟死不厚葬。⑤求客刺秦王：寻访能当刺客的英雄豪侠以刺秦王。⑥淮阳：汉郡国名，治陈，即今河南周口市。⑦狙击：伏击。博浪沙：古地名，在今河南原阳县境。⑧副车：天子扈从车。⑨下邳：县名，在今江苏睢宁西北。

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圯上①，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②，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③，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④，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⑤。”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居下邳，为任侠。项伯常杀人，从良匿。

【注释】①圯（yí）：桥。②孺子：小伙子。③里所：一里来地。④一编书：竹简一编书。⑤济北：济水之北。谷城山：又名黄山，在今山东省东阿县西北。

后十年，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驹自立为楚假王①，在留。良欲往从之，道遇沛公。沛公将数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属焉。沛公拜良为厩将②。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③。良曰：“沛公殆天授④。”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

【注释】①景驹：人名。六国时楚国王族后裔。秦末起兵，为秦嘉立为楚王，被项梁击杀。②厩（jiù）将：军中主管马匹的官。③省：领悟。④天授：天才。

及沛公之薛①，见项梁。项梁立楚怀王。良乃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韩申徒②，与韩王将千余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③。

【注释】①薛：秦县名，在今山东滕州市东南。②申徒：司徒，职同丞相。③颍川：秦郡名，治阳翟，在今河南禹州市。

沛公之从洛阳南出轘辕①，良引兵从沛公，下韩十余城，击破杨熊军。沛公乃令韩王成留守阳翟，与良俱南，攻下宛②，西入武关③。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下军④，良说曰：“秦兵尚强，未可轻。臣闻其将屠者子，贾竖易动以利。愿沛公且留壁⑤，使人先行，为五万人具食，益为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持重宝啗秦将⑥。”秦将果叛，欲连和俱西袭咸阳，沛公欲听之。良曰：“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击之⑦。”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逐北至蓝田⑧，再战，秦兵竟败。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

【注释】①轘辕：山名，在河南偃师东南。②宛：秦县名，在南阳郡治，即今河南南阳市。③武关：在今陕西丹凤县东南。④峣：峣关，又称蓝田关，在陕西蓝田县东南。⑤留壁：坚壁不动。⑥郦食（yì）其（jī）：刘邦谋士，《史记》有传。啗（dàn）：吃，此为引诱。⑦解：同懈。⑧蓝田：秦县名，在今陕西蓝田县西。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①。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②。

【注释】①宜缟素为资：应该以生活俭朴为凭借。缟素，有丧之服，引申为俭朴，如同居丧之生活。②霸上：地名，在西安市东南古霸水西岸。

项羽至鸿门下①，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乃具以语沛公。沛公大惊，曰：“为将奈何？”良曰：“沛公诚欲倍项羽邪？”沛公曰：“鲰生教我拒关无内诸侯②，秦地可尽王，故听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却项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为奈何？”良乃固要项伯③。项伯见沛公。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④。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背项羽，所以拒关者，备他盗也。及见项羽后解，语在《项羽》事中。

【注释】①鸿门：古地名，在西安市临潼区东部，今谓之项王营。②鲰生：骂人语，犹今语小杂种。鲰：小鱼，以喻小人。刘邦发怒常用粗语。③固邀：坚决邀请，强留客。④结宾婚：结为朋友和儿女亲家。

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赐良金百镒①，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汉王之国，良送至褒中②，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曰：“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③，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

【注释】①镒：廿四两为一镒。②褒中：古邑名，在今陕西勉县褒城镇东南。③栈道：在山谷中架木构建的山腰通道。

良至韩，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项王不遣成之国，从与俱东。良说项王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乃以齐王田荣反书告项王。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

项王竟不肯遣韩王①，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良亡，间行归汉王②，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复以良为成信侯，从东击楚。至彭城，汉败而还。至下邑③，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④：“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楚枭将⑤，与项王有隙⑥；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⑦，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⑧，而使人连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张良多病，未尝特将也⑨，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

【注释】①竟：始终，最终。②间行：走小道，秘密逃走。③下邑：县名。在今安徽砀山县。④踞鞍：蹲坐在马鞍上。古人行军休息，常解下马鞍作坐具。这里形容军情紧急，汉王在行军途中召开重大决策会议。⑤枭将：勇将。⑥隙：怨恨。⑦属：委托，交付。⑧随何：人名。汉王谋士。⑨特将：独自将兵作战。

汉三年①，项羽急围汉王荥阳，汉王恐忧，与郦食其谋桡楚权②。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③。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④。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后世⑤，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向风慕义⑥，愿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⑦。”汉王曰：“善。趣刻印⑧，先生因行佩之矣。”

【注释】①汉三年：公元前204年。②桡（náo）：摧折，削弱。③杞：古国名。商汤王所封夏之后裔，国都在今河南杞县。④宋：古国名。周初武王所封殷之后裔，国都在今河南商丘市南部。⑤诚：真的，确实。⑥向风：归服。⑦敛衽：整理衣襟，表示肃敬顺从。⑧趣（cù）：通“促”，赶快。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具以郦生语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张良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①。”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②，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③。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④，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⑤。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⑥，示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⑦，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⑧，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⑨，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注释】①臣请句：我请求用你跟前吃饭的筷子作筹码算一算。②汤伐桀：据《夏本纪》和《陈杞世家》载，汤伐桀，封其后，不言封于杞，至周，武王求夏后封于杞。③武王入殷等句：武王伐殷表殷贤臣商容之闾等事，详《周本纪》。④偃革为轩：废弃兵车，制造乘车。革，指兵车，轩，有篷的坐车。⑤倒置干戈等句：把兵器倒转头来放置府库中，盖上虎皮以示不用。⑥休马：放马休息。⑦放牛：让牛休息，即停止用牛传输。桃林：地名，在潼关东。⑧六国立句：立了六国之后，他们见楚盛强，反而不听王命追随你了。复桡：复为楚所屈服。⑨竖儒：儒生小子。竖，小子，轻蔑的骂人语。(www.daowen.com)

汉四年，韩信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汉王怒。张良说汉王，汉王使良授齐王信印，语在《淮阴》事中。

其秋，汉王追楚至阳夏南①，战不利而壁固陵②，诸侯期不至③。良说汉王，汉王用其计，诸侯皆至。语在《项籍》事中。

【注释】①阳夏：秦县名，在今河南省太康县。②固陵：秦县名，在太康县南。③诸侯：指韩信、彭越等，刘邦已许诺封王，故云诸侯。他们不按期围攻项羽，张良说只有刘邦明确割地，画界实封，他们才会围项羽于垓下，事详《项羽本纪》。

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洛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①。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②，以此属取天下③，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④，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⑤，故即相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故⑥，数尝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⑦，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注释】①复道：连属宫殿的空中阁道。②布衣：平民。③此属：此辈，这些人。④故人所亲爱：亲近的故人。⑤平生：平时。⑥雍齿：刘邦部将，在刘邦初起未壮之时曾反叛过刘邦，故汉高祖恨之切齿。⑦什方侯：封爵名。什方，汉县名。在今四川什方县。

刘敬说高帝曰：“都关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洛阳：“洛阳东有成皋，西有殽黾①，背河②，向伊洛，其固亦足恃。”留侯曰：“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③，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④，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于是高帝即日驾⑤，西都关中。

留侯从入关。留侯性多病，即导引不食谷⑥，杜门不出岁馀。

【注释】①殽黾：殽，指殽山；黾，指渑池县，为洛阳西边屏障。②背河：背靠黄河。③其中小：洛阳一带开阔的平原地十分狭小。④胡苑：匈奴所居大草场。⑤即日驾：当天就驾车起程。⑥导引：一种深呼吸的健身运动。不食谷，又称辟谷，不食荤腥的养身之术。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①。吕后恐，不知所为。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②，曰：“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③，虽臣等百余人何益。”吕泽强邀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④。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⑤。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⑥，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注释】①未能得坚决者也：还没有人能说服高皇帝最后下定决心。②劫：挟持，强求。③骨肉：此指父子。④四人：商山四皓，见下文。⑤上高此四人：皇上高帝十分看重这四个人。⑥无爱：不要吝惜。

汉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将，往击之。四人相谓曰：“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乃说建成侯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还，则从此受祸矣。且太子所与俱诸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尽力，其无功必矣。臣闻‘母爱者子抱①’，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②：‘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③，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④。上虽病，强载辎车⑤，卧而护之⑥，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于是吕泽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⑦，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疾，愿上无与楚人争锋。”因说上曰：“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注释】①母爱者子抱：母亲得到宠爱，她的儿子就常被父亲抱持。语出《韩非子·备内篇》。②承间：找机会。③故等夷：原来是平辈的人。刘邦旧将，原来与刘邦平起平坐，故不服太子统领。④鼓行而西：大张其鼓地杀向长安来。⑤强载辎车：强打精神坐镇在有篷帐的车上。⑥护：监护。⑦曲邮：古地名，在临潼东。

汉十二年①，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上佯许之②，犹欲易之。及燕③，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里先生④，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避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⑤。”

【注释】①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②佯许：假意接受叔孙通的意见，不废太子。③燕：同宴：一般宴饮。④角里：读角（lù）里，复姓。⑤烦公幸卒调护太子：烦劳诸先生始终如一教护太子。

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①。”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②。”歌曰：“鸿鹄高飞③，一举千里。羽翮已就④，横绝四海⑤。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⑥，尚安所施！”歌数阕⑦，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注释】①而主：作你的主人。②为我楚舞二句：戚夫人家定陶，刘邦沛人，皆故楚地，故高祖令戚夫人跳楚舞，自己合拍唱楚歌，一曲乡音调，寄托难为平民的忧思。③鸿鹄（hú）：天鹅。④羽翮：羽翼。⑤横绝：横越。⑥矰（zēng）缴（zhuó）：系有丝绳的短箭。⑦歌数阕：连唱几遍。

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①，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②。”乃学辟谷，导引轻身。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③，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强听而食。

【注释】①马邑：代都，在今山西朔州市。陈豨反代地，张良画计用重金厚禄离间陈豨部将，很快平定了叛乱。②赤松子：传说的仙人名。③白驹过隙：白驹指少壮之骏马，其言人生短暂。语出《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后八年卒①，谥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谷城山下黄石，取而宝祠之②。留侯死，并葬黄石冢。每上冢伏腊，祠黄石③。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国除。

【注释】①后八年：高祖死后第八年，当吕太后元年，公元前187年留侯卒。②宝祠之：珍重地供着它。③每上冢伏腊，祠黄石：每年在伏日和腊日两次祭祀留侯时，也同时祭祀黄石。

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①。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②，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③，至见其图④，状貌如妇人好女⑤。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⑥。”留侯亦云。

【注释】①物：精怪。②高祖离困者数矣：高祖遭到的困难有好多次。如鸿门宴、彭城之败、成皋被围、固陵之败等。③计：揣测、设想。④图：画像。⑤好女：美貌女子。⑥子羽：孔子弟子澹台灭明的字，貌丑而有贤德。这两句引语出自《韩非子·显学》篇。